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失明 春节来了。 在中国,多得就是节日,一年之中,大大小小的节日,数不胜数。然而节日之中, 最大莫过于春节。也许是古老而又神秘的传说,也许是中国人骨子里那根血脉,代代 相传了几千年,总有“回家过年”的古老传统。 祖宗的姓氏源源流传,不至忘祖忘宗,确是好事,可也有一桩不好。据说孔子现 在已有几十万的后代,连在韩国的也有几万,这可不知怎么算的,照这样算法,估计 再有五千年,全世界的人都是孔氏后代了。 不管别人怎么想,年还是不管不顾的来了。到处是喜气洋洋的。 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割几斤肉,买几条鱼,杀几只鸡。还要做几个两斤多重 的带花大馒头。然后是油炸一些点心、豆腐等等,盛两碗小米,放上几棵大些的菠菜, 供奉在祖宗的灵前。据说祖宗的鬼魂每年也要回家过年的。 十二点刚过的时候,家家户户还要起来吃一顿水饺。这是新年饭。六七点钟的那 一顿是旧年饭。所谓辞旧迎新。十二点刚过,便是新年,要吃一顿有钱有糖有糕的饺 子,预示着年年有余、甜甜蜜蜜、步步高升。然后凡是本家的老少爷们都要穿上新衣, 迎财神、祖先回来过年,各家的小孩这时都严加看好,不让到处乱跑,免得别人把他 的福气迎走,自己这一年就要遭殃。财神、祖先归了位,在各家正北的柱子(其实就 是一张两米多长、一米五左右的纸上画一老头老太太,然后下面写上一长串已故祖先 的名字)上,那可是了不起的一张纸,不管你是七尺高的汉子,还是八十岁的老头, 人人见了都要下跪,磕头的。否则就会忤恼了祖先。祖先会不会恼,没人知道,家族 的人会恼了是真的,人人会像对过街的老鼠一样,得而诛之,非骂得你个狗血喷头, 给祖先磕头赔不是。村里曾有一位在花都给大人物开车的司机,以为自己是共产党人, 不可搞这歪风邪气,坚决不肯下跪,结果差点让他大哥打折了腿。 林意在毕业的三个月后和李曼结婚了。那时候,席在恩正和陈力军漫步在吉春市 的大街小巷上。 结婚的时候,林意没有邀请任何人参加婚礼,包括李曼的父亲李大海。 一个人的时候是孤独的。两个人的时候,有时候却是狭窄的。两个深深相爱的人 在一起,总是目不斜视,眼前看不到另外的人,只有他爱着的那个人,只有他爱着的 那个人的空间,比光的直线还要笔直一些,而且绝对不会产生折射或者是漫射的现象。 两个不相爱的人在一起,却会比一个人的空间更加缩小一百倍。总觉得世界太小,空 间太窄。林意和李曼结婚的时候,就是后一种感觉。这个世界太小。人太大。 “你林意哥结婚了。”席奶奶兴奋的说。 “就是没让你爹去。”席奶奶有些遗憾。“他父母都不在了,当舅舅的该去的。” 其实她心里想说的,是她也想去参加林意的婚礼。林意是她的外孙,不但如此,还是 她最疼爱的人。 林意是席奶奶的长外孙,也是她最疼爱的女儿的长子。 席奶奶没有怨恨林意没有通知他们,她只恨田秀芬,因为林意不邀请他们,全是 田秀芬当年的错。 “知道了。”席在恩说。她对林意没有什么好的印象。有时候她还挺恨他,席东 水数落她的时候,尤其是田秀芬痛不欲生的诉苦的时候,她真想杀了他。她觉得林意 对她来说,确实是诸葛亮之于周瑜,两者不可并存于世。 自从大姑、姑夫死了以后,席在恩好像总是处处阻挡了林意,令林意不能飞黄腾 达。席东水把这一切的过错都归于席在恩的头上,好像是席在恩让林意过上了不幸的 生活。林意的名字也在时时刻刻出现在席在恩的面前,叫她憋闷的难受。 他总算结婚了。席在恩想,也许从此以后,他真的就飞黄腾达了。那就好了。只 要席东水和田秀芬不要总对她失望,对她提更高的要求就行了。即使他们再提什么要 求,反正她也活不长了。在席在恩的脑子里,她总觉得自己是个活不长的人。也许并 不是她真的就活不长,而是自己总念念不忘一个“死”字吧。 他爱怎样就怎样吧。不过,他为什么结婚的时候谁也不让去呢?席在恩纳闷了好 久。 林意此刻的心情更加郁闷。他只想在江都好好工作,干出一番事业来。他虽然对 李曼心存感激,却还没有想娶她的意思。即使娶,也要等到日后他有成就了,能够在 岳父面前抬起头来才行。现在像什么样子?不是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吗?他觉得自己 的身高就更加的矮了下去。 他刚到江都的时候,没有住的地方,只能住在李曼那里。 有一天,林意心里苦闷,一个人在家里喝酒,李曼下班回来了。李曼心里很难受, 她说不出一种什么感觉,她觉得林意总是让她捉摸不透。可她无法放手了。 爱到深处,不撞的头破血流,肝肠寸断,是无法放手的。 两个苦闷的人喝的烂醉。那是八月的夏季,真是一个郁闷的季节。傍晚的时候, 就更让人躁动不安。 林意又喝了一杯,李曼已经醉眼朦胧了,目光散乱的把他包围在一种暧昧的圈子 里。于是他又喝了一杯。这一杯下去,他感觉有一种软软的东西,很柔滑。他甚至闻 到一种淡淡的香味,那时他已经神志恍忽,不知道这是处女的香味,诱人心醉。他确 实已经醉了,醉在这个女人的怀里。 他听到了痛苦而快乐的尖叫。 第二天,天直到透亮,林意才慢慢的醒来。这是自从母亲去世后,第一个无梦的 夜晚,也是第一个睡得这么深沉的夜晚。他恍若隔世似的从睡眠是惊醒。 房间里静悄悄的。 他甚至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 林意起了床,顺势把盖在身上的毛毯丢向脚床角,这时,一片腥红刺伤了他的眼。 他无力的坐在地上。昨天的那一切真实的落在他的眼前。 “我们结婚吧。”林意坐在桌子前,吃早饭的时候,简单的说。 “好。”李曼也很简单。 “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想用你父亲的钱风光,我自己没有钱风光。”林意说。 “好。”李曼同样一个字。 “结了婚之后,三年内不能要孩子。”林意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间冒出这 样的一个念头。 “好。”李曼还是一个字。 同一个字重复三遍后,他们就成了合法夫妻了。林意和李曼马上领到了结婚证。 这是一个两个人的婚礼。在林意的心里,他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他之所以娶 李曼,是因为他不得不娶。 林意和席在恩总是那样的相似,席在恩嫁给丁小宝的时候,也是因为不得不嫁。 “你林意哥说三年内不会生孩子,要先干事业。”席奶奶说。 席在恩的额头上就突的没来由的一跳:林意不爱李曼。她说不明白,也无法解释。 没人会相信她的。何况,她也只是一种感觉。在她的心里,她隐隐的觉得,林意娶李 曼只是一种报恩。李曼会因这种恩情而断送了自己的幸福。 席在恩不知道是在哪一本书中看过的:一个男人真的爱一个女人,会给她一个孩 子的。不和这个女人生孩子,是因为有一天会抛弃她。一个有作为的男人踏上成功的 道路上时,他可以不抛弃糟糠之妻,但一定会抛弃那个让他踏上成功之路的女人的! 当奶奶在席在恩面前无数次的重复了李曼对林意的好时,席在恩心底里更加清楚 的意识到了:林意已经成了一个名利场上的人。 席在恩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陈力军,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尽管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可是每次想起他来的时候,席在恩总是有一种家的亲近。 和他在一起,就仿佛有了全世界。 一生一世,他都会是她爱着的那个人,唯一爱着的人。 席在恩的好心情被田秀芬瓦解了。 田秀芬紧张的说:“哎呀,在恩,你知不知道,人家林意分了一套十多万的房子。” 席在恩冷冷的说:“是吗?”她已经看过他的来信了。席在恩对于钱没有一个直 接的概念。她所要的只是爱。十万块钱对她来说,和一百块钱相差不大。 席奶奶已经把信拿过来了。 席在恩只好从第一个字念起,一直念到年月日。两个女人这才很满足的样子。席 在恩能理解奶奶的心情,可她不理解田秀芬的心情。为什么她也喜欢听林意的信呢, 不是找刺激吗? 念完了。奶奶走出去了,也许又去找隔壁的老太太炫耀去了。 “妈。”席在恩对田秀芬说。 “啊,什么事?”田秀芬正要出去。 “林意不会和那个叫李曼的女人有结果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完蛋了。” “瞎说,林意再不好,也是你大姑家的孩子,大人的事,不能牵扯到孩子,你以 后可不能胡说八道。不要忘了,他还是你表哥。” “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也是你表哥。你跟我不一样,对他来说,我是外人,你们是自己人。” 田秀芬说。 “知道了,妈,他是我表哥,我记住了。”席在恩怅然的说。她心里有一种说不 出来的滋味,她既不愿意看到林意不好,也不愿意看到林意好。林意的好,意味着她 这根柴禾要拼命的燃烧自己,争取不要被他的光芒隐而不见。可如果他真的不好,她 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哎,林意,但愿一切都能过去。席在恩黯然的想。心里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就算过 去了。 正十村的村委今年要换届,席东水天天忙得不可开交。 刚上大学的时候,保卫处的处长讲了一件事,令席在恩长久的没有忘怀。这是席 在恩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政治与人生的关系。 保卫处处长讲的是1989年学生运动。 席在恩记的一本书上讲,自从1919年的“五四运动”中,学生运动取得了中国历 史上第一次的政治性胜利之后,学生们重新开始认识自己,要时时注意政府的动向, 以天下人兴亡为已任了,一不小心就要发挥一下自己的“政治抱负”。 1989年的学生运动便是一场规模不小的运动,那时席在恩还在小学。只知道有些 大学生们在搞运动。 席在恩不喜欢政治,她厌恶政治。 席东水虽然后来做不成村支书了,但还在村党委里,常常因为意见的分歧,席东 水和其他的一些人会半夜里东家跑西家串的,商量如何如何。有时候简直是“村将不 村”了。每当此时,在席在恩的感觉中,政治就是密谋。尤其是田秀芬有一次当笑话 讲给席在恩她们听,说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家里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几个 姑姑,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就会互相批斗起来。会跑去跟外面的人“密谋”一番,然后 跑回来打击自己的家人。席在恩听后心里很难受。她总以为家人就是家人,是最亲近 的人。可是政治竟然能够让他们像敌人一样的敌对。席在恩不喜欢。 席在恩固然有些野性,不过是一个人的本能而已,决不是一种意识形态。她只想 简简单单的找个人嫁了,生个孩子,耕地或者上班,仅此而已。她读过不少外国的书, 知道有一些野心家,为了自己的前途,甚至可以让自己的妻子充当工具,这是席在恩 所不能容忍的。这时的席在恩还只是简单的以为自己这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只会嫁 一个人。爱的这个人和嫁的这个人是同一个人。 席在恩听到处长在说本校当时有两个著名的“人物”,一男一女,暂且叫他们甲 男、乙女吧。当时的甲男乙女相当的激愤。甲男率人控制了吉青市的广播电台,乙女 到处声泪俱下的发表演讲,好像“国将不国”了。整个吉青市因为这两个人的努力, 果然“声势非凡”,吉青工业大学的名字从此名扬万里,直到许多年后,吉春工业大 学还是暴力的代名词,后来发生的“斧头帮”事件,只发生了三天,市公安局的人就 驻扎在吉春工业大学了。因为当时全市高校都有死伤者,吉春工业大学竟无一人伤亡。 处长语重心长的讲,学生应该以学业为主。不应该因一时的冲动而怒发冲冠。89 年学生运动结束后。乙女基本是修身养性去了,最终草草嫁人了事。甲男可就遭了。 毕竟他是个男人。他四处投简历,却不知他的名声远播,人人敬而远之了。不要说政 府部门,国有单位了,就是一个小小的私企,人家也害怕。他的父亲,一个乡下的老 农,厚着脸皮,到处给人下跪,请求人家收留。那时的大学生,对现在的大学生来说, 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现在的大学生跟野草差不多,凡是有风吹的地方,就有大学生。有报纸说,某个 城市里一扫把扫到五个人,肯定得有仨大学生。某个殡仪馆里有一次看别人都招大专 以上学历,也“斗胆”要试试,馆里有一个人说,反正不过是个幌子,也不会有人来, 不如就写本科生好了。结果让他们跌破眼镜的是:不但来了一百个本科生,竟然还有 三个硕士研究生也来应聘。但这是以后才发生的事情。89年的那个年代,大学生是 “熊猫”级别的,可以说一个人一只脚进了大学的门,一只脚就踏进了摔不破的“铁 饭碗”,可以保证一生衣食住行无忧。 甲男的老父亲给人下跪到无数,依然无人敢录用他。一个规模很小的小私有企业 的老板说:“大叔,不是我心狠,你看你儿子……万一单位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 你儿子一煽动起来,工人都跟着闹罢工,我还要不要干了?” 可怜的老父亲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看看,他跪在地上站不起来了。不是他不 想起,他实在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后来这个小老板终于看在老父亲的面上收留了他, 职务是看大门。甲男一堂堂本科生,年仅二十四五,居然已经“退休”看大门了。然 而这对于他,已是求这不得的事了,据说,他在那个岗位上非常认真的呆了三年。 最后处长的目光似乎盯向了每一个人:“一个人的人生,是完全由自己决定的, 你们现在还没有认真的想过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有很多事情自己不能分辩,希望 你们在学校里的时候,认真的学好文化知识,政治的问题,以及其他的问题,要等到 以后自己慢慢才能明白。最后,我衷心的祝愿你们像七八点钟的太阳——充满朝气、 蓬勃发展!” 后面的这些话,就有些套话的意思了。但席在恩还是听明白了,那就是,只要你 呆在学校里,除了学习,最好就不要再去想别的事了。这一点,席在恩非常赞同,她 也觉得自己在想问题的时候确实很糊涂。她除了一个明确的目的——找个老公,生个 孩子之外,的确没想过别的。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她对人对事不会刻意的去想去做, 也不会刻意的去回避,一切是非曲直,顺其自然罢了。就比如这会儿老师选班长,排 头最高的那个就是,就这么简单。 席在恩想的简单,并不意味着她会有一个简单的人生。 席东水在村委会中受到了冤气,回到家里全发泄在席在恩们的头上:“养了这么 些没有的赔钱货,到什么时候也比人矮一等!这一堆的烂柴,还不如林意的一根手指 头!我有林意那么一个儿子也就够了!” “行了,行了,你就别生气了,大过年的,图个吉利。”田秀芬劝道。 田秀芬不劝还好,这一劝,席东水更加火冒三丈:“全是你养得些赔钱货,叫我 在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在席东水的骨头里,儿子始终占有重要的地位。虽然有了席世群那么一个儿子, 却远远不如自己的意。除却不是亲生的不说,席世群倒像跟席在恩一个亲爹娘生的: 居然都没有志向!就冲这一点,席东水不但对田秀芬不满,对席在恩和席世群也有了 不满。 林意的成就,更让席东水对田秀芬充满了怨恨:他早就知道林意是个不一般的人 物。然而林意似乎并没有把他这个舅舅放在心上,结婚的时候,也只在结婚后才写了 封信通知一声。林意在生他的气。 席东水没有怨恨林意。林意应该生他的气。他已经父母双亡,舅舅本来应该是他 最亲近的人,应该给予他更多的帮助,然而田秀芬只为着席在恩。 席东水对林意充满了愧疚和歉意。他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田秀芬身上:“你这 个不识字的东西!不要和我说话!” 二十多年来,席在恩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你这个不识字的东西!”在席在 恩听来,这句话里充满了蔑视和不屑。 他们是夫妻。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夫妻。 田秀芬在嫁给他之前,席东水是知道她不识字的。 他知道她不识字,却为了不让自己打光棍,娶了她。 当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养育了四个孩子的时候,他天天骂她“不识字的东西!” 这就是婚姻吗? 席东水非但看不起田秀芬,甚至在田秀芬的娘家,面对他的丈母娘、小舅子的时 候,都有些不齿。他从来就没看得起过那个老实巴交的小舅子,席在恩的舅舅。 田秀芬已经在席在恩面前哭诉了无数次:“都怪你舅舅没用,也没个给我争气的, 在恩啊,你一定要给我争气啊!将来一定要给我出了这口气!” 席在恩今天又听了“你这个不识字的东西!”这句话。她不知道无形中被一种什 么力量支撑着。二十年来,每次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都想反抗,然而始终没有 勇气。 自从进入吉春工业大学以来,陈力军已经宠坏了她:陈力军有时候逗她,开个玩 笑,她稍一不开心,噘起嘴来,陈力军就会赶紧哄着她,像是在哄自己的小女儿。有 时候,席在恩也会握起小拳头来揍他,陈力军也只是笑:“出人命了!”席在恩自己 也知道,对生活中的许多事,自己根本分辨不清,也经常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陈力 军从来没有嘲笑过她。陈力军只是说:“还没长大。”然后会耐心的告诉她应该怎样 怎样。席在恩知道自己错了,却从不认错:“我早就知道了,故意骗你呢,你这个大 傻瓜!”结果陈力军就真的傻瓜一样的只是笑:“是啊,是啊,我是傻瓜,天底下只 有你是最聪明的,不过有时候犯点小迷糊罢了。”席在恩听了就蜜一样的甜。 席东水却始终因为田秀芬的不识字而羞辱她,从来没有给过她一句解释。 “爹,我有句话想说。”席在恩忽然说,心中压抑已久的冲动此刻间破土而出, 席东水二十年来,一直看不起田秀芬的举动,在席在恩的心中埋藏了许久的难堪,这 时再也无法容忍了。 “什么话?”席东水正要甩门出去,听了此话愣了一下,席在恩从小极少跟他说 话,即使走在路上,也几乎如同陌路人,更不用说她现在说话的语气似乎很正式的样 子。 “我想,以后,我和你,也不必再说话了。”席在恩正在吃饭,她小心的放下筷 子,安静的、极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从自己的嘴里蹦了出来。 席奶奶、田秀芬、席招弟们一下子全都傻了。 席东水青筋暴露。 “你看。”席在恩继续说,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前方,仿佛在一个人对着空气演讲 似的,并没有理睬众人的神情。 “你是高小文化,我妈不识字,所以我妈不配和你说话。现在我已经是个大学生 了,而你却只有高小文化,我觉得,”席在恩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似 的,“咱俩个的距离也太远了,也没有说话的必要了!”说完这些话以后,席在恩静 静的坐在那里,仿佛世界已经静止了一般。 空气一下子窒息了。 席家所有的人都傻了。 在席家,席东水是绝对的权威,在林意这件事上,田秀芬也只能以席在恩的死相 迫,然而在别的事上,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跟席东水说话,包括席奶奶在内。席家只有 席东水骂人的权力,别人连辩解的权力都没有,那只能招来更粗暴的咒骂。 席在恩在向权限挑战。 所有的人等待着席东水的爆发,这个大年夜将是一个充满了暴风雨的夜晚。席家 的人如同站在春日的薄冰上,冰冷而脆弱。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席东水在席在恩的直视中一句话也没说,他走了出去。 席东水出去了。 席奶奶、田秀芬、席招弟、席领弟、席世群全哭了:“你快跑吧。” “大姐,大姐,快跑啊,爹会打死你的!”席世群拖着席在恩往外走。 “席在恩,我不要你给我争什么气!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爹说话?他会打死你的!” 田秀芬说。“我让你爹打死,气死,也不要你给我争这口气了!” 席在恩茫然了:“不是你总说要我给你争气的吗?” “你这争的什么气啊?他会不供你上学的啊!你不上学,可叫我怎么办啊?将来 我可指望谁啊?你好歹也忍到大学毕业啊,这可怎么办啊?” “死就死吧,不上就不上!”席在恩火了,一家人的哭声,使她烦躁:为什么人 总是要生活在别人的支配之下,为什么一家人不能平心静气的说说话,为什么他就有 权利来咒骂别人,而别人甚至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能说?这是一家人吗?这就是家吗? 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真的就死了! 席东水回来了。他是笑着回来的,尽管他的脸依然很黑,黑的冷人骇怕:“都怎 么了?怎么了?大过年的!来,来,谁跟我来玩两把牌。”他忽然热情的招呼道。 席家所有的人都愣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小心的看着席东水,在席在恩 的记忆中,席东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现,他从来不跟她们玩牌的。很多的时候,席 在恩很想父亲会留在家里,陪她们玩一玩,哪怕是说两句家常话,尤其是大年夜的时 候,她常常跟母亲说:“和爹一起玩两把吧。”她从来不直接央求席东水。然而席东 水从来没有一个大年夜是和她们呆在一起的。 席在恩一直不知道,父亲的拥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也不知道和父亲在一起聊 天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对她来说,父亲和她,只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而已。 席东水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笑了笑,席在恩觉得他的笑很勉强,也 很难看。 席东水回家不过是转了一圈,说完了那几句话,难看的笑了几下,依然出去了, 并没有真的和她们一起玩。当他再次出去的时候,席家的人真的比过年还要兴奋千倍 万倍:席东水第一次没有发火。 当他们正在兴奋的时候,席在恩的坚持到了极限:她眼前一黑,一下子晕了过去。 当医生赶到,给席在恩挂上葡萄糖的时候,席在恩慢慢的醒了过来,然而眼前还 是一片乌黑:“妈,我看不到东西了!”她觉得整个世界已经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她 费力的四处摸索着,心中的恐惧紧紧的揪住了她。 “妈,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妈!”席在恩大叫,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间在往某 一处深深的下坠着。 生活中长久的被压制着,一旦得到了某些释放,反而更加的让人疯狂。 席在恩没有疯狂,她只是长时间的失明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她是那样的无助, 心中是那样的渴望着一个人出现。 和陈力军在一起的日子里,增长了她无数的勇气。她从来没有反抗过,没有反抗 过命运,没有反抗过父母,没有反抗过任何人,她的叛逆也只表现在不做一些事情。 除了会踢世群两脚,她把一切都当成了不得不忍受的命运的安排。 一切都是她的命,她始终在叛逆中顺从着命运而长大。 现在,一切改变了。席在恩开始拒绝命运的安排了,她知道这一切的力量来自于 那个叫做陈力军的人。 陈力军给她增加的反抗的勇气和信念。因为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即使会 失去这个家,她也无所留恋了,陈力军会给她一切的爱——父亲的、兄长的、丈夫的。 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可以撒娇,可以流泪,可以抱怨的唯一的一个人。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