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点甜的(1)
12
元旦来临之前,天气暂时晴朗起来。院子里新铺的细沙在新雪消融之后,显出
耀眼的金黄色。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院长、医生和那些病人们来到十三号楼。他们
按照院长的吩咐前来向导师祝贺新年。常娥已经提前把房间布置得焕然一新。整个
房间像一幅油画作品中的景物,一株盆栽的松树从花圃搬到客厅,上面披挂着彩纸,
落地窗被镶有锦葵的窗帘遮蔽了。
这天晚上,客厅和书房里都挤满了面带喜色的人们。一位病友的儿子也来了。
孩子一手举着蜡烛,一手举着盛满白葡萄酒的酒杯,他稚声地问常娥:“阿姨,酒
苦吗? ”立即有人接过孩子的话喊:“苦啊,喝不下去啊。”另外几个就附和道:
“来点甜的。”常娥知道他们的意思,她羞涩地挤到导师身边,弯腰在导师的腮上
轻吻了一下,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地笑起来。“浓度不够,再加点甜的。”常娥就在
另一边再吻一下。导师突然说:“别让我的病传染了她。”当场就有一个医生搂着
苏菲大笑起来。人们都跟着笑起来。
笑声过后,房间里的气氛突然沉寂了,变得非常难堪。像往年一样,大家在这
个夜晚还要在大院里举行烛光舞会。大家趁着酒兴,举着蜡烛拥出楼道。院长夫人
对常娥耳语说:“跳舞时谁把蜡烛举得高,婚后谁就更有发言权,你举得高些……”
然而,无论她把蜡烛举得多低,总还是要比导师高。导师变得无精打采。她有些生
气地把他的手臂高高地举起来,像一盏灯似的高举过头顶……那天晚上,常娥把导
师送回十三号楼,看到他在浑身打颤,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有几次他似乎想对她
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嗓子哽咽,眼睛仿佛要流出泪水。他许
久之后对常娥说:“你看过我的病历资料吗? ”
“没有。”常娥对他的问话感到突兀。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错开话题,对她说
:“你使我感动。”他的嗓音怯懦,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没有勇气面对她。他很快
就放开她,也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仰躺在床上,面对着窗帘上的锦葵图案发呆。
“我会失去你吗? ”导师又低声地问。“怎么问这个问题,”常娥说,“我不允许
你想这个问题,也不要你因为失去了缪芊而怀疑我。”话一出口,常娥也感到浑身
颤栗个不停。她整个晚上都呆在他身边,看着他渐渐入睡又从梦中惊醒。他睡着时
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怕自己被丢失。要是她想离开床沿,她得小心地将被单或者袜
子塞到他手里,即使是他自己的一只袜子也行。
此时她才感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个格外脆弱的人,她的内心充盈着对他的怜悯,
但她仍然感到自己离不开他。她轻轻蜷伏在他身边,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翻动着他
快要修改完的著作,这时候,她又觉得纸页翻动的声音像摇篮曲一样使这个充满孩
子气的男人得到了睡梦中的安宁……天亮的时候,她听见大院里响起了歌声。她知
道又有新的病人入院了,是长住在这里的老病号在教人学唱院歌。她和正在洗漱的
导师都不约而同地被那稚气的歌声所吸引。透过窗帘的缝隙,他们看见一位身穿滑
雪衫和灯心绒裤的女孩倚着无花果树在唱歌。她费劲地高歌着,像是要用尽自己最
后的力气唱好这首《春天降临》。她唱两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再唱两句。
教她学唱歌的老人要出院了,被家属簇拥着向大门口退去,一边轻咳着,一边给女
孩打着拍子……后来,导师将窗帘合上了。
然而不管他怎样试图拉严,一道楔形的阳光仍然透过缝隙照射进来,照亮他那
双躲躲闪闪的眼睛,他对此感到束手无策。常娥上前把窗帘全部拉开,让阳光像潮
水一样涌进房间。导师置身在阳光之中,脸上的惘然和无所适从引发了常娥的朗声
大笑。在常娥持续的笑声中,导师的神情慢慢舒展起来,他紧抱住常娥,吻着她的
肩窝。常娥感受到他的激动难抑,也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他迸发的激情融化……冬春
交替时节,雪又下个不停。然而,有时候头一天大雪纷飞,第二天就可能阳光普照。
窗外是微微发蓝的冬夜,月亮的清光几乎是透明的。常娥把导师的稿纸铺好,将灯
光拧得更亮一些,她要抓紧时间抄完书稿的最后几页。她已计划在导师的著作完成
之后和他一起离开疗养院。她总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疗养院或许误诊了他的病,
他又被这个误诊吓坏了。只有借助于药物,导师才能够提起精神,让他的注意力集
中那么一小会儿,接着,他又昏昏欲睡。她最近才发现这个现象。
有一次她偷吃了他抽屉里的药片,没过多久,也是睡意沉沉,感到非常安宁。
她突然醒悟到他其实经常服用的这种淡蓝色的药片里包含着镇静剂。除此之外,他
似乎无法安静,一直处于不安之中。这一天,导师服用了淡蓝色的药片,要坚持自
己誊写最后的几页书稿。灯光在稿纸上留下一团颤抖的阴影,那是他握笔的投影。
他写得似乎不顺手,似乎比写草稿时还要艰难,间隔许久才落一次笔,他经常侧过
脸看着窗子、壁炉、房间里洁净的床单、凌乱的书籍……常娥知道这是他内心紊乱
的症状。按照常理,他服用过药片之后,有一个短暂的安宁时期,然后就要打瞌睡,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睡意难遣的迹象,他似乎更加烦躁不安,注意力也难以集中。
他又用稿纸作掩护,拉开抽屉取出药片含到嘴里,接着,他就像是又得到了安
宁,可以继续誊写了。奇怪的是,片刻的安宁很快就又消失了,他又站起来,躲进
卫生间,长时间的冲水声过后,他闪现在门口的脸仍不平静,嘴角的肌肉时不时地
抖动一下,他想发出声,却嗫嚅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捂着头睡吧,累了,捂
着被子睡觉……”他步履踉跄地走到书桌前,把誊了半页的稿子揉碎扔到常娥脚边
的纸篓里,然后,像被伐倒的树一样栽倒在床上,又蜷缩起身子,脑袋紧捂在被下,
许久之后才慢慢平息下来。
常娥以前虽然接触过许多病人,对病人的各种反应都心中有数,但是她一遇到
导师,就觉得她事先想好的各种应该行之有效的办法都失灵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安
慰他。她自己也觉得那些安慰有点不得要领:“不要轻信医生,”她说,“他们一
谈到病,就让人觉得死神就在身边,谈到药剂的性能、医术的高明,又使人感到十
分安全,这样的事我也干过……”她劝说着他。有时他会突然在被子上露出脸来,
那是一张被疾病折磨、损害的脸。在被面的花朵图案上,他的眼睛圆睁着,明亮和
昏暗的眼神交替呈现,接着又像被尘埃遮盖的月牙形的小瓷器,色泽被尘埃吸收,
只在个别地方显露出它原来的光亮,但是又倏然而灭。他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很久,她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眠。然而即使躺在他的身边,
她还是要梦见他。她觉得梦中的事物真假难辨,在疲倦和虚弱之中,她梦中的情景
变幻很快……她看到导师像小孩那样跪在床前,胸口抵着床沿,脸埋在褥子的方格
里尽情哭泣,哭泣时好像他还提到缪芊的名字,他一开始哭得比较艰难,后来又哭
得非常愉快……当他再次提到缪芊的名字时,她惊醒了,却没有看到他,然而褥子
的方格里真切地印着泪痕。撩起床单的一角,她看见了一堆颜色凌乱的药片。她从
睡意中清醒了,连忙披上衣服出门找他。在一盏聚光灯下,她看见了导师。他正往
酒瓶里塞着雪,然后摇晃着酒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她夺过导师的酒瓶,使
尽力气甩出去。瓶子在被雪覆盖的道路上滑行了许久,撞着了墙壁或者跌进了阴沟,
发出爆裂的声音。“我听见你提到缪芊……”她说道。她的话刚出口,两人不约而
同地紧抱在一起。他们亲吻着,那是一种舍命的亲吻,泪水和唾液打湿了彼此的脸,
常娥当时觉得两人从未抱得这样紧这么狠。常娥后来回忆起此事,羞涩之中仍带着
让人嫉妒的迷醉神情。“我得洗个澡……”他牵着她的手往教堂浴池那边走。他颤
动的嗓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浮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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