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良久,念了句:“嗳,难得半日悠闲。” 青梅看着他:“王爷忙?” 子晟没回答。自从做上白帝,每天看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人,千头万绪,又 岂是一个“忙”字能说尽的?所以,更珍惜的是现在这样云淡风熏,悠然自得的辰 光。这么一想,倒记起一件事来:“可惜。” 青梅问:“怎么?” “忘了带琴箫出来。” “王爷爱听琴?” “是。从前父王常常弹琴奏箫,他那管箫可称冠绝天下。也教给我一些,可惜 这些年太忙,都搁下了。记得最后一次好好地奏箫都已经是……”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发觉下面的半句话不宜说。因为那次与合奏的正是如今 隐居的正妃甄慧!幸而青梅老实,对他说了一半的话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说: “王爷这时要找琴箫,可不容易。” “嗯。”子晟点头,想了一想,问青梅:“会唱歌吗?” 青梅连忙摇头。 “哪能呐。”子晟笑:“你这年纪的女孩儿怎么都会唱几个歌。” 就这一句,果然套出了青梅的实话:“会的都是极俗的民间小曲儿,怎好唱给 王爷?” “怎么不能!”子晟兴致勃勃:“正想听民歌换换口味。来,拣你拿手的唱一 支。” 青梅还在犹豫,子晟又再鼓励说:“不要紧!只管唱,好坏都没人敢笑话你!” 话到这里,青梅也只能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顺口而出的,果然是自己最熟的一 首:“泣泣复泣泣……” “等等。” 子晟打断她。青梅以为自己唱错了哪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但他只是问: “这歌是不是该有铃鼓?” 这是种在鼓中嵌铃的乐器,声音清脆但粗陋,流行于民间,唱歌时用来击打节 拍。这一问,足见子晟于音韵,确是极为精通。 青梅未想到他会知道这种简陋的乐器,怔了怔,回答说:“是。” 但是此时手边自然不会有铃鼓。子晟思忖了片刻,吩咐身边一个丫鬟:“你把 头上的发簪给我。” 丫鬟依言拔下银簪。子晟又把石桌上两个果盘倒空了,用银簪轻轻敲着盘子的 边缘,“叮咚”之声竟真的与铃鼓有几分相似。 这一来,连青梅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哑然:“王爷是怎么想来的?” 子晟笑着说:“因陋就简,聊胜于无。” 但这确是好了许多。青梅将拍子“叮咚”“叮咚”地敲出来,无形中心情平复 了不少,较之前的感觉,几乎就像是过去在姐妹中间唱歌娱乐的情形了。 “泣泣复泣泣泪湿江边堤 送儿上天途一去无归路 莫道母心冷怨儿实命苦“ 原本含笑的子晟,听到青梅开口间,这凄苦悲凉的调子,笑容慢慢隐去。然而 青梅渐渐动情,并未注意他的神情,继续唱道: “汝父临江住劳劳日耕锄 汝母机织勤朝朝不得息 岁赋去七八寒酸尚可度 贫家贫亦足无料祸事出 邻乡有恶主强占我家租 汝父恨难平欲向府督诉 狼狈与天吏反被恶人诬 愤愤忧成疾可怜人鬼殊 临去发悲语:天人既食我家黍如何不闻我悲楚? 言罢人去哀伤徒。“ 唱到“悲楚”二字,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鹤唳云霄,然后复又盘旋而下,渐低 渐弱,到句末的“徒”字,直如风中枯叶,缓缓飘零。 到此时,周围的仆妇无不动容。这些人各有凄苦身世,听来尤感触心,又不敢 流露,只能极力忍耐着,不让心里的悲伤,眼里的泪水现出来。有一两个,几乎要 喊出口:“别唱了,别唱了……” 只有子晟,还能维持面无表情的神态,继续听着。歌声忽然转为激越急促: “孤寡无所依嫁作林家妇 后父虽非恶岂如比生父? 林家亦难为但教衣食足 衣食足无忧安宁度春秋 春秋只三载天怒洪水浊 洪水连三月水去无归处 无奈断肠痛卖儿为天奴 天凡两相隔相见永无期 舔儿寸寸肤良言切切嘱 在家千般苦慈母终相恃 一朝为人仆郁郁谁汝诉? 行事多思量差池无人护!“ 青梅咬字极其清晰,所以虽然调疾快,却唱得明明白白。子晟不自觉间微微背 过身去,若有所思地望向别处。亭中隐隐有压抑着的唏簌唏簌的抽泣声。而渐缓的 歌声,终于唱到了结尾: “戚戚语难毕天吏促登途 垂涕沾衣襟一步三回首 转眼不见儿惟有天地芜——“ 最后一个“芜”字,极低极缓,悠长如泣。但,已经没有人去在意什么声情并 茂,什么余韵深远了。几个难以自持的丫鬟,悄悄地退出知霜亭,背转了身偷偷拭 泪。年长的几个还可以勉力维持常态。赵婆婆端了茶递到青梅手上,强笑着说: “虞姑娘喝茶。姑娘真好歌喉!” 这首歌谣,青梅从第一次听到,就记住了,也不知哼过多少遍,只觉得就像为 自己写的一般。所以,这时唱来,虽然心下凄凉,却不似旁人那样刺心刺肺地难过。 等从歌境中回过神,觉出周围的气氛不对,这才意识自己唱的歌大不相宜这个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