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慌失措的身影 二妹探梅是她最喜爱的闺女,不但头脑灵活醒事最快,也活泼胆大,做事最有 主见。大姐懦弱胆小,三妹幼稚娇痴,他一直想把二妹当成男娃调教,想到自己一 旦有个不测,这个家就交给她了。哪想到啊,这个家一下就毁在了她的手上! 查屠 自言自语地说:“我查府祖上究竟是欠了什么孽债了?三十年前的灭门追杀,自己 又孤身逃亡四川,我一个外乡人在这小沔地方创起了这个家业,谁又知道我经历了 多少艰难? 我含辛茹苦抚养起来的三个女儿,那才貌也是双全的了,我只指望能攀 上一门好亲事,给查家列祖列宗增光添彩。天要我没有传代的男儿也就罢了,竟还 要叫我们遭如此天杀!这前世的孽缘咋就埋得那么深呢?落在我家两代还不够,却 还要我们这下辈分的女儿们去顶罪吗?” 查屠的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又不住地唉声叹气,突然,他好像是以从牙齿缝 里挤出来的声音说:“天哪,那算命先生也是来灭我查家的吗?三百六十行哪行不 行?就偏偏要来指点我去干这杀猪卖肉的勾当!我当初怎么就不去想想,这杀生的 行当是我查家能去干的吗? ” “天哪!天哪!”查屠用那发僵的手指抓扒着自己的脖子,一阵又一阵梦呓般 的自问自答, 他饭也不吃,滴水不进,从早到晚不断地说,说得在旁边的二秀和 三个女儿号啕大哭,把头也在楼板上磕碰得咚咚作响。探梅在抽泣哽咽间缓缓地站 起身来,走到老爹的床边说:“我要去找他,他是大学生,他是那冯家少爷的朋友, 我要到冯家大院去找他,我已是他的人了,我要是找不到他,我自己就去死! ” 查屠听得此话撑起身子说:“你……你这个丧门星,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你,你找得到他吗? 他是个好人吗?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不来了!你到现在 还不明白吗?那是条狗!是条野狗! ”查屠在床上躺了两天,一个报仇的计划已经 开始在他的心里萌生起来。 自此以后,查屠在外面不动声色地打探冯家少爷的那个朋友,但各路消息都告 诉他,冯大少爷大年里根本就没有来过这样一个朋友,那身材、相貌、衣着举止的 描述,正是冯大少爷自己。“这头畜生,这披着人皮的禽兽,这财大势大的恶狗! ” 查屠几乎天天就这样骂声不绝,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从齿缝间不断骂出恶语。 查屠实在输不下这口气,他开始收集冯家作恶乡里的事情,那一桩桩带血的诉 说也写得乡邻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然而,当要他们签字画押的时候,可谁都不敢在 上面按下自己的手印。 看到乡邻们那忍气吞声的模样,查屠只有把自己写的状子递到县里和省里。可 不管告到哪里都石沉大海,查屠只能气得大叫,苍天啊!你能不能多长几只眼睛啊! 他曾经跟踪到县里冯家的钱庄和粮庄,还跟踪到冯文超读书的学校去,可无论 怎么跟踪也见不到冯文超的人影。后来听说那小子到上海去了,查屠就只有到处晃 晃悠悠干着急。其实,冯家大院的耳目早就得知查家的事了,更得知查屠曾去过县 里省里不断告官。那冯家大院里的冯瑞举本来不想管这些事,可现在听说查屠提了 杀猪刀要宰人,这才要冯家的师爷拿定主意。冯家的吴师爷也托人来下过话,说是 给是不是可以给查屠一点钱,把事情搁平算啦;如果查家能把探梅肚子里的娃娃给 冯家,那钱可以更多。可查屠实在是输完了面子,口口声声要为查家的列祖列宗争 这口硬气,然而,他邀约的乡邻谁都不敢站出来帮他说话。在查屠看来,所有能走 的路都已经没有了,所有递交的状子都绝望了,惟一留给他的路就只有一条,他只 能打定主意去和冯文超拼命!好些天来,查屠怀里揣着几把杀猪刀,几次去冯家大 院的门前屋后转悠。乡民们都传说他疯了,实际上他并没有疯,他还知道把杀猪刀 藏在衣服里。查屠如此转悠了十几天,连人影都没有见到,这才想起了必须用计。 他每天天不亮就行动,开始把自己埋伏起来,或清晨、或正午、或傍晚,或在伸手 不见五指的黑夜,把自己藏在河边布满纤痕的大石缝中,藏在河滩后面齐人高的蒿 草丛间,躲在密密麻麻的竹林堆里…… 查屠就这样埋伏了十几天,胡子不刮脸也不洗,二秀找到他的时候,查屠已经 是蓬头垢面不像个正常的人了。二秀要他回去吃顿好饭,他却红着眼睛恶狠狠地说 :“我要宰了那条畜生,亲手宰了那条恶狗! 你千万不要破了我的埋伏,你要是破 了我的埋伏,我这杀猪刀见谁都不留情!” 二秀不敢吭声,她不知道查屠有没有这个能耐,也不知道查屠究竟疯没疯,只 有闷着回去抱着女儿们掉眼泪。 半月过后,又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河对岸 的船老大吆喝着赶场的渡客。木船摆渡过来,撑船竿上的金属钝头把卵石碰撞得发 出咔咔的声音,木船在雾中靠岸,又慢慢搭出了一 方跳板。乡民们照往常一样走在沿河滩卵石沙滩的小路上,三个五个、七个八 个,不断在灰蒙蒙的雾里穿行。 突然,河边沙滩上走着的人群在雾里惊恐地大叫起来:“死人了!杀人了…… 杀人了,死人了……” 接着就听见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从沙滩跑到场口,那声音掠过土地菩萨的台龛, 又急促地向小街方向奔去。那飞奔的人们一边喘气一边发出惊惶失措地喊叫,小街 店铺里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从楼上楼下探出头来探望。只听到断断续续“杀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杀人了……”的叫喊,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杀了谁。 奔跑的人群从小沔正街那陈年老月的石板街上呼喘而过,又急促地在“和记” 店铺门前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一阵猛烈而杂乱的拍门声响之后,小街突然一片寂 静。人们虽然都知道是谁被杀了,可还是扯着耳朵静静地倾听。当大家从那清脆的 呼叫中听到:“二秀哇,你们家的查屠倒在河滩上了!他身上中了好几刀!查屠的 半边脑壳都砍飞了!现在还在淌血哩……” 查家的四个女人在楼上晕晕乎乎不顾一切地从楼梯上狂奔下来,跳过大木床边 的踏凳,跳过天井里的坛坛罐罐,她们已顾不得挡路的什物,把近前的东西磕碰得 一路飞散。 她们颤抖着双手,颤抖着全身,冲开门板飞也似的跑过土地菩萨的台龛,跑过 场口和竹林小道,奔向大雾弥漫的河滩。 四个女人晕晕乎乎地狂奔而下,不顾一切地奔跑在漫天的河雾之间。她们奔跑 着,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当她们在奔跑的时候,那浓雾好像已慢慢变成了乳液般的 东西,拖拽得她们的脚步慢慢迟缓了起来。 她们眼前的浓雾开始变得黑沉沉的,他们的脚步在拼命地挣扎着,而所有的眼 睛就仿佛浸泡在茫茫的黑浆里。小沔镇上的人们谁都能听到那挣扎中的呼叫,那呼 叫缥缈而凄凉,让谁也感悟到这人世间竟有如此无助的哀怨。发疯似的女人向河滩 奔去,她们的身影已叠映在那朦胧的河雾之中。她们奔跑着,无助地呼叫着,好像 是近了,却又渐渐地远了,直到那厚厚的浓雾盖住了她们惊慌失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