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从来多聚散(2)
豁然开朗的父亲安步当车,边思边往回踱,上海的小弄通大海,每一条弄堂都
是入海口,西斯文里奏起蓝色的圆舞曲。个别迟起的主妇刚刚在家门口生好煤球炉,
炉口上套个白铁敲的简陋小烟囱。朝天冒出航行前的黑烟。卖早点的摊贩各占地盘,
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碗碗香喷喷的馄饨,一只只焦脆脆的大饼,一根根金
黄黄的油条,一团团雪白白的饭团,还有正在油锅里游泳的粢饭糕,油炖子……
一个熟悉的摊贩招呼他:“解老板,这么早,来来来,我请侬吃块粢饭糕。”
油锅滚沸,上方一侧有片铁丝网,斜列着好几块新出锅的长方形粢饭糕,滴滴答答
地流油。小贩挑块最大最热的,下面垫了好几层裁成方块的毛糙黄纸,递给了我父
亲。
黄澄澄,油汪汪,烫乎乎,我父亲冰冷的手倒替着捏牢,咬一口,外皮又脆又
香,露出内瓤白花花的粢米饭,又软又热。
摊贩压低声音问:“解老板,听说邵滨孙欠了一屁股债逃脱了,会不会弄出人
命来?”我父亲坚定地摇摇头。“噢,不会呀,侬有啥办法啦,讲给我听听。”摊
贩饶有兴趣地刨根问底。我父亲指指蠕动的嘴巴,掏出几张纸币搁在摊上。摊贩不
肯收,说是解老板红透上海滩,多少人讲邵滨孙的事情,只有解老板能出来圆场,
赏光吃一块粢米糕,是给我一个面子。我父亲笑笑离开小摊,转悠于欢闹的弄堂,
感受着无数双信任的目光。
太阳晒亮了屋脊,早点摊陆陆续续地撤走,各家各户门前搬出了一张张小凳。
老人们聚堆说古道今,主妇们拎出小竹篮,挑摘清晨买回的新鲜菜蔬。几位老人喊
住了我父亲,打听邵滨孙出走的最近情况,意味深长地嘱咐:浪子回头金不换。好
歹总是申曲圈里的同行嘛,侬现在一呼百应,总要想办法帮帮他。父亲的心里一热。
也许当一个人出名成为公众人物,同行与民众都会对他有一种信任与期待,希
望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行侠仗义援手相救。他紧紧脚步回家与妻子商议,先
不提邵滨孙的债务,单问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稽查大队大队长戚再玉之妻想收我母
亲为过房女之事。
我母亲睁大星星般的双眸,不知丈夫葫芦里卖什么药。
戚再玉之妻是申曲迷,最爱听顾月珍的《良彦哭灵》,常在电台点唱,常往剧
院捧场。她曾传话要收顾月珍为过房女。我母亲惧怕刀刀枪枪,迟迟未入戚府。
我父亲正想解释,胖胖的叶峰拍响了东厢房的窗户,他急急报信,说是戚再玉
派徒弟金驼子持名片找他,要他传话,戚大队长受债权人所托,命令邵氏偿还债务,
否则,子弹不长眼睛。
叶峰的圆脸拉成苦瓜相,眉心拧成了绳结。我父亲俯耳低语,拂散了叶峰的愁
容。三人共商,再请卫鸣岐夫妇同议,一个考虑周全的解救方案出笼了。
“中艺”的四老板拜戚再玉夫妇为过房爷过房娘,将两年前公演的《青年镜》
改为《出走之后》,由邵滨孙扮演失足青年,解洪元扮演农村老父,“中艺”倾巢
出动,举办义演,以义演之收入为邵滨孙偿还债务。
沪剧素有义演之举,大都是几大班社合作,或联演折子戏,或分演各自名剧,
募集慈善基金,救助难胞及贫困同行等等,如今,“中艺”独挑大梁,别出新招,
旧瓶装新酒,由当事名角登台亮相,现身说法,众名角烘云托月,演一出活生生的
警世剧。名人名事从来是市民关注的热点,我父亲自信《出走之后》的演出会赢来
滚滚钱财。
为保义演成功,必须依仗坚硬的后台。乌烟瘴气的上海滩,放高利贷者,索债
逼命者,大多隶属于黑社会。艺伶地位卑微,只能借土挡水,以邪制邪,托庇于某
种势力及黑社会,浊焰熏天的戚再玉夫妇权充挡风的墙。
1946年10月,中艺沪剧团在上海开埠以来最大的戏曲剧场天蟾舞台义演大型警
世剧《出走之后》。此举顺天理,合民心,得到了八方呼应,万民襄赞。
我父亲的学生记忆犹新,每当演至孽子忏悔,长跪求父,扮父亲的解洪元,一
声长叹一句苍凉的长腔长过门“丘做丘(坏虽坏,好歹)总是小老的亲骨肉”,双
手扶子起来。台下总是爆出如潮掌声,经久滚动不息。这是赞叹解派唱腔的荡气回
肠,是褒扬解洪元的有胆有识,是鼓励“中艺”的行侠仗义……
1990年9 月13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文艺台、上海沪剧院、上海长宁沪剧团曾
联合举办“解洪元沪剧流派艺术研讨演唱会”,邵滨孙谈及此事,他说:我与解洪
元初次合作,是他应邀入“文滨”,主演李健吾先生的《青年镜》,他扮演青年浪
荡无羁,忏悔回乡,我演淳朴的老农父亲,演后相互倾心,引为知己。1946年10月,
我因弃艺从商负债,离开文滨剧团。他和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合作的中艺沪剧
团,邀我和筱爱琴参加“中艺”任领导人之一,第一个戏是《青年镜》改编的《出
走之后》,我演浪荡青年回头是岸,他陪演淳厚的农民父亲,从此,“中艺”在皇
后剧场盛况不衰……
不错,义演轰轰烈烈,票款寸寸增厚,以解洪元为首的“中艺”同仁,信守诺
言,分文不取,替邵滨孙化解燃眉之急和杀身之祸。
“中艺沪剧团”六名角并肩而立,如烈火烹油,似锦上添花,跃升为沪上雄风
飞扬的大团。我父亲的老板梦就这样被孵化,走出襁褓成为号角。咬文嚼字者为他
起号为“解梁”,其意为沪剧界的擎天栋梁。
义演圆满结束。“中艺”名声是做大了,强强联合,老百姓欢喜,票房也可喜,
但角儿相争的问题也在平静的时日中显现。 “中艺”脱胎于洪元剧团,邵氏夫妇
感恩后入,因此,六老板排名为解洪元、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邵滨孙、筱爱
琴。先后次序取决于历史因素,不完全标志实力强弱。但居后者怎能心悦诚服?
我父亲已经觉察到排名带来的某些阴云。卫鸣岐夫妇成名早,实力强,更宜领
衔于前,但他乃全团核心,且以夫妻档排名的形式出现,一时尚无计更改。他只能
台上台下处处尊重卫鸣岐,事事礼让邵滨孙,希望三家同舟共济,云帆直抵沧海。
筱爱琴锦瑟年华,一十八春的小媳妇,频频受送子观音眷顾,无力无暇无心在
台上争风。石筱英比顾月珍仅大三春,同是珠圆玉润的当家花旦,同盼翔舞于红氍
毹的聚光灯中心。姐妹竞芳,角色安排是亘古难题。
我父亲体会到当年文滨剧团掌门人筱文滨的苦心运筹。他让姐妹轮流担纲,极
力平衡。大型古装戏《红楼梦》、《西太后》是“中艺”的重头戏,他让石筱英分
别反串贾宝玉,主演西太后;让顾月珍扮演林黛玉和珍妃。
我母亲学戏十余载寒暑,芳龄二十四五,正处于最有光彩、最富爆发力的年华。
她沉浸于戏文中,苦苦琢磨,细细推敲,一曲《葬花词》初初改变了沪剧阴阳血曲
调,传递出葬花人娇怯怯柔肠寸断的心态。一曲《冷宫怨》在《葬花词》的基础上,
和琴师沈开文反复切磋,创立了如泣似诉、哀怨悱恻的反阴阳曲调,倾吐了一位宫
闱贵妇在重压下的呻吟和悲怨。
美的毁灭最能撞击人的心扉,激发人的同情。《葬花词》《冷宫怨》成为顾派
名曲,反阴阳曲调迅速流传推广,成为沪剧最富有艺术魅力的曲调之一。
其时,沪剧史上记录下一件大事。田汉先生,这位中国现代话剧的先驱者,革
命戏剧的领头雁,于1947年7 月1 日和2 日,分别观看了《铁骨红梅》和《西太后
》。
他在实践周恩来临别时的嘱托。1946年秋,中共代表团撤离南京前夕,周恩来
针对今后上海进步话剧运动将处境艰难的情况,指示要关注地方戏曲。他说:“地
方戏观众多,影响大,我们应当重视。要选派正派的同志去,以便在思想上和艺术
上对地方戏曲艺人都能有所帮助。”此后,上海左翼文化人士更关注地方戏曲。
田汉偕夫人安娥第一次观看上海的地方戏沪剧,大出意外,大感欣慰。7 月上
旬,《沪剧周刊》刊发剧评,转述田汉、安娥观看两剧经过,提及田汉赞赏石筱英、
顾月珍的演技,认为,石筱英演西太后表情深刻,对白有力,恰如其分;认为顾月
珍的“快板”口齿清楚,《冷宫》一段中的“阴阳曲”(实际是新创的“反阴阳曲
调”)唱得哀艳欲绝,扣人心弦……
不久,田汉先生亲自撰写了《沪剧第一课》的文章,洋洋数千言,刊发于《新
闻报》的《艺月》专栏,对沪剧的改进大加赞赏。文中又提到了顾月珍,除对表演、
扮相、说唱诸方面给予肯定外,还提出“顾月珍小姐演戏非常认真,站在台上,没
有她戏时,她在旁边,仍有表情,一些也不疏忽、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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