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大忌要遭大祸 何今顿时被吓了一跳,可他看到老人们一个个脸上真诚的祝愿,不禁竟呜呜地 哭了起来。是啊,他已经有好多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了。 何今觉得这里非常好,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当他知道这里可以给外面写信时, 就迫不及待地写了两个晚上,把所有的遭遇和现在的情况都写在了给母亲和龚华的 信里。可他等了两个月,依然没有回音。有个老头笑笑说,这信件要是让上面能看 到你真实的思想,那肯定是发不出去的。 是啊,何今在这里感觉到了被关爱的美好,可是,只要和外面的世界接触,所 有美好的感觉仿佛就变成了悲哀的事情。有一次,和他同寝室的李相要被城里的造 反派拉出去批判。听说管教干部还和他们讨价还价只同意了三天。然而在这三天里, 每天回来头上身上都是伤痕。那正是酷暑难熬的夏天,第一天回来的时候,何今看 到那些伤口心里想,这伤口如果化了脓可就麻烦了。他是卫生员,马上从小药箱里 拿来了纱布想给他包上,李相说:“这还了得,明天又拉出去的时候怎么交代?” 何今又拿了碘酒,李相笑笑说:“这也不行,碘酒是有颜色的,追问起来不仅会打 得更加厉害还会连累你的。” 何今想了一下去拿了酒精。李相笑起来大声说:“这就对了,做什么事都要讲 究个策略。 ” 从这以后,李相对何今更是随和起来。李相是个大个子,皮肤发黑身材魁伟, 站着、坐着、走路,一看就像个军人。当李相知道何今的父亲也曾经是解放军的副 团长,转业到地方又成了县委书记之后,对这可怜的年轻人就更加亲近。他有一次 抚摸着何今的头说:“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的小儿子。他前年大学毕业,现在到新 疆去了,他肯定也会受到我的牵连。不过,牵连一下也好,就像你一样,要把它看 成是一种历练。即使这个小小的天地,那也够你观察够你思考的。” 是啊,这里发生的事情的确很多,不少事情还相当有趣。 比如说:有一次,上面转来了离这里很远一个科研部门的文件,一定要一个年 老的兵工厂工程师写交代。要他交代曾经的一个同事是不是外国特务,他们一起从 海外回来的时候是不是拿过国外特务机关的钱。那里已经认定了那同事的任务是刺 探中国的军事情报,特别是海军舰艇上的机关炮“海四连”。这科学家气得发抖, 连连大声说:“我们当年是一路奔波逃回来的,这不是闹笑话吗?何况‘海四连’ 早就是过时的东西了,人家根本就没有必要刺探。 我要是昧着良心写,帝国主义会看我们笑话的!”他还说:“民族的发展,应 该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不应该被无知戏弄,更不应该被野蛮摧残!” 何今同寝室的老头多是学术权威,除了社会学家王子里以外,他实在不明白这 些人怎么也会成了政治犯。王子里的反动经常是摆在面上的,他几次公开说:“我 的‘反动’是应该下地狱的,我竟然说古今中外历史上的暴君,有毒杀至亲、屠杀 权臣、剿灭异己的,还从来没有见过把心惊胆战的一般官员和普通老百姓也搞得死 去活来。我这话真是罪过?真是伤天害理罪大恶极啊?”这文质彬彬,带着深度眼 镜的王子里被拉出去批斗的次数最多,可他还总喜欢开玩笑。有一次他从厕所里拉 了肚子出来说:“我刚才一直在想,凡是人都要排泄,我就拉了肚子。我想那些‘ 伟大’也会拉肚子,我就不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不排泄?我就不信拉出来的东西是 不发臭的?” 王子里说这话的时候,何今就在旁边。他突然感到非常害怕,这话是犯大忌要 遭大祸的呀! 周围好几个人都听到了,可是谁都没有去揭发他。这些人笑笑说:“这家伙是 死猪不怕开水烫哩!” 何今几次看见国学教授崔南被拉出去批斗,每次回来他都洗去身上的污秽,补 好撕破的衣服,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还故意把已经很少的几根头发弄得光 光的。他喜欢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举止从容、不卑不亢、神态安详的模样,甚至对那 些来押解他、打过他的人还 显得特别地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何今有一次问他:“你是大学的教授,怎么尽 是那些学生打你,你教过的那些学生在打你的时候,你难道也那么坦然,不愤怒, 不伤心?” 崔南教授闭着眼睛摇了摇脑袋说:“我是不会愤怒的。他们是什么人?年轻人, 孺子也,与其说他们不懂得尊师重道,不如说这是一场无知对有知的游戏。然而, 我还是感到很伤感的啊,因为我们民族几千年的道德文明,半个多世纪里提倡的民 主和科学,被如此稍稍震慑了一下,竟然就经不住考验,那应该是我们这些老师的 耻辱,也是最叫我感到惭愧的。” 何今觉得这话未免有点孔乙己的味道,可在这样的无奈中,崔南竟也能以如此 坦荡的胸怀维护着事业的尊严,那同样也值得肃然起敬。 崔南也有开心的时候,他喂猪的方法就和别人不同:他倒下的猪食,老猪应该 先吃,小猪必须后吃,如果小猪去抢,他就去拖住小猪的尾巴,口中还念念有词。 说来也怪,他喂的那个猪圈里的猪,真就养成了孝敬长辈的德性,每当别人笑着夸 奖他喂的猪最讲文明,最懂得尊师重道的时候,他准会高兴得摇头晃脑。 李相喜欢在傍晚时候去爬山,即使每天劳动得很累也从不停息。何今也跟着去 爬山,他们就常常在一起交谈。李相说,自己小时候是煤矿工人,十六岁就参加了 革命。他曾经是解放军的师长,从抗日战争到进军大西南,历经了枪林弹雨,也经 历了不少政治运动。李相说:“枪林弹雨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没有道理的运动。 在我主持地方工作的时候,也伤害过不少好人。军人习惯了服从命令,而复杂的社 会生活怎么能以命令去处理呢?动辄就把人弄成敌人,就像现在这样,谁都不允许 去思考问题,每个阶层只要自己敢去想一想、动一动,就说成是异己,是阶级敌人, 弄得人人都心惊胆战,这怎么能叫人民当家作主呢。好多人也像你一样心惊胆战, 你看,无论你怎么心惊胆战也还是成了阶级敌人。” 何今不解地问:“我好像从来就不敢自己去想什么,可也总是会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