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七天七夜 抉择的日子终于到了。 白冰冰放下手中织了一半的绿毛衣,给我和二满煮了一壶东西,让我们喝。我 发现那是一件很大的毛衣。 再喝那黑乎乎的苦不拉叽的东西,备觉难受,比我家煮糊的玉米糊糊还难喝。 我把这话对白冰冰说了,她笑着说是吗?她说:“这是咖啡,怕你们拉琴没情 绪,用来提神!”说完,往我和二满的杯子里各加了一小勺糖。我注意到,白冰冰 舀给二满的糖比给我的多。 憋足了劲儿,我一口气把那杯东西喝下去。白冰冰一本正经地问:“你俩谁先 拉?” 二满看看我,说:“我后拉。我是副班长,先让老百姓。” 先拉后拉又能怎样?反正白冰冰选的是二满。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坐到床上, 那件绿毛衣紧贴着我的腿。我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一件很大的毛衣,身子大,袖 子也大,暖烘烘的,散发着雄性怀抱的气息。我想起了莫斯科。是的,他们要结婚 了,人们都这么说那边,白冰冰在调试琴弦,吱吱呀呀的。仿佛也在说:他们要结 婚了,他们要结婚了……这声音像钢锯一下一下锯着我的耳朵。 我扭过身去,抓起那件绿毛衣,揪扯起来,竹签断了…… 而后我开始心神不定地拉琴,一边拉,一边扫视床上的绿毛衣。我想,都是那 杯咖啡惹的祸,要不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呢?幸亏莫斯科没看见,他到天堂河伐木去 了,有好几天了。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拉得七上八下,古里古怪。每次出 了错,我也毫不在乎,只管往下拉。我拉得满头大汗,热血沸腾。 白冰冰始终没有去碰床上的绿毛衣。 轮到二满拉,她接过琴,冲我一笑。她在笑话我出了错。二满果真是个聪明人, 往那儿一站,小胸脯一挺,脖子拔得老长,挺像回事的。她比我基础好,拉得很顺 当,跟天堂河的流水,哗哗哗,嚯嚯嚯,把泥沙和树叶一道卷去……拉完,二满冲 火墙优雅地鞠了个躬。 现在该轮到白冰冰评判了。 可她沉默着,看着我们,目光里有一种审视。难道她发现刚才的事了?我低下 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二满拉得挺流畅, 梅小二呢,拉得有激情。要不,这次梅小二先上吧。” 这是白冰冰的话吗?我大为吃惊。扛着小提琴的二满也愣住了。也许她和我一 样,压根就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是的,她不可能想到,因为白冰冰干什么都偏 着她。这时二满完全不知所措了,她的脸由红到白,由白到青,突然,她高高地把 小提琴举过头顶,“嘭”地摔到地上,纤细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白冰冰叫了一声。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表情,就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二满 脸上印着几个清晰的指印。 白冰冰看着自己发抖的手,面色苍白。二满捂着脸,瞪了白冰冰片刻,一声嚎 啕,跑了出去! 老天爷呀,白冰冰把二满给打了! 我抑制不住激动和兴奋跑回家向母亲汇报。母亲惊讶极了,说真的吗?母亲情 绪高涨,开始问我有关学校和白冰冰的情况。 母亲从未这么关心过学校,也从未这么认真地同我交谈过,母亲说你把这些写 下来吧,这就是故事,你不是喜欢故事吗?我想了想,觉得这个故事确实不错,写 就写吧。 谁能想到我的这个“故事”,后来竟变成了让白冰冰下台的罪名呢? 白冰冰在课堂上唱歌,缝衣服,不认真教书。白冰冰穿喇叭裤,紧身衣,还让 学生喝咖啡、拉琴,灌输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毒害青少年。白冰冰支使人偷苜蓿, 差点害死全校学生。白冰冰让学生挖甘草,给自己挣钱。白冰冰作风败坏,和北京 渣滓鬼混。白冰冰还殴打学生……母亲联合那些反对白冰冰的家长,带着“材料” 告到场部。母亲说,我终于等到时机了。 一名渣滓出身的代课教师,如此不珍惜组织给予她的机会,短短时间竟然搞出 那么多问题,怎么得了?撤! 这是白冰冰最后一堂课了,大家早早就坐到了位置上。白冰冰捧着她的蓝皮教 案和莫斯科送她的枣木粉笔盒走进来。她的脚步有些与以往不同,“噔噔噔”,急 促而响亮,她的穿着也不再是从前的一身灰了。她穿着鹅黄色的确凉衬衣和咖啡色 腈纶喇叭裤,脚蹬黑色半高跟皮鞋。她的头发竟然没有扎,蓬松地披在肩头,半掩 半露间,使她的脸俏丽而神秘。若干年后,这种发式被称为披肩发,流行全中国。 我这才弄清,白冰冰没扎手绢不是忘了,而是为了更美。白冰冰像以往那样, 用她悦耳的声音给我们念了课文,接着是分析课文。她的这种平静,她的这种和气, 以及她的着装的不寻常,越发地带给我心灵的负重。那堂课上,我几乎什么也听不 进去了,我低着头一眼不敢看她,直到有人叫了一声“梅小二”,我才知道下课了…… 白冰冰像过去那样,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把油印的复习资料一个挨一个地发到 我们手里。她说,只要你们认真去完成,考初中就没问题了。 她带着苍白的笑容走了,带着墨香走了,消失在那条尘土飘飞阳光花子飘飞的 小路上。场部来了电话,让她去一趟,看来凶多吉少。那天有很多同学,包括从前 最看不起白冰冰的那些同学,都哭了。我站在教室门口,想哭却哭不出来。周革命 走过来问:“听说是你写的材料?” 我不敢回答。 大满说:“肯定是她!” 周革命用他不大的眼睛瞪着我,我也瞪着他。这一阵他明显瘦了,他们家的烟 囱不冒烟了,我想。突然,这个文弱的男孩挥起一拳,砸到我脸上! 接着,尕蛋子、三毛一群孩子向我扑来…… 我倒在泥地里,任他们拳打脚踢。我有罪,该打。当大满一拳砸到我右眼上时, 刺痛中我依稀看见远远站着的二满和梅兰。 因为拉琴的事,二满跟白冰冰不说话了。 这天下午,天堂河刮起大风,广播里说是十二级。我亲眼看见果园里的苹果树 折断一片,一只乌鸦迷失于沙暴,从半空中坠下,活活撞死到二满家的烟囱上。接 着就听说有几户人家的地窝子,被大风掀去了屋顶。二满的又瞎又瘫的娘平时吃喝 拉撒全在屋里,这天偏偏转着轮椅出门晒太阳,结果半路上被大风卷起好高,最后 抛到地上,没气了。我们破败的小学校又有半个角塌了下来,桌子被埋在了下面, 操场上那个简陋的篮球架也被风刮倒了。 天堂河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可怕的沙尘暴。 这场史无前例的沙暴持续了七天七夜,人就是躲在屋子里,也会时时感到嘴里 有吐不尽的沙子。走在路上得小心翼翼,即使你不会被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卷到几十 米之外的什么地方,你也有可能与迎面而来的哪个人相撞。因为一米之外,辨不清 任何东西。 就是在这样的大风天,我们一群学生泥猴似的冲进场部大院。 大家在风中站成若隐若现的两队,高喊道:“把白老师放出来!我们要请她回 去上课!”“我们要白老师!……” 那些年天堂河农场的各种集会和游行绝不少见,今天批北京渣滓,明天斗牛鬼 蛇神,但这种由学生组织的壮观场面,大人们还从未见过。可孩子们的力量最终是 有限的,孩子们的喊叫换来的是一顿训斥,天堂河农场那个小个子场长挥挥手,大 家只好回去了。 那天,大家走在路上,都不说话。我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生怕他们发现我。 突然,天堂河西岸升起一片红色,这样的大风天,哪来的太阳?即使是太阳, 也不该从西边升起呀。那片红色愈来愈大,也愈来愈近,像个球体在迅速滚动,滚 动之处,连成一气。这时听见路上有人嚷:“火!火!”老天爷哪,胡杨林着火了! 过去我们也见过失火场景,那不过是一团一片,而现在却是天连地,地连天。 我顾不得我是众矢之的了,大喊着“救火喽!救火喽”,随着大伙一起向天堂 河西岸跑去。只见河上空浓烟密布,大火正像千万匹烈马踏过烧焦的胡杨林,扑向 天堂河黄沙裸露的脊背。河中央那一洼洼幸运的浅水,过去一段时间曾维持着天堂 河人的生存,但眼下它们在烈焰中热浪翻腾,转眼就变成一股灼人的白汽,让火舌 一舔而光。 在这漫天火海中,北京渣滓们正用衣服和树条全力扑打。前面一批渣滓烧伤倒 下了,后面紧接着再上一批。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渣滓,几乎全场各连队的渣滓都 调来了。他们样子相像,穿着黑衣服或蓝衣服,黑黑的,瘦瘦的,头发短短的。可 不一会儿,都成了光头。他们的头发和眉毛让火燎光了。 在他们身后,是纷纷赶来的革命群众,还有临时组织的宣传队员。这些宣传队 员在火海边上像蚱蜢似的跳着,一边敲锣打鼓,一。 边声嘶力竭地喊:“同志们,我们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队 伍,我们要像消灭地修反那样消灭大火!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 …“ 这惊心动魄的锣鼓,伴着人们在火海中挣扎。我没有见到莫斯科,但我肯定他 一定也在里面。每看到一个满脸焦黑、浑身燃着火苗的人被同伴从火海中拖出,扔 进天堂河的水洼里,我都以为是莫斯科,我都要不顾一切跑上去看。但,都不是。 莫斯科呢?我的心揪着,连火星溅到腿上烧着了裤子都不觉得。 这场大火烧了七天七夜。 火灭之后,风依然刮着,只是小了许多,呜呜地,在夜间发出类似女鬼的哭嚎, 尖厉而又无助,让人怀疑她似乎有着千年的怨忿,终于才说出口。她,究竟在怨什 么呢? 场里开始调查失火原因,在胡杨林伐木的北京渣滓成为重大嫌疑。这是一场政 治事件,有人甚至下了结论。所以,每个连队都把北京渣滓召集到一起,天天开会, 要求老实交代,相互揭发。望着同伴们烧伤的身体,北京渣滓们似乎共守同盟,一 言不发。白冰冰也被弄到了会上,当记录员。 我们又辍学了。 我们又开始了流浪。 我们的校园像从前那样,又长出一片野草。 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忽听窗外“噼噼啪啪”。下雨了!天哪,下雨啦!这 旱了一春,旱得大地干裂,旱得庄稼枯萎,旱得人们满嘴白泡,旱得天堂河黄沙裸 露——现在终于下雨啦!雨声夹着歌声,歌声在雨中飘荡:“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 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好熟悉的歌声!我翻身爬起,见梅兰呆坐床头,原来她根本就没睡觉。我揪揪 我的油耳朵问,谁在唱歌?梅兰不说话,半晌像蚊子一样嗡嗡地说,莫斯科又被关 禁闭了。刘满富说他是渣滓队队长,胡杨林着火,他有责任。莫斯科不提供纵火犯 的名字,是包庇。 这些事梅兰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地窖,梅兰站在那里。我问你怎么在这里?她说莫斯科被 带到场部去了。梅兰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种让我陌生的东西,我想知道是什么,这 时梅兰走了,小小的肩头一颤一颤。 我想这时也只有白冰冰能救莫斯科了,得赶快找白冰冰去。 我刚走到她宿舍门口,就被里面一种不寻常的声音弄懵了,像似有人在打架。 紧接着,一个气呼呼的声音冒出来:“………什么东西?渣滓!别不识相!我 什么样的女人找不上啊,我不过看你有文化,跟别的娘儿们不一样。还有,二满没 妈了,她需要一个妈!……” 是刘满富!这个老流氓,他想干什么?我顾不上多想,一脚踹开门,只见白冰 冰坐在地上,刘满富叉腰站在屋子中央。他瞪了我一眼,拍了一下屁股,气哼哼地 走了。我赶紧去扶白冰冰,她嘴角上衔着一股细细的血,脖子上似乎还有几道红印。 我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看到白冰冰目光冰冷僵直,我没敢问。我说: “你快救救莫斯科吧!”我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白冰冰看了一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