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睡眠的开关被一阵比垃圾堆还要杂乱比米和盐还要细碎的响动声拨动着,渐次 逼近某个临界点,迫使我如同春天里的种子般苏醒过来。惺忪睡眼中,几个男人正 像纸片一样晃动着收拾地铺,仿佛对待宝贝似地把肮脏的被褥一本正经地折叠起来。 掀动被子时,迎面扑来一股刺鼻的臭味。十余床叠好的颜色各异的被褥堆在塑料拼 图拼成的垫子上,看起来颇像一堆花圈陈旧的坟墓。我立即意识到,我现在与在家 的日常生活迥然不同,是集体睡着的,必须在乎睡在旁边的人的目光了。这给我带 来了一种真实的束缚感,我睡觉时的姿势,呼吸的状态,都在别人的目光下进行, 这势必暴露出我身体里的脆弱。 我一面领受着散布浑身各处的撕裂般的痛楚和寂寥的失落感,一面习惯性地查 看了显示在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不过是清晨六点,这让我感到沮丧,但看到窗户外 亮堂堂的天光,想到要在别人的目光中酣睡,又不禁感到羞耻。虽然浓重的睡意仍 旧黏附在每一个细胞的隔膜之间,但我必须起床了。 趁几个男人正在神情专注地折叠着被褥,我像抓住了时机似地猛然从床上蹦起 来,迅速穿上衣服。但我没有障眼的法术,行动很就暴露了。蒋福平看到我就好比 看到领导,忙故作惊诧道:“哎呀,帅哥起床啦。不知道你休息好了没有,我们这 里向例起得早,怕你不习惯。” 我比被谁偷看了情书还要感到羞愤,但面对蒋福平的热情,也只能故作镇静地 笑了笑,而后把崭新的一天的第一句话献给了他:“不是你们起得早,而是天亮得 早。” 这时,一名枯瘦如竹杆留着板寸头的青年男子热情地微笑着向我靠拢过来,自 我介绍道:“帅哥早上好。我叫杨唯涛,来自四川德阳。”说着紧紧抓住我的手, 抽筋似地抖了一阵。 对于他强加给我的“帅哥”的称谓,我感到受之有愧。我已经三十岁了,似乎 已经失去了与这称谓相符的资质,使得这声“帅哥”里仿佛含有一种讽刺和揶揄的 意味。好在,我早在广东时就有所领教,不管不是宋玉潘安还是妖魔鬼怪甚至路边 的一头老牛,大家都一律称为“靓仔”,并不是说你“靓”或“丑”,而是一个放 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称呼。稍有不同的是,杨唯涛不叫我“靓仔”而叫“帅哥”罢 了。不过,虽然人人都有被称为“帅哥靓仔”的机会,但这“帅哥靓仔”还是在很 大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自尊心。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名仿佛煤炭工人般面目黎黑身体壮实且衣着朴素的男子赶 紧走过来凑热闹,先是比美洲食蚁兽还要憨厚朴实地笑着,然后语气生硬而又不失 热情地用低沉的嗓音自我介绍道:“帅哥早上好。我叫段庭忠,来自四川达州。” 随后缓缓地伸过一只粗大的手。我向来厌恶形式大于内容的礼节式应酬,然却之不 恭,只得满足他的握手心愿。好在,他想必属于个性稳重木讷寡言的类型,熊掌般 的大手触感柔和,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把我的手握得要骨折脱臼,实在是虚有其 表, 一个身形瘦小如麻雀且疑似未成年的青年男子大概嫌恶被子太臭,撂下正在折 叠的被褥,仿佛要凑数般径直走到我面前,嬉皮笑脸地自我介绍道:“帅哥好。我 叫杨唯雄,来自四川德阳。”然后照例握手,而且是久久地握着,仿佛手握着手就 能心心相印似的。 一个身形粗短如冬瓜的青年男子瞥见宿舍里正在举行握手仪式,像发现硬币的 乞丐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地从院子里冲将进来,然后夸张其事地把双手往裤子搓了几 下,兴冲冲地自我介绍说:“帅哥早上好,我叫顾小聪,来自四川广元。”说着, 些许生硬地递过一双笨手。我担心自己的手会被大家握得皮肤过敏,但又不能让他 空手而归,只好虚与委蛇地伸手让他握。岂料,他竟能觉察出我落落穆穆的态度, 佯装生气。被逼无奈,我只好真刀真枪地和他又握了一回。他仿佛讨到零花钱的孩 子,心满意足,异常大方地把握手的机会让给下一位,如同袋鼠般活蹦乱跳地出去 了。 很快,门外又进来了一名尽管腰身肥硕但仍有胆量大面积露出腰肚的女子。这 名女子见到我就仿佛见到救星,激动得恨不能绕场狂奔,故作乖觉道:“帅哥早上 好啊,我叫杨可可,来自四川德阳。”我在对她肚皮的暴露情况感到瞪目结舌的同 时,照例和她握手一番。 蒋福平把杨唯雄撂手不管的那床被子折叠完后,大概是怕自己吃亏,也热情洋 溢地向前来和我握手。于是乎,我的手成了公共汽车上的吊环,人人都有抓握的权 利和义务。 突然,一个声音如同棘刺般在我的意识里猛扎了一下:“为何没有本地人?” 我立即意识到自己正处在疑云弥漫前途难料的境地中,警觉起来。然而,我初来乍 到,两眼墨黑,对异地的风土人情浑然无知,一切都显得过于被动,与羊共体的感 觉在我的身体里仿佛春风过后的大地般复苏了:在陌生的环境里,我就是羔羊。 杨唯涛突然说道:“帅哥,你也向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啊。”他这话就好比党的 号召,立即得到大家的响应。大家纷纷向我投来满是期待的目光,仿佛把我当成了 有夺牌希望的运动员。只是,我缺乏在别人面前介绍自己的经验,感到比跟女生示 爱还要羞臊和碍口,不知所可。这时,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罗唯及时发现了我的窘 态,担心我给他丢脸,忙用普通话以发号施令地口吻说道:“那就快给大家自我介 绍一下吧。”原本就已窘迫不堪的我立时被罗唯的话逼到了无路可走的绝境里,仿 佛跳墙前的狗,别无选择,只好在酝酿良久后把自己怯声怯气地介绍了出去:“大 家好,我叫关曜。来自广西桂林。” 大家听说我来自桂林,似乎自己的家就在象鼻山脚下,赶紧就桂林闻名天下的 美景无关宏旨地感叹一番,仿佛这样便能博取我的好感和信任似的。 这时,我发现自己睡的被子竟还没叠,不禁感到颇难为情。虽然被子恶臭难闻, 但就像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一样,出于面子问题,自己的睡的被子是要自己叠的。遗 憾的是,我刚要动手叠被,蒋福平像是怕自己高大威猛的身躯找不到用武之地,抢 先我一步,如同老士兵般训练有素地折叠起来;而其他人则像推一个走错门的乞丐 一样推着我,让我洗脸刷牙去。 我刚走出院子,在浴室门口刷牙的一名瘦弱得让人于心不忍的青年女子就及时 地发现了我。她无从顾及嘴上粘着的泡沫,异常兴奋地朝我打招呼:“帅哥早上好 啊。”说着,仿佛懒人冲洗厕所般草草冲洗掉口里的臭气,然后大胆放心地走到我 面前,自我介绍道:“我叫康利娟,来自广西南宁。” “你好。”我言语轻淡的说着,不甚情愿地握了手。 和顾小聪一道在厨房里忙活的一名既矮又胖的女子闻声而动,傻傻地站在厨房 门口,像要提请我注意似地自我介绍说:“帅哥,这边,这边,早上好,我叫贾芮, 来自湖南衡阳。很高兴认识你。”值得庆幸的是,她竟破例没和我握手,让我为她 的满手猪油白担心了一场。 院子里种的是棵柿子树,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拇指般大小的青涩柿果,估计到金 秋时节一定硕果累累,不过可能没来得及成熟就被抢食一光了。在与厨房形成分庭 抗礼之势的浴室的棚顶上安装了太阳能设备,从头顶上灿烂的阳光可以判断,能量 是充足的。宿舍门口有一大堆的同样款式的拖鞋,多得可以用打为单位进行计算, 由于款式大小一致,可以随意穿,有利于脚气的迅速传播。 我正准备问罗唯要我的旅行袋以便拿出我的毛巾牙刷时,罗唯不知从哪里拿出 一套洗漱用品,声称是特意为我新买的。向来脸软的我推却不掉罗唯的盛情,只好 让我旅行包的牙刷手巾屈居候补地位。然而,我很快就为我的脸软付出了血的代价。 罗唯给我的那把牙刷与其说是牙刷,倒不如说是刷油漆用的棕刷,异常粗硬,刷得 我牙龈生痛,满口是血。为我开了水龙头之后便在一旁监督的康利娟不但把我的窘 态看在了眼里,而且,从她流露出诧异的眼神来判断,她肯定已把牙刷的质量问题 当成了我牙龈的健康问题。这让我感到窘迫和恼怒,恨不能把那牙刷掰成两截。至 于那片比尿布稍大点的手巾,横看竖看都不像是新买的,极有可能已经擦过一个团 的战士的脸了。 粗枝大叶地洗漱一番后,我脱掉拖鞋准备进入宿舍,但却在进宿舍必经的那间 空房里停了下来。这间空房用胶合板隔成了里外两个部分:外面的部分堆放着青椒、 马铃薯、黄瓜,由于天气过于燥热,或者放置的时间过长,黄瓜已经出现了局部伤 热腐烂的痕迹;里面的部分则放置行李,旅行袋、行李箱和鞋子堆积如山,仿佛动 物腐尸般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异味。我在行李堆中掌握了自己的两个旅行袋的具体位 置,放心地把视线转向了宿舍。 宿舍右边墙壁正中的那道门开了,过去是一个正厅,除了一个很久没有食到人 间烟火的小神龛外,别无他物。再往右的墙壁上又有道门,里面是女生宿舍。女生 宿舍里的地铺上是堆积如山的被褥。显然,到了白天,男生宿舍的被褥便搬到了女 生宿舍,而男生宿舍则成了大家的活动中心。 男生宿舍里,把铺盖卷走后,剩下地板上的塑料拼图拼合成的垫子。由于没有 椅子板凳,我只能像大家一样采取盘膝打禅的姿势靠墙坐着,试图对自己的满腹疑 团进行整理和对可能遭遇的种种状况进行必要的权衡。然而,尽管我有个了参禅悟 道的架势,却没有参透禅理的机会,因为大家开始动员我参加打扑克牌的活动了。 杨唯涛仿佛和小动物打招呼似地挥着手,异常兴奋道:“帅哥,打牌,快点过来。” 我觉得“打牌”两字含有空虚的成分,而空虚这条毒蛇是又我所惧怕的,于是 我表明立场说:“我不打牌。” “我们不打钱的,”杨唯涛仿佛宣布某种宗旨似地说,“只是玩玩,没事。” “你们不是够人了吗?”我感到厌恶,没好气道,“我不打,你们打吧。” 蒋福平见我丝毫没有要打牌的意思,简直比看到不平事的梁山好汉还要别扭难 忍,赶紧走过来,像豹子拖猎物一样态度强硬地把我拖了过去。我对自己比爱情和 生命还宝贵的自由的丧失感到恼火和狼狈,心里狠不得把蒋福平捻成粉末,但我显 然不是他的对手,只好收起锋芒,万般无奈地挨着他们盘膝坐下了。我刚坐下,杨 唯涛就递了一支两块五钱一盒的海鸟烟过来。我面对香烟就好比馋狗面对肉包子, 从来都是来者不拒,所以接了过来,欣欣然点上。这时,之前沉闷不语的段庭忠把 一杯子水递到了我眼前,恭而有礼地说:“帅哥,请喝水。”这句话激起了我对水 的欲望,顿觉焦渴难捱,于是迫不及待地驴饮半杯。段庭忠大概是怕自己服务得不 够周到,或者是高估了我的胃袋的容量,见我刚把杯子放下,立即为我满上,惹得 我啼笑皆非。 在我百无聊赖地抓牌时,杨可可像孙悟空一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然后仿佛 只认识我一个人似地跳到我身后,异常露骨地说:“帅哥要按摩不?” 听到杨可可的话,我仿佛突然掉进了冰窟里,感到浑身的肌肉在迅速萎缩,不 禁打了个寒战。我急忙推辞道:“不用。谢谢。” “可可的按摩水平可是一流的哦。”蒋福平异常肉麻地煽动道。 杨可可得到蒋福平的褒奖就仿佛已经得到了我的默许,自行其是地把手搭到我 肩上,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我感到一股不安的触觉像蛇一样在我的肩背上爬动着, 浑身别扭得好比长了鳞片,同时心中惴惴:“这杨可可该不会是提供性服务的吧?” 然而,我觉得在此时表现出反抗情绪不合时宜,于是强蛮地忍受着,任由她像揉面 一样把我的肩背揉捏得阵阵辣疼。 坐在我对面的杨唯雄似乎很羡慕我,诡笑道:“帅哥是不是很舒服?” 尽管我觉得比憋尿还要难受,但我还是含混不清地应了声:“恩。” 蒋福平像是妓院里的老鸨,肉麻十足地说:“我们家可可今年才十六岁哦。” 十六岁?我的怀疑就像已经堵塞的马桶,现在又被蒋福平猛地抽了一下水,顿 时泛滥起来了。我当即给了大家一个偷看牌的机会,甩掉手里的扑克牌,然后钻进 厨房里把在厨房里做帮手的罗唯拉出来,用桂林话劈头盖脸地质问道:“为什么会 有稚气未脱的十六岁的小女生?女的怎么恁子多?而且全是外地人?你给我一个解 释。” “你还不了解情况,”罗唯似乎早有心理准备,用生涩的普通话神情淡定地回 答道,“她们都是学徒。现在这种社会,就是看你没有关系,有了关系之后,不管 你的年龄、性别、籍贯和文化水平是什么,都有发财的机会。也就是说,我们现在 是机会难得,你知道吗?我现在跟你说不清楚,不过你快就会明白的。” “我今天必须见到老板和工地。” “没问题,”罗唯笑道,“你很快就明白了。现在准备吃饭了,吃了饭就带你 去见老板和工地,你先进宿舍休息一下吧。”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心底鼓动道:“至少应该对罗唯保留一点起码的信任吧。” 我不禁有些羞愧起来。见我将信将疑,罗唯趁势一阵推搡,仿佛退货般把我送回了 宿舍。出人意料的是,大家丝毫不计较我的失态,让我惭愧不已。为了补偿自己的 失态,我重又打起扑克牌来。 过了一会儿,在厨房里掌勺的顾小聪走进宿舍以饲养员吆喝动物进食时特有的 口吻宣布道:“准备吃饭啦。”大家仿佛听到了防空警报,迅速收拾了牌局,而后 分头行动。蒋福平不知从那个角落里拿出了一块宽大的胶合板,铺到角落里的拼图 褥垫上权且当作饭桌;其他人则到厨房把面条、米饭,两盘隔夜的剩菜和碗筷一一 搬运到了宿舍,放在胶合板上;杨唯雄显然是动作太慢,到厨房里打了个转后,两 手空空地回了宿舍。为了不留下蹭吃蹭喝的话柄,我几次试图插手,结果都被他们 嫌我档道似地推到一旁,这让作为吃饭分子的我深感愧疚,但也只能按照大家的指 示坐在靠墙的角落里安心等吃。 从大家的言谈中得知,有两人因临时有事,已在我起床前外出,无需等候,可 安心就餐,于是十几个人席地而坐,仿佛聚众赌博般围成不甚规整的一个圆圈。圆 圈的正中放了一盆煮得粘稠如糨糊的面条,让我想起了酒醉后喷涌而出的呕吐物。 好在还有两碗炒饭,我半推半就地来了一碗。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吃饭之前竟然还 有一个夹菜仪式。在这个疯狂荒诞的仪式中,大家像是事先约好,齐心协力地把隔 夜吃剩的黄瓜和土豆丝铺天盖地塞到我的碗里,仿佛把我当成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顷刻之间,我的饭碗就好比农村载客用的拖拉机,显露出超载的趋势,爆满为患, 让我在心中暗暗叫苦。但大家对我碗里危如累卵的情况视而不见,继续像把垃圾扔 进垃圾桶一样理所当然地往我碗里夹菜。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安排我坐在角 落里是别有用心的。由于我两边都是墙壁,饭碗除了倒扣起来外实在是退避无地。 更让人感到沮丧的是,眼前的这盘黄瓜不仅是剩菜,而且连皮都没有削,甚至有明 显的腐烂痕迹。我不禁为自己的那因一度饱受酒精摧残而异常脆弱的胃感到担心, 赶紧正颜厉色喝止道:“够了!”大家这才不甚情愿地把注意力转到自己的碗里。 我向来讨厌在吃饭的时候有人帮我夹菜,因为,我觉得吃饭和睡觉一样,应该 是一个自我享受的过程,不应该受到繁文缛节的羁勒;而现在,大家同时对我的碗 对我碗发起了攻势,让我连最基本也最原始的自由都丧失了,遑论享受。但是,大 家既然为我夹了菜,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是一种场面上的礼节应酬需要,总不至于 存有恶意;同时,由于入乡随俗的礼貌需要,我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把菜退回去或者 倒掉。所以,我硬着头皮,仿佛鸡找虫子般把菜暂且扒到一边以从长计议,而后全 神贯注地攻击菜底下的米饭。终于吃完米饭后,我试着用一种无奈的眼神向坐在对 面的罗唯求援。罗唯仿佛要鼓励我,冲我幸灾乐祸地狡黠一笑,保持沉默。我不得 不用桂林话对他说:“我的菜吃不完了,帮我分点啊。”为了让大家都能听得清听 得懂,罗唯用普通话大声说道:“请你说普通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我对罗唯 的态度感到恼火,越发窘迫,但也只能带着上战场时特有的悲壮感,仿佛久未进食 的饥民般把那索然寡味的黄瓜土豆丝猛塞到嘴里,大肆咀嚼一通,艰难摆平。至此,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不禁在心里把天和地谢谢了一回。然而,关羽大意失荆州,我 则大意得面条。我只顾暗自高兴,一时粗疏大意,碗里突然又平白无故地多了半碗 面条。我竭力压住心中的怒火,无辜道:“我再吃下去非弄出人命不可,人命关天, 希望各位网开一面啊。”大家对自己的恶作剧感到非常满意,只笑不答,无动于衷。 先吃完饭的人并不急于离座,而是把碗放在自己面前的胶合板上,用筷子围着 碗打了个叉以示吃饱,然后枯等着后面拉后腿的。为了避免再次受到食物的攻击, 我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把筷子交叉着放在碗前。只是,这种闻所未闻的用筷子打叉的 方式里似乎有某种诡秘邪祟且不可理喻的东西,这让我不禁感到背脊骨一阵发麻, 惶恐难安。 等大家都把饭吃完,在一旁等候良久的杨唯涛像准备发言的领导一样莫名其妙 地干咳了两声,故作神秘道:“我来给大家讲个笑话吧。” 大家听杨唯涛说要讲故事就好比学生听到校长说要提前放假,激动不已,立即 配合着把目光齐刷刷地投掷到他身上。 “有一个近视眼走在路上,”杨唯涛仿佛被谁拍了马屁,洋洋得意道,“看见 路旁边有蚂蚁,整整齐齐地成了一行,以为是个什么东西,就弯腰用手去捡,怎么 也捡不起来,他就叹气说:‘哎,可惜好好的一条线,都腐烂断了。’” 话音未落,大家仿佛同时被谁挠了胳肢窝,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但正当我为杨 唯涛竟看过《笑林广记》而感到吃惊时,大家突然分头行动,转眼之间就把眼前碗 筷盆瓢席卷一空,大有狂风卷落叶之势。等我终于反应过来时,顾小聪已经用一把 小棕刷清扫撤掉胶合板后残留在褥垫上的垃圾了;而康利娟就像是丫鬟,奴颜婢色 地把一杯水递到了我的面前。 院子里,我掏出手机,准备给家里打个电话。罗唯见势,及时向前干预,用普 通话说:“你干嘛呢?” “给家里打电话,我爸妈一定蛮担心的。”我用桂林话答道。 “你就讲现在正在工地上,”罗唯突然恢复了对桂林话的兴趣,说,“一切顺 利,叫你爸妈莫担心,晓得没有?” 我立即意识到罗唯妄图操纵和钳制我的言论自由,像在旷野里听到狼叫的羔羊 一样警觉起来,恼火道:“我要讲什么我晓得,要你教?”但为了不让家人担心, 我还是遵照罗唯的嘱咐,在电话里重复着对父亲说“好”和“顺利”。 打电话时,罗唯就像探子一样形迹可疑地站在不远处。我断定罗唯在监听,感 到怒不可遏,于是刚挂断电话就比痛斥国贼还要义愤填膺地对罗唯说道:“我必须 在今天之内见到老板和工地,还有,你必须买到电焊机。” “估计老板还没回来,”罗唯故作镇静道,“先耍两天再讲。” 时间紧迫感的阀门被打开了。我总是心心念念地希望能够尽快赚到一笔足以好 好安置父母的钱财,以便让我可以肆行无碍地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更为迫切 的是,我需要尽快证实自己是否被骗。因此,我对罗唯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大为光 火,抢白道:“你不是讲时间就是金钱吗?告诉你,我不稀罕什么游山玩水,我必 须尽快把工作上的事都落实下来。我不可能闲着浪费时间!” “那也好。”罗唯像要排出胃里的苦涩的气体一样把这几个字吐了出来。 很快,大家陆陆续续地出了门。出门时,两人一群,三人一组,结伴而行,前 后两组出门的时间相距五到十分钟,前面出门的人总是不忘记提请院子里帮忙关门, 使得院门就像酸菜坛一样时刻保持着关闭的状态。我强烈地感到这种过于谨慎的出 门方式超出了常情常理,有一种浓重的阴邪鬼祟的意味;就像法医再次发现不明血 污一样,新的疑点再次栓塞在我意识的血管里,让我忧心忡忡。但同时,我又试图 解除自己的怀疑和顾虑,自己安慰道:“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具有‘小心门户’的 防范意识罢了。” “我们哪时出门?”为了能将心中的疑团层层解开,我问罗唯。 “等一下。”罗唯说。 想到自己可能会见到老板,我不禁为自己身上的在洗澡时没有及时更换掉的衣 服而自惭形秽起来,于是迅速跑到放置行李的小隔间里,从旅行袋中掏出了干净的 恤衫和牛仔裤。头疼的是,康利娟大概在男生宿舍里找到了当家作主的感觉,盘踞 不去,让我失去了一个更换衣服的好场地。被逼无奈,我决计就地解决,于是在仓 皇四顾以确定没有春光乍泄的危险后,直接在小隔间里提心吊胆地快速更换起衣服 来。 罗唯发现我在转眼之间就换了衣服,不但不吃惊,反而指着小隔间没好气地问 道:“你就在里头换衣服?” 我感到自己的脸颊仿佛被谁猛刮了几个回合,惹得浑身燥热,羞愧不已,只好 像承认错误的小学生一样轻声说道:“恩。” 罗唯以训诫晚辈的口吻大声说道:“以后要换衣服去冲凉房里换,晓得没有?” 我恼羞成怒道:“我刚来,哪晓得恁子多?”说着,我钻进宿舍喝了半杯水, 像要降火。 透过宿舍的窗户,我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罗唯正将我换下的衣服浸泡到了桶里, 仿佛勤快的保姆。我再度为罗唯的自行其是感到恼火,但木已成舟,就算我的火气 再大也不可能把早已湿透的衣服烤干,只得把愤怒的爝火就地熄灭。 很快,我换上了仿佛下水道里的黄鼠狼尸体般潮湿烘臭的鞋子,罗唯、康利娟 和我,一行三人,于早上七点二十分左右作为最后一组出门。 出了门,我终于得以看清门楣上的几个楷体大字:幸福之家。罗唯及时锁了院 子大门,然后带头沿小巷向左拐去。看来,这个“幸福之家”里有某种如猫头鹰般 不宜见光的、必须时刻深锁着以保持其神秘性的事物。 身形矮小的罗唯走在我的左边,同样身形矮小的康利娟则走在了我的右边,好 比在馒头的两边各放了一个鸡蛋。 随着时间荏苒地运行,阳光越发显得晃眼,逐渐加大火力炙烤着干燥的大地以 及如蚂蚁般游移在大地上的行人。几朵白云棉花似地垂悬在半空中,似乎随时都要 被渐次增强的日光分解开来。空气里,早晨特有的凉意及其带来的粗犷感快速消失, 朝干燥和闷热全面过渡。长期盘踞在路面上的厚厚的尘土为交替前进的双脚所唤醒, 肆意飞扬,黏附在裤腿、衣襟和头发上,仿佛难以数计的黏菌。令人厌恶的汗水开 始从浑身各处的毛孔里流溢而出,仿佛鼻涕虫般发粘地在皮肤上爬动着。而这一切 就好比是鸿蒙初辟时的人类世界,才刚刚开始。 在巷弄里穿梭时,罗唯似乎想缓解一下我一直处在紧张水平线上的心情,用嘴 努着走在我右边的康利娟,操桂林话对我说道:“这个女的是学徒,呵呵。” 然而,罗唯的话只说了半截,并没有明确地表明是谁的学徒,似乎等着我问。 于是我问:“是你的学徒?” “呵呵,”罗唯故作神秘地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我正为罗唯的话感到纳闷时,之前一言不发的康利娟突然问我:“帅哥哪里人?” “帅哥就免了,”我有些不情愿地用生涩的普通话答道,“广西人。” “哎呀,”康利娟故作惊诧地套近乎道:“原来是老乡呀。我也是广西人哦。” “你是怎么会到北京来呢?”我心里感到纳闷:莫非她在北京有亲戚不成? “自己来的呗。”康利娟先是含糊其辞,而后话锋骤转,酸不溜丢道:“还不 知道帅哥怎么称呼呢” “你以后慢慢会知道的。”我担心康利娟拿我名字上做文章,搪塞道。 “自我介绍有什么好推三阻四的?”罗唯大概是担心自己受冷落,忙用普通话 大声帮腔道,“人家又不会吃了你。时代就是这样,如果人家看你连自我介绍都不 敢的话,肯定认为你不会有什么出息了。知道吗?” “你不会是害羞吧?”康利娟见罗唯为自己撑腰就仿佛得到鬼子重用的汉奸, 顿时有了几分底气,立即穷追不舍道。 “关曜。”我被逼的走投无路,只好鼓足勇气,像吐一口痰似地把自己的名字 吐了出去。 “哎呀,好名字呀,是不是‘耀眼’的‘耀’?‘关门’的‘关’是吧?”康 利娟果然拿我的名字上做文章,仿佛在大街上碰到老熟人般一惊一乍地说。 我感觉到也许不用强力就无法摆脱这种不近人情的纠缠,心里想说:“是‘关 你屁事’的‘关’。”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甚至顾不上对“耀”字的纠正,从 简答道:“对。” 接着,康利娟像要查户口一样不厌其烦地继续询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出于 礼貌应酬的需要,我尽量作答。很快,除了“性别“一项没有询问之外,她已经基 本掌握了我身份证上主要内容,让我为自己没有直接把身份证交给她过目而懊悔不 已。 在穷街陋巷里曲里拐弯地转了十几分钟之后,我们总算走到车水马龙的街衢上。 但由于惯性作用,拐弯扔在继续,弄得我晕头转向。 此时,迎来了人们上班的高峰时期,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一片喧腾,噪音、尾 气、尘埃和燥热使得空气更加浑浊和窒闷起来。 康利娟的嘴巴就好比联合国秘书长,片刻不得闲,让我除了在过斑马线时获得 片刻的耳根清净外,饱受问题的袭击。这时,她再次突然袭击道:“帅哥是不是很 喜欢看书?” “你怎么知道?”我感到自己的某根隐秘的神经受到了触动,顿时满心羞愧。 “一看就看得出来,”康利娟以嘲笑的口吻说道,“帅哥应该属于那种比较多 愁善感的人,喜欢看书的人都是这样的。我从来不看书。” 我噤口不言,只在心里暗暗诅咒康利娟的嘴巴最好自行烂掉,省得再叫人来掌 嘴。 “帅哥有没有朋友?”康利娟并未觉出我的不满,哪壶不开提哪壶道。 尽管夏悠的影子在我的意识的舞台上走了个过场,但我兀自羞愧得直想当街找 个女朋友来向慷利娟炫耀,然而当街找女朋友就好比穷人请地主吃饭,多半会遭到 拒绝。无奈之下,我自我解嘲道:“还等着政府帮我介绍呢。” 康利娟仿佛捡到便宜,喜不自胜,就话接茬道:“那就是说,我有机会做你的 女朋友咯。” 话音未落,我立时陷入了比示爱时遭到拒绝还要尴尬的境地中,只好用几声夸 张的干咳来掩饰,不敢做声。同时,我脑海中迅速出现了《诗经》中的那句“巧言 如簧,颜之厚矣”,当然,我并没有派上用场,而是把精力转移到了路旁的一个车 站上。 这是一个长途汽车客运站,车站门前几棵异常茂盛的月桂树站岗似的分立在站 门左右,投下几片浓郁的树荫;树荫下成排地隐伏着十几辆蠢蠢欲动的三轮车,司 机们正抓紧时间询问着出入的行人招揽生意;齐整的玻璃窗恰倒好处地安嵌在车站 大楼因没粉刷石灰而露出青砖的老式墙体里,把阳光反射到未知的某处;车站大楼 顶部用行书居中写着“XX汽车客运站”几个漆红大字,赫然在目。 我强迫自己把车站附近的地形和景物像钉铁钉一样钉入脑海中,以备不时之需。 从车站再往前走了大约五分钟的样子,罗康二人不约而同地在临街的一个小院 门前停下来。尽管附近有几家销售涂料的门面,然而这家院子的门前除了歪歪扭扭 如蚯蚓的“招租”两字外,并没有悬挂任何写明商店名称和经售货物的牌子,显然 并不店铺,也不可能是工地,就算是工地的话,那么这工地的面积之小势必让人感 到失望。我警觉的意识触手迅速张开了。 罗康两人仿佛听到响动声的眼镜蛇,突然紧张起来。把风似地左右顾盼一番后, 罗唯趋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形迹相当可疑,让人狐疑万状。我果断地撇下正在脑际 徘徊的《圣经》中的那句“敲吧,门终究会开的”,像抓馒头一样抓住罗唯,厉声 问道:“这里不是工地也不卖电焊机,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时间还早,”罗唯仿佛要抵赖的小偷,故作轻松地诡笑着,用普通话说, “看工地有的是时间,反正工地跑不了。我对一个行业挺感兴趣,想先带你去考察 一下,算是帮我个忙,帮我参谋一下。” “你骗我,是吧。”我终于把在脑际盘桓良久的那句话恶声恶气地说了出来。 “没人要骗你,”罗唯态度生硬道,“你去看了之后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你了。” 就在这时,那扇铁质大门贝壳似地开了一道刚好够一人侧身而入的小缝。罗唯 见势,猛然发力,像推犯人似地将毫无防备的我推进院子,而后伙同康利娟紧跟在 我后面,仿佛偷鸡贼似地溜进门来。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守在门后的两名男子已 经把院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势如上屋抽梯,我无路可退,只能将信将疑地把自己的希望投在罗唯身上豪赌 一把了。 院子里,我仿佛愣头愣脑的傻子,异常警觉地察看着四周。院子不大,大约五 米见方,前后相对的两幢两层高的砖房虽然粗糙地抹面粉刷过,但尚未安装门窗, 房子的功用不明。院子里有几个身份不明的男子正在做一些无足轻重的活计,比如 修理几张折叠式的小板凳,发现我们的到来,异常热情地打着招呼。前院的楼房里 并没有架设楼梯,而是在房子的外侧用铁架焊接了一道梯级陡峭窄小的梯子,扶手 上粗糙地刷了一层红色油漆。隐约听到有歌声,在院外喧腾嘈杂的人声车声之中若 隐若现。 罗唯径直把我带到梯子右下方的一间临时搭建的简易厕所旁,说:“先上个厕 所吧。”我对罗唯的这不合常理的要求感到疑惑和愤怒,心想:“除非罗唯是我的 膀胱,否则他断无要求我上厕所的特权。”遗憾的是,尽管威•;詹姆斯说: “我们大多数人到三十岁时,性格已经像石膏一样,再不会软弱了。”然而,三十 岁的我,性格就像烂泥一样,始终强硬不起来。在这种性格的支配下,我鬼使神差 地选择了屈服,仿佛任人摆布的牲口般温顺老实地钻进了厕所。直到进了厕所,我 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体里羊的物质发挥了作用,让我的软弱如同被戳翻了的蚂蚁窝 般暴露无遗。我对自己的盲目屈从感到嫌憎和懊恼起来。 原来,这个厕所就好比演员的化装间,大家在上场前都得进去折腾一番,罗唯 和康利娟也不例外。等他们终于从厕所里出来后,在康利娟的引领和罗唯的殿后下, 我仿佛被遣返的战俘般狼狈不堪地缓缓走上了那道陡得让人心惊肉颤的楼梯。在楼 梯尽头迎候着我们的是一扇洞开的大门,随着这扇门的渐次逼近,之前隐隐约约的 歌声越发明晰清朗,夹杂着一些细碎的说话声和响动声。我不由得屏气敛息,仿佛 在看恐怖电影。 很快,我就浑浑噩噩站在了门口。门里靠墙横放着一张大约五十公分高的长凳, 坐在长凳上的四五个身份不明的男女仿佛听课老师,或翘起二郎腿或正襟危坐,面 前表情地目视前方。我像长颈鹿一样异常警觉地把脖子伸到了室内,只见在如学生 教室般大小房间里仿佛学生作文本上的文字般密密麻麻地坐了百十号人,无不神思 专注地盯视着前方站在一块漆皮剥落的黑板前的三个人,没有讲台,站着的一名男 子正像煽风点火的反动分子一样语焉不详地说着一些什么。我仿佛闯入了某个凶案 现场,感到一股浓郁阴森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自己,浑身燥热;脑海里顿时如同突 然中断了信号的电视机画面,一片白雪茫茫;心脏仿佛脱离了我的躯体,猛烈地搏 跳起来;血流一阵强似一阵地压迫和冲击着太阳穴;粗重的呼吸在胸腔里激荡起沉 闷的声响;我的神经、细胞和骨骼仿佛突然被投掷到了万劫不复的静寂的虚空之中。 我像是在野外看到了老虎,本能地后退,然而我的后退比空心萝卜还要没用,因为, 靠墙坐着的几个人伙同罗唯迅速组成了一道人墙,然后像押送犯人一样七手八脚地 把我推到前面人堆里的一张空着的折叠式小板凳上。我感到无法遏制的惶悚和愤怒, 但又无力推翻“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的说法,只好比霸王别姬还要无 可奈何地坐下了。 此时,在站在黑板前的“主持人”的领唱下,集体唱了一首《流浪歌》:“流 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场下的喽罗们一面有气无力拉拉杂杂地唱着, 一面把右手举过头顶,比着一个剪刀的手势,跟着节奏异常滑稽的忽左忽右地晃动 着,绵软无力的腔调和幼稚可笑的手势迅速营造出一种伤感忧郁而又阴森邪祟的氛 围。我立即推断这些人必定是像肇事逃逸者一样有家不能回,所以只能在一些表达 对亲人故土眷念之情的歌曲中来寻求安慰。突然,我发觉坐在我左右两边的几个人 正用观察异类的眼神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我,显得麻木不仁,痴傻呆滞,仿佛失去了 灵魂。就像成群的麻雀从灌木丛里蹿出来一样,一些让我感到莫名震悚的词汇从我 的脑海里迅速蹿了出来:法轮功,传销,非法组织,诈骗,犯罪团伙…… 大约十秒种后,一种奋力挣扎殊死搏命以冲决一切罗网的强烈意识从我心底升 腾起来,并迅速获得了像法律一样高的地位,凌驾一切。我必须马上走人,没有虽 然但是没有因为所以没有商量余地没有附加条件地走人。 于是,我猛然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不管不顾地往门口冲撞而去,像对 待伤风时流的鼻涕一样把几个试图拉住我的人甩在一旁,并差点把作为最后一道防 线的罗唯像踢足球一样踢下陡峭的楼梯,然后仿佛飞机排出的尾气般一溜烟冲下了 楼梯,如同愤怒的狮子般大步穿过院子,像坏了方向盘的汽车一样撞开院子的大门, 狂奔至人来人往的马路旁,直到确定没有追兵后才停下来抓紧时间喘气。 欺骗!我讨厌欺骗!而且是我最好的朋友对我的欺骗!我心潮澎湃胸臆起伏。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