一个十岁的女孩 二十年前,琴岛市平源县,有一个叫正十村的一个小村落。 十里八乡的村落,房子都几乎都是“错落有致”的。也就是说,有时候你家的后 墙会成为我家的围墙,或是我家的门口会成为你家的下水道。很难有一条像样的东西、 南北小道。一个陌生的人进去了,通常得有出迷宫的本事,才能自己走出来,这是二 十世纪初期的农村房屋的创作。 正十村不一样,席东水任正十村支部书记的时候,将席家村的二百多户人家,重 新规划,所有房子整齐划一、齐齐整整,南北相通,东西直达。无论站在那条街口, 总是一目了然。如果眼力足够用的话,站在村东席在恩家,可以看到村西席洪发家今 天门口上挂了一块红布,他的婆娘刚给他生了个白胖小子。 夏日里,十岁的席在恩,常常喜欢和妹妹们在村子的娘娘河玩水。娘娘河从正十 村西北角的西凤山沽沽的流出来,蜿蜒百十里,绕过十几个村落,清澈见底。河岸上 杨柳依依,低低垂在河水中。风轻拂的吹过来,吹到人的脸上,柔柔的。 这是一个周末,席在恩和三妹席领弟两个在娘娘河边泡着脚,河滩上有一些细沙。 席在恩把一只脚埋在水里的沙子里,用另外一只脚不停的搓来搓去,很是惬意。这双 脚的脚底弯弯的,如一张上好的弓,挂上箭就可以飞射而去。河水细细的流着。不远 处,村里的几个娘们正坐在那里,拉着闲呱,用木槌棰打着衣服。 “突突突……突突突……”西边的大路上来了两辆拖拉机,车头上挂着大红花。 原来是村里的席永亮今天娶媳妇,后面的一辆拖拉机上,大概是席永亮媳妇的家人, 坐了七八个。远远的还看得见车里有几床新被子,披红挂绿的,分外鲜艳。 “大姐,去他家要糖吃吧?”席领弟想穿鞋子。 “不去。”席在恩照样搓着脚,不过是搓另一只了。席在恩虽然只是个十岁的小 孩子,却早已习惯了不去凑热闹。 这几天,席在恩一直计划着跟妈妈田秀芬提出来,自己睡在当仓库的两间西屋里。 那里堆满了杂物,夜里老鼠“吱吱”叫个没完。有一次,爹席东水放了一些耗子药, 早上起了床,捡了一竹篮子。可是她还是想睡那里,这些日子,她常常觉得自己已经 长大了,需要一些独立的空间来想事情。她知道家里没床,这没关系,她已经找到了 两条长凳,两块门板,搭个床很容易。她从小一直睡在奶奶的火炕上,二妹席招弟和 三妹席领弟和老四席世群睡在妈妈的火炕上。奶奶待她们四个很好,姑姑们拿回家来 的钱,她舍不得花,替她们交了学费。拿回吃的东西,自己也不舍得吃一口,只是笑 着看着那四个如狼似虎的把它们吞噬掉。 席在恩已经习惯了奶奶给她讲故事才能睡觉。 奶奶不识字,可是能记住所有别人讲过的故事。尤其是有讲书的先生,她必去听 一听,晚上回来就可以一字不差的讲给别人听了,可惜家里没人爱听。席在恩是喜欢 的。她爱听《三侠五义》里仗剑行天下的英雄好汉,爱听《三国演义》里的关公,也 爱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她知道伍子胥怎样一夜之间白了发,她也知道白毛 女怎样拿一根红头绳来扎小辫……在她还不满十岁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奶奶所知道 的故事,她已经可以讲给别人听了。只是她不是个爱讲话的人,所以她并没有讲给别 人听,只是自己一个人慢慢的去想。她即使到亲戚朋友家里去串亲戚,也往往从人家 家的旮沓缝里搜出一两本旧的,已经几乎烂掉的书来,一个人无声无息的坐在那里看 着。 小孩子往往在亲戚家里更能得到一些好吃点的东西。那个年代,家家户户也只有 在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才会有一些好吃的点心分给小孩子们吃,平常是难得一见的。 所以小孩子们往往一进门就先盯住那些吃的东西。 席在恩对于吃的东西,并不是很在意。虽然那个年代,吃不但对于孩子,甚至对 于大人都是具有相当大的诱惑的。但席在恩只愿意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看书。如果有书 看,除非有人给她把东西送过来,她是极少自己去拿的。 席在恩想搬到杂物间睡,只是不想让人打扰,自己安安静静的看书、想事情。她 不是一个完全安静的女孩子。她只是在安静的时候太安静,野的时候又太野,是个有 点让人捉摸不透的孩子。她有时候会安静的一个人呆在一个地方,一声也不出,不论 别人笑也好,哭也好,生气也罢,总之,对于她来说,不会对她发生任何的影响。不 过她要是野起来,一般同龄的男孩子也抵不过她。她曾经在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人无 缘无故的爬到房顶上。据说是想知道轻功是怎样练成的。 “大姐,如果你长大了,想嫁个什么人呢?”七岁的席领弟看样子已经不再想那 些糖果了,席在恩的话对于她来说,就是一种非执行不可的命令。她正起劲的拽着一 根柳枝,大概想编一个柳圈吧。 “当兵的。”席在恩没有丝毫的迟疑。 “我想嫁个警察,警察多威风啊。大姐,你为什么想嫁给当兵呢?” “当兵的离婚麻烦。”席在恩想了半天说。 “哦!我知道了——”席领弟好像已经明白了的样子,“你想一辈子不离婚啊, 那万一人家不要你了怎么办?”席领弟的柳圈已经有点样子了。 席在恩笑了:“你个小丫头片子!”她抬脚踢了一些水花溅到席领弟身上。 席领弟叫了起来:“你弄湿我的裙子了。” 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热。河水仿佛煮沸了一样,却依然清澈见底,可以看得见水 下那些墨绿的水草随着水流飘来飘去。 席在恩和席领弟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发现了四把小小的镰刀。 “在恩,明天我要和你爹去地里割麦子,你们也去。”田秀芬吃完饭,指着那四 把小小的镰刀,对席在恩姐弟四个说。“喏,那是给你们刚买的。你们用着正合适, 割一捆两毛钱。”那三个就兴奋起来,开始计划明天能够赚多少钱。 “知道了。”席在恩吃过饭就走开了。走的时候,“哐当”一声,门响了。 “关门的时候要小心点!”席东水在后面高声说,“没一点出息,连关个门都不 会!真是个窝囊废!” 席在恩听到了,没有回头,她不知道有出息的人是怎样关门的。 第二天,席东水一家人在田地里割小麦。临近中午的时候,席东水用拖拉机拉了 一车小麦回家去,田秀芬和其他三个孩子也都上了拖拉机,要回去吃过午饭再来。 席在恩正要往车上爬,被田秀芬拦住了:“在恩,你中午在这里看着小麦,不要 让人偷了去。午饭等我们歇了晌给你捎过来。” 田秀芬指了指地里已经割下的小麦,一捆一捆的堆在地里,拖拉机一下拉不完。 “你可要小心点。不要睡过去!”拖拉机“突突突……”的走了,田秀芬坐在机头上, 没忘了嘱咐席在恩一声。 骄阳似火,田野里几乎没有人。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通常都要在家里休息一会, 下午才来。偶尔几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看到席在恩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地头上, 瞅了两眼,走了。 席在恩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她到地里搓了几把麦粒吃掉,坐在田间地头上 的一棵树下,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她常常就这样,不能控制自己的睡眠,会在无 法预料中沉睡过去。醒过来以后,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空旷的田野里,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就睡在一棵树下,大地一片宁静。这个只有十 岁的小女孩在沉睡中,守护着一家人辛苦的劳动成果。一只鸟儿轻轻的飞过,低低的 啁鸣着:“为什么没有人在守护着这个小女孩呢,为什么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这 里?” 七八月份的夜晚,一片浓密的葡萄园里,风刮动着枝叶,像一片鬼影在夜色中抖 动。这是席在恩家的果园。果园里一排排的葡萄架,在深夜里,没有让人感觉到一点 的美,这与白日那满架的红的、紫的、绿的那一串串诱人的葡萄的情景完全不一样。 这片果园是正十村的墓地,死去的人大多数就埋在这里。葡萄架在风去摇摆着,仿佛 鬼魅在起舞。 席在恩半夜里忽然醒了过来,看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父母早已不在这儿了。 她惊慌的从果园的小亭上跳下来,迷迷糊糊的往家里走。她总觉得身后有个东西在跟 着自己,她走一步,那东西就跟着走一步。她想快走,又不敢快,怕那东西会捉住自 己。正一个人慌慌的走着,前面有两个人拦住了她:“在恩,去哪里?” 席在恩吓了一跳,看清楚是父亲和母亲回来了,就哭了起来:“我要回家睡觉, 我要回家睡觉,我害怕。” 席东水拎着她,把她拎回了果园:“你在这儿好好看着果园,我和你妈要早点去 卖葡萄,去晚了占不到好地方。葡萄让人偷了去,你们四个就不用上学了,知道吗?” 席东水把她丢到小亭的木板上,塞进被子里去,没看到席在恩浑身发抖。他和田 秀芬装了满满两大筐的葡萄,两个人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顶着头上的星星月亮走了。 席在恩叹了一口气,躲进被子里,她发誓,不要说有人来偷葡萄,哪怕是把果园 全搬走了,她也不会把脑袋伸出来的。 风依然在吹着,葡萄架依然在响着,席在恩觉得,那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依然 站在她的面前,不肯离去。一个十岁的小小的女孩,一个人深夜里倦缩在身处墓地的 果园里,瑟瑟发抖,这会儿,她倒完全不能睡去了,只是不停的颤抖着。 第二天早晨,五六点钟的时候,太阳终于升起了。大地在一瞬间闪亮起来,风静 了,葡萄架停止了摇摆,鬼魅一样的东西消失了,席在恩一下子不能支持,睡了过去, 直到午饭的时候,奶奶给送过饭来,她才醒了。 一群金黄色的小鸟绕在小亭上欢快的歌唱着。阳光下的葡萄,泛出耀眼的亮色。 “大姐,我要吃那串绿的。”老二席招弟说。 “不,我要吃红的。红的好吃。”老三席领弟说。 “紫的没了,全让妈卖了!”老四席世群急的哭了起来。 席在恩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心里说:“如果我可以在家里睡觉,不用呆在这儿, 我宁可一粒葡萄也不吃。” 秋天来了,席在恩一家人忙着收了玉米、花生,堆在村外的场园里。 田秀芬给她们分好堆,辫一串玉米一毛五,摘一筐花生两毛钱。席在恩姐弟四个 人就努力的干了起来。一天下来,席在恩姐弟四个人各自赚了几块钱。田秀芬果然不 失信,每个人都分到了应该得到的钱。 吃晚饭的时候,田秀芬对那几个还没捂热自己钱袋的三姐弟说:“好了,把钱先 给我,我先替你们收着,给你们攒着,以后等你们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为什么大姐的不收?”有人就抗议。田秀芬没做任何解释。时间久了,就不需 要再解释了。 那三个会不时的对席在恩说:“大姐,听说糖葫芦可好吃了。”于是她们就会从 席在恩手里各自得到一串糖葫芦。 “大姐,人家都说那长的玉米花比爆出来的好吃。”于在人人手里就有了那长长 的玉米花。 席在恩劳动所赚的钱,就成了那三个姐弟的零花钱。多年以后,席在恩一直都是 这样想,这样做的。她的,就是她们三个的,而她们三个的,却是各人自己的。 夜里,席东水对席在恩说:“在恩,我晚上要开党员会,要晚一会儿去看场院, 一会儿你和你妈一块儿去先看着,你妈一个人害怕。” 席在恩愣愣的站在那里,她记得田秀芬已经三十七岁了,爹知道她一个人会害怕, 为什么会没想到她只有十岁,却一个人呆在墓地中,不会害怕呢?她生气的跑了出去, 没有和田秀芬一起去。 半个多小时后,田秀芬终于在邻居家里逮到了她:“你不是和我一起去看场院吗? 怎么跑这儿来了?”原来田秀芬一个人真的害怕,她宁可把东西丢掉,也不会一个人 去看场院。 在场院的时候,席在恩问田秀芬:“妈,为什么你一个人会害怕,我一个人就不 会害怕?” “啊,你是个小孩子,再说你不是天生胆大吗?妈是个女人,当然会害怕。”田 秀芬说。 “妈,我也是个女人,我也害怕。”席在恩说。 “你怕什么,会有人偷了你去?偷了去倒好了,家里还少个吃饭的。可惜这会儿 白送都没人要,自己家里都吃不上饭,谁会再去捡个吃饭的回去?” “可是我心里还是挺害怕。” “怕什么怕?你是家里的老大,你不出来叫哪个出来?以后家里还指望着你有出 息呢。将来你不做官,也得嫁个做官的。你就那么点胆量,将来会有什么出息?” 席在恩默默的不说话,有些事情她还不明白,她心里感觉田秀芬说的话还是有问 题,可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她太小了,还有太多的事不懂。 冬天很快就来了。 “席在恩,我告诉过你不能吃大葱!吃了大葱会有口气的,见了人不好说话!” 席东水吃饭的时候又在训斥她。席在恩看了看另外三个,那三个正起劲的嚼着那粗大 的甜丝丝的大葱。她没问为什么,就把手里的大葱放下了。 田秀芬递给她一碗玉米粥,席在恩推开了:“妈,我不喝。” “喝点吧,喝点肚子里暖和。”奶奶劝她。 “奶奶,我不喜欢喝,喝到到肚子里很难受。”席在恩说。 “席在恩,你怎么就这么点出息啊——连个玉米粥都不能喝!人家尼克松就喜欢 喝玉米粥!”席东水的嗓门从来都跟在十里地外喊话似的。 “我又不是尼克松,我不喝!” “你——,”席东水一拍桌子,厉声说,“你就不会长点志气?一个人打小就这 么没志气,长大了怎么会成大事?” “我就不想做什么大事。”席在恩委屈的说。 “你,你……”席东水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没志气的东西?” 奶奶就赶紧劝席在恩:“在恩啊,你还是喝了吧,玉米粥喝在肚子里会暖和些。 你瞧,外面都下雪了,天冷了,喝点吧,就喝这一碗。” 席在恩的眼泪在肚子里打了个转,硬着头皮喝了下去。席东水满意的喝了一大碗 :“这还差不多,毛主席想当年……”席东水正要讲毛泽东想当年的故事。席在恩丢 下碗筷就跑了出去。她打小就听“毛主席想当年……”这句话,已经不下几千遍了。 雪厚厚的下着,雪花像精灵一样的翻舞着,席在恩欢快的跑在雪地里,穿着一双 厚厚的棉鞋,在地上慢慢的擦出一道雪痕来。 “席在恩,把脚抬起来走路,要走出点气势来!抬起头来!不要擦着地走!要昂 首挺胸!像什么样子?”席东水看到了席在恩,打开门喊了起来。 席在恩停下了,回头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看了看身后那条浅浅的雪痕,雪又铺上 了一层,很美,很美。 “叫你抬起头来,听到了没有?”席东水大声的喊叫着。 席在恩转身跑回屋子里,一个人拿了本书看。雪继续下着,地上、墙上、屋顶上、 树梢上,全是雪,好一片银妆世界。席在恩从窗户上看过去,心里一阵激动,她抬了 抬脚,想要出去,将自己扑到在这琼楼玉宇一样的世界里。她刚打开门,听到席东水 说话的声音,就叹了口气,继续埋头看起书来了。 年关来临的时候,席在恩一家不停的忙碌着。虽然穷,但一年之中,也只有这么 一个上好的日子,是要把所有的家底翻出来的。席东水和田秀芬都是勤劳的人,每天 天不亮就起床,直到月亮高高挂起,才拖着疲惫的影子回到家里。席在恩四个姐弟也 没有闲着,跟在后面当小工,日子终于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席在恩还记得更小的时候,她也是一个馋嘴的小孩,她和所有的孩子一样,贪婪 的注意着家里每一样吃的东西。有一年,她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家里从队上分到了一 小篮子花生,田秀芬把篮子吊在房顶上。因为那是家里一年的油。可以用来炒菜、拌 咸菜疙瘩。席在恩没事的时候总在拿眼睛瞅着那个小篮子。终于有一天,家里人都出 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席在恩用大凳子加小板凳,成功的拿到了篮子里的花生, 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当她吃光口袋里的花生时,席东水回来了。他顺手拿起一根棍子就扔向席在恩, 幸好席在恩跑得快,她一口气跑到了村子里的大队部,正在闲聊的人们拦住了后面紧 紧追过来的席东水。席东水就没有再打她,把她带回了家。 席在恩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田秀芬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了:“这可叫我怎么 活啊?这一年可怎么办啊?”母亲红肿而绝望的眼神打败了席在恩,她从此再也没有 偷吃过家里的东西,并且再从也没有主动要过吃的东西。 席在恩在棍棒下逃跑了,却被眼泪打败了。 几年过去了,村里已经分产到户,只要肯下力气,就会有吃的。那些在贫穷中曾 经狂热过的人终于明白了:共产主义的确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历史阶段,却不是现在, 而是在将来。现在首先要保证的是,有足够的东西填满肚子。所以在分产到户短短的 几年中,虽然还不能完全吃上小麦,一年也不能天天的炒菜吃,吃不上几回肉,但总 比过去好多了。交上村里的提留,家里总是可以办一个小小的年的。过年的几天里, 可以啃上一大盆猪骨头。 一年下来,总会有人请亲戚朋友们吃饭,或者是请这一年中帮助过自己的人吃一 顿。这当儿,女人和孩子是不能入席的,女人只能在灶间烧火做饭,孩子们则团团围 着,等着什么时候偷偷的捞一把。 席在恩虽然不再偷东西吃了,但家里每逢有客人来,田秀芬总会早早的把那三个 打发走掉,然后把席在恩留下来,让她多吃些。席在恩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刚生下来 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活不成了,黑黑的、小小的,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一整天连一天鸡 蛋也吃不上。 席在恩的姥姥每逢见了,就会骂田秀芬:“你是不是想饿死她?你还不如干脆掐 死她算了!你看她长的,哪有个人样子。”田秀芬就常常偷偷的哭。有什么办法,可 能是田秀芬在怀上席在恩六个月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挂了两葡萄糖,把席在恩给 打坏了。那些药差点要了席在恩的命。人人都认为她必死无异,她却奇迹般用她那羸 弱的身体,撞开了的来到了人间的大门。 好不容易席在恩长大了些,却常常无缘无故的就自己睡过去,醒来神情恍忽: “妈,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家里有在东北的亲戚,有时候就会捎一根人参回来。全家人老的少的都不能吃, 只让席在恩一个人吃掉。家里养的鸡,除了下蛋的、卖钱的,也只有席在恩可以吃。 好在席在恩不清醒的时候只是睡觉,没有别的症状。清醒的时候,却也和正常人 一样。 有一次,她只有四五岁的时候,田秀芬一次从亲戚家吃过晚饭回来。只有席在恩 和她做伴。 走到半路,一个喝的烂醉的男人拦住田秀芬,色迷迷的盯着她。田秀芬紧紧的抓 住席在恩的手,浑身发颤。席在恩很奇怪母亲为什么不走了,就抬头来看,看到了挡 在面前的男人。她拉着妈妈的手,绕开那个男人,想走过去,那男人却又挡在了前面。 此时路上没有一个人,离村子还有一段路,田秀芬既走不了,又不敢喊,站在那 里不能动了。忽然间席在恩就跑过去推开那个男人:“不要挡着我妈妈,妈妈,快跑! 快点跑啊!” 田秀芬就跑起来了,那男人本来喝得已经烂醉,只提防着田秀芬会反抗,没想到 一个四五岁的小小的孩子会冲上来,晃了一晃,田秀芬已经跑远了。席在恩跟在后面, 也没命的跑起来。 晚上回家的时候,田秀芬给席东水讲了这件事。席东水听了哈哈大笑:“好!不 愧是我生的!有胆量!” 席在恩上了小学以后,每逢考试不单单的第一名,而且从来是双百分。第二名平 均分就是90分以下了。所以不要说席东水和田秀芬高兴,就连十邻八乡的人都说: “席在恩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这个将来会有“出息”的女孩往往就会出现在席东水的酒桌上:“来,在恩,给 爷爷敬酒!” “在恩啊,来,过来给李叔叔敬酒!” “在恩,快来,你张伯伯来了。” 席在恩就会大大方方的走过来:“伯伯好,请喝酒。” “好闺女,好闺女啊。”来人就会摸摸她的头,“会有出息的。瞧瞧,这么小的 一个女娃,见了人也不怕生。好啊。” “在恩啊,这个是县上水利局的张科长,张伯伯,是爸爸的老同学了,来,你陪 张伯伯喝一杯。”说完,席东水就递一个杯子过去,他因为别人夸赞席在恩,心里太 高兴了,已经忘记了他递过去的是一个酒杯,不是一个水杯。 席在恩接在手里,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喝。她犹豫了片刻,看到父亲满怀希望的望 着她,好像她已经是一个很有“出息”的人了。她举起杯子,碰了那个被称为张伯伯 的人的酒杯一下,说:“张伯伯,干杯!”然后一口气喝掉了杯子里的酒,那时候, 并没有啤酒,能喝上的只有白酒、黄酒。席在恩手里拿着的,就是满满的一杯黄酒。 “好,好。”别人还没说什么,席东水自己高兴起来了,他已经想起来了,席在 恩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酒杯,然而他没有阻止,他想知道席在恩会怎么做。席在恩皱了 皱眉头,把酒喝掉了。席东水心里狂喜不已。他要席在恩真正的像一个男人那样有魄 力,而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 “妈,以后有人来不要再叫我了。”席在恩趴在奶奶的火炕上呕吐起来。刚才在 别人面前给父亲挣了脸,现在肚子里火烧火燎的。脸上一阵阵的发热。 “妈,我好难受啊。”席在恩一边吐一边叫。 几个弟弟妹妹围了过来:“妈,大姐喝酒了。” “好了,给大姐倒点水,多喝点水就好了,以后多喝几次就好了。”田秀芬忙着 在灶间烧火,没空理她。 一会儿,田秀芬给男人们送上一个菜上去,顺手拿下来一个人家吃剩的,只有几 根菜叶子,席世群抢了去,跑掉了,那两个妹妹们就急起来:“妈,妈,世群都拿走 了。” 田秀芬没理睬她们,对席在恩说:“好点了吧?” “强点了。”席在恩无力的说。 “真是的,喝这么点酒就这样了,以后可上不了大酒席,可得好好练练。”田秀 芬扔下这句话忙自己的了。 席在恩傻了:她,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要上什么大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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