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稍稍镇定后,我无法遏止地想起我的旅行袋特别是我的日记本来。日记本于我, 就仿佛花于蝴蝶风于风筝,难舍难离,意义非凡;如果我舍弃行李仓皇而去,那就 仿佛半夜里穿着裤衩被老婆赶到大街上的男人,未免太丢人显眼了。而此时,大家 都在此非法聚集,宿舍里空无一人,正是我拿取行李的大好时机。问题是,我初来 乍到,仿佛呆子进了皇宫,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遑论照原路返回宿舍;即便瞎猫 撞死耗子地找到了宿舍,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迅速地从曲里拐弯的巷弄里回到大街 上。况且,院门深锁,需要像小偷一样翻墙而入,不但有失君子风度,而且有被街 坊邻居逮个正着的危险。这时,我想到了罗唯,如果他还念旧情的话,带我去取行 李应该不成问题吧。我放慢了脚步,等罗唯追上来。 罗康二人大概是听取“领导”的意见或研究战略部署,过了半晌才一前一后地 出来。我对瘦小如鼹鼠的他们并不担心,若无可避免地需要拳头相向的话,我自信 三拳两脚便能轻易把他们撂倒在地,况且大街上人来人往,在众人雪亮的眼睛下, 就算他们有谋财害命的心思也不敢把我怎么着。 罗唯一上来,就像饿狼抓兔子似地死死地拉住我的衣摆。我以为他要说:“看, 逮到你了吧。”然而他却用普通话说:“你别冲动。” 罗唯似乎要把我的恤衫拉成帐篷或当成救星,死不放手,惹得我火冒三丈。为 了让他把脏手松开,我像拍蟑螂一样狠狠拍打着他的手;为了能震慑住罗康二人, 我决心用大家都能听懂的普通话与罗唯抗争到底,大声呵斥道:“你竟然骗我?传 销是吧?我对你太失望了!” “不是传销。”罗唯终于松手,以规劝晚辈的口吻说道,“你要相信我,我不 会害你,请你冷静,别冲动。” “那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工地呢?没有是吧?从一开始就哄我是吧?我很 好骗是吧?”我对罗唯的欺三瞒四失望至极,气鼓鼓地说着,摆手而去。 “请你冷静,请你相信我。”罗唯一面语气生硬地重复着说,一面穷追不舍, 仿佛兜售杂货的小贩。 “你难道不相信自己的兄弟吗?”和罗唯一鼻孔出气的康利娟也追了上来,帮 腔道,“他怎么会害你呢?你怎么就不能够冷静地想一想呢?你这算什么兄弟?” 听到康利娟的话,我感到自己的软弱在心底蔓延开来,一股极具杀伤力的愧疚 电流导入我的血管,但为了保持自己的强硬形象,我兀自毫无嘴软地对罗唯说: “你们马上带我去要行李,越快越好。如果你们不带我去,那我大不了行李不要了, 立马走人就是。”说着,我继续大步前走,决计直接走到路旁的汽车站,结果因为 没有提前摸清地形,很快就像在当铺里买烧纸一样走错了地方,但由于面子问题, 我径自一错再错地走下去了。 “我要你的行李做什么?”罗唯看不上我的旅行袋,言辞激切道,“我不可能 让你行李都不拿就回去,问题是你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没有什么好想的,你这是在拖延时间。”我发觉自己彻底迷失了方向,不敢 再贸然向前,于是停了下来,以黄河咆哮的气势大声说道,“你现在马上带我去要 行李,你是去还是不去?” 罗唯像是被人用刀架到脖子上,张皇失措道:“去,去。” 我清楚地意识到某种隐秘的真相即将显形暴露,并将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震撼 和冲击,但我已然无从顾及,径自语气斩截地说:“你现在马上带我回宿舍,不要 跟我玩花样。” “不着急的。”罗唯把这句话丢给我消化后,自行其是地小跑到路旁的小卖部 里买了一盒烟,然后像见到领导的马屁精一样毕恭毕敬地递一支烟给我,说:“先 抽支烟吧。消消火,别冲动。” 听到罗唯的话,烟瘾的虫子立即在我的身体里蠕动起来。然而,在这个关键时 刻,我沮丧地发现自己的裤兜里竟然偏偏只有一个没能及时扔掉的空烟盒。情急之 下,我只好一面在心里咒骂着自己颇不争气的烟瘾,一面冒着“吃人家嘴软”的危 险把罗唯手里的烟接了过来。好在,我并不嘴软,继续态度强硬道:“马上带我去 要行李,可以给你一分钟时间来考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罗唯极尽谦恭之能事,把打火机的小火苗围在掌心为我点烟,诺诺连声道: “去,去。”然后像称职的导游一样带着我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并叨唠着劝我千万 要冷静。康利娟则仿佛要避开我的怒气似地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打着电话,嘴里 唧唧咕咕地说着一些什么。一个意识黄鼠狼似地从我是脑海里蹿了出来:罗唯在拖 延时间,而康利娟则趁机通风报信。就在这时,罗唯的手机仿佛要添乱,突然异常 突兀地在尴尬的空气里响个不停。我感到惶恐不安,忙厉声制止道:“想通风报信 是吧?你最好不要接,免得我冒火。劝你别跟我来这套!” 罗唯不情不愿地收起了手机,然后为自己失去了一个展示口才的机会而苦笑了 两声,蔫头耷脑地继续前进,说:“我看出来了,你怕了。” 确定无疑,我的思想被疑惧惶恐的绳索牢牢地束缚住了。总有一个声音在脑子 里旋绕着对我进行提醒:我的人身自由可能受到控制,我的钱财可能遭受讹诈,我 可能受到人身伤害,即便这个诡异阴邪的组织不是传销组织,也必定在从事一些见 不得人勾当,甚至可能是个颠倒是非反人类反科学的邪教组织,我不得不怕。当然, 尽管罗唯的话无可避免地我产生了刺激作用,但我的意识仍旧维持在理智和清醒的 范围之内。 “激将法,是吧?”我用自以为洞烛其奸的口吻说道。 罗唯不做声,径自带着我钻进了一条背静的小巷。与此同时,方才跟在后面的 康利娟仿佛突然炸开的气泡,不见了踪影。我警觉起来,忙厉声质问罗唯:“康利 娟是不是去喊人了?你到底是不是带我去要行李?” 罗唯仍旧不放弃对我的规劝,以指导员特有的耐心说道:“你怕什么?要是真 的想抓住你什么的,刚才你根本就出不来,知道吗?你先冷静冷静,没有人要害你, 知道吗?” 接着,罗唯在路旁的一家小卖部里买了两瓶矿泉水,而后递了一瓶过来,拉拢 道:“先喝口水吧。” 我莫名地感到脸软,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然而,我很快就发现瓶子里全是冰 块,不但喝不到半滴水,反而撩惹得我的喉咙焦渴难耐。于是,我恼火地把这瓶矿 泉水扔给路旁的垃圾箱喝了。 罗唯带着我在僻静简陋的小巷继续向前,仿佛要把我引进敌人的包围圈。我生 怕遭到伏击,突然停住脚步,不肯再往前,然后仿佛叱呵牲口似地对罗唯说:“你 让我太失望了,直到现在,你还在骗我,这根本就不是去宿舍,你别拿我当傻子!” 我气急败坏地瞪了罗唯一眼,然后像准备扔铁饼的运动员一样在原地打转,转了几 圈后,终于把那句在脑海中盘桓良久的台词扔了出去:“我不跟你走了!” 罗唯拿出了临危不乱的风度,仍旧保持着一副汉奸见长官时特有的笑脸,哄孩 子似地说:“我是想让你别冲动,带你散散心,让你冷静……” 我等不及罗唯把话说完,赶紧掏出手机,煞有介事地看了一下时间,然后一面 大步往回走,一面不动声色地对追上来的罗唯说:“我必须十分钟之内见到行李, 否则马上走人。” 罗唯像是不服气,继续以死缠硬磨的口气徒劳地解释着,浪费了不少口水,幸 亏他有一瓶可以润喉的矿泉水。我立场坚定,任他花说柳说,径自加快脚步以求尽 快见到大街。当罗唯说得过于起劲时,我再次掏出手机看时间,不冷不热地提醒道 :“现在还剩下八分钟了。” 罗唯仍旧絮絮不休,仿佛成了老太婆。我不胜其烦,不得不郑重提醒道:“还 剩七分钟!”为增强效果,我以观花赏月的神情定定地看着停在不远处的一辆三轮 车,旨在告诉罗唯:我随时都会上车走人。 “康利娟已经帮你拿行李去了,”罗唯见我态度强硬,久攻不下,终于妥协道, “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我不敢再相信你了,除非在七分钟之内见到行李,哦,不对,是六分钟。” 罗唯无计可施,只好在我的批准下给康利娟打了电话,让她把我的行李送到书 店门口。我不敢轻信眼前的这位狡猾的敌人,但仍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很快, 我和罗唯回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然后冒着妨碍别人做生意的嫌疑坐在一家书店 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与康利娟接头。在这样的时刻,我和罗唯是这条街上仅有的两 名无所事事的静坐者。 十几分钟后,康利娟气喘吁吁地提着我的黑色旅行袋从对街迎面走来,然后像 扔破罐子似地把我的旅行袋扔在我面前,以泼妇所特有的怨毒神情看着我,似乎在 期待着我发表谢词。我不咸不淡地说:“我还有一个绿色的手提式旅行袋,还有泡 在桶里的那套衣服,你们无条件给我拿过来。” 康利娟的眼神里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委屈,忿忿不平地对我发表了感言:“知道 穷人为什么那么多吗?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什么都不敢什么都怕,看那 么多书有什么用?我替你感到悲哀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一个女的都不怕,你 怕什么?”说着,好象全人类都得罪了她一样骂骂咧咧地走了。 趁康利娟尚未走远,罗唯突然以诱供的口吻大声说道:“一个女的这样说你, 你不觉得悲哀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感到自己用书本为构筑起的那层保护的壳在瞬时间被他们摧毁得灰飞烟灭, 内在的怯弱的自我像破了皮的饺子一样暴露了。我心底顿时卷起了一阵羞愧的风暴, 浑身的细胞仿佛被推到炽烈燃烧的火坑里,无不卑微地发热。就在这种心理应激的 状态下,我恼羞成怒,对康利娟的背影大声说:“把我浸泡在桶里的衣服拧干了再 带过来。” 我能意识到罗康二人对我实施了激将法,但仍被搅得心烦意乱,羞愧难言,于 是再也顾不上旅行袋里各种零七八碎的物品,径自垂头丧气地坐在旅行袋上,沉默 在书店门前的阶梯上的一片树荫里。在我身旁像一只癞蛤蟆一样蹲着的罗唯似乎看 穿了我的心思,很合时宜地递了一支廉价香烟过来。闷头抽烟时,我试着理清自己 的思路,以便在羞愧得让人窒息的旋涡里寻找一个突破口,而罗唯似乎正在搜寻一 些崭新的让我感到羞愧的话题。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并把释放的能量控制按扭开到最大,放射出耀眼 的光芒。浑浊的尘埃悬浮在城市上空,汇聚成灰蒙蒙的一片,给人一种压制窒闷的 视感。路面上潮水般的行人和车辆像蚂蚁一样地运行着,各怀心事地奔赴自己的目 的地。萎蔫的花树耷拉着脑袋在密不透风的空气里尽情地享受着尘埃和尾气的侵袭 以及阳光的暴烈和酷热,投映在地上的奇形怪状的影子缓缓移动着,恰似时间的脚 印。 大约两支烟的工夫,康利娟提着我的绿色旅行袋从一辆三轮车里钻了出来,然 后像晒干的萝卜一样蔫头耷脑地走到我面前,送礼似地把旅行袋塞到我怀里,说: “现在你满意了吧。” 我恼火地发现,我的旅行袋像是掉到水缸里的老鼠,令人寒心地渗出数量惊人 的水滴。显然,康利娟并没有遵照我的嘱咐把我那套被罗唯浸泡在桶里的衣服拧干。 我想,即便她手无缚鸡之力无法胜任拧干的工作,也至少应该用塑料袋为我把湿衣 服分装出来的;现在,我的衣服非发霉发酸不可。我感到束手无措,恨不能在路旁 的树上拉根绳子晾晒一番。我对康利娟的满意度骤然下降,想对她说:“很不满意。” 但平心而论,康利娟不辞劳烦地先后往返两次,使我能够顺利拿到行李,不管出了 何种目的,都是功不可没。这样想着,我反倒对自己见怪起来,低头不语。 随着行李的到位,我只消优雅地挥手拦住辆车,便能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到 此一游”然后扬长而去了。因为,路旁的各种载客车辆的数目着实可观。至于罗唯 和康利娟,如果他们不玩弄点阴损的招数的话,显然是拦不住我的。对此,我比娶 到媳妇的光棍汉还要感到满意。我之前浮躁不安的心情终于像罗唯所希望的那样冷 静下心来了。然而,取得行李的顺利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让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 的判断来;而怀疑又使我变得优柔寡断,心绪郁结。我觉得我不该轻信自己的猜疑, 而是需要更加严肃的观察和判断,惟其如此,才不致留下遗憾。我之前坚定的决心 像老年人的牙齿一样逐渐动摇起来,以至呈现出崩溃的趋势。 罗唯撕开了沉默,用生涩的普通话问我:“是不是觉得我们在搞传销?” 于我而言,要两个操同种方言的老乡用普通话来进行对话,就好比两个中国人 同时用手抓饭吃,实在是一件别扭的事情;然而,要这两个老乡分别用方言和普通 话来对话,这就好比两个中国人共餐时分别用手抓和用筷子夹,是一件更加别扭的 事情。所以,我决计采用不太别扭的方式,用普通话罗唯抗争到底:“是不是传销 我不清楚,但至少不是什么见得人的勾当,骗不了我的。” “不是。”罗唯似乎想在教育我的同时达到教育蹲在旁边的康利娟的目的,情 绪激奋道,“这是一种新兴行业,一种能够赚大钱的行业。只是,你怎么可以看都 不看一下就认定是传销呢?太武断了,知道吗?这是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留 给中国人的、让穷人致富和翻身的六个行业中的最后一个行业。” “哪几个行业?”我比听哑巴唱戏还要感到莫名其妙。 “房地产、广告、股票、保险、无偿贷款和营销。”罗唯煞有介事道。 和“传销”仅有一字之差的“营销”两字就仿佛自己房间里的一滩血,让我警 觉起来,我心想:“他们是否把非法的“传销”裹上“营销”的外衣以达到局骗财 物的目的?”接着,我又想起《逸经》中的那句“不要对每一个故事都信以为真”, 于是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行业是邓小平提出的?我还以为这些行业是历史 发展和社会进步的产物呢。” “听我说好不好?”罗唯仿佛要霸占发言的权力,以不容分说的口气说道, “邓小平提出,只有先让一部分地区和个人先富起来,然后再带动其他地区和个人 富起来,才能达到共同致富……所以,机不可失,现在只要加入了这个行业,我们 就会成为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告诉你,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是六个 能致富的行业中的最后一个了。” “到底是什么行业?别跟我藏头露尾的。”我感到自己的胃口已被罗唯充分地 吊了起来。 “自己去课堂里看吧,”罗唯故作玄虚道,“课堂里的那块黑板已经把一切都 写得一清二楚了。这是一位姓杨的教授和他的三名弟子花了三个月时间研究出来的, 是一种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赚钱方法。” “怎么不称‘学生’而称‘弟子’呢?”我仿佛突然发现虫子的母鸡,兴奋得 恨不能飞起来,“听起来很像邪教组织嘛。哦,对了,你不是说是邓小平的提出来 的吗?怎么又成了教授的功劳?” “是邓小平提出了一个初步的框架,”罗唯有模有样道,“然后那位姓杨的教 授为这框架注入了理论依据和具体的操作方法。” “是谁告诉你的?”我逐步进逼道,“邓小平什么时候提出的?证据呢?” “你自己去看黑板就知道了。”罗唯嗫嚅着说,“我一时跟你说不清楚,反正 只要从事这行业,你就能在短时间内赚到别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大钱,而且一点都 不用受累,平时只管到处去吃喝玩乐,钱财照样能滚滚而来。三岁小孩,甚至还没 出生的胎儿,都能赚到大钱。”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仿佛要维护正义,气愤道,“‘允许一部分地 区和个人先富起来’的前提是‘通过诚实劳动合法经营’,而吃喝玩乐根本就不是 什么诚实劳动,还说什么‘先富起来’呢?难道可以不劳而获?难道天上会掉馅饼? 除非是违法犯罪,否则打死我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你信吗?” “当然相信。”罗唯像在维护自己的信仰,言辞坚定道。 “可以赚多少钱?不会倒贴吧?” “开始的几个月一个月能赚二十几万,”罗唯煞有介事道,“后来能赚几百万 几千万,甚至更多。你去看黑板就明白了。” “恭喜你了,大富翁,你现在就施舍点路费给我,让我回去吧。” “我是不会给你的。除非你去看黑板就明白了。”显然,罗唯把那块漆皮剥落 的黑板当成了自己的挡箭牌。 “那你现在就把你那二十几万给我欣赏一下吧。”说着我又担心起来:罗唯要 是真的拿出“二十几万”来,我肯定下不了台。 “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发下来,”罗唯极难为情似地说,“就算发下来了,我 也不会给你看的。” “那你上个月的二十几万呢?”我断定罗唯拿不出“二十几万”来吓人,不但 非常放心,而且获得了充足的底气,于是不无讥讽地问道,“都花完了?你不是说 要节约吗?” “我现在每天都在节约,”罗唯仿佛抗洪抢险的战士,千方百计要堵住缺口, “很多事情跟你说不明白,你自己去看就清楚了。” “既然你说时间就是金钱,”我顺势另掘缺口道,“那你就直接把你们的赚钱 方法告诉我好了,省得我再花费宝贵的时间去看。” “现在还不能说,怕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你慢慢去看就明白了。” “放心,只要不是违条舞法的事情,我都能接受。我看你是不敢说吧。” “一切都写在我们课堂里的黑板上。”罗唯含义不明地笑着说,“我现在只要 花两分钟时间就能把原理说得一清二楚,但这只会害了你,你还是自己去看黑板。” 罗唯所隐藏的秘密就好比上锈的铁锁,死活打不开,惹得我又急又恼,但又不 甘心扔掉为快。无奈之下,我只好继续讽刺道:“没想到你们这组织的纪律还挺严, 不会是想造反吧?为什么是害我呢?是害了你自己吧。” 罗唯再次拿黑板做盾牌,鼓作神秘道:“你去看黑板就知道了。” 我在心里思忖着:“既然那‘赚钱’原理仿佛哑巴做梦似地说不得,需要我亲 自去看黑板,这说明黑板上定有一些勾魂摄魄让人丧失理智走火入魔的东西,那么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的好奇心被煽动起来,支使着我的嘴巴问道:“你为什 么要把我骗过来,而不是直接叫我过来看你们的黑板呢?” “这行业是赚大钱的,能帮助你在短时间内赚到别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甚至想都 不敢想的大钱。如果我事先告诉你说发现了一座金库,让你过来捡金子,你肯定不 相信。所以,为了救你于贫穷之中,我只好把你骗过来。”罗唯的回答让我哭笑不 得,但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让我更为哭笑不得的话:“只要你从事这个行业,你 家的祖坟就冒青烟啦。” 我觉得罗唯玷辱了我家的祖坟,不禁恼火起来,回嘴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 你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我家的祖坟因为我的选择而大冒青烟。”罗唯仿佛受到表彰,嗓音洪亮地回 答道。 “你家的祖坟没冒青烟。首先我不迷信,其次我痛恨愚弄和欺骗。”我决心要 破除封建迷信,愤愤不平道。 “没有人要骗你,我们能赚到大把的钱,这是铁的事实。”罗唯的言外之意是 :他家的祖坟仍在固执地冒着青烟。 正当我准备问罗唯索要铁的证据时,他突然说道,“你知道眼睛为什么长在面 前而不是后脑勺吗?眼睛长在面前就是要你用眼睛去看。只要你去看了,一切都会 明白的。”罗唯陶醉在自己的“独特”见解中,笑得满脸春风,恨不能就此写篇学 术论文。 “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些骗人的把戏罢了。”我试图从进化论的角度来 修正罗唯荒谬观点,但进化论又得从好几亿年前说起,过于艰深庞杂,难免挂一漏 万,只好用这句话来暂时招架。 “等你看懂了我们的黑板后就不会觉得我在骗你了,”罗唯无耻地笑着,大言 不惭道。“恰恰相反,你到时候感激我都还来不及呢。因为我是在救你啊。一旦你 在黑板上看到了玄机,我保证你兴奋得三天三夜都睡不着觉,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在 半夜里把我拉起来,要和我彻夜畅谈啊。” “放心吧,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我越发感到厌恶起来。 “我之所以叫你来北京而不是我的家人或其他朋友,就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太深 了。看到你在家里无所事事,我实在是于心不忍,不得不救你一把。当年是你把我 叫到广东,我不会忘记这恩情,我现在是在报答你。”罗唯说得声情并茂,只差没 流眼泪了。 “感情深厚的朋友很好骗,对吧?”我咬牙切齿地把这句话吐了出来。 “我承认我把你骗了过来,但我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我可以用我的 人格担保。”罗唯很看得起自己的人格。 “为什么没有本地人?全是外地人?”我有所期待地问着,以便知道罗唯事先 为我准备了怎样的答案。 “这个行业不要本地人。”罗唯的答案让人匪夷所思,“因为这个行业太赚钱 了。告诉你,其实本地人连做梦都想加入这行业。问题是,如果本地人都加入了这 行业,那么就没有人扫大街没有开车没有人种地了。我们的组织正是考虑到了这一 点,免得造成社会混乱。同时,按照邓小平的说的‘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再 带动其他人富起来’原理,也不允许这样,因为不管什么事情都应该讲求个循序渐 进,大家同时都富起来就没意思了。不过,照目前的趋势发展下去,几年之后,中 国将有三四亿的人从事我们这行业。” “首先,”我尝试着分析道,“有人开车,有人扫大街,这叫社会分工。社会 越向前发展分工就只会越细,而不会把人都往同一个行业里塞。其次,你刚才说你 们这行业吃喝玩乐也能赚钱,这就是说你们这行业并没有从事实际的劳动,而脱离 了劳动就不可能合法的创造社会财富,没有创造社会财富就只能是社会的寄生虫, 是社会的倒退,只能被仍到历史的垃圾箱里去。再次,并没有任何的法律法规不让 本地人从事合法正当的行业。对于你们的行业不要本地人,我只能这样理解:你们 这行业并不是合法的,而不要本地人的原因则可能是本地人容易暴露这行业的非法 本质。总之,我不相信会三四亿人从事你所说的这行业,否则就国将不国了。如果 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肯定被骗了。” “这行业是合法的。”罗唯的情绪激愤得仿佛要动手打人,“你应该感觉得到 人身的自由吧?你并没有受到任何的控制吧?也没有被灌迷药或毒打吧?这是天子 脚下,奥运会在即,全世界的人都看着这里,违法的活动是不可能这样大规模存在 的,因为当官的谁也不希望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出现犯法的事情,除非乌纱帽不想 要了。这行业并不是传说中的传销,并不存在敲诈勒索的情况,若真是传销或其他 犯法行当的话,就算谁借我十个脑袋我都不会干,知道吗?事实上,上至官员下至 百姓都知道我们的存在,他们对我们很羡慕,甚至费尽心思地想加入进来,只可惜 我们不要本地人,也就是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赚大钱机会的,本地人为了要想获得 这样的机会必须要到外地去发展。这行业对国家是有好处的,因为它也是国家的合 法纳税人之一,对国家有纳税,也就是支持国家的经济建设。” 我觉得,有一种不可理喻的东西已经彻底地蒙蔽了罗唯的思想,使得我无法在 三言两语内让他醒悟过来。我丧失了纵深分析的耐心,大声问道:“康利娟怎么老 是跟在我后面?” 康利娟听到自己的名字,忙用怨毒的目光瞪了我一眼,让我心底刮起了一阵羞 耻的旋风。 “因为你初来乍到,”罗唯马上就给了我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对地方不熟 悉,我们担心你走街走丢了,或者走到人家的车轮下面去。所以,为了能给你的家 人一个交代,我们这才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跟着你。你尽管放心,没人在监视和控 制你。” 我对罗唯的强词夺理失望至极,感到内心比被大风吹翻的麦草垛还要纷乱,于 是接过罗唯递过来的一支烟,闷头抽着。康利娟仿佛在演默剧,一言不发,看来是 在玩味或期待罗唯的“精彩”演说。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我们每个人都是开开心心的吗?”解决了一支烟后,罗唯 继续发言道,“如果我们在做犯法的事情,做不赚钱的事情,我们能开心吗?我们 每天都在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啊。为什么笑?那是因为我们确实有钱赚,每天都 会有大把的钱钻到我们的口袋里。你应该注意到宿舍的围墙其实并不高吧,如果真 的有犯法活动的话,大家早就跑光了。街上的警察都处都有,如果真有违法活动的 话随时都可以报警,为什么没有人报警?你用不着担心,就算你现在要摆平我也不 过是三拳两脚的事情,一脚就能把我踹飞了,是吧。” “你们的思想被某种东西控制住了,”因着对罗唯的失望,我像冬天里的蛇一 样有气无力地说,“变傻了,但你们自己不知道。” “一加一等于二,对吧。在广东的时候你一直抽红双喜,对吧。你家有个鱼塘, 对吧。你完全可以用我们都知道的任何问题来考我,你真的认为我傻了吗?”罗唯 比被谁吐了满脸口水还要激动地说着,迫切需要我出题来证明他的记忆和思维的正 常,见我不肯出题,便自行其是地把手机递到我的眼皮下,拨动着让人眼花缭乱的 电话簿并不时地指出我有幸认识的人名来,说:“你以为我不认识这些人吗?要不 要我为你介绍一下?如果我真的受控的话,一个电话就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系,我的 一个表哥是北京某部队的官兵,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事情的话,只要一个电话,一个 部队马上开过来。告诉你,我们每个人都有手机,随时都可以和家人取得联系,也 可以随时报警,并没有任何的东西控制着你,你怕什么?” 我对罗唯的那副丑陋嘴脸越发感到难过和失望,失去了调动语言的气力,懒怠 得再搭理他,放任沉默侵入空气中每一个分子中。沉默的空当,我注意到我的一个 旅行袋就摆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显得既窘迫又寒酸,似乎要把我身体里的某个秘 密暴露出来;而我则像个沦落街头的流浪汉,领受着行人投来的诡异甚至鄙弃的目 光,听任羞耻和厌恶石头似地压在我的胸口上。 见我不做声,罗唯认定我在他的滔滔“雄辩”中仿佛被狼群包围的羔羊般屈服 就范了,于是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不过他高兴得太早了。我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 “这里有没有直接到桂林的火车?我有点赶时间。” 听到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罗唯终于有了自知之明,意识到自己的长篇大论并 没有收到任何成效,立即像破皮球烂轮胎似地泄了气。然而,他沉默着酝酿一番后, 又语势滔滔地说了起来:“就算拜托你帮我考察一下好不好?你先不要急着回去, 花个三五天时间去看一下那黑板,看明白了,再给我提点意见,看这行业到底行不 行。” “黑板就不看了。”我仿佛要发表临终感言,不无伤感地说,“你说的那个‘ 建筑项目’应该只是个骗人的幌子吧,我想我对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牵挂,还是不给 你添麻烦了,安心走人就是。” “在北京那边真的有工程项目,”罗唯语气坚定道,“月薪四五千的工作遍地 都是,但是我看不上,因为四五千块钱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如果你真的看懂了黑板, 觉得我说的这行业不可行,那么再一起去做工程的事情。既然把你叫到了北京,我 就不可能让你白白地花了车费,至少,我得对你的家人有一个交代。” “我宁愿相信巫婆改行妓女从良尼姑还俗,”我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了,“也不 相信你真的有什么工程项目。我对你太失望了。我没有时间,必须马上回家。” “既然你要回家,”罗唯见我仍旧无动于衷,主动退了一步说,“既然你对赚 钱的行业不感兴趣,而要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要去昏天黑地地调配你的油漆, 那么至少也得再待一个晚上、养足了精神再走。” “我精神很好,”我立即振奋起精神,声音洪亮道,“随时都可以走人。” “你坐了那么久的火车,肯定很累了。你刚到北京就要走,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别再跟我假惺惺地来这套,我必须要走,越快越好。”我坚定不移道。 “我总算看出来了,你这是胆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你会如此的畏手畏脚。你 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既然失望的话就不要再浪费口水了,”我知道罗唯又再实施激将法,不敢让 他得逞,顺势说道,“免得你长期失望。” “无论如何,”罗唯像在公开家丑,难以启齿似地说,“今天绝对不能走。不 管怎么说,我都得让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我再送你去北京。” 我从罗唯的话里猛然意识到此地并非北京,怒火燃烧的情势越发炽盛起来,咬 牙道:“原来这里根本就不是北京,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我要回北京!” “要回北京可以,”罗唯顽抗道,“但今天不行。你先好好地休息一个晚上, 大不了明天我送你上火车。如果你不敢回宿舍的话,可以暂时住两天宾馆,钱由我 出。公安局附近就有家招待所,住在那里的话随时都可以报警。” “我为什么不能今天走?谁规定的?”我感到一种岂有此理的愤怒。 “反正今天不能走?”罗唯胡搅蛮缠道。 “为什么不能走?” “今天太热了。” “我只怕受骗,不怕热。” “我怕热。”罗唯无耻顽抗道。 “我没有工夫跟你饶舌了。”我对这种拉锯式谈判丧失了耐心,针锋对麦芒道 :“你为什么怕我走?估计对你有坏处吧?影响你的光明前途了吧?哦,应该是‘ 钱途’才对。” “全中国十三亿人,”就像丑事被揭发一样,罗唯理所当然是要否定的,“不 单靠你一个人。我叫你到这里来完全一片苦心,是在挽救你,只可惜,我的好心被 当成了驴肝肺了。” “怪不得你偏偏骗了我,”我挖苦道,“看来我得感激涕零了。” “你身无分文,脸上也没有贴金子,无利可图,并且我还得无偿地供你吃供你 住。你说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情?就算你去投胎也不赶这几天吧?”顿了一下,罗 唯自以为有情有理地接着说道:“即来之则安之,反正你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况 且,我们就算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要你的命。只希望你能够去看看黑板,这对你有 益无损。等你看明白了弄懂了再走也不迟,到时候,我愿意买飞机票送你回家。” “我不敢奢想你的飞机票,”我不敢让罗唯的诱兵之计得逞,调侃道,“也不 稀罕,我现在能全身以退就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了。” 这时,一辆警车大概是对我的两个比狐狸尾巴还要无处可藏的旅行袋产生了兴 趣,仿佛闻到了异味的狗,先是在我们眼前放慢了速度,继而索性抛锚似地停了下 来。衣装严整的警察探头窗外,以调查研究的眼神窥视着,仿佛从我们身上发现了 某种可疑的迹象,又仿佛在等待我发出某种求助信号。罗唯和康利娟好比被猫围住 的老鼠,既窘迫又丧气,朝着警车警觉地瞥视了一下,而后又像不好意思似地迅速 收回视线,低头不语,大有临危不惧的气概。想到只消一挥手一句话便能把警察叫 过来,我立即在心理上获得了一个正面筹码,感到之前沉闷烦躁的内心拂过一缕凉 爽愉悦的清风,不禁笑了起来。然而,我自信没有寻求帮助的必要,也不想横生枝 节,于是决定坐失良机,径自抓紧时间欣赏罗康二人的狼狈神情。大概警车对罗唯 的五短身材没有兴趣,在恰倒好处地给他们以震慑作用后,施施然而去。 “你看见了吧,”见警车走远,罗唯仿佛抓住了谁的小辫子,得意道,“到处 都有警车,要是我们从事非法活动的话,早就被抓无数回了。” 罗唯将狡猾奸诈与恬不知耻兼收并蓄,其前途难以限量,这让我像面对全能人 才一样感到无话可说。 “你爸的高血压和你妈风湿病我都知道。”罗唯仿佛突然发现血迹的苍蝇,当 着康利娟的面对我的痛处发起了攻势,“你不能活得不能太自私了,他们的身体状 况使你必须要拿出一笔钱来防范于未然,知道吗?说得难听点,将来你父母病了, 你却拿不出钱来给他们治病,那场景,那么让人辛酸难过呀。” 我对罗唯的持人长短怫然不悦,然而,他的话具有一种逾越一切情理逻辑的冲 击性说服力,让我内心深处匿影藏行的忧虑获得了一个爆发释放的通道。这种苦涩 的忧虑冲决一切意识的堤坝,扼住我的咽喉按住我脊梁,而后猝不及防地给我迎头 一击,给我一种真实而具体的痛感。我感到一个无法逃避的难题生硬地拦挡在自己 面前,顿时理屈词穷,直口无言,只好张皇失措地观察着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康利娟 的表情。作为秘密的分享者,康利娟正露骨地微笑着,得意的神情饱满得仿佛要流 出来。我仿佛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 “我父母佝偻着身子在田里操劳了一辈子,”见我不做声,罗唯现身说法道, “简直是不见天日,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心痛吗?为了挽救我的家人,等到时机成熟 了,我一定会把我的家人都叫过来和我一起发财。” 沉默了一会儿,罗唯继续进行他的宣传鼓动工作,自以为言辞恳切道:“我不 希望你就这样走了,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真相。如果你不明不白的走了,回家之后 会怎样跟家人交代?说我在搞传销吗?要知道,如果你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回家就说 我在这里搞传销的话,那我拿什么来面对我的家人、亲戚和朋友?我妈一定非把肺 气炸不可。我还要抬头挺胸的做人,不希望因为你的一时的冲动而毁损我终身的名 誉。更重要的是,这只会影响我赚钱,知道吗?就请你帮帮忙,去看一下黑板,去 了解一下真相,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的清白,知道吗?” 罗唯的这套“喻之以理”的说辞让我深感汗颜,尽管他所鼓吹的“赚钱行业” 比痴人说的梦还要荒诞无稽,然而,确如罗唯所说,我若轻率地把罗唯置身其间的 组织视作非法组织而后甩包袱似地一走了之,甚至造成对他宝贵的名誉有所损害的 误会的话,就仿佛让未婚妻守了望门寡,着实是有失公允的。 等一位尽管青春已经消逝但仍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人满眼厌恶地从我们眼前快 步走过之后,罗唯大言不惭地接着说:“我可全是为了你好。就算你打我骂我,我 都会用一张笑脸来迎接你。只要你能够静下心来听我一句劝,我愿意当街跪下来给 你磕几个响头。” 罗唯以一副烧香拜佛时特有的哀切恳求的神情看着我,仿佛在告诉我说他马上 就要扑通跪倒在我面前。我无法遏制地幻想着罗唯向我下跪磕头的情景,觉得比大 敌当前还要不知所措,之前强硬的决心立即像被放了血的肥猪一样软了下来。好在, 一个向量相反的意识迅速穿过我的大脑皮层,提醒道:罗唯是在玩弄刚中柔外软刀 杀人的伎俩,绝不能轻易上当。于是,我仿佛公堂上等着涉案人员下跪的高傲的县 令,正襟危坐,与罗唯固执地僵持着,沉默不语。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愈加浓重, 弥散开来。 “要知道,”罗唯大概是还没有做好下跪的心理准备,突然开口道,“我从来 没有在任何人面前下跪过,连我的父母都没有,可是我现在却愿意向你下跪。” 我从罗唯的话里嗅出准备饶开话题的味道,总算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指着不远 处的一棵歪脖子树说:“不稀罕你跪,我受不起。你要是真想跪的话就跪那棵树吧。” 罗唯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像考生审视难题一样神态严肃地审视起那课树来, 似乎真的想过去跪。总算收回视线后,他空口白话地强调了自己随时都有敢于下跪 的决心和勇气,情绪激动地说:“以为我不敢向你下跪吗?告诉你,我随时都敢跪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对你的真诚,说明我要挽救你的决心!我给你点时间, 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在罗唯给的让我考虑的时间里,我像察看地形一样观察着罗唯的那副卑鄙无耻 奴性十足的脸孔,想到他竟自沉迷不悟到恬然不以为耻的境地,不禁心中怅然。我 觉得,某种森然邪祟的东西对罗唯形成了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恶劣影响,乃至叼走 了他的灵魂,控制了他的思想,使他神魂颠倒失去常态。简言之,此时的罗唯就好 比一棵被虫子蛀空的槐树,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了。 我知道罗唯的这套貌似生动堂皇的说辞实属不经之说耳食之谈,但我随波逐流 的恻隐之心仍旧像不堪诱惑似的受到了触动。作为他的朋友,我应该承担起隐含在 “朋友”这个词汇里的责任,帮助他振拔于泥淖之中。只是,要说服怙恶不悛中毒 深重的罗唯,我就必须要摸清这所谓的“赚钱行业”的底细,获得一个全局的掌握, 然后才能洞悉其情,明察其奸,点穿其害。 培根说:“最疑心的事情莫过于对实情知之甚少,所以消除疑心的办法应是多 了解情况,而不应该让疑窦藏在迷雾之中。”在罗唯的离奇荒诞莫名其妙的言谈中, 我的好奇心受到了强烈的煽动,让我萌生了一种对自己理解范围之外的事物探个究 竟的本能欲望。就像学生需要知道考题的答案一样,我迫切地需要知道:这是传销 吗?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像猫住老鼠一样抓住了这些人的心,让他们变得如此的神魂 颠倒?这种力量的理论依据又在哪里?这“行业”的具体操作和实际内容又是怎样 的?是否真的存在罗唯所说的“合法的在短时间内赚到大钱的行业”? 无须讳言,在利惹名牵下,我仿佛看到饵料的鱼,无可避免地受到了诱惑。倘 若确如罗唯所说,真有既“合法”又能“赚大钱”的行业,那么它对我不甚壮丽的 人生而言,显然是一个难得的转机。尽管这种可能性小得像针尖,但我还是舍不得 像对待某处险情一样把它彻底排除掉。 同时,我感到自己的那袋湿淋淋的衣服向我开出了条件,无声地催促着我尽快 找个地方来将它们晾晒一番,否则随时都有可能霉腐朽烂掉。 这些思绪综合在一起的矢量指向同一方向:跟罗唯回去。但《三国演义》第一 百零六回里说“宜避凶就吉,不可轻举妄动”,所以要跟罗唯回去的话,我就必须 得比老干部还要慎重地考虑了人身安全的问题,好在根据我初步的观察和截止目前 所掌握到的情况来看,确如罗唯所说,在这组织里任何时候都可以报警和兔脱而去。 让我举棋不定的是,我能从罗唯的言行举止中强烈意识到这组织中存在着某种 毒害和麻痹思想的邪祟事物,以及种种比女人的表情还要不可预测的诱惑和骗局, 而我则极有可能稀里糊涂地成为第二个罗唯。须知,歪理邪说如法轮功,荒谬得让 不少人“虽死犹荣”,却仍旧一度惹得蜂趋蚁附从者万千,甚至不乏文化群体中的 高智商者。倘若我两眼墨黑盲人瞎马地跟罗唯回去,这就无异于以身试毒,我实在 无法保证自己能在乌烟瘴气中安然无恙,无法保证自己不会违条犯法以身试险,就 像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在喝了农药之后能大难不死一样。然而,另一个意识冷不丁地 蹿出来向我投了反对票,支撑起我备受摧残软弱无力的自信,让我坚信自己定能辨 别是非黑白分明,定能像争取立牌坊的贞女一样洁身自爱抵制毒流,定能在见势不 妙时及时抽身。 用完了罗唯给我的考虑时间,我猝然发问道:“你觉得我会跟你回去吗?” 就像赌徒相信自己的手气一样,罗唯自信满满地说:“会。除非你是傻子。” 我以鬼子吆喝汉奸的口吻说:“开路,回去!” 听到我的话,康利娟仿佛突然收到前线的捷报,欢喜若狂,恨不能在大街上开 香槟来庆祝。罗唯怕我变卦,赶紧把我的两个旅行袋控制在手里,朝停靠在不远处 的一辆三轮车走去。 一个女人牵着小狗从我们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过,我跟着罗康二人上了三轮车。 三轮车里,罗康二人不时抛来几句安慰的话语,结果都被我用僵硬的微笑挡了 回去。我感到有些悲壮,有些担忧,有些懊悔,还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恐惧,然而势 如登高去梯,已经没有退路了。在某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一粒无知无识的尘埃, 优游地飘浮在苍茫的人世中,享受着生命罅隙里的每一场寂寞和惆怅,突然,好象 起风了,我像老鼠过冬的粮食一样被推送到某个充满未知幽暗洞穴中。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