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在睡眠的巨大容器里,我再次全副身心地体验了那场如债主般对我死缠不放的 白色噩梦,直至我像刚跑完一万米的运动员一样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时,才终于得以 从噩梦的狭窄出口里蚱蜢似地蹦出来。醒来的我浑身粘着带有疾病气息的汗水,仿 佛一只刚从水里捞救上来的母鸡。随后,我感到自己在梦里膨胀开来的身体正像南 宋的势力氛围一样在逐渐地缩小,肌肉凝结成了硬块,胸腔里缠绕着些许钝痛,浑 身上下仿佛打了无数层石膏。与此同时,酒精的残余仍在我身体里进行破坏活动, 把一阵阵针尖似的疼痛输送到我昏昏沉沉的大脑里。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如傻子 般喃喃自问。意识朦胧得让人想起我国西北部的沙尘暴,却最大限度地张开了敏锐 的触手。 这时,在从窗外渗透进来的黎明微光中,我瞥见了蜷缩在另一张床上如虫子般 酣睡着的罗唯,一阵寂寥的沮丧和嫌恶立即从我头部传到肋骨深处。紧接着,以罗 唯的存在为导线,我痛苦而又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回到了赤身裸体的现实中,直面弟 弟和夏悠是情人这一冰冷的事实,并领受到这事实带给我的强烈震撼。良久,我终 于还是摇摇头驱散了这桩事实,然后像蚕蛾破茧似地从被褥里钻出半截身子,仿佛 张口等吃的病人般倚靠在床头上,试图再度摸索和探究噩梦残存的僵冷意识。 我想到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学。在上职业学校时,我曾经趁同学们垂涎于言情 小说或黄色录象时战战兢兢地看过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学,特别是有关梦的解析的部 分,但就像负心汗要躲避自己的老情人一样,我始终拒绝把弗洛伊德的哲学和我的 噩梦具体地联系起来,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对于受到文化水平局限的我来说, 弗洛伊德的哲学就仿佛是小学生眼里的大学英语教材,实在费解难懂;其次,弗洛 伊德认为一切科学和文学艺术都是出于人的性本能冲动的“升华”,虽然证据充分 得让人不敢狡辩,但要我把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性本能冲动联系起来,不免感到 恶心;再次,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就是:“如果梦的解析很彻底,便无法避免忌讳, 这对自己、对朋友都不好受,因为……梦常不免触及人格之最秘密的部分。”然而, 我现在已被这魔鬼似的噩梦折磨得恨不能投降变节,只好硬着头皮向弗洛伊德求援 了。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将隐梦变为显梦,或者说将隐念转化为知觉形式特别是 视觉形式的过程叫做梦的运作(dream- work );而颠倒过来的程序,由显梦回溯 到隐念(潜在思想)的过程,就是传说中周公所擅长的解梦工作,亦即我现在试图 完成的任务。我的终极目标是,像破除某种长期毒害人们心灵的封建迷信一样揭露 和解析梦的运作,挖掘出隐藏在噩梦背后让我长期以来水深火热痛苦不堪的隐念。 只是,梦运作的过程和北京烤鸭的制作过程一样,手续繁复。 第一道手续曰凝缩作用(condensation)。所谓凝缩作用,是指出现在显梦中 的内容比隐念更为简单,仿佛对隐念进行了缩写或节选,只留下精华部分,它所造 成的后果或者说操作的方法是:某些隐念的潜在部分像当今的恐龙一样完全消失了 ;在隐梦的诸多情节中,只有某一片段获得进入显梦的门票;隐梦里有着共同性质 的部分,或两种不同的思想,在显梦中像五代十国时的各个民族一样混合起来,并 得到了统一。 第二道手续曰转移作用(displacement)。转移作用有两种方式:一是隐念大 概是要保存自己的实力,不肯用自己本身的一部分来代替自己出现在显梦中,而是 用关系不大的其他事物来代自己上阵,仿佛在找替死鬼;二是隐念的重心由某一种 重要的原素转移到另一种不甚重要的成分之上,梦的重心随之移位,使得我们的梦 出现比假山还要奇形怪状的样子,这就好比画驴或画马时没能抓住要点,画成了骡 子。 梦运作的第三道手续是将某种思想转化为视觉形象(visual image),好比把 小说改编成电影。 弗洛伊德表示,梦之所以比精神病患者的言行还要诡谲怪异和难以解释,就在 于它的伪装作用(dream-distortion),而造成梦的伪装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梦的 检查作用(dream-censorship)。就像我们的手上粘满了肉眼看不到的细菌一样, 在我们意识里或多或少地潜伏着不为人知的隐念(比如罪恶的意念)。然而,这是 我们在梦中无法接受的。这时,梦的检查作用会通过材料的删除、变更和重组等方 式来帮助我们坚决地消灭或含蓄地转移掉这些隐念,防止它出现在我们的显梦中, 从而满足我们继续睡眠的愿望。 与检查作用并存的是象征作用。说得庸俗一点,如果你心里想的是爱情,那么 在你显梦里就有可能出现一朵象征爱情的玫瑰,当然,象征与被象征的关系就像流 浪汉和他的住所一样,并不是固定的,但后者往往是前者的解释。仿佛和检查作用 串通好了一样,象征作用的目地也是要使梦变得莫名其妙而无法理解。 至于焦虑不安的梦,它的内容似乎向来都自以为很光明正大,往往没有伪装作 用,也就是说,它像成功漏税一样逃过了检查作用的注意。这种梦常是一种毫不避 讳无所隐瞒的愿望满足,但这个愿望就仿佛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让做梦者所难以 接受,于是焦虑不安的梦乘机发动了武装革命,进而取代了检查作用。焦虑旨在表 明,被压制的愿望力量强大,势不可当,并非检查作用所能轻易制服,所以,尽管 检查作用不肯善罢甘休,仍要千方百计地牵制,但做梦者的愿望仍能得到或接近得 到满足。这时,由于我们始终如一地站在检查作用的立场上,所以清楚地了解到被 压抑的愿望获得满足的情况,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使自己产生一些不快的情绪来表 达抗议。也就是说,可以把梦中所表现的焦虑不安,理解为由于必须制服而又无法 制服的愿望的力量实在太强大而体验到的焦虑不安,就像李自成的起义军兵临城下 时,明朝政府感到惶惶不安一样。 将这些沉睡多年的记忆逐一唤醒后,我把工作的重心挪移到了我的噩梦上。在 我所遭遇的噩梦中,我所能获得的仅有白色、旋转、眩晕和窒息等信息,资源实在 有限,但革命前辈教诲我们要“因陋就简”,所以我决计从此入手,各个击破,进 而争取全面的胜利。 首先是白色。我迅速启动了大脑的搜索引擎,企图尽可能多地搜索出和白色相 关的事物,比如,医院云朵雪花乃至是馒头和白菜。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久远得要 发霉的往事。那是在我比现在还要年轻二十四岁的一个早上,我照例在自己的床上 醒来,发现钉在天花板上的蚊帐已跌落到床上,把我包粽子似地缠裹起来。蚊帐的 另一部分则包裹着一个粗短的不明物体,一动不动地靠墙立在床角,显露出不甚清 晰的人的轮廓,活象古埃及的木乃伊。我不禁把自己看到不明物体和大人们常挂着 嘴边的妖魔鬼怪联系起来,立时陷入惶恐不安的情绪中。我本能地挣扎着,但我立 即沮丧地感到自己像被压在了千斤巨石之下,无法动弹。我感到愤怒,但又像躺在 老虎近身似的不敢出声,只好一面死死地盯着不明物,一面像扑到蛛蛛网里的飞蛾 般垂死挣扎着。好在,我并没有像用拳头打跳蚤一样白费工夫,很快就顺利挣脱了 蚊帐的束缚,而后闹火灾似地跑出了房间,请求父亲支援。然而,当我引领着父亲 回到房间时,那个诡异的不明物已然去无踪影。这不仅加重了我恐惧的分量,也让 我失去了证明恐惧的有力物证。父亲认定我在撒谎,不以为然,随便敷衍我几句便 离开了恐怖现场。我没能取得父亲的信任,仿佛名誉受损,怅然若失,并在之后很 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此耿耿于怀。后来,随着记忆的淡薄和年龄的增长,我始终没能 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只好不甚情愿地把它归之于自己的幻觉。当然,我也曾在暗 地里怀疑是弟弟在搞鬼,但这怀疑总是在尚未立案之前就已被我枪毙,我总是在心 里找出千百种理由来为弟弟辩解以便维持他在我心目中的良好形象。这件事情对我 的影响既深且巨,在我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灰暗阴影,并像粘我脸上的一块丑陋 伤疤一样伴随我一路走来。现在看来,这大概只是弟弟导演的一场拙劣的恶作剧罢 了。 其次是无止境地旋转和由旋转引起的眩晕感。我刚确定搜索目标,一件与之相 配套的往事就主动从记忆深处蹦出来投案自首了。在我五岁、弟弟四岁的时候,父 母为了养活我们,每天都得尽义务似的下地干活,实在无法分身来照看我们,所以, 父亲自作聪明地把我和弟弟分别装在两个悬挂在横梁上的箩筐里,摇晃着让我们享 受这简易秋千带来的无穷乐趣,然后毫无后顾之忧地挖地球去了。见父母走后,生 性比脱兔还好动的弟弟大概是要证明自己的能耐,从悬浮在半空里的箩筐里爬了出 来。令人恼火的是,弟弟爬出来还不算,竟然还要摇动装载着我的箩筐,使得我连 同箩筐像插了电的洗衣桶一样时左时右没完没了地旋转不止,然后在一旁幸灾乐祸 地欣赏我的窘态。我怒不可遏,但又死活爬不出来,于是企图用挣扎来阻止弟弟继 续作恶,但我越是挣扎,箩筐就旋转得越厉害,弟弟也就笑得越开心。我有心反抗 却无力回天,很快就被转得头眼昏花,直到尝尽了眩晕的苦头后,才得以在绝望与 愤怒中疲惫不堪地睡去。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黄鳝”,这件事给造成的直 接影响是:从那以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我对一切具有旋转性质的事物产生了一种 本能的恐惧感,只是,我很大方地忽略了弟弟这位罪魁祸首。 最后是窒息感。从我呱呱坠地时起,父母就对我宠爱有加,生怕我受冷受冻, 于是在没弄清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这俩兄弟与氧气的关系之前,就趁我睡觉时用被 子把我严严实实地蒙起来(至于弟弟是否享受到了同等的待遇,有待考证),仿佛 在掩盖某种罪行似的。如此一来,每当我在黑暗中惊醒,便能准时地体验到一股要 命的窒息感,但因为我当时还不会享用作为人类文明成果的语言,所以除了用莫名 其妙地大哭来表达抗议之外,还无法和父母推心置腹表达自己的感受,使得我的睡 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始终伴随着浓重的窒息感进行。这件事对我的影响至少有两 点:一是为我后来创造出两分钟三十秒的个人潜水记录打下了良好基础;二是由于 惯性,直到现在,我仍保留着蒙头睡觉的恶劣习惯——而这大概正是我频频遭遇同 一噩梦的诱因之一。 分析至此,我立即把这几件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认定为我屡遭噩梦的罪魁祸首 :这些往事像特务一样长期潜伏在我的意识中,凝缩成一个怪诞诡奇而不可解的噩 梦,然后趁夜深人静我毫无防备时冒出来吓唬我;而我的梦则表达了要摆脱这些往 事的强烈愿望。遗憾的是,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我在愿望尚未制服检查作用而获 得完全满足前,就已经被惊醒了。梦的根本任务是要保护我的睡眠,但是力量有限, 无法抵抗和赶走那些从事破坏活动的因素或危险,于是懒怠得再“伪装”,索性反 过来对付我,通过让我产生焦虑不安的情绪来干扰破坏我的睡眠,并最终唤醒我。 稍有安慰的是,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梦不是睡眠的干扰者,而是睡眠的保护人。 没有梦的帮助,睡眠就像中国足球冲向世界的愿望一样难以实现,我们之所以睡得 好睡得香,都仰赖于梦的暗中相助。同时,梦取材于我们的愿望,梦的内容即表示 我们的愿望,梦不但使我们的某些思想获得表达的机会,而且会借助一种幻觉经验 的方式来表示我们愿望的满足。所以,我反倒要由衷地感谢对自己死缠不放的噩梦, 并鼓励它再度惠顾。 鉴于弟弟在这几件往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除了对他夺我所爱的罪行给予强烈 的谴责之外,又为他记了一次大过。于是,弟弟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好比汪精卫在 当了汉奸之后的声誉,一落千丈。我把自己强加给弟弟的、试图用来规范自己的形 象扔出了大脑,从根本上修正或推翻了有关弟弟的记忆,进而在满脑的幻觉中找到 了一个豁亮的出口,在精神上获得了一种崭新的自由。 带着这种崭新的自由,我从深邃的意识旋涡里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中。 此时,刚过六点,曙色临窗致意,房间里的景物褪去了黑夜给予的混沌色彩, 像刚开机的电脑显示器一样逐渐清晰起来。罗唯大概是很久没有享用到清香四溢的 干净被褥,兀自像狗一样蜷缩着身子,像猪一样人事不省地酣睡着。我感到体内酒 精的破坏活动已然接近尾声,脑袋里仿佛透进了几丝凉风,轻松爽快得快要成仙。 只是,时间的紧迫感再度冲垮意识的堤坝,泛滥成灾。为了与那颗在我后面穷追不 舍的死亡子弹拉开距离,我以强盗开溜的速度爬起来,然后在床上摆出世界名雕《 思想者》的造型,可惜没有观众,顾影自怜又未免太凄凉,只好来了两节广播体操。 热身过后,我快速穿上衣服裤子袜子鞋子,然后钻到浴室里把手指般大小的两节牙 膏全部挤光,打算给罗唯一个超级惊喜。 为了不给宾馆的服务人员留下信物,我认真到位地把行李检点了两回,然后模 仿电视剧中女主人公在面对情人尸体时最常见的样子,一面试图摇醒罗唯,一面大 声喊道:“醒醒吧,你快醒醒吧。” 罗唯如同受伤的虫子般缓缓挪动身子,晃动着西瓜一样的脑袋,然后睡眼迷离 地盯着我的脸,竟然还认得,咕哝道:“太早了,再睡一会儿。”复又睡去。 “我还得赶车呢。”我赶紧大声解释道。 “今天有的是车,你着的什么忙?时间还早着呢,让我再睡一会儿吧。”罗唯 闭眼说道。 “你是不是想等到八点钟再起床然后直接带我去看你们的黑板?”我恼火道, “那你现在可以打电话叫你的领导来接人了。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再对我抱有什 么希望,因为我决心已定,没有九头牛就别想把我拉回来。” “你想得太多了。”罗唯仍旧闭着眼睛,仿佛刚生下来的小狗。 “你要是真想睡,我也不妨碍你。不过,你最好先给我100 块钱,让我先走。 等你睡饱了,自己去柜台领取那100 块押金。”我满心羞耻而又毫不客气地把心中 的顾虑吐了出来。 罗唯听到我提出要想睡觉必先交费的条件,生怕吃亏上当或是钱包里的资金周 转不开,忙不迭地爬起来,虚情假意道:“我还要送你去车站呢。” 我揣测罗唯八成是要假借送行的名义来继续监视和纠缠我,心中惴惴难安。然 而,在与罗唯打排球似地推辞了几个回合后,我还是招架不住罗唯的“盛情”,只 得勉强答应道:“好吧,那你动作快点。” 听到我的话,罗唯像是受到领导表扬,迅即欢蹦乱跳地钻进了浴室,让人想起 热锅里的一颗黄豆。只是乐极生悲,罗唯很快就攥着牙刷冲出了浴室,然后摆出一 副要和我拼牙刷的架势,问:“牙膏呢?” “一不小心,被我用完了。”我一边欣赏罗唯的窘态,一边不冷不热地说。 “真的用完了?”罗唯急不可待,仿佛等吃的牲口。 “用完了,我保证。” 罗唯不肯接受现实,硬要从垃圾篓里把发瘪的牙膏软管掏出来研究,得出的结 论是:“挤牙膏比挤牛奶难多了。” 为了防止罗唯去跟服务人员讨牙膏,我催促道:“别再磨蹭了。” 收到我的指示后,罗唯果断地放弃了洗脸刷牙的工作,而是把洗脸刷牙的热情 投注到自己的头发上,反复梳理,即便头发里藏有虱子也将不得安宁。当然,罗唯 的选择是很明智的,因为:罗唯的脸有着一种纯天然的黑,藏得住油垢,洗与不洗 两可;梳头则大有必要,至少可以使罗唯看起来不再像刚被逮到的汉奸,而是像趾 高气扬的汉奸。 出了宾馆,一个从暗夜里获得新生的早晨混杂着干净清爽的空气迎面扑来。阳 光的暴烈、市井的喧嚣、空气的恶浊、植物的萎蔫和行人的汗水仅派出小股部队前 来探路,主力部队则仍旧埋伏在未知的某处。这是一段适合起床和出发的时间,是 一段稍纵即逝而又崭新有力的时间,也是一段从此处迷茫过渡到彼处迷茫的时间。 至于我,仅仅是一只躲在时间罅隙里拼命呼吸的卑小的虫子,战战兢兢地体验着划 过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