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蜷缩在睡魔的掌心里,仿佛一只既瞎又软的幼鼠,没有高涨的激情,没有旺 盛的意志,只是以最慵懒的姿态漂浮在黑暗的虚空中。 这样漂浮着,我突然沮丧地感到自己的床如同上了发条般逐渐倾斜,失去平衡, 似乎要把我从某个容器里倾倒出来。为了扭转倾斜的态势,我像刑架上面对越发逼 近的通红烙铁的犯人一样徒劳无益地挣扎着。很快,在地心引力的强劲作用下,我 感到自己石头似的从床塌上一骨碌滚落下去,坠入没有一丝光亮的密封罐子里,坠 入噩梦的森然深邃的无底洞中。 急遽下坠的我俨然一颗愤怒的子弹,以玉石俱焚的悲壮气势亢奋地射向未知的 某处。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前方出现了一张白色巨网。这张巨网就好比地主家的恶 狗,让我退避无地,只得以飞蛾扑火的架势直扑过去。只是,我并未由于惯性而一 往无前地穿透这罗网,也没有像砸在蓝板上的篮球一样被弹送回来,而是牢牢黏附 在这张质地坚韧结构仔密的罗网上,然后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仿佛缠在树上的 可怜巴巴的风筝。 罗网裹挟着我左右晃动,然后像垂悬在半空刚插了电的陈旧吊扇一样逐渐加速 旋转,旋转成了以我为核心的白色涡流。接着,罗网剥离分解成数量惊人的丝状物, 像池塘底的水草一样优游蠕动着。“水草”迅猛生长,如同印度人口般越发密集, 成为一块宽广无边的白色布匹。这“布匹”腾蔓般爬满我的身体,像要制作木乃伊 似地将我层层缠裹起来;我就好比妇女拆毛衣时手中的线团,迅速膨胀,成为一个 愚蠢笨拙的白色纺锤体。 当这纺锤体膨胀到我意识的视线无法承载时,旋转又开始不急不徐地反向进行, “布匹”井然有序地剥离开来,使得这纺锤体像近年南极冰山的体积一样逐渐缩小, 但缩小到让我满怀希望时,又令人沮丧地再次反向旋转,继续膨胀。就这样,我俨 然一台出了故障的洗衣机,不断地顺向逆向旋转,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被噩梦死死拽住的我绝望地感觉到,先前处在休眠状态的眩晕感、恶心感、窒 闷感和焦虑感仿佛接到了某种指令,纷纷像乌贼的触手一样向我涌来,涌进胸腔, 涌向喉头,冲击着太阳穴,冲击着头盖骨。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熊熊烈火中的一 个煤气罐,随时都有可能在痛苦的熬煎中爆裂开来。 这时候,我隐约觉得四近有人,于是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声呼救,但我的喉咙像 是灌满了胶水,喑哑无声;我试图扭动身躯,但我的肢体像被老虎钳夹住了,无法 动弹。我徒劳无益地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并像敢怒不敢言的下属一样在心底恼 怒地咒骂:那些正像院子里的牲口一样悠闲晃荡在我看不见的某处的行人竟敢对我 视而不见,仿佛把我当成路旁毫不起眼的垃圾桶,而且是无人问津的垃圾桶;再这 样下去的话,我一定要把这些人像捆大闸蟹一样捆起来,然后用榔头敲成粉末。 眩晕窒闷恶心焦虑继续像搓绳子似地扭结纠缠,汇成痛苦的狂劲旋律,在我乱 哄哄的脑袋里恶毒地歌唱,经久,酷烈,难熬,一如普罗米修斯所遭受的啄肝之痛。 直到我在痛苦的潮水中濒临灭顶时,深邃的潜意识才像遭受强力挤压的牙膏般 艰难地冒出几个微细的水泡。这水泡如蜉蝣般紧贴在我意识的水面上,渐渐地连成 了星云似的一片,成为了某种恍惚迷离的浅淡意识。这种意识与睡梦的意识纠结在 一起,进入漫长的混沌时期之中。仿佛经过了几千年的演变,这种异质的意识终于 造反似地剥离开来,旗帜鲜明地站在了睡梦意识的对立面;自我被生硬地割裂成彼 此暧昧而又属性迥异的两部分,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一场意识之战拉开了帷幕。这 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开始是局部对峙矢镞零星,然后万马奔腾短兵相接,最后 震天动地血雨腥风。在滚滚硝烟中,我像是铁砧上的一块被愤怒的工匠猛烈敲击的 生铁,浑身发热,不管不顾地冲上了亢进的山坡。突然,我像是摔了一跤,没有任 何安全措施地滚落到幽暗深邃的永恒虚空中。骤然一惊,我醒在自己熟悉的床塌上, 筋疲力尽,仿佛刚和孙悟空大战了三百个回合。 我沉重的肉体感到一种极不具体的支离破碎的钝痛,残梦的意识仿佛某段不堪 回首的记忆,正在迅速地退缩,我摸索着试图让它回复到肉体深处,然而这种摸索 就好比对着瞎子打俏眼,徒劳无功。梦境从形式到内容都像时下盛行的“清仓大处 理”、“样样十三元”等促销手法一样,完全是对旧有套路照搬和复制,缺乏新意 且俗不可耐,却每一次都能惹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它又像别人强奸给自己的一 个早已流播四处的难听诨号,不管自己表现得多么厌恶和抵触都无裨于事,只能像 对待无可救药败家子一样听之任之,甚至放下尊严去慢慢地适应和接受。对此,我 深感恼怒。 恼怒之余,我羞愧地发觉自己仿佛刚从桑拿室里溜出来,浑身渗出了数量惊人 的温热汗水,贴身的睡衣和单薄的垫毯濡湿得好比婴儿抹口水用的手绢。仍旧缩在 被褥里的我如虫豸般挪动着疲惫的身躯,脱掉睡衣,把它当成抹布来擦掉额头上粘 稠的汗水,而后像对待街上的垃圾传单一样胡乱地揉做一团,在黑暗中凭着记忆的 残余影象甩到不远的书桌上。然而,睡衣却像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样从书桌滑落到因 久未清扫而脏乱不堪的木质地板上。像要响应某种号召似地,我脑海里立即出现了 一件粘满灰尘的睡衣,心底刮起了一阵绝望和恼怒交杂着的旋风。但我像是心灰意 冷的病患者,懒怠得再动。由它去吧,由它去吧,这并不是我现在要关心的,我得 睡觉,必须睡觉,像胎儿一样蜷缩手脚进入无知无识的混沌之中,哪怕再次遭遇噩 梦。在此之前,我并不想也不需要对新的一天有任何的把握和期望,因为我感到性 欲乘虚而入了。我已经三十岁了,想到手淫,羞耻感立即腾涌而上,令我的每一个 细胞都在卑微地发热。我需要果断地掐掉性欲稚嫩的胚芽,以绝后患。 我像猫头鹰一样扭动着脑袋,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下依旧漆黑的窗户,然后侧着 身子在衣物凌乱的床头一阵摸索,凭着敏锐的触觉把手机抓在手里,胡乱地掐下一 个按键。从手机屏幕里发出的光如同刃具般扎入瞳孔,我看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时 间,凌晨一点三刻。我像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柔道运动员一样重新调整好姿势,然后 关闭眼帘,放平呼吸,模仿着别人睡觉的样子,与睡眠谈价钱般固执地僵持着。我 感到一种身心分裂的失衡感和钝痛感,身体好象刚跑完一万米一样疲惫不堪,意识 却仿佛私自下界的神仙,背离了身体的拘囿,在脑海里肆无忌惮地蹿跳着。冷不丁 地,我闭着眼睛直挺挺地竖起了身子,麻木不仁地坐在床上,仿佛要把谁吓一跳的 还魂诈尸。顿了半晌,我在床头摸索着找到烟和打火机,从软壳烟盒中一支廉价香 烟,塞到干涩的两片嘴唇间,麻利地点上并深吸一口,浓烈的烟雾如同二锅头般热 辣辣地刺激着我的咽喉,直达肺叶。我屏住呼吸,让烟雾在肺叶中滞留了两秒钟, 然后如火山爆发般浩浩荡荡地喷吐出来。黑暗中出现了流萤般的一点光亮,忽明忽 暗地左右晃动着,俨然黑夜的一道裂痕。 吮吸是一种本能的欲望,从吮吸母亲乳房的时候开始,这种欲望就被我保留了 下来。对香烟的吮吸让我感到无比的惬意。我像鸟叼虫子似地把粗短的烟头噙在嘴 里,用双手稍微支撑起身体,从被子里腾挪出双脚,光赤着身子坐在床沿上,仿佛 田埂上的青蛙。接着,我驾御着触须般的双脚在床底刺探摸索,顺利地找到拖鞋并 穿上,然后像狗熊一样生硬地站立起来,就着烟头受吮吸时发出的昏弱光线,快速 锁定烟缸的具体方位,径直把烟头摁在早已爆满为患的污秽烟缸里。随后,我趿拉 着拖鞋,摸索着绕过床架,在门边找到了电灯开关的细小拉线,像要拉地雷似地屏 住呼吸,然后把握十足地一拽,一间逼仄狭小的房间立即展厅似的出现在我面前。 在一扇能俯瞰半边池塘的木质窗棂前,摆放着一张漆皮剥落的小书桌。书桌上 草草铺垫着几张陈年报纸然后杂乱地堆着一些过时的杂志和一些零碎纸张,书桌的 右下侧由上而下摞着三个松松垮垮的抽屉,书桌底左边的木质地板上亦铺着几张报 纸然后紊乱地码放着几十本逐渐积累起来的书,因为书桌上实在放不下它们了。房 门右边靠墙停放的一张因体积过于庞大而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二空间的床。床比书桌 矮了三四十公分的样子,可以直接坐在床沿边上看书写字而不必再为如何安置一张 椅子而苦恼了。一条狭窄的过道从书桌前向左绕过床头通向房门,好在我体型瘦弱 尚能出入自如,若是稍显富态则大有卡住腰身的危险。大概是因为时有漏雨或年深 日久而暗黄的天花板上,挂着几个因蒙了尘埃而发白的摇摇欲坠的蜘蛛网。木板拼 合成的墙壁上有早年用糨糊贴过各色纸张而留下的纸张的残余,这残余又被湿气腐 蚀或蠹虫蛀蚀而留下黑色的斑点。这逼仄局促的房间为我构筑了一层介壳类动物特 有的坚硬而安全的外壳。对此,我是满意的。因为惟其逼仄,我才能对整个房间的 布局进行更完整的把握和更充分地享用;才能在自我观察和省思时不必因为多余的 空间和摆设而分散思维;才能使自我时刻处于一种安全的氛围之中而不必担心恶劣 的不洁的事物擅自阑入;同时,房间逼仄得供奉神佛的场地都不留,大概神佛是不 屑前来打扰的。 我像一只逮不住老鼠的猫,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来消磨这荒诞不成眠的夜。 我时常把生命的过程想象成一场竭尽全力的奔逃。从我呱呱坠地时起,在我身 后就有一颗看不见的呼啸着追逐的死亡子弹,使得我必须在享受和体验生命的同时 奋力奔逃,在任何时地都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停却半刻。直到终于有一天,我年老力 衰,像用光了油的汽车一样跑不动了,那颗子弹就会毫不留情地虏走我的性命,而 我则不明不白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旅程。所以,趁现在还有些气力,我就必须保持 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状态。换言之,我有一种强烈的时间紧迫感,总觉得有一些林林 总总的必须马上付诸实施的却又极不具体的事情。现在,我已经三十岁了,我能感 到时光的流逝像打磨机一样磨蚀掉了我身体里的锐气,甚至能敏锐地觉出我的身体 如同死尸般散发着一种腐败的气息;任何因时光流逝而出现的即便是细微的变化和 痕迹,都能让我感到茫然与无措。我无法忍受时间不清不白地过去,我宁愿去挑砖 头拌水泥掏马桶修下水道,也不想让自己堕入让人连骨骼都酥软的空虚。我害怕空 虚,总会千方百计地充实自己,而看书写字就是我充实自己的惯用方式。 我像是看到钱财的盗窃分子,受到了强烈的心理暗示:在多少个类似的夜晚, 我曾像蚕娘吐丝一样神思专注地伏在书桌上,缀字成文;既然睡不着,那就写日记 吧。 近十年来,我大力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始终坚定不移地写着日记。当然,与 其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书信更为确切些。只是,这是一些从未交付邮递也无法交 付邮递的书信,因为唯一有权收阅这些书信的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从我的世界里蒸 发掉了。 比现在还要年轻十几岁的我,以父母的血汗钱为代价在一所职业学校里学习旅 游酒店管理专业,这专业的名称就好比读书人戴的眼镜,看起来颇有学问,但其实 不过是培养一批稍微有点文化的酒店服务生,然后让服务生们在各大酒店中为有钱 人扫地铺床、擦先手间、换洗脏毛巾,并像武侠小说中被点了笑穴的人一样随时露 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脸孔罢了。在拿到那张俨然代表权威的、可以让自己死心塌地 为人民服务的毕业证书后,我并没有顺理成章地为我国的酒店事业添砖加瓦,而是 再次以父母的血汗钱为代价直接到各个酒吧里去享受服务生们的优质服务,开始了 我漫长的酗酒时期。前后两年时间里,我无所用心地漂浮在酒精的海洋里,一如烂 醉如泥的鲁滨逊。 直到一天夜里,我的女友夏悠像愤怒的母狮一样气鼓鼓地闯进了我的酗酒基地, 然后仿佛怕我听不清似地冲着我酡然的脸孔尖叫道:“你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了? 你这块烂泥除了喝酒还有什么能耐?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这副尊容了。”说着, 她霸道地从我手中夺过酒杯,我以为她要帮我把那半杯酒喝光,谁知她把这半杯酒 赏赐给了我的脸,并恶狠狠地送上祝词:“醒醒吧,你。”没等我的脸把酒精吸收 干净,她就理直气壮地走出了酒吧,仿佛没等掌声响起就径直退场的趾高气扬的演 讲者。 一个月后,我终于下定了英雄的决心,撤离酒精世界,转战到广东的一家工厂 里。 又一个月后,我有幸最后一次接到了她的电话。通话刚开始,她就以总结汇报 的口吻说道:“你好好干吧,安下心来。” “好。”我仿佛接到领导分派的任务。 “我可能要消失一段时间,”她像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一样嗫嚅着说道,“因为 我突然有了某个必须付诸实施的想法。” 我感到周身流荡着一种如毛毛虫般躁动不安且令人厌恶的不详预感。但语迟半 晌,我终于还是故作镇静地说:“好。” “时间会是问题吗?”她以一种让人于心不忍的语气异常乖觉地问道。 “没问题,多久都行。”我仿佛在安慰重病患者,自信满满地保证道。 “你不怕?”她摸底道。 “我不怕。”我撒谎道。 “十年都行?”她得寸进尺道。 “十年都行。”我不无悲壮道。 从此以后,她像是遭到外星人绑架,果然消失了“一段时间”,使得我再也没 能掌握有关她的任何消息。而这几句曾在庸俗电影的类似情境中无数次出现过的台 词,被我抬高了好几个层次,升级成了“我要等她十年”的诺言。至于这次通话, 就仿佛是一把尖刀,在我的记忆里镌刻了一个深深的印记:6 月10日。 当然,说她就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也许并不确切。记得 八年前春运期间的一个下午,急着回家团圆的我挤在县城车站附近的一家米粉店里 等米粉吃。当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热腾腾的米粉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我抖擞起精神挺 直了腰板,迫不及待地掰开了一次性筷条。为了能够心无顾虑地饱餐,我像一只生 怕遭到鬣狗抢食的豹子一样警觉地察看着四周,结果在拥挤的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 的身影。我立即像法庭上铁面无私的证人一样一口咬定,是她,是她。我像是被当 场捉住的贼,只觉得胸腔里一阵剧烈的抖颤,脉管扩张,血液奔涌,脑袋仿佛微波 炉似的嘤嗡作响。然而,我枉自张大了嘴巴却仿佛她的名字很拗口似的没能叫出声 来,只能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睖睁着眼睛,尽情欣赏着她隐没在人潮中时轻盈飘逸的 姿态。直到她淡出了视线,我才像被解开了穴道似地迅速站起来,然后匆匆交了米 粉钱,顾不上将米粉打包就往外跑,如同发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般蹑踪而去。遗憾 的是,除了公共女厕外,我几乎搜索遍了车站的每一个角落,结果只在脑海中找到 有关她的一大串声色并茂的记忆。最后,我如木桩般鹄立在人群之中,虽然饥肠辘 辘,但却丝毫没有为自己错过了那碗诱人的米粉而懊恼抱憾。后来,我多次尝试着 修正自己的记忆,企图把这次遭遇当成我的一场幻觉,结果矫枉过正,适得其反, 让我比不明飞行物的发现者还要自信:在那个悠远的下午,我的肉眼的确看到了她。 她的消失使得我心底出现了一个的幽暗深邃的洞穴。为了填补这洞穴,我开始 了漫长的写日记生涯。渐渐的,就像叫花子离不开行乞用的破碗一样,写日记成为 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公园的石凳上或家乡的田埂上,在长途客车局促 的卧铺里或旅客列车坚硬的座位上,在陌生旅社潮湿清冷的被褥间或集体宿舍简单 粗陋的铺位里,都留下了我潜心书写的身影。小至谁家的鸡飞上了谁家的屋顶谁家 的牛进了谁家的菜园谁家的小孩偷了谁家的黄瓜,大至本拉登炸了五角大楼萨达姆 上了绞刑架印尼大海啸足球世界杯,耳闻目睹的,道听途说的,切身感受的,一个 日常片段,一种情感体验,一次总结和批判,一场观察和领悟,我每天都会像小鸡 啄食碎米一样不厌其烦地笔之于文。如果要我拿出自己这十年确实摸爬滚打活过来 的证据的话,那就是被我像藏私房钱一样藏在床底的、曾一度如奖牌般让我引以为 傲的几十本日记了。 我披上外衣,点燃香烟,然后端坐在床沿上,从抽屉里掏出日记本,仿佛怕把 书页弄骨折了似地小心打开,在意味深长地喷出一口烟雾后姿态板正地写了起来。 我的夏悠: 我又一次从那个荒诞不经的噩梦中醒来。这个像小媳妇哭爹妈一样无休无止的、 比敬业的跟踪者还要难以摆脱的噩梦,让我感到厌倦和恼火。它如同一个手舞足蹈 着的哑巴,似乎迫切地需要对我提出某种抗议,但我不止一次的尝试着要刺探这梦 魇深处或隐或显的意义,总是像受到鹿砦的拦挡的军队一样无法纵深而入,无功而 返。伴随着噩梦的每一次侵袭,都会有数量惊人的温热汗水冲决皮肤的堤坝流泻而 出,难道我的噩梦是我身体素质每况愈下的征兆?记得我曾经在哪本书上看过,说 人在入睡后出汗,醒后汗止,称为盗汗。盗汗在体弱者、植物神经功能系统紊乱、 结核病、甲状腺机能亢进、低血糖等情况下均可出现。大概在这几种症状中,我必 居其一。问题是,我对这些症状的名称全然陌生,对它们的临床反映更是毫无无所 知,同时这些名词就好比恐怖分子的名单,无不让人惊心吊胆。当然,即便如此, 我还是忍不住要把这些病症套在自己身上加以分析,仿佛希望自己有病似的。书里 还说,盗汗有“盗汗属气虚者”、“盗汗属阴虚者”、“盗汗属气阴两虚者”之分, 那么,我是否患有虚症?是气虚?是阴虚?还是阳虚血虚肾虚?或者是兼而有之, 从头虚到脚? 也许,我应该去找个医生看一下的,但一想到医院,我的思绪就像被谁触碰了 一下的含羞草一样迅速关闭了。我真的无法再纵深思考了,对不起。 先这样吧。首先祝你好梦,然后祝我也能好梦。 关曜 6月5 日凌晨 窗外,夜色浓得好比中东地区的火药味。我像要销毁作案工具一样迅速把日记 本塞回抽屉,随后像按时查看自己财物的悭吝鬼一样小心翼翼地拉出床底的纸箱, 打开,几十本写过的日记本像等待检阅的队列一样排列在我面前。就像年老的士兵 抚弄当年的荣誉勋章一样,我放任自己的手指在日记本的书背上往来摩挲着,遁入 心事之中。开始的时候,我每天的日记总是像要达到某个指标似地写得很长,产量 高时一年就写了十五本。遗憾的是,我现在写的日记就像女孩子夏天穿的裙子一样 越写越短,使得年产量也受到拖累,跟着下降,比如去年,我每天都在绞尽脑汁也 没能把产量提高到三本。对我来说,日记年产量的下降就好比某些症状的出现,不 是什么好兆头,让人不安。心事蔓延至此,我赶紧关上了思绪的闸门,防止自己进 而怀疑起自己持续经久的感情来。 我抽样检查了几本日记本,象征性地翻看了一遍,然后把这箱检验过的产品连 同积攒了近十年的心情一齐推回床底。这时,一阵沉闷的叹息突然从胸腔里浩浩荡 荡地涌了上来。 时间啊,你到底是什么? 你聆听过屈原的惆怅苏子的讴吟,你玩味过放翁的忧愤与易安的婉约,你让后 主山河破碎不堪回首让李白落拓不羁诗酒风流,你让长城万里巍然矗立于群山之巅 让阿房宫焚毁成冰冷的灰烬。你到底是秦时的风还是汉时的雨?是大唐盛世的一阙 赞歌还是偏安南宋的一缕叹息?你到底是毁灭的蒙古铁蹄还是修复的回暖春风?是 循环往复的周圆还是一往无前的箭矢?你的稍纵即逝让我茫然无措,你的漫漫无边 让我倍受熬煎。我听任着你从我的身上无限迅疾又无限缓慢地碾压过去,却无法用 任何辞藻给你做任何的定义和结论。 啊,我的时间,我的十年。是的,还有几天就满十年了,回想这浑浑噩噩的十 年,有多少故事可以发生又有多少情节可以上演,可以爱过多少回又可以恨过多少 场。可是,我仿佛要获得一块牌坊,始终坚定不移地守护着一份愈加灰暗渺远的感 情,并听任它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时刻,叩击心扉。只是,女友始终都没有出现, 也许,她已经铁了心肠,像古代的恐龙一样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但随后,我又强 硬地解除了这种忧虑的武装,自我安慰和勉励道:“她只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暂时 还不便移驾来见我,毕竟,离十年时间还有几天,我必须像浮水塘里的鳄鱼一样拿 出良好的耐性来。” 我再次点上烟,试图借助烟草对大脑的微小麻痹来强化睡意。只是,我对这惯 用的手段早已免疫,死活不见效,只好放弃。还是看书吧。我姿势别扭地塞在书桌 与床架之间的狭小空间里,伸长的手指像尺蠖一样在堆成排的书背间爬行。但在这 更阑人静的时刻,我对每一个曾经吸人眼球的书名都感到厌恶,直到手指停留在《 圣经》上时,才从它书背的黑色里获得了一种清新而又神圣的庄重感。在双手的配 合下,我赶紧把它抽取出来。 展开书页,一段熟悉的文字投映在眼帘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 头一日。”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关曜。《释名》有言:曜,耀也,光明照耀 也;《诗经》里说:日出有曜,即为白昼;“神看光是好的”,这些都让我感到满 意。随后,我又鬼使神差地想起弟弟的名字:关芒。光芒亦指光,但却是强光,太 扎眼。“芒”字本身则有戾气,过于锐利,容易摧折。想到这里,我感到胸腔里微 微颤抖着卷起了一阵痛苦的旋风。 弟弟于三年前夭逝了,他的骨灰随风飘散在浙江四月的海面上。 我合上书本,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思绪,防止自己从弟弟的死出发,陷入深邃的 回忆洞穴中。我再次感到迫切地需做些什么,做什么?做什么?我在褊狭的斗室间 搓手顿脚,踅来踅去,仿佛在抢救室门口等候消息的病人亲属。这时,我仿佛收到 了某种指令,像入室行窃的贼一样慌忙地在书桌右下方的三个抽屉间胡乱地翻找着, 取出保险刀盒,打开,迅速地把锋利的刀片麻利地装到特制刀架上,然后拿出一面 手掌大的蒙了灰尘的残缺镜子。揽镜而照,我发觉自己三四公分长的胡须茅草般芜 杂地依附嘴唇四周,虽长势喜人,但却有一种像鼻涕虫般令人厌恶的油腻发粘的邋 遢感。是该刮了。我像要销毁某种罪证,果决地挥动着手里的刀具,锋利的刀片紧 贴着皮肤发出窸窣的声响,仿佛有一万只螃蟹在爬行,一阵刺痒。胡须像土渣一样 掉落下来,一根不剩,留下被刮得发红的尖削下颌。作为最后一道工序的打磨抛光, 我扯下一节卷筒纸如擦玻璃般认真细致擦了一遍,终于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下颌。我 心舒神爽地收起保险刀,再次点烟,一股软绵绵的睡意像发现猎物的蚂蚁一样源源 不断地向我袭来。我关了灯,摸索着回到床上,重新裹进余温将尽的被褥间。 迷离恍惚之际,弟弟的房间冷不防地出现在黑暗中,荒凉凄惨的毒素立即像癌 细胞一样地在我体内繁殖,然后像青虫的体内的丁小蜂幼虫一样,冲决了我身体的 堤坝流溢出来。我闭着眼睛爬起来,熟门熟路地穿过我房间里的狭小过道,打开房 门,走进弟弟的房间,躺在他由于没有被褥而清冷板硬的木质床架上。很快,我如 愿以偿地跌入了睡眠的深谷中。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