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担心罗唯趁我不备时向“领导”通风报信,像看顾小孩的人一样紧紧跟在后 面,直到上了一辆恰好停在宾馆门口的三轮车,并把“火车站”三个字对司机说了 两遍之后,心情才局部松弛下来。 司机大概是想仗着街道上车辆稀少为我们表演车技,竟在宽舒平坦的大街上把 三轮车开出了轮船特有的颠簸效果,让我在钦佩之余,不得不担心三轮车在抵达火 车站前变成了两轮车或独轮车。接着,司机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赛车手,嫌“赛道” 不够惊险刺激,仿佛神经错乱似地驾着三轮车颠入了一条僻静的小巷。我以为司机 要抄道,遂不做声。然而,三轮车却突然减速,施施然驶进了死胡同里,而后从容 不迫地停了下来。 我估计三轮车是因为出了故障而像撒泼打滚的孩子一样不肯再走,想到自己不 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抵达火车站,不由心急如焚,仿佛死活打不开消防龙头的消防员。 就像有钱人的车子刚停下叫花子就围上来一样,见三轮车停下,四名貌似早有 准备的彪形大汉赶紧从胡同右边的一个院子里钻出来,对三轮车形成包围之势。我 以为这几名男子要司机留下买路钱,却不想司机特意别过来给我看的脸上不但没有 显露出任何抵抗或消沉的情绪,反而满是狞笑,像电影里准备吸食人血的妖怪。我 吃惊不浅,随即感到势头不妙,忙用眼神向坐在我身旁的罗唯求助,但罗唯无动于 衷,仿佛成了化石。 没等我做出任何具有积极性意义的现实反应,两名酷似打手的男子一毛腰钻进 车篷,公开放肆地瓜分了我的行李。我快速钻出车篷,欲抢行李,不想另两名男子 和司机乘机合力挟持了我,异常强硬地把我往院子里推,像是要把罪犯推到滚沸的 油锅里。 在这一瞬间,我猛然意识到这辆不走运的三轮车早已被传销者所掌控,甚至可 能成为该组织帐下的固定财产;而我,稀里糊涂地,以更为狼狈的姿态回到了传销 组织。同时,我发觉,在眼前的这几名男子所呈现的冷峻神情中,潜藏着对自己彻 底而冷酷的拒绝。就像无聊的猫发现害病的老鼠一样,他们发现了一个极其孱弱的 存在,唤醒了心底野兽的本能;遇见软弱可欺的人就一定要尽其所能地欺侮和虐待, 他们揪着我这只应该受到袭击的可怜的羔羊,浑身躁动着一种施暴的可怕欲望。我 极其恐惧,像被追打的老鼠,惊惶地寻找着逃走的路,迫切地感到自己必须挣脱喽 罗们死抓不放的脏手,朝繁华的大街奋力逃跑,正面突破防线;如果我不在小巷里 迷路,不被再次逮住,顺利冲过几百米直到大街上,那就大有希望了。 我下定了孤注一掷的决心,死命挣扎,猛然转身,做出全力奔跑的样子,准备 舍弃行李不顾而去。然而敌人都是追堵拦截的老手,他们早已看穿了我的战略,在 我摆出要突围的姿势的同时,他们快速移动,改变队形,站成了一道极其严密的封 锁线。结果是,我很快就会被这道封锁线弹送了回来,然后再次像把柄一样被死死 抓住。在这死胡同里,我的身后和左右两侧都是高高耸立的墙壁,而我既无蜘蛛侠 飞檐走壁的能耐,又无孙悟空穿墙而去的本领,要想顺利逃脱的话简直就是妄想。 我感到自己像是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已经毫无希望了。 见我要造反,罗唯赶紧在一旁进行开导教育:“你要冷静,你要冷静。” 我又愤怒又沮丧,丝毫没有要冷静的打算,扭过头去朝罗唯厉声喝道:“冷静 你祖宗,要想让我冷静就放我回去!”说着苦苦挣扎。但这几名男子就好比手铐, 我越是挣扎,这几名男子就把我揪得越紧,仿佛把我当成了人人都有抓捕义务的小 偷。我忍不住在脑海里幻想着自己挣脱束缚然后全速逃离的情景,但我身单力薄, 死活控制不住场面,当我幻想着自己跑到繁华的大街上让广大市民做见证时,我的 身体已经被推到了院子里。由此可见,幻想和现实是大有距离的。 从整体布局上来看,这个院子与我之前所住的宿舍大致类同。厕所与厨房隔着 约四米见方的院子可望不可及,散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仿佛要吸引对方。院 子右侧有座平房,从排列着的几扇或开或合的门来看,分为三间,居中一间应是宿 舍无疑。院子左侧是一堵围墙,若有一米高的物体来垫脚的话可以爬过邻院,但有 被邻居当成窃贼当成逮住的危险。厕所和宿舍之间的角落里另有一段围墙,墙外则 是小巷,只是墙壁高耸,且在墙头上装有尖利的玻璃,除非我有钢铁之躯,否则要 想翻墙而去难免会挂彩。显然,这院子是喽罗们用来关押“顽固”分子用的。我空 前地警觉起来,惶遽不安如惊弓之鸟。 更让人不安的是,院子的铁质大门很快就被“司机”从外侧锁上,让我彻底丧 失了转身逃跑的机会。锁上门后,“司机”圆满完成押送任务,发动三轮车引擎, 突突地响着远去了。 我再无计谋可施,只好瞪着身形矮小的罗唯,以逞强的口吻大声威胁道:“你 为什么还要骗我?想扣留我是吧?我对你太失望了,我保证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然后又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盯视着他,仿佛等吃的牲口,指望他能给我一个具有积 极性意义的答案,以便让我纷乱的内心得到些许安慰。 罗唯像是调戏妇女的无赖,心怀鬼胎地笑着,无耻道:“请你相信,在我们的 组织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没有人要害你;我们是为了要救你,为你的前途着 想。有些情况你还不是很了解,我们只是想跟你说明一下。” 几名男子意识到已经没有再揪住我不放的必要,很识相地松开了手,然后像栅 栏似地包围着我。我把几名男子顺时针瞪了一圈,然后把怒气发泄到罗唯身上: “亏你说得出来,你这是救我吗?你这是害我!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候,一名黑脸膛男子抬头挺胸地向前一步,大概是对自己的黑脸感到自卑, 目光坚定地盯着我的脸颊。罗唯慑于该男子的架势,迅即让出发言权,表情生硬地 鹄立在一旁。 这名男子放弃了自我介绍的传统,单刀直入道:“你今天还打算去上课吗?” 听这名男子冰冷的语气,像是要吃人。但我并不担心被他吃掉,径自宣布道: “别再枉费心机了,我不可能会去上你们的课,有种的就把我打死得了。”这样说 着,我觉出自己的话里大有破罐破摔的消极意味,不由对自己厌恶起来。 为了证明自己有种,该黑脸男子立即朝我的腹部猛踹了一脚。我受到了有生以 来最为凶狠有力的一击,噢地吐出胃液,身子急速后退,但我脚步后退的速度明显 跟不上身体后退的速度,结果跌倒在身后的水泥地面上。我一面忍受着在体内像酵 母一样翻腾不已的剧痛,一面颓然仰视着这名男子,见他的黑脸上流露出斗争胜利 的喜悦,心中无比愤慨,直恨自己早年没有在少林寺里拜师习艺。包围圈像经营不 善的店铺的开支一样逐渐收缩,缩成比刚才更小的圆形;喽罗们满脸狞笑,俯视着 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我,相机而动。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对喽罗们的了解还不够透彻,一直都存在着巨大的 误会,因为,喽罗们不仅有动手打人的胆量,而且打得要比我想象中的凶狠得多, 尽管打我和将要打我的并不是钱少典和蒙炳能等骗子,而是一些首次露面的陌生歹 徒。由此可见,喽罗们不但各有所职分工明确,而且像演节目似地把精彩留在了后 面。 遵照“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师训,我咬紧牙关挣扎着站了起来。喽 罗们从容地后退,似乎要引诱我向前,又似乎在警惕地提防我。随后,又一名喽罗 充满自信地向前一步,坚定不移地瞄准目标,模仿运动员投掷铅球的动作,把紧攥 的拳头平直地推送出来,准确无误地击中我的颏部。我听到一个沉闷的声响,感到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颏部迅速扩散至全身,惹得浑身卑微地颤抖。我欲通过大声的叫 喊来增强倍受凌虐的自信和表达抗议,但我枉自张大了嘴巴,喉咙却不肯服从大脑 的指令,喑哑无声,结果,包括罗唯在内,喽罗们对我的窘态报以一阵含义不明的 笑声。 无名的怒火和厚重的绝望笼罩着我。在此之前,我除了惊愕和困惑外,一门心 思地想着如何冲决罗网不顾而去。但现在,如果我还不肯投入战斗,那么,不仅我 离开的机会将可能永远丧失,我的身体也将因此而像旧时的穷人一样屡遭苦难倍受 摧残。我呻吟着,像胚芽一样不屈不挠地抬起头挺起身。然而,正当我准备还手反 攻的时候,我的背部又遭受了无比沉重的一击。我打了个趔趄,再次摔倒在地。 一名看起来颇为憨厚的男子担心自己像鸡头鱼刺一样不被重视,见我已经摔倒, 赶紧踏前一步,毫不迟疑地踢了我一脚。让我感到安慰的是,该男子可能是缺少作 战经验,这一脚踢得既不规范也不到位,实无关我的痛痒。当然,他并没有打算要 便宜我,接着又象征性地踢了我几脚,暴露出重视产量而不重视质量的问题。 再次爬起来的我感到彻头彻尾的绝望,只能用卑怯而又空泛的声音抗议道: “你们为什么要打人?” 喽罗们显然知道答案,不约而同地发出响亮而凛冽的笑声。黑脸男子作为喽罗 们的代表发言道:“我们没有打你,我们是不会随便打人的,恰恰相反,我们会全 天候地保护你。” 黑脸男子明摆着要赖帐,这让我愤恨不已。随后,我意识到喽罗们无故动手打 人的原因无非是对我有所要求,不由在心底获得了一线生机,立即惴惴不安地问道 :“说吧,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你知道,”黑脸男子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这行业是可以赚大钱的。我们只 想让你冷静地为自己想想,和我们一起赚大钱。当然,人各有志,我们不会为难你。 你要是真的想走也很简单,交五千块钱出来就能解决问题。” “凭什么要我交钱?要是不交呢?”我倏地警觉起来,感到自己进一步逼近了 某个真相,急忙以耍横的口吻说着,但随后又为自己拿不出五千块钱而担心起来。 “当然,我们这组织不会强求任何人做任何不喜欢做的事情,我们是很人性化 的。你要是不愿意交钱的话,也很好办,你的父母应该会交吧,我们会加强与他们 的沟通和联系的。” “这跟绑架有什么区别?”冒着再次遭到毒打的危险,我大胆地把心底的话吐 了出来。 “当然有区别,”黑脸男子狞笑着说,“我们不会绑你的架,而且永远都不会 撕票。不过,我们会对你父母撒点谎,说你‘大难临头’、‘命在旦夕’什么的, 他们听了应该会很着急吧。” 想到父母心急如焚的样子,我不知所措,只好逞强地说:“我的父母是不会轻 易地上你们的当的。”说着,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因极度的不自信而卑微地颤抖着。 “这很难说呀,”黑脸男子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谁会相信你呢?你现在可 以给家里打电话了,要点钱来消灾。” “你放心,我停机了。”我战战兢兢地掏出手机,冒着被没收的危险交给黑脸 男子验货。 黑脸男子神情傲慢地接过我的手机,试着拨打一个号码,听着手机听筒里的停 机通告,仿佛听到喜讯,不禁面露喜色,得意道:“你是手机倒是停得挺及时,不 过,我们会帮你给家里打电话的。”然后把手机退还给我。 我收起手机,异常严肃地瞪了他一眼,感到腹部和颏部隐隐作痛。 “金钱的用途很多,”黑脸男人以煽动加威胁的口吻说道,“比如消灾。我给 你一天时间,让你好好想想,反正你要从这围墙爬出去不是很容易,就算你爬出去 了,那也不打紧,你的家庭住址我们掌握得一清二楚,到时候你家里发生什么事情, 比如……呵呵,我可不好说。” 在这个“比如”的背后,埋伏着无数种可能,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而“呵呵” 两字则表明这些可能是我所不愿看到和难以接受的,这让我感到沮丧不已。我严格 控制着自己的脖子,防止自己抬起头来仰望高耸的墙壁,说:“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随你什么说好了,我们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你的钱,而是要你去看黑板,是 为了你好。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黑脸男子假仁假义地说着, 神气十足地往宿舍走去。 包围圈像经过化学反应似地分解开来,剩下我和罗唯木头木脑地摆在院子里, 一种啼笑皆非的滑稽感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忍受着颏部的疼痛,把嘴里的血和唾 沫吐给罗唯看,然后指着地上的血唾混合物讲解道:“你看这是什么?这是血!你 们这是在救我吗?你们这是在打我,你们这是犯罪!我对你太失望了!” 罗唯对我吐出的血视而不见,露出伪善的面孔,大言不惭道:“打是亲,骂是 爱,我们打你是为了让你冷静下来,为了你好,为了要救你。” “强词夺理!”我气愤填膺,趁着喽罗们转移到了宿舍,抡起拳头,装出要打 人的样子,提议道:“要不要我‘亲’你一个、‘爱’你一个看看?” “你想得太多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罗唯知道我不敢下手,对我的拳头视 若无睹,行若无事地说着,欲将我推进宿舍。我认为有了解宿舍情况的必要,只得 降下几成火气,收起拳头,半推半就地进了宿舍。 除去塑料拼图拼合成的褥垫和褥垫上盘膝坐着的七八名彪形大汉,宿舍里别无 他物,让人想起工厂里刚出完货的仓库。喽罗们苍蝇似地围聚在一起,正准备进行 打牌活动,显然没有忘记要劳逸结合,想在完成打我的体力劳动后放松放松。让我 惶惑不安的是,我并没有在宿舍里发现软弱可欺的儿童、妇女和老人,有的都是个 个精力旺盛的彪形大汉,而这些大汉并不是我三拳两脚所能摆平的,这让我失去了 挟持人质的机会。见我进了宿舍,大家并没有欣喜若狂地拥向前来握手,而是眼神 恶毒地盯视着我,仿佛将我视作公敌。遭到冷落之余,为了不再重演挨打的悲剧, 我尽最大努力与喽罗们拉开距离,在角落里选定一小块地盘,灰心丧气地盘膝坐下, 像是等着别人来安慰的委屈的孩子,独自沉默着。 我的沉默为心事的滋长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诸多心事很快就像抢粮的难民一样 堵在了我的胸口,纷乱不堪。在这些心事中,运作最为活跃节奏最为强劲的是:我 该如何脱身?确定无疑,不乏少数的“死硬”分子就是被关押在这里,遭受着喽罗 们的威迫利诱和铺天盖地的洗脑,从而逐步就范的。而我,只是一个有着平常欲望 的凡夫俗子,既无富贵不淫的道德境界,又无威武不屈思想品质,我该拿什么来抵 挡敌人猛烈的思想攻势呢?想到自己像街头的流浪狗一样随时都有可能遭受围攻毒 打,想到自己可能会像猫爪下的老鼠一样永远都无法脱身,想到自己可能会成为一 名傻头傻脑的传销分子,我感到无比深邃的绝望。当然,我也想到了弟弟和夏悠, 只是他们先我而去,早已化出尘土,即便能投胎转世,也喝过了孟婆的汤,显然不 会赶来搭救我,我只好把求援呼救的矛头对准了父母。然而,我的遭遇定然是父母 难以接受的,如果让他们分享我的不幸遭遇,只能让他们陷入焦灼忧虑的境地和加 重我的愧疚感,无裨于事;我不但不指望他们风尘仆仆地赶来救我,反而希望自己 能永远对他们隐匿这个让我羞耻的真相。也许,一切都只能看我自己的造化了。只 是,造化这东西就好比调皮捣蛋,堪称捉弄人的专业户,我对它毫无信心。如此这 般,我想得大脑要卡壳,仍旧茫无头绪。 很快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与之前毒打我时的态度截然不同,喽罗们突然变得 热情起来,无比疯狂地为我夹菜,充分落实了罗斯福“大棒与金元并用”的政策。 只是,对我来说,遭到毒打已经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情了,而要我与打我的凶手共 进早餐,这无疑是双重的耻辱。遗憾的是,我的勇气还没有大到要绝食地步,只得 在羞耻感的重负下勉为其难地吃着,仿佛参加丧宴。好在,喽罗们兑现了“我们不 会强求任何人做任何不喜欢做的事情”的诺言,没给我的胃口下死任务。我的沉默 贯穿始终,成为反映我内心情绪的一条明线。 饭后,喽罗们分成几个批次贼头鬼脑地赶往“课堂”做梦,只剩下罗唯和两名 彪形大汉,说是要在宿舍里陪无意去“上课”的我,实则对我实施监视,以防我伺 机逃跑。在他们的监视下,我以出恭抽烟等鸡零狗碎的事由为掩护,四处察看,很 快就发现宿舍两侧的两个房间并未住人,分别放置着被褥和行李,其中就有我的两 个旅行袋,但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只得欲擒故纵,未敢贸然接近行李。随后,我又 对院墙和厕所进行了现场勘察,并欣喜地得出结论:要想翻墙而去并非毫无可能。 只是,要想在他们的目光下翻墙逃跑,不被围攻毒打已是万幸,得逞的概率几乎为 零。 好在,按照“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的说法,我深信罗唯和这两名大汉总有 疏忽松懈之时,比如睡觉的时候。为了引诱他们睡觉,也为了养足精神,我及时抓 住他们都在宿舍里的机会,像要晒日光浴一样姿态慵懒地躺在褥垫上,佯装没心没 肺地睡着。遗憾的是,他们不但像是冬眠时的鲤鱼一样不肯上钩,反而像对我的睡 姿不堪忍受似地走出了宿舍。躺了一会儿,我天真地以为他们有事外出了,激动得 再也按捺不住,决计主动出击,结果刚溜到宿舍门口就发现他们正在厨房里择菜, 不由沮丧不已,只好像回巢的螃蟹一样退回宿舍,继续假装睡觉。随后,我弄假成 真,很快就成为了睡魔的俘虏。 我被听课归来的喽罗们在宿舍发表的豪迈感言所惊醒。等我终于彻底地清理掉 缠绕脑袋里的睡意时,喽罗们已经把饭菜端到了宿舍正中央的褥垫上。为了能在养 足精神后补充体力,我一言不发,端着饭碗像抢食的猪一样大口大口地吃着,从进 食的神态但进食的速度,无不让喽罗们瞠目结舌。 午休时分,两名喽罗大概肩负着巡查警戒的任务,放弃了午休,像圈养的牲口 一样悠然自得地在院子踱着方步。我无机可乘,像刚被关进笼子的猴子一样又着急 又恼火,但也只能在心里把逃跑的时间往后拖延,然后依照罗唯的安排,在比毒蛇 还可怕的传销分子身旁小心谨慎地躺下了。然而,睡意这东西就好比婴儿的屎尿, 不要它来时它偏要来,要它来是它却死活不肯配合。我仰躺在褥垫上酝酿了许久, 期待中的睡意仍旧纹丝未动地潜藏在身体深处,使得我恨不能像挤牛奶一样使用强 力将它挤压出来。 在召唤睡意的过程中,一个意识突然鼠蹿出来提醒我:该写日记了。然而按照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说法,写日记的举动恐将坏了我的逃跑大计;同时,出乎我 意料之外,我虽然有要写日记的意识,但写日记的欲望却像个病人一样振作不起来, 甚至连在心底完成日记的冲动都没有。我很快就把写日记的意识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中,继续不屈不挠地等待着睡意的袭来。打手们的粗重而沉闷的鼾声,不绝于耳。 过午时分,喽罗们像结束冬眠的蛇一样按时醒来。罗唯没有随身携带洗漱工具, 而我没有携带洗漱的心情,于是我们免费参观大家刷牙洗脸。 见大家均已漱掉满口的哈欠和擦掉满脸的睡意,罗唯麻利地换上皮鞋,然后以 充满期待的语气问我:“你去上课吗?” 就像悖晦老人不肯挪窝一样,我丝毫没有要去“上课”的意愿,一口回绝道: “不去。” 罗唯仿佛养着个败家子,失望不已,怏怏不乐道:“你可以不求上进,但我不 能跟你比,我可要去上课了。” “那你自己‘上进’去吧。”我态度生硬道。 “晚上我不回来了。”罗唯一面观察着我的脸色,一面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你先在这边住一段时间,为你的家人冷静地想想。” 罗唯就好比某些证件,有的时候觉得没必要甚至是多余,但没有的时候又觉得 不可或缺;听罗唯说要弃我而去,我心中无限怅恨,仿佛被领导除名。只是,听到 自己要冒着挨打的危险在此住上一段时间,我又感到忧惧难安。我说:“你要上山 啃草或下水吃鱼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他们不把我打死就行。” 罗唯尽义务似地瞪了我一眼,解释道:“只要你老实,没人要打你;就算有人 打你,也是为了你好。” 我无心再饶舌,恼火道:“那你就放心走人吧。” 收到我的指令,罗唯迅速挤出一副让牲口都难以忍受的笑容来抚慰我失落的心 灵,然后大模大样地朝院子大门走去,仿佛取得了权势的小人。 目送罗唯离开后,黑脸男子突然从我身后游击到了我面前,狞笑道:“帅哥不 用怕,下午有我陪你玩。” 一刹那间,我绝望地意识到黑脸男子要接替罗唯监视我,而他说的“玩”字给 了我广阔的想象空间,疑似暗含打我之意。想到自己极有可能还要遭受拳脚的洗礼, 我仿佛被谁击中了天灵盖,头脑中一片空白,全副身心地陷入恐怖的情绪之中。 就在这时,两名喽罗正准备出门,这让我在笼罩着我的厚重的恐怖云层中发现 了一小片蓝天。如果我舍弃行李,趁开门时夺门而去,应该会有希望吧。我屏息凝 神,在脑海里编排好一系列逃跑的动作,等待着院门开启的时刻的到来。 院门很快就裂开了道小缝。我感到自己通身躁动着逃跑的强烈欲望,热液井喷 似地涌向大脑,心脏像受惊的鸡狗一样跳个不停。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成败在此一 举。 我像是起跑线上听到枪响的短跑运动员,猛然运劲,全速奔跑,冲向院子大门。 然而,在我距离院门仅有不足半米时,我的背部突然受到了沉重的一击,重重地摔 倒在狭窄的门缝里,顺利逃出院子的只有我的上半身。刚踢完我的黑脸男子赶紧跨 栏似地跃过倒在地上我,出了院子,俯身站在我面前,眼神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要 读秒的拳击裁判。 看着眼前可通往大街的小巷,我犹如看到了希望,目光坚毅地爬起来,欲再次 发起冲击。不想,精力过度旺盛的黑脸男子趁势抓住了我的双臂,猛然一推。我向 后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回到了院子里。就像关起门来打狗一样,黑脸男子赶紧迅 速关上院门,而后像经验丰富的散打运动员一样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等我终于站稳 脚跟时果断出击,从容地一脚侧踹,正中我的胸口。我一个踉跄,再次倒地。黑脸 男子的脚可与06世界杯上齐达内的脑袋相媲美,击得我险些咽气,疼痛难忍。而我 的这次倒地和刚才狗吃屎式的倒地有所不同,是以臀部先着陆的,这就仿佛煎面饼, 煎完一面再煎另一面。为了保护头和脸,跌坐在地上的我像刚被逮住的罪犯一样惊 恐万状地垂下脑袋,双手抱头,静候喽罗们的再度进攻。阳光酷烈。 尚未出门的喽罗们仿佛受到邀请,迅速赶来围观,像看一只狗一样看着蹲在地 上的我,满脸荡漾着笑意。值得庆幸的是,喽罗们不知是找不到突破口,还是动了 恻隐之心仁慈之念,迟迟没有再下毒手或毒脚。 我总算清醒了些许,一面忍受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疼痛,一面用因痛苦绝望和惊 惶失措而微微颤抖的声音提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打人?” 黑脸男子似乎认清了自己的罪行,一本正经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刚落,喽罗们立即从嘴里放出一阵虽响亮但刺耳的笑声。 我气愤填胸,在心里把喽罗们煮成了汤熬成了粥,但身体却仍旧瑟缩在喽罗们 的包围圈里,仿佛一只被击落的等待救援的野鸡。 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黑脸男子的施暴欲望得到了满足,无心再战,向我提 议道:“我们去宿舍里玩吧。” 我只觉得绝望和愤怒,兀自抱着微微抬起的脑袋,惊惶地打量着脸上露出鄙薄 神情的喽罗们,固执地沉默着。僵持了一会儿,一种哭笑不得的滑稽感在我心底油 然而生,我竟无声地笑起来。此时此刻,我感到内心的各种情感恰倒好处地达到了 平衡。被击中的胸口和背部自不用说,我浑身上下都感到疼痛,但自从知道弟弟和 夏悠的真实关系和他们的死因以来,我现在的负疚感最轻,轻得像要漂浮起来;我 觉得自己只是像懒汉挨饿一样受到了应得的待遇,在某个瞬间,我甚至期待着黑脸 男子对我的身体发起新的一轮进攻。 见我不肯响应黑脸男子的提议,两名彪形大汉像是无法忍受,把我当成了伤员, 强行架着我进了宿舍。 少时,有“听课”任务的喽罗均已出门,留下黑脸男子和另两名彪形大汉。出 于消磨时间和便于监视的考虑,黑脸男子放弃了暴徒特有的高傲和粗莽,死皮赖脸 地勾引我打牌。为了不再挨打,也为了实施心中的逃跑计划,我以受害人的身份, 忍受着身体的疼痛和沉重的羞耻感,假装兴致昂然地与几位歹徒打起扑克牌来。 傍晚时分,罗唯果然说到做到,没有回来探视和监督我。深感怅然之余,为了 消除喽罗们的怀疑,我继续在晚饭后参与打牌活动,并当众表态要去看他们的黑板。 一名獐头鼠目的男子听了我的表态欢喜若狂,执意要向我提供按摩服务。我死活推 托不掉,结果被他按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当然,我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的堕落,但我羊入虎群,且孤立无援,不被折磨 成尸体已是万幸,遑论独立自主。同时,我的软弱和怯懦始终在我思想的议会中占 据着过半的席位,决定着我一味的忍受和屈从。更何况,为了实施逃跑的宏伟计划, 忍辱含垢是大有必要的。 临寝时分,打牌活动总算告一段落,喽罗们像要出货似地从隔壁的一间空房里 搬出油脂麻花的被褥,麻利地铺在褥垫上。在黑脸男子别有用心地安排下,穿着裤 衩的我在他和一名同样身强力壮的男子之间的铺位里战战惶惶地躺下,被褥的烘臭 味仿佛发现猎物的蚂蚁,倾巢袭来,很快就爬满了我的全身。 熄灯后,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假装睡觉的我像是废墟下等待救援的人,忍受着 仍旧散布在浑身各处的疼痛,千方百计地要保持头脑的清醒和思绪的活跃,全副精 力地与睡魔对峙着,防止自己被呈漏斗状的睡梦吸收进去;我在心底不断地提醒自 己,一旦睡着,我的逃跑计划就无法实施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