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席在恩的奶奶是个刚强的女人,丈夫早早就去世了,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女儿, 一个儿子,终于个个都成了人。虽然日子有些磕磕绊绊,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来了。 田秀芬从小在娘家就是个不服软的人,在生产队里劳动的时候,就敢跟男人们比 拼挣工分。进了席东水家门,是个一穷二白的旧泥房。席东水个子不高,肤色也黑, 却是高小文化。 田秀芬大字不识一个,只冲着席东水的高小文化,就义无反顾的嫁了过来。嫁过 来后,才知道穷人的日子真是能让人穷断肠。一家人吃了多少年的野菜,地瓜叶。人 家家里吃上白面馒头的时候,他们家里吃几顿窝窝头,还得一年算计着吃。 好在田秀芬不是一个容易被命运打到的女人,席东水也算是沾了一点文化的好处, 一家人齐心协力,勤扒苦干,日子总算见着了点影。可是她和婆婆的关系却发生了天 翻地覆的变化。刚进门的时候,都是婆婆当家作主。一切大小事都得听婆婆的。 席在恩刚懂事的时候,田秀芬总对她说:“在恩啊,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离开 你们老席家了,简直是没法子过!” 席在恩不明白,奶奶是个好人,一个人在家里又做饭,又洗衣,家里的鸡啊猪啊 的全是奶奶喂。替母亲出去和父亲两个赚钱。有什么吃的,也往往先填饱席在恩她们 的小肚子。 “哼,那当然了,他们舍不得你,你好歹是老席家的。可我呢,没事就会让你爹 打我。起坏的就是你奶奶和你姑姑!”田秀芬愤愤的说。“结婚的时候,给我买的缝 纫机,刚一结婚就要给我卖掉,说是我不会用。你大姑跟你姑夫吵了架就会往娘家跑, 一回来,就会跟你奶奶嘀嘀咕咕,想法子让你爹生气。让你爹揍我!” “那我爹揍你了没有?”席在恩问。 “我会让他打到?”田秀芬得意的说,“我知道他们不舍得打你。每次想打我了, 就会跟我要孩子,说是他们抱抱,就是为了让你爹好揍我,不要打到你。我才不傻呢。 我就是不把你给他们,他们要是敢揍我,我就把你挡在前面,要打就先打你们席家的 人!” 席在恩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说不出什么原因来。 “哼,你是我生的,我自然不用他们抱!他们要是真敢怎么着我,我就先把你丢 井里淹死,让他们后悔一辈子!”田秀芬觉得自己很聪明,捉住了席家的弱点:全家 人都很在乎席在恩,尤其是席东水。 席在恩打小就水灵灵的讨人喜欢,十个月就会叫“爹,抱抱,抱抱。”家里有一 本《少林武功》,席东水在她刚刚会站的时候,就老把她放在炕头上:“来,站好, 站好,给爹蹲个马步!”于是小小的席在恩就动不动会“嗨嗨”的来上两拳,引得全 家人乐的合不拢嘴:“这闺女长大了,准得是个女侠!” 席在恩从小被父亲抱在大队部里,不论大会小会,席在恩总会出现在那里,当时 席东水还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他忙的时候,就会随便把席在恩丢给谁,然后那个人就 会抱着席在恩,到自己家里去找出一点点可吃的东西来。有时候席东水和田秀芬就会 把她忘在脑后,等到想起来,满村子里找到她,她正逗得人家家里的人哈哈大笑。那 时候的人很单纯,谁家忙起来,能把孩子丢在邻居家里一整天。席在恩不光是在邻居 家里,一个村子里的人家她全吃过了。 田秀芬说她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田秀芬芳一张嘴就会说:“等你长大了, 有了出息,一定不要忘了咱村的老少爷们,要不然,你早就饿死了!”正因为这样, 席在恩从小不怕生人,不论见了谁都不认生。席在恩见了人,总会很客气的问好。这 就更让席东水捧在手里,爱在心里。 田秀芬深知这一点,所以认为只好牢牢的抓住席在恩,席东水就无可奈何。这一 步果然走对了。席在恩渐渐的长大了。席在恩果然聪慧过人,还没上学的时候就能马 马虎虎的自己看小人书了。上了学以后不怎么学习就总是双百分。村子里人人羡慕: “席家的闺女就是厉害!” 待人接物上,席在恩也不打怵。只要爹和妈妈高兴,要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家里 来了县里镇上的亲戚朋友,她一律落落大方的走上去:“叔叔好,伯伯好。” 只要有人夸席在恩,席东水夫妻两个就比喝了蜜糖还要甜十分。田秀芬就更懂得 席在恩在席家的地位了。所以她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席在恩的身上:“在恩啊,妈可 全是为了你,才……”这样的话,席在恩一听就是三十年。 田秀芬不仅仅牢牢的抓住了席在恩,在她幼小的年纪里就深深的打上了自己的铬 印:田秀芬是完全为了席在恩而活着的。因为即使奶奶也不能拿席在恩怎么办,无论 田秀芬怎样,席在恩是席家的长孙女。田秀芬也肯下力气,田地里的活不比一个男人 差多少。而且田秀芬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成功的学会了斗争与反斗争。唯一的缺 憾是不识字:“我要是识字的话,哼哼哼……”言下之意常常让席在恩难堪,因为她 所“哼”的省略语中,正是她所不喜欢的。 自打席在恩喝下那杯黄酒之后,田秀芬就开始让她喝白酒,然后就说一些让席在 恩云山不知雾的话:“你长大了,一定要坐大酒席,要成为最了不起的女人!你妈我 要是当年识几个字,哼……”然后醉眼朦胧的瞟了席东水两眼。 席东水也毫不示弱:“当年要不是我……会要你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哼!” 席在恩已经不愿意再听“想当年”了。不知道是听腻了,还是对酒反了胃。她本 来很喜欢别人到家里来做客,这时也渐渐的厌烦了。一听到席东水喊:“在恩,过来 给伯伯敬酒了!”席在恩的肚子里就翻江倒海一样的沸腾起来了。她虽然不惧生人, 也在父母的“诲人不倦”的教导下会喝白酒和黄酒了,可她总觉得自己现在成了他们 手中的木偶,没事的时候就会给牵出人给别人表演。 她虽然还不完全理解他们的用意,可是开始感觉到自己小小肩膀的沉重性了:一 个十岁的女孩子,家长教给她喝酒,这在平常人家里是一件非常荒唐的事。不要说只 有十岁,不要说是一个女孩子,就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偷偷喝上一口,被父母逮 住了,都要打骂半天。况且女孩子在那时是严禁上酒席的。妇女们都不能够在酒席上 坐一坐,都要男女各一桌。然而因着父母的关系,席在恩不但在自己家里上酒席,即 使在亲戚朋友家里也是同男人们一桌。比她大一些的表姐,甚至已经出嫁的表姐,也 只能在另一桌上。一些还没有结婚的表哥,也常常被当作小孩子,只让他们呆在下面。 席在恩不同,她不但可以上酒席,甚至可以喝白酒。从来没有人对她说:“你不 要喝,一个女孩子家的。”相反的,有些男亲戚酒量不行,喝不掉了,就会对席在恩 说:“在恩,你替我喝了吧。”这时候,不但没有人劝阻,反而都看着她,尤其是席 东水,他的酒量头一个不行。于是席在恩就会在期望中端起酒杯,一口喝掉男人不能 喝的酒。因为父母喜欢她那样。 她现在已经厌烦了,不想再为着席东水和田秀芬的高兴而勉强自己了。她不想再 在客人面前做一个“将来会很有出息的女人”了,虽然她这时还不完全明白“一个很 有出息的女人”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她知道她的肩头上被过早的放上了不应该 放的东西。她隐隐的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自己的身上。 席奶奶和田秀芬在婆媳的家庭权力较量中落败了。田秀芬在成长的过程中,从生 活的经验中很快就明白了:经济关系决定着一切的社会关系。这一条定律,很多人学 过,也曾经不停的背诵过,其结果往往是在考试的时候,会填写一个正确的答案,并 不真正的深刻的了解它所蕴含的意思。 田秀芬无师自通,她深深的明白:经济关系决定着一切的社会关系。 田秀芬来到席家后,不但肯吃苦、肯下力,而且在与婆婆的家庭争斗中渐渐的赢 得了财政上的胜利。 田秀芬财政上的胜利加剧了婆媳间的矛盾。 席在恩的大姑席玉娥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她是家里的长女。在那个连肚皮都填 不饱的年代里,她没有上过一天的学。然而,她在割猪草,干农活的缝隙中偷偷的站 在小学校外,学会了小学里的全部课程。 有一次村子里三年级的老师被调走了,还没有新来的老师,村里的干部很着急, 想从村里先找一位代课老师。 男人们虽然有识字的,但都为了自家人的肚皮忙着,没人肯干。那时的女人,识 字的少之又少。席玉娥当时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有一天,她忽然对队长说: “我去教吧。” 队长吃了一惊,问她:“你认识字?” “试试吧。”席玉娥大大方方的说。 村干部不可置信的看到席玉娥像模像样的站在讲台上,一字一划的给下面的学生 们讲课,居然挺像那么回事。于是席玉娥就成了正十村三年级的代课老师。 席玉娥出嫁后,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林有根是邻村里一个憨厚的 农民。一米七的个子,很敦实。很有一把子力气,下地里干活,从来不吝啬力气。他 觉得席玉娥嫁给他是委屈着她了,又一口气给他生了林霞、林意、林铁三个孩子,所 以几乎把整个身子扑在那片贫脊的土地上,指望着能够靠自己的力气养活起老婆、女 儿、儿子。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啊。贫穷、落后、愚昧的年代里,一个规规矩矩的农民仅 仅靠自己的热血和力气太有限了。 林霞、林意全部继承了母亲席玉娥的聪明才智,在学校里全是数一数二的学习尖 子,尤其是林意。林意和席在恩一样,总是双百分的第一名。 只靠地里的出产,根本付不起三个学生的学杂费。林有根即使把自己的血和骨头, 全部搭在那贫穷的土地上,也无法交齐三个学生的学杂费。当新年来临的时候,林有 根从烟袋包里捏出一点烟,放进了烟斗里,深深的吸了一口,从那黄黄的牙齿里飘出 了一股轻烟,罩在他那粗糙的脸上。 “玉娥,让他们下来一个吧。”林有根不敢抬头看席玉娥。席玉娥为了这个家, 里里外外的操持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小媳妇看起来已经像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太了,头 发掉了一大半。虽然这样,席玉娥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相信,她的儿女们只要能够上 学,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的。儿女们能够上学,是她唯一的心愿,也是支撑着她 信念的全部动力。 席玉娥愣了。尽管她知道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再交三个人的学杂费了,可是 她心里感到针刺一样的心痛。她挨个的看过去:林霞、林意、林铁。她没办法说出口, 到底让谁下来,都是她心尖上的宝贝啊。 林霞、林意、林铁都木一样的站在那里。 林铁还是一个孩子,他还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林霞和林意已经很清楚 家里的处境了,他们同样明白的是,上大学是一条多么光辉的出路,从此可以跳出那 片无情的土地,享受着富裕的生活。两个人紧紧的咬着牙齿,谁也不肯说话。 席玉娥看到他们那绝望的眼神,像是被人在心里捅了一刀,那都是她的孩子啊。 她所有的努力眼看着就要化为泡影,她悲愤的咒骂着老天,为什么会这样的无情?她 哭泣着,怒骂着,把所有的怨恨都倾撒在林有根的头上:“你这个窝囊废!没有的废 物!你还是个男人吗?连自己的孩子都供养不起,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窝囊废!去 死吧!”她狠狠的咒骂着。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家人不辞劳苦的把大把的血泪全部撒向了 那一片土地,那片土地,却是那么的无情,吝啬着自己的产量。 她无处诉说,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诅咒着自己的男人:“你这个窝囊废,去死吧, 去死吧!你为什么还要活着啊?” 林有根生气了:“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不肯出力,又不是我贪吃贪喝!我没 日没夜的干,就是剩不下几个钱,你叫我怎么办?”他把一腔怒气都撒在那要烟斗上, 几乎要把它敲烂了。 “你就是个没有的男人,废物!”席玉娥像疯了一样的叫骂着。是啊,两个人都 没命的劳作着,没日没夜的,可是就是没有钱,没有钱,这倒底能怨谁呢? 林有根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忽然站了起来,狠狠的把拳头打到了席玉娥的身上: “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林铁吓的哭了起来,眼泪潸潸而下,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林霞和林意木然的站在那里,只是看到希望似乎已经成了泡影,他们不愿意放弃 自己的梦想——考上大学,走出这片贫脊的土地,过上一种人人向往的富裕的生活, 他们都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人上人,成为人人羡慕的人。他们除了对这对贫穷 父母的怨恨之外,已经不能再想别的了,是他们的贫穷阻止了他们前进的希望。 当席在恩高高兴兴的从小学校里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席在恩正在自己家里: “大姑,大姑。”她欢快的跑了过去。 大姑的眼睛红肿着,血一样的颜色。席在恩在她面前嘠然而止,怔怔的站住了。 “在恩,到西屋里看书去,看书去!”田玉娥大声对她说。席在恩掉头走了。她 听到奶奶那间小屋里,哭泣声、咒骂声、劝说声乱成一团。 傍晚的时候,林有根来了。他看到席在恩,疼爱的摸了摸她的头:“在恩啊,跟 姑父去家里住两天。”席在恩高兴的点了点头。她很喜欢这个姑父,妈妈也说,这个 姑父人挺好,老实、本分,就是没什么本事。席在恩觉得人好就行了,没本事就没本 事呗,在她小小的心眼里,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吃着青草也是舒服的。 林霞姐弟三个人照常上学了。不同的是,席玉娥常常哭着跑回娘家,随后林有根 就会怯怯的跟过来,求她回去。 有一天,席在恩问奶奶,席奶奶说:“你那个该死的姑父老打你大姑!” 席在恩就好像明白了:“奶奶,下次他再来,我去教训教训他!”她握着小小的 拳头,好像真的似的。席奶奶就搂过她来,抱在怀里,眼泪大把大把的流在她的衣服 上。 “席在恩,告诉你吃饭的时候要端正!不要乱动!”席东水厉声说,“筷子要拿 稳!手不要抖!真是,站没个站像,坐没个坐像,就是青蛙的屁股坐不住个金銮殿! 没用的东西!” 席在恩的眼泪不停的在打转转,刚要流出来,就被席东水喝骂回去了:“说你两 句就受不了了!就这么点肚量,能成什么气候?人家毛主席当年……” 没等他说完,席在恩就跑了出去。她实在不明白,毛主席他老人家怎样吃饭,跟 她怎样吃饭会有什么样的直接关系。何况席东水对席招弟她们三个完全不一样。虽然 有时候也会骂,但却常常会逗她们玩,她们有时候闹起来,他也会哈哈大笑。只有席 在恩不同,她有时候想在他面前撒娇,席东水就会大骂:“席在恩,严肃点,不要有 事没事的裂着个嘴巴笑!讲话的时候要镇静!” 有时候,家里发生了非常可笑的事情,小孩子们笑的一团糟,席东水也会笑起来, 席在恩便以为自己也可以笑了,刚笑出声,席东水就会突然间骂起来:“席在恩,成 什么体统,笑的时候要冷静,不要像个孩子似的!要沉得住气!” 久而久之,随着席东水如雷般的咆哮,席在恩的面部表情僵化了,她做作为一个 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失去了笑容。后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对于席在恩来说,既没 有了眼泪,也没有了笑容,她每天就是那么冷漠的一副表情,望着世人哭闹着、吵闹 着、欢闹着,对于她来说,一切都不过如此。 人们就常常夸席在恩:“席在恩很了起啊,这么丁点个小孩,就跟别的孩子不一 样了,从来不胡闹!”席在恩听到了,就会在心里流出眼泪来,她把自己保存着的学 校里奖励的各种日记本拿出来,每天在上面写东西:“我今天很开心,笑得合不拢嘴。 真的,席美美跟个傻瓜似的,她问我生日是多少,我说是五月份的,她居然就叫我大 姐,说是我比她大,其实她比我大两岁呢。”席美美是她的同桌,当时席在恩并没有 开心的笑得合不拢嘴,她只是满脸严肃的对席美美说:“我应该叫你姑姑。你的辈份 比我大。我叫你爹叫爷爷。” 席在恩在小学的时候,几乎包揽了学校里所有的第一名的奖状和奖品。那会儿学 校里特爱发小刀和日记本。不到四年级的时候,席在恩就常常在两个衣服口袋里塞了 小刀,其中也有席东水给她买的。很奇怪,席在恩每次在学校里得到一把小刀,席东 水就会再奖励她一把,而且是不同样子的。 席在恩口袋里常常会有十几把不同样式的小刀,成了席世群和学校里的那些小男 生们仰慕的对象。 席在恩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次大姑从自已家里吵了一架,跑回娘家一次, 等她跟姑父回家了,家里也会吵一架。席东水就会没头没脑的骂一顿,田秀芬就会抱 着席在恩大哭一场。席在恩不明白为什么,只好站在那里,任田秀芬不停的拿她的衣 角擦眼泪。 “妈,你别哭了,我告诉你一件事。”席在恩悄悄的说。她不敢给席东水说,每 次她得了奖,想高高兴兴的在他面前炫耀一番的时候,席东水就会生气:“就这么点 小事就高兴得不成样子了,以后还怎么做大事?”其实席东水常常会在别人面前炫耀 席在恩又得了奖。那时候用不着他炫耀,人人都知道,得第一名的一定是席在恩。席 东水虽然责骂席在恩骄傲,自己却在别人面前昂头挺胸,让人一看就知道席在恩又做 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有人就恭维他:“你家闺女了不起啊。”“哪里,哪里。”席东水好像不屑的说, 脸上写满了得意。但席在恩以后再也不在他面前报告自己得奖的事了。当然那终竟是 满不过的,自会有人去向他报告。 “什么事?”田秀芬止住眼泪。 “我今天在朗诵会上得了奖,学校里发了一个日记本。”席在恩说。 “真的,我看看。”田秀芬摸索着那个小小的日记本,把席在恩搂在怀里,“在 恩啊,我这一辈子,可是全指着你了,你以后一定要给我养老送终啊。” 席在恩莫明其妙的看着她,村里的人是很讲究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 不能在娘家住的。婆家也不会让一个丈母娘久住的,不要说家里有一个弟弟席世群, 即使没有,也会过继自己本家的侄儿,不会让闺女养老送终的,据说,那样人死了以 后不能进祖坟的。 “在恩,我在你们席家吃了不少的苦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走了,我到那里 都会有口饭吃,就是舍不得你啊。”田秀芬絮絮的说。“你可是我心头上的肉啊。” 席在恩觉得浑身不舒服,她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老要吵架,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 说离开父亲的话。是不是如果没有自己的话,母亲就真的会离开父亲走掉呢?那当初 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呢? 夏天的时候,席在恩会在果园里眯一会,然后再去学校。有一天,她一觉睡过了 头,田秀芬没喊她。 “妈,妈,我要迟到了,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啊?” 田秀芬笑眯眯的走过来:“你们副校长来过了。他到咱家来买葡萄,认出了你, 直夸你,说你的历史又得了一百。下午就是讲历史卷子,你就不用去了。”田秀芬脸 上有些得意。“我没收他钱,给了他满满一提包葡萄,得有十几块钱呢。” “妈!”席在恩惊叫起来,她怎么会凭空送副校长十几块钱的葡萄呢?要知道那 时候一支铅笔只要三分钱,一块橡皮才两分钱。 “他夸你有出息。”田秀芬说。 席在恩觉得被人夸赞两句就要给他十几块钱,还是不值得。家里割块肉还要计较 半天呢。可她来不及想,还是匆匆忙忙的往学校里跑。后面田秀芬远远的喊:“副校 长说你不用去了!” 席在恩可不想逃课,虽然每次她总是满分,可她从来不迟到,不逃课。就是会淘 气。她喜欢跟男孩子玩,不愿意跟女孩子一般见识。小女生一不高兴了就会嘟着嘴: “席在恩,不跟你说话了,永远不跟你说话了。”席在恩就会求她。小女生就是不说 话。席在恩就只好真的不跟她说话了。没用两天,小女生自己憋不住了,就会溜到她 面前:“席在恩,你笔记本给我看看。” 席在恩就好笑,不过,她还是跟那小女生讲话了。 她渐渐的就明白了,小女生们的心眼太小,三天不理你,两天就闹你,用不了几 天又会来讨好你。不如男孩子,刚打过架,转头就和好了。于是她就打定了主意:以 后不管小女生们怎么闹,她也不在和她们计较了。女人嘛,天生就是弱者。她已经忘 了: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而且是同龄中最弱小的那个女人。也许席东水和田秀芬 的“教导”已经让她忘却了:自己原来只不过是个女人。 席在恩从小有两个爱好:爱看书,爱画画。没事的时候,席在恩就会拿着一支铅 笔,随手乱画着,看到什么,就画什么,虽然没人教过。她最喜欢画一支荷花。她用 铅笔画,用钢笔画,那时她是班里唯一一个有钢笔的学生。席东水和田秀芬在她的身 上真是不惜一切代价。凡是她张开了口要钱,从不过问她要干什么,要多少给多少。 这和另外三个姐弟完全不同,她们要几分钱总要编造出许多的借口,而且剩余的钱还 要全部交还给田秀芬。 有一次,席在恩还亲眼看到她的一个同学从家里要了五分钱,花了三分钱买了一 支铅笔,剩下的两分钱想自己留着,结果被她的母亲一把夺了去。席在恩就知道自己 被家里人当成了一个特别的孩子。 这个特别的孩子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喜欢看书画画,有时候也会淘气。她的小小 的心眼里总是充满了幻想:幻想着自己会长成一个美丽的女人,会有一个可爱的男孩 爱上自己。然后两个人相亲相爱一辈子,男人赚钱,女人相夫教子,过着与世无争的 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恩怨,只有满满的爱,在他的心里,在她的心里。没有钱,可 以自己种几分菜园子,夏日里捉一些知了猴,秋日里逮一些蚂蚱。只要能够和那个相 爱的人在一起,就别无所求了。 这是她喜欢画画的原因:大自然是那样的美,那样的真,那样的纯,随手用笔勾 几笔,就是一种意境。不需要去想、去沉思,美就在眼前。一个人也正应该像那水中 的荷花一样: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任世间万物红尘滚滚,我自清纯一片在枝头。 兰花是香的,却总有些媚气;菊花是美的,多了一分傲骨;牡丹是盛的,却过于 俗气;梅花是艳的,偏偏要在寒风中逞强。席在恩此时虽然尚且不谙人世间的俗事, 却独独喜欢荷花:不媚、不傲、不俗、不孤,却自有一番风情。 席在恩有时候会用铅笔、钢笔画,有时候会拿毛笔画。 有一次,她忽然用两只手来画:手指是荷花瓣,手心是荷叶,信手画来,居然一 枝清丽的荷花就出来了。她兀自欣赏不已,就把它挂在床头上。每当夜晚入睡的时候, 她就会细细的欣赏一番,然后沉沉的入梦。 席在恩那时不知道,她已经把荷花的秉性融于在自己的身体里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