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哪复计西东(3)
解洪元、顾月珍婚姻解体的消息飘啊飘啊,不可避免地飘入丁是娥的耳朵,她
暗暗高兴。原本丁、解之间的私情初起于游戏,只当是生活重压之下的一种调味品,
彼此皆为自由身。这样的方式比较适合丁是娥,她不希望被婚姻捆绑,更不希望失
去蜂拥的男性。但没想到她与解的关系给顾月珍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以致使星村
十号散伙,这倒让她觉得这打“牙祭”似的私情有趣起来,她似乎也在别人的不快
乐中捡到了私下的快乐。很自然的她会对解洪元更亲热一点,解洪元也诚如瞎子吃
汤圆心知肚明。在不能回到星村十号的日子里,解洪元在丁是娥面前乖得像一只顺
毛宠物狗。丁曾拷问自己,如果时局一直不变,如果没有星村十号的阻隔,她会与
之缔结秦晋之好吗?她从晚上问到早上,依然觉得不可能。因为说到底解洪元跟她
一样充其量只是一个舞台上的名角而已。可哪知新社会从根上颠覆了她固有的人生
观,新社会的道德风尚又限制了她的性随意,也限制了她对多个男人的超乎寻常的
要求。这才渐渐地让丁是娥意识到做人的规则有了变化,人生需要重新定位。
自古以来艺伶需要众星捧月,戏迷也像影迷一样要有万千之众才好。丁是娥是
十里洋场的宁馨儿,崛起于战后的上海滩,浸淫于好莱坞式的时髦,神往于金元帝
国的自由开放,她的奋斗与拼搏本是为了切断与原生社会的脐带。出道以后,曾一
度风头出足,戏院门口少男少女恭候、蜂拥;走在街上也会招来一帮戏迷,要签名
要合影,多少人以与她说上一句话为荣,这种让她晕乎乎醉醺醺的感觉正是她梦寐
以求的。听说丁是娥有过这样一个戏迷,绰号叫“无所谓”。他家里不是太有钱,
却也不是穷光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丁是娥,他却每天有闲泡在丁身边,曾一
度有丁的地方必有“无所谓”,鞍前马后地侍候,似乎只要看见丁是娥,他就心满
意足了。为此常有人寻他开心,说:“你的皮夹子被小偷撮去了。”他看也不看:
“无所谓。”再说:“你儿子生病啦!”答:“无所谓。”有人小跑着过来报信:
“你家房子着火了!”他依然会说:“无所谓。”久而久之谁也不知道他姓啥名啥。
时隔半个多世纪提起“无所谓”,老人们仍会会心一笑。
“上艺”解散,丁阿姨走入“上施”,丁父便把解洪元拒之门外,斥之为拆白
党,嫌他解散“上艺”,嫌他无私房奉送,无厚礼进贡,以致父女争吵,老人以回
湖州乡下为要挟,迫使女儿重择情侣,可老人哪里知道,这个时候的解洪元对丁是
娥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解放后,解洪元像一只机敏的猎犬活力充沛,又俨然成了沪剧界的一方代表而
非一团代表,凡有人群的地方必有解洪元,有热闹之处也必有解洪元,整天忙得脚
不沾地,共产党信任他,他也紧紧跟着共产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上艺”瓦
解前后,解洪元的蒸蒸日上、头角峥嵘激起了丁是娥极大的好奇心,而好奇心往往
是关注与爱意的起点。从这个时候起,丁是娥阿姨的眼里才真正有了解洪元。旧社
会的沪剧皇帝似乎转瞬间变为政治新星,这哪怕是国民党的飞机在头顶扔炸弹的时
候,解洪元依然坚信国民党反攻不了大陆,天下是共产党的。而这种对于时局的判
断永远只属于男人,并且解洪元不同于演艺界的别的男朋友,他有政治头脑。私下
里她也问过他:你这么积极想做啥?他说,他渴望成为一个能吃公家饭的共产党人。
之后她问自己该怎么办?那些旧日朋友在红旗一闪之际皆作鸟兽散,走了的走了,
躲了的躲了,有一些是她主动回避。应该说解洪元身上那些热气腾腾的新气象还是
感染了她,也影响了她,她被解洪元身上诸多的光华闪花了眼:沪剧公会执委会主
任、上海市沪剧改进协会主任委员、上海市影剧工会沪剧分会主席,等等,解洪元
简直红得发紫。不论丁是娥有多能干,但再能干的女人依然不能与男人比。而解洪
元的脑子与解洪元带来的信息正是她所迫切需要的,只要解洪元找上门来,丁是娥
定是眉开眼笑,她把此视作上苍对自己的垂爱。
丁阿姨自己没有文化,缺少判断力,丁父就更加没有头脑了,所以当解洪元被
丁父挡在门外的时候,丁是娥则是火冒三丈,与父亲大吵大闹,以致断绝了对老父
的供养,双方僵持三月之久,终以老人妥协告终。
1950年3 月以后,丁家大门对解洪元敞开,渐渐的有了半个主人的地位。
从1950年到1953年,上海沪剧界发生了哪些大事呢?
解洪元的沪声剧团维持不到四个月,旋即于8 月与丁是娥一起组建了集体所有
制的新上艺沪剧团,强强联合重又成为戏台搭档。
1950年9 月,顾月珍也赶紧重建集体所有制的努力沪剧团;1952年1 月“上艺”、
“中艺”解散,成立民办公助的上海沪剧团,解洪元为团长,邵滨孙、丁是娥、石
筱英为副团长。
1953年2 月3 日,民办公助的上海沪剧团经上海市文教委员会批准,成为唯一
国营的上海市人民沪剧团,团长流泽(文化局干部,兼任很多团的团长),副团长
解洪元,艺委会主任邵滨孙,副主任丁是娥、石筱英。
1953年9 月,陈荣兰从部队转业到上海市人民沪剧团,1954年被任命为副团长,
兼党支部书记。解洪元改任艺委会副主任,此后便渐渐疏离政治,政治地位与艺术
地位的下坡路由此时开始;而丁是娥与我母亲顾月珍则作为旧艺人的代表完成了脱
胎换骨的改造,后来,于1958年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上海沪剧名角中的第
一批党员,步入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这三四年时间里,中国大地发生了最大的大事是抗美援朝。中国人民解放军雄
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中国人民最大的心愿就是团结一致打击美国佬。1951
年6 月6 日中国文联要求加强抗美援朝宣传,举办义演、义展、义卖,将所得捐献
飞机大炮。豫剧演员常香玉率先义演捐献“香玉号”飞机,旋踵之间,各剧种纷纷
响应,沪剧界于7 月14日在新光大戏院隆重义演反映解放前后三年间上海一石库门
内六户人家不同生存状态的新戏《一千零一夜》,参与演出者二百二十余人,可谓
是群英荟萃。主事者是沪剧界义演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解洪元。
沪剧界呈现空前团结与通力合作。7 月12至13日通宵排戏,14日就正式登台演
出,每天日、夜两场。原定四天义演八场,谁知观众热情如沸,票房外排起了购票
长龙,结果延长义演日期为十二天二十四场,使捐献一尊大炮变成了一架“沪剧号”
飞机。
此举轰动了上海滩。然而二百三十余人协力合作的一次义演要旷日持久地维持
十二天,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名伶各有脾气,朝夕相处中谁都难以保证旧有的
宿怨不擦出火星,酿成灾祸。演出临将结束之时,解洪元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给他带来麻烦的恰恰是他最亲近的两个女人,丁是娥与顾月珍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
导火线是我那不懂事的弟弟,三岁的小星儿。
新光大戏院地处闹市,参演的演员太多,管理也成为一道难题。后台热闹得像
茶馆,各名伶家的保姆及子女常去嬉戏。奶妈小凤香喜欢带着星儿与别家的保姆聊
天。小星儿胖嘟嘟,嘴甜甜,很讨人喜欢。那一天,奶妈聊得忘乎所以,小星儿就
一个人开溜,东探探,西看看,一不留神滑进了丁是娥的小化妆间。
丁是娥在剧中扮演舞女,有一套自备的行头是一条缀镶晶晶亮亮珠片的跳舞裙,
在灯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刚刚由管服装的熨平,挂在衣架上。小星儿被珠片
吸引,悄悄蹭近,伸出小手摸摸看看。
“不许摸,啥地方来的小赤佬,滚出去!”丁是娥从妆镜中看见小男孩乱动她
的戏装,火冒三丈,车转身吼道。
大人瞪眼,小孩撅嘴。小星儿娇生惯养,一直是心肝宝贝,冷不丁遭詈骂,激
起逆反心理,一双小手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搓揉跳舞裙。丁是娥起身轰撵,气咻
咻甩出一串咒骂。小星儿闪躲奔跑,奔至妆台边,眼看要被抓住,抬手就拉下一个
亮晶晶的瓶子扔向大人,丁是娥侧身避过,清脆一声劈啪,满屋腾浮出清清幽幽的
芳香。
那是一瓶丁阿姨最为心爱的法国香水。丁阿姨秀眉倒竖,一把抓住星儿,一记
响亮的耳光。“哇——”星儿放声痛哭。哭声牵来了小凤香。心急慌忙奔进门,一
把抱起星儿,猛地愣住了:胖嘟嘟的脸上印着红红的五根手指印。
冤家路窄。小凤香的出现就像一只黄蜂把尾刺蜇入丁是娥的心扉,她认识小凤
香,这无疑是解宅的小王子了。预料此事不会轻易了结,干脆先发制人,一句接一
句数落奶妈不带好小囡。小凤香不敢回嘴,只好一声声好言拍哄星儿。只是小星儿
不依不饶地嚎啕大哭,围观的人群密密麻麻,淤塞了房门。忽然人群浮动,托起一
个轻轻的耳语:顾月珍来了。拥挤的人们自动向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顾月珍急匆匆心慌慌,掠过众人,跨过门槛,蹲下身子一把搂住小星儿,察看
小星儿脸上的掌印。半晌才起身,盯着丁是娥,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光而是一团愤
怒的火。
大庭广众之下,丁是娥不愿露怯,目光冷冷斜视对方。这时围观者屏气凝息,
鸦雀无声,只有小孩的哭声长长短短撕裂着空间。顾月珍手拉着小星儿,一寸寸一
步步缓缓逼近。伶牙俐齿的丁是娥素来泼辣刁蛮,而对渐渐逼近的母子俩忽然觉得
唇干舌燥,气短心怯,一时找不出抵挡的词语。但她不肯后退,不想解释,更不愿
道歉,她相信,顾月珍奈何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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