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便和玫瑰(2)
有一次。韩明和一个写《〈论语〉新注》的人吵了起来。那个人事先强烈要求
将自己的新注带来,供大家讨论,可临到出门的时候,却要求派车去接他,韩明是
聚会召集人之一,他只好坐出租车去把他接了过来。韩明发现他并不像他所说的那
样“烧得厉害,头昏脑涨”,在讨论中就专和他抬杠。如果不是因为有“君子动口
不动手”的古训,这两个胖子就要像相扑选手那样扭到一起了。费边并不上去拉架,
他有办法制止他们。他向别的人提起了一个梦,世上最有名的脱星麦当娜做的一个
春梦。在梦中,麦当娜和罗慕洛斯大帝的现代传人戈尔巴乔夫做爱,在高潮上下不
来。“赖莎在旁边吗? ”有人问。
费边说:“你们可以去问韩明,他知道得比我清楚。”韩明说,他是从录像带
上看的。他说,他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下次再看的时候,一定会格外留意。韩明
顾不上和那个人吵了,他现在忙着给朋友们解释他看到的精彩镜头,并提议大家来
讨论讨论那个有趣的梦。话题至此转换了。“世俗欲望”、“大众传媒”与“集体
迷幻”、“性的深层的本质”,这些词语立即从舌面上跳了出来,蹦上了桌面。就
像一群猫见到了被夹住的一只老鼠,每个人的声音,都那么有力,那么欢快。刚才
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最后那两次聚会,这些精英们讨论的是怎样将思想转化
为行动。他们决定先办一份杂志。既然已经到了秋天,到了收获的季节,那就有必
要把每个人的思想都收割一下,存到谷仓( 杂志) 里面。
这个时候,有一个叫“操作”的词,像瘟疫一样在社会上流行开了,大家都说,
这事要好好操作一下,首先得起一个能叫得响的刊名,然后制定一个有弹性的编辑
方针。为了更好更快地把杂志搞出来,有人建议可以请一些有实际操作经验的编辑
来一起讨论。这个请人的任务就落到了交际多、门路广的韩明头上。“你可别又领
来一堆女人”,一个研究西马的人对韩明说:“这是正事,不能瞎闹。”好像专门
和那人抬杠似的,韩明那天领来的又是个女人。韩明显然料到别人会偷偷质问他。
因此,他的屁股还没有坐稳,就先把那个女人的情况介绍了一番。他说,她曾是一
个校园歌手,因为男朋友死了,就主动退学了。所有与死亡有关的爱情故事,在90
年代,都带有神话的气息,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不信,你看每个人的眼神都很肃
穆,包括那个反神话论者。这是费边后来向我转述的他当时的分析和观察。韩明这
套话还真是管用,大家都饶了他。
那个女孩在韩明说话的时候,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穿着一套印有许多暗红色方
格的裙子,像三四十年代的大学生留着齐耳的短发。和韩明的解释相配套,她也显
得很悲戚,脸色有如晨霜。如果不是事先规定好了议题,我想,那次聚会的主题就
变成爱情和死亡了。开始给梦想中的杂志起名字了。每个人的肚子里都装有许多好
名字、性名字。起名字是有学问者的强项,可以充分显示大家的视阈、才学是怎样
的广漠和不同凡响,大家的脑子转得有多快。每个人露了一手,有人建议叫《远东
评论》,有人建议叫《日常生活》。反对这两种命名的人,说刊物不妨就叫做《反
对》或《命名》。《反对》也遭到了反对,提出反对的是一个小说家,他建议用与
刊物毫不相干的事物来给刊物命名,比如可以命名为《企鹅》。
有人提出可以叫《蛋黄》,有人顺着“蛋黄”的思路往下走,说可以叫《变蛋
》……提出来的名字,足足记满了64开本那么大的一张稿纸。做记录的是费边,他
用的不是钢笔,而是新买的圆珠笔,以免抒写工具发生缺墨水一类的故障。在记录
的时候,费边的脑子也没有闲着。他在分析、联想、臧否、推敲。“既然可以有各
种命名,那就说明它其实无法命名,干脆就叫《无法命名》得了。”他插了一句。
在所有的名字当中,我就觉得《蛋黄》比较有意思。蛋黄可以孕育新的生命。由蛋
黄可以想到鸡蛋。任何事物都可以视为一只椭圆形的鸡蛋,它有两个确定不移的焦
点。这是个致命的隐喻:一个焦点可以看成是我们占有的事实本身,另一个可以看
成是我们对占有的事实的批判。这两个焦点隐藏在脆弱的蛋壳之内,悄悄发力,使
你难以把它握碎。每一种命名都被由才学和视野纺织的筛子过了一遍。到后来,筛
子上一个名字也没有留下。
龟兔赛跑的现代版本是这样的:乌龟跑出去之后,兔子们说,别急,哥儿们,
咱们先在一起分析一下哪个跑道比较合适,速度怎样分配,哪个老兄带头冲刺。最
要紧的是,哥儿们得先给跑步的姿势起个像样而中肯的名字,使它有名有实。费边
的分析和联想被人打断了,大家需要他这个东家也说上几句。因为他正在那里分析,
所以他就脱口而出:“既然大家都在分析,那就叫《分析》算了。”这么说的时候,
他的脑子已经活跃起来了,语言和思维同步,他对随口说出的《分析》这个名字进
行了一番分析。“这是一个分析的时代,”他说,“所有人都在分析,什么都得分
析。教师在分析学生,学生在分析校长;病人在分析医生,医生在分析医院;丈夫
在分析妻子,妻子在分析情夫;人在分析枪,枪在分析人;人对灵魂作出分析,灵
魂对人作出分析;天堂在分析地狱,地狱在分析天堂……”他口若悬河地说了一通,
“分析”这个词就像串糖葫芦的竹签,把许多毫不相干的事物都串到了一起,然后
成群结队地从他的喉咙跑了出来。
他说:“学生们在五月风暴中送给阿多诺教授的那两样东西也值得分析。粪便
在分析玫瑰,玫瑰在分析粪便。”“哦,粪便和玫瑰。”费边把这两个词又重复了
一遍,既像是在重复诗中的一对孪生意象,又像是在强调他突然想起来的某对诗学
概念。他一边说着,一边做着往下砍的手势。那手势并不生硬,带有抑扬顿挫的意
味。说完这番话,他刚好走到韩明带来的那个女孩子跟前。那个女孩子现在正盘腿
坐在地板上,仰着脸看他。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戚,有的是崇敬和迷惘,有如午
后的向日葵。他的脑子现在正灵着呢,仿佛受一种惯性驱使,他又顺便对她的迷惘
进行了一番分析:她迷惘是因为她在听我讲话的时候,与她的不幸疏离了。
迷惘是记忆和遗忘的交错地带,是忠诚和背叛杂交的花朵。这一番话他并没有
当场说出来,他想,他应该另外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聊聊她的迷惘。他这会儿只是
弯下腰,向她表示了一下他对她的迷惘的关切。当然,他没有指出她的迷惘,他用
的词语是“不适应”:“你是不是有点不适应? 来多了,也就习惯了。”女孩没说
话。她看了看韩明,又看了看费边,然后浅浅一笑,算是对他的关切的回报。费边
这套精彩的发言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的意见并没有被采纳。当然,所有人
的话都等于白说了。为了不耽误议程,大家先把命名的事悬置了起来,开始讨论编
辑方针和编委会的设置。
方针也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那就先讨论编委问题吧。有人说,这事也没
有必要啰嗦,轮流坐庄就行了,要不就抓阄。这不是一个人的意思,好几个人都这
么说。说这话时,人们口气轻松,表情俏皮。后来我才意识到,在这个时候,有许
多人其实已对这份杂志不抱什么希望了。它还没有开花,就已经要凋谢了,果实只
在人们的梦中漫游。有一个翻译家,刚才钻在厕所里,没有听清人们的议论,他出
来之后,提议大家为刊物集资,并率先捐出了几张大团结( 钞票) 。别的人也只好
去掏掏口袋。这样一来,一些钢镚就在地上滚来滚去,互相撞击,发出了清脆的声
音。费边跑进书房拿出了一只彩陶,将钢镚收到了一起。他对朋友们说:“我可以
拿出一笔钱,先把第一期印出来。”说这话的费边,颇有点舍我其谁的味道。人们
都愣了,愣了一会儿,才像鸭子那样齐刷刷地扭过头,去看拎着彩陶站在客厅一角
的费边。就在人们这样看他的时候,那个由韩明引来的女人,走到了他的身边,将
蹲在地上捡起来的一把硬币,丢进了彩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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