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声不响的狼狗 火车在浩瀚的荒漠间飞奔,西北的夜空万里无云,在暗蓝色的苍穹间就像布满 了层层叠叠的金豆,那连片的金豆又聚成了散淡的银团。金豆柔润晶莹,银团迷茫 而深邃,那无边无际的夜空,仿佛已融化了大地。玉盘般的月,沁出了淡绿的光, 均匀地洒进了每一扇车窗里。硬卧车厢的脚灯不知被谁弄坏了,所有的东西都在昏 黑中晃荡,总让人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月光从左面透入,就像一汪绿莹莹的水 波在窗前抖动,给这宁静的走廊平添了几分朦胧的神秘。 旅客们早已入睡,十七号底铺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秃顶的老头,这老头是我们好 久都没有见过的李子良。是啊,他已经二十二年没有回过家了。从上车到现在他一 直都没入睡,刚熄了顶灯,就开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他不断地抽烟,一支 接着一支,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暗,一对发红的眼睛也跟着这烟头不断闪亮,那细 小的火星就映在他那晕晕乎乎的瞳孔里。 李子良已非常疲困,可他实在不能睡,因为从离开劳改农场的那天起,就发现 要和他算账的人已经在暗地里跟上了他。李子良也算个精明人,这烟头的闪亮就是 在告诉别人:我还清醒着哩! 李子良疲困得越来越厉害,可他只能用翻来覆去的回忆让自己清醒。李子良过 去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些人,他只害怕回忆,特别是害怕回忆那二十年前的事情。那 回忆从来就是一片伤心的雷区,只要牵动一颗,就会糊满头脑里的所有缝隙,就会 炸得李子良撕心裂肺无处躲藏还 久久地痛在心里。然而李子良此时却发现,现在的雷区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厉害 了,当那些往事在战战兢兢中爬出来的时候,竟如同所有的往事那样,虽也揪心得 发疼,却依然能化成一缕缕让人迷茫的烟云。 迷茫和悲哀的往事太多,他实在不想让它们都爬出来。是啊,脑子也不管用了, 那就捡最大的事情让它爬出来吧!那最大、最搅心的也莫过于被弄成了“阶级敌人” 的事情。李子良想:“这‘阶级敌人’的问题很不简单,那是从‘右倾分子’演化 出来的。是啊,我不该去多 争那几句是非,如果不多争那几句,就不会被划到阶级敌人那边去。是啊,我 李子良早就认错了。我认!我从来都没含糊过,因为那是我自己要去争取的。你想 想,那时候我是‘大炼钢铁’的副总指挥,写出那篇‘农民兄弟在连绵冬雨中备受 煎熬’的报告也是很自然的。因为那里没有铁矿,尽是些红石头,没有铁矿的红石 头怎么能叫几万农民兄弟在大山里苦熬受罪呢?” 是啊,李子良从来就承认那报告反对了“三面红旗”,他从来就没有抵赖过, 口口声声都承认全部是自己写的。可让他遗憾的是,自己已经出来承担了,怎么还 把县委书记何大羽也弄出来呢?他当时就明白,何大羽一出来老百姓就完了。可他 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些人怎么就那么狠心,就狠心把说实话的几个人都弄成“反党 小集团”了呢? 当李子良蹲在车厢的角落里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有些颠来倒去糊 里糊涂,不由得停了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也觉得这些问题本来也不怎么复 杂,可现在一想起来,好像就已经把他弄得喘不过气来。他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 哼了哼说:“是啊,我拍了巴掌,我骂了娘,那些人说我顽固不化,顽固不化就顽 固不化!已经是‘右倾分子’了还能怎么地?报告是我写的,总不能眼睁睁地让县 委书记去顶罪吧?我李子良从来不干那种昧良心的事情!”然而,李子良实在没想 到,这“反党集团”还真不简单,后面的路程竟会是如此的艰难。二十多年了,二 十多年他总是在拼命挣扎,所有的挣扎都是为了要重新回到革命阵营里来。在原来 的队伍里,谁不说李子良一是条刚强的汉子。那时候,李子良就和那些个性刚强的 “右”字号人物一样,“你说我‘右’了,那我就拼命往‘左’!”是啊,谁愿意 被自己的队伍抛弃,谁甘愿被毕生革命的信仰视为异己,何况是他铮铮铁骨的李子 良哩。 李子良也愤怒过,发泄过,当他背着可怜的铺盖卷被押解到黑水河的时候,他 终于忍不住了,竟呼啦啦地把满箱的书全都倒在黑水河里了。那时候,他曾想对着 苍天狂呼暴喊。可不知怎么,却一句也没有喊出来,好像他已经把那将要从心底里 喷出的呐喊全都卡在了带血的喉咙里了。从那以后,他发誓要接受血与火的考验, 只要倒不下去,就要往“左”的方向爬!哪怕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 ! 李子良蹲在阴暗的角落里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在劣质烟丝爆裂的闪亮中,那枯 瘦而警觉的嘴角又憋了憋,仿佛那憋动的嘴角上也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李子良离别故土已经二十二年了,他已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说笑,而是变得少言 寡语。他和当年一起被“流放”的县委书记何大羽曾被云山的老百姓说成是两条刚 强的汉子。然而,他们的刚强却大不相同,何大羽的刚强是多思、内向和沉稳;而 李子良却是耿直、外向和躁动, 他时时需要行动,时时需要用行动来证实自己的忠诚。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情, 那是八杆子也打不回来的。在农场这么多年来,李子良也从没有停止过行动,不论 大事小事,他都会用行动来证实自己。为了这无情的挣扎,他可以抛弃人世间的亲 情,甚至抛弃他曾经有过的良心。他已经从所有悲惨的经历中开始懂得:革命就是 对上面的服从,所有的行动就应该是不李子良在农场已经二十二年了。十二年前, 李子良的行动才开始有了报偿,不仅摘了“反党分子”的帽子,还从一个劳改释放 人员被安排到农场的保卫科里。自从被提拔成干部之后,李子良就变得更加阴沉了, 人们说他开始变得像野狼一般的阴沉。人们又很快发现,这个阴沉的家伙已经成了 一个手狠心狠不会同情任何人的人。农场里的农工开始说他是一个奴才,是一条狗, 一条厉害的狗,一条没有人性的、不声不响的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