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犯劳改大队 何今在监狱里关了一段时间,监狱方面也看不出他还有其他政治历史问题。既 然下面报上来把“口吞红太阳”的罪行看得那么严重,那谁也不敢说他不是严重的 政治问题。监狱里已经人满为患,于是就把他弄到省里“政治犯劳改大队”里边去 了。 在把何今安置到“政治犯劳改大队”的时候,带他去的管教干部看他那傻乎乎 的模样,也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他很严肃地说:“把你弄到劳改E 大队是你的福 分,这里能保证供应,每个礼拜还有一次牙祭。你可千万不要跑,对你这样的人, 外面的确没有里面好。” 可能大家都知道这里好,所以这劳改大队所有的政治犯都珍惜这个环境。这是 一个宽敞的四合院,中间一个很大的坝子,中间和左面是队里的住房,不仅前后左 右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墙壁上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标语都写得规规 矩矩。房子后面有三排猪圈,都是茅草盖的。这劳改队设在省城郊区的山里,后面 是大山,前面有小山,实在像一所办在谷地里的农家学校,不说平时没有扛枪站岗 的看守,连起码的围墙也没有。 何今被押解到劳改队的第一天,就有几个队里的老头帮他接行李。何今只有一 个挎包,老头们也笑笑说:“这小伙子被弄得坚壁清野啦。” 老头们这善意而诙谐的话,竟弄得他一时不知所措。何今没有被盖和褥子,其 他房里的老头们也笑呵呵地给他拿了过来,旁边床上的老头说:“小伙计,没啥, 不够尽管说,我们都有多余的。” 当何今和大家一起铺床的时候,心里就只想哭,他真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会 这样关心他,只觉得仿佛进了另一种天地。然而,何今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依然是 战战兢兢,一个老头开玩笑说:“何今啦,你可能是被弄傻了,我们知道你是‘口 吞’了‘红太阳’,有那‘口吞’太阳气派的人,怎么就‘雄’不起来了呢?我看, 这不算什么罪行,我搞了一辈子法律,真还没听过有这样的罪名。” 何今在这里住了两天,才知道这里的老头大多都是过去的大干部、大专家。听 他们说,前几年这里管教得相当严厉,不但在里面不许乱说乱动还经常被外面的部 门弄出去批斗。半年前,不知怎么换了一批管教干部。这领头的听说是一个直接从 军队里派来的副政委,他和原来的头头大不一样,不仅关心生活讲话随和而且不许 把人随便拉出去批斗。气氛宽松了不少,生活也大有改善,所有大队里的劳改犯很 快就活跃起来。 何今也算是碰上了这样的好时候,老头们对他的关心也显得有些随意,这随意 的亲切真让他大开了眼界。何今在这样的人群里,应该说是他生命中的巨大转机, 那些年长的人们不歧视他,还说他的“罪过”最轻。因为“罪过”最轻,竟然就选 他当了小组长。何今虽然在杨肇荀那里已经开始有一点生命的觉悟,可长期的凌辱 依然使他脸上显出了麻木和恐惧的表情。然而,他发现,好像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 表情,这些老头们就更加关心他。他们经常和他 谈心,甚至有意帮助他恢复正常的感觉和记忆。 何今本来也是一个健康向上的聪明人,但是在好多年里,他的聪明才智随同他 压抑和惊恐的经历通通被埋葬了。个性的流露、人格的尊严对他来说简直是不敢想 像的奢侈品。 刚来的时候,虽然那个法学家老头也说那不算罪过,然而,那“口吞红太阳” 的恐惧还总是没完没了地系在心里。那天半夜,他梦到自己正在吃流汁,那吃下去 的流汁突然变成了黑色,不知怎么,那红红的太阳也跑到了肚子里去了。太阳在肚 子里面涌动起来,突然间,一股股黑红交织的液体像火山喷出的岩浆一样铺天盖地, 那些岩浆遮天蔽日,惊天动地。滚滚的岩浆伴着隆隆的声音所向披靡,山川大地都 在燃烧,那灼热的火焰把一切挡道的东西全都变为了灰烬。成千上万的人们惊恐、 挣扎、逃跑。但是,所有的逃跑都是徒劳的。他看见了父亲、母亲和外婆,仿佛所 有的亲人都在恐怖的燃烧中呻吟……何今满头大汗地惊叫着醒来,弄得屋里的老头 都跑到他的床边。护着他的老头拍了拍他,又抹了抹他的胸口,另一个老头还弄来 了湿的毛巾,轻轻擦了擦他的脸。何今苏醒过来后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几个老人,他 知道刚才是在做梦,但这梦的内容他不敢对任何人说。 何今喜欢这些老头,对过去的事情决心不再去想。他每天都和大家一起种地喂 猪,专心勤奋地改造和学习。何今老实、忠厚又勤快,这里的老头们,甚至管教他 们的一些看守也喜欢他。何今担任了队里的卫生员,这就和各个寝室的人有了更多 的接触。大家都喜欢和他开玩笑,他的话也才慢慢地多了起来。 何今喜欢这个集体,就像在美术学院当劳动委员的时候那样,他事事跑在前头, 劳动的时候给大家分发工具,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特别是那些老头们在生病的 时候,他总是跑前跑后背送护理。 何今发现这里的管教干部有的也是厉害,有的对老头们却相当客气,比如对同 室的那个李相,竟然还几次听见那个中年的管教叫他“首长”。何今开始喜欢跟这 里的老头们聊天说话,老头们也喜欢逗弄他,有人说:“何今的模样本来还算不错, 可整天低着头看人,就失去了应该有的风度。这叫窝囊,很影响你以后取好媳妇哩。” 这些幽默的逗弄,竟然渐渐地唤起了他认识生命的良知,增加了他做人的自信,也 开始使他恢复本来就具有的聪明。 在何今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晚上,他们寝室的几个老头给他点了两支蜡烛,每个 杯子里都倒了半杯凉水。对面床铺的符思年老头拿起杯子轻轻地说:“非常抱歉, 我从登记表上知道了我们这里最年轻室友的履历,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实在羡慕 你年轻啊!所以,我们要为你做生日,我们大家都来为何今,也是为祖国的未来干 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