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到杜莉(1)
1993年的春天,我在济水河边的小广场再次遇到杜莉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
了费边的精妙论述。当时,我真的差点没把她认出来。她的鼻梁垫高了,新割了双
眼皮,下巴似乎也动过——她原来的下巴比较短,现在变得比以前尖了。或许是由
于化妆的缘故,她的嘴巴也变得比以前更大了,如果你认为青蛙的嘴巴是美的,那
你就得承认杜莉的嘴巴也是美的。她连名字都改了。在演出的节目单上,她的名字
叫卡拉。对一个想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堂来的女歌手来说,这个名字确实非常OK,因
为它能让人过目不忘。我猜过了,这个名字果然是费边给起的。我是应费边之约,
来这里欣赏杜莉的演出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听杜莉演唱。坦率地说,她唱
得并不好( 至少在我看来) ,她的嗓音有点沙哑、疲倦,唱起来也毫无激情,和我
想象中的杜莉有着云泥之别。这一天,她按要求唱了一首老歌——《北京的金山上
》。唱完之后,她来到我和费边跟前,征求我们的意见。她征求意见时的神态娇羞
可爱,同时又显得很郑重其事,让人马虎不得。我说唱得好啊,有点老歌新唱的味
道,真是有意思啊。我正担心会不会惹杜莉不高兴呢,费边接口说,这就对了,要
的就是这种效果。“你说的是真的吗? ”杜莉问我。我说是真的,照这条路走下去,
或许能唱出一点名堂的。千万别怪我言不由衷,我说的这些话都是费边事先交代过
的。当然,费边不交代我,我也不可能实话实说,对朋友的老婆,客气一点总是没
错的。我刚讲完,费边就说:“这是根据她的嗓音条件,做出的一个基本定位。
这样搞没错,在美学上,这就叫做以丑来表现美,可以传递出一些复杂的感情,
它还有点像叙事学上讲的复调。”说到这里,费边突然像拍蚊子那样,在自己的脑
门上猛拍了一下,然后又像弹奏乐器似的,几根手指在脑门上弹来弹去,他的眼睛
一下子显得很亮,说:“我知道怎么对付那个老家伙了。”“哪个老家伙啊? ”杜
莉笑着问他。“陈维驰啊。”费边说。杜莉对他那样大惊小怪很不以为然。她说,
你找他干什么,钟叔叔不是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吗? 费边说:“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说你头发长见识短吧,你又不高兴。不找他行吗? 我可不能让你给他留下走后门的
印象,我要亲自去说服他,免费给他上一课,让他知道选你参赛、获奖,是公正的
选择。”陈维驰是本市的音协主席,是即将举行的大型声乐比赛的评委主任。此人
在法国、奥地利、上海、延安、北京都生活过,是音乐界有名的作曲家和声乐理论
家。杜莉一直想让费边带她去拜访一下他。有一次,费边正在我那里聊天,杜莉把
电话打过来了,催他去找陈维驰。他说,他已经给钟叔叔讲过了,由姓钟的去打招
呼。放下电话,费边就对我说,托尔斯泰那句话说得真是地道啊,女人是男人身上
世俗的肌体。他告诉我,他实在不愿搭理陈维驰。他说:“陈在任何时代都是弄潮
儿,从不犯错误。爱默生说,从来不犯错误的人,一定是谬误的化身。这种人是不
能打交道的。”其实,就我所知,他不愿见陈维驰,主要是因为陈维驰还是个巧舌
如簧的理论家,既能把一根稻草说成金条,也能把一根金条说成稻草。如果你没有
足够的思想准备,你就别想说服他,见他还不如不见,因为那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为了让自己的老婆高兴,许多天来,他一直在寻找和陈维驰谈话的角度。在他
看来,角度的问题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找角度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类似于点
穴。干什么事都需要找角度,写诗、打井、在公共汽车上放屁、分析课文,甚至做
爱,都需要角度。做爱的时候,如果你不能合理地安排体位和角度,不但自己痛快
不起来,还会惹对方不高兴。谈话也是这样,特别是和陈维驰这样的永远吃香的家
伙谈话,如果你事先选不好角度,对方可能会像轰苍蝇那样,把你轰出门外,或者
干脆用蝇拍把你给拍死。他是第二天去找的陈维驰。在路上,他一直在想陈维驰首
先会问哪些问题,他该如何应答,然后在应答中穿插进自己的问题,进而把他摆平。
他想:“我或许应该先说我喜欢他的作品。可是,如果他问我喜欢他的哪些作品,
我就傻眼了,因为我只记得他的一首歌,准确地说,只记得由他谱曲的一首歌中的
一句歌词。”那是些什么歌词啊,“官逼民富咦呀嘿,民呀不能呀不富”。他想,
这个老陈可真他妈的是个大滑头啊,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句成语化成一贴皮炎平软膏。
这是一个春天的早上,从黄河故道吹来的风沙,弥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被水淘洗
得干干净净的沙粒,一进入城市就变成了脏兮兮的尘土,它们像桃毛一样,使人皮
肤发痒。费边乘坐的面的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奔波。要在平时,他或许会对那些尘
土进行精彩的分析,但眼下,他顾不上这个了,他得抓紧时间分析陈维驰的心理。
陈维驰是一只狐狸,和狐狸打交道不是闹着玩的,一定要谨慎。阿奎那在《神学大
全》中说,谨慎是所有德行的原则。费边想,他不能提那首歌,八面玲珑的陈维驰
或许会认为他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
怎么办呢, 总不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吧? 还是需要先说一些陈词滥调的。
他一时有点慌神了,因为不知道该说哪些陈词滥调。离陈维驰家不远了,他得赶快
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于是,他让司机把车开到路边。司机以为他要下车了,就把发
票撕了下来。他只好对司机说他还没有到站,他只是想让车停下来,使他可以安静
地思考一个问题。司机迷惑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他需要思考多长时间。他说,这可
说不定。司机显得很不耐烦,说:“不说那么多了,你交钱走人吧。我还得到丈母
娘家接人呢,去晚了,那老东西饶不了我的。”见司机说得那么可怜,他就把他放
走了。现在,费边站在路边,抓紧时间想着问题。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注意力集
中在陈词滥调这个词上。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曾在朋友的聚会上,引用过一段哈韦
尔先生的话,来说明自己的观点。那段话他现在一时想不起来了,能想起来的只是
其中的一句:陈词滥调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原则,哈韦尔恶作剧般的反讽使他这个引
述者,在当时感到无比畅快( 仅仅是引述本身就已经让他畅快了) 。然而现在,当
他又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怎么也畅快不起来。他站在路边的窨井盖上,在飞扬
的尘土和杂乱的人群中,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费边多虑了,当他真的赶到陈维驰
家的时候,事情远不像他事先所想的那么复杂。他和陈维驰很快就聊开了,聊的并
不是陈维驰的作品,而是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和陈维驰计划中的婚礼。之所以聊
这个《马太受难曲》,是因为他走进陈维驰的工作间的时候,那庄严的旋律就在他
耳边回响。
陈维驰的小情人把费边领进去之后,就退了出去。费边和陈维驰以前曾在各种
会议上见过面,所以陈维驰一下子就把他给认出来了。陈维驰开口就问他:“费边,
这支曲子你是不是也常听? ”费边说,他知道巴赫,但听得很少。“起码得听听这
一首,此曲只应天上有啊。”陈维驰说着,就把音量调小,给他补了一课。陈维驰
说,说起来这首曲子也是应命之作,因为它是献给王后的,应命之作能写得如此漂
亮,确实可以给我们很多启发。陈维驰说,这支曲子在1843年首演的时候,大厅里
鸦雀无声,人们仿佛在教堂里倾听福音,参加礼拜仪式。陈维驰召小情人给费边倒
上菊花茶,并让费边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费边说:“陈先生说得对,巴赫就是巴
赫,就像上帝就是上帝。”“和这些大师一比,我们的作品就像是济水河上漂浮的
垃圾,惭愧啊惭愧。”陈维驰说,“我想好了,这次结婚,我一定要选用这首曲子
来代替《婚礼进行曲》。”一谈到婚姻,陈维驰的那个小情人就进来了( 刚才她在
外面一定竖起耳朵听着呢) 。陈维驰说他初步定在七一结婚,按照他的设想,他想
到教堂里举行婚礼,可这是在中国,他不得不考虑到国情和自己的身份,所以他现
在感到很为难,只好在平时把这支曲子多放几遍,聊以弥补缺憾。陈维驰的那个小
情人插嘴了,说:“当然得考虑周全,要是在教堂里搞,钟副市长可能就无法来了。”
她又对费边说:“大诗人,你要是能把钟市长拽到教堂里,我们就在那里搞,然后
到教堂门口的那个海鲜城撮一顿。”“陈先生,你家里有没有电脑? ”费边突然来
了一句。他的发问显得没头没脑的,把陈维驰和他的情人都问傻了。
费边说:“你们可以先在互联网上举行个教堂婚礼,然后在七一再举行一次,
这样就两全其美了。”见他们还在那里发愣,费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说现在最
时髦的婚礼就是在互联网上进行的,新郎、新娘、神父和亲朋好友,从各个地方进
入虚拟的网上教堂,完成网上联姻,让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过一把教堂婚礼的
瘾。在这里,我得顺便说一下,费边对此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因为这个信息是我提
供给他的,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日本富士通电脑公司搞的玩意儿。可费边现在把那
对傻帽儿都唬住了。费边还说,如果他们感兴趣,他可以帮老夫少妻进入那个神奇
的互联网。太好了,不用说什么陈词滥调,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只是谈谈电脑,
就和陈维驰沟通了。我想这时候费边心里一定非常得意。他现在觉得应该趁热打铁,
把杜莉的问题解决一下,然后就拍屁股走人。他对陈维驰说:“陈先生,见你一次
很不容易,我想趁这个机会向你请教一些学术问题。”陈维驰没吭声,但他的脸上
浮现出了笑意,那笑意告诉费边,他愿意随时解答他的难题。费边说这些问题是他
听了杜莉的歌唱之后才想到的,不知道对不对,愿聆听先生的教诲。费边的这套话
很妙,应该记下来。亚里士多德首次提出艺术可化自然丑为艺术美,认为给人痛感
的事物,如果能在艺术中得到忠实的描绘,就会给人以快感。莱辛认为艺术家可以
把丑作为一种组成因素,自然中的丑往往更能表现性格。丑并不是假和恶,陈先生,
我觉得这些大师们的说法都非常有道理。实际情况大概也正是这样,丑一旦进入审
美领域,就具有了积极的审美价值了。
而杜莉,就是那个准备参赛的卡拉,她的歌声,似乎正系于这些背景性命题。
陈先生,我也不知道我这样想有没有一点道理。因他这么讲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杜
莉的这些问题似乎还不能完全挂上边,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的味道,但既然讲了,就
不要耽搁了,干脆一口气讲完算了。这样讲完之后,他期待着陈维驰做出反应。过
了一会儿,陈维驰终于开口了。陈维驰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不过,我们就
不要再在亚里士多德们的身上浪费时间了。费边,你说奇怪不奇怪,昨天,有一个
歌星缠了我半天,她连亚里士多德是哪个时代的人都不知道,竟然也向我谈起了亚
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好像与麦当娜、卡拉斯一起,成了她们的偶像。费边,咱们
还是来关心关心钟市长的身体吧。”费边的脑子转得很快,他意识到陈维驰是想搞
清楚他和钟市长的关系到底怎么样。这个问题难不倒他,他觉得自己照样有把握唬
住陈维驰,只是他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谈起,因为关于钟某人的现状,他知道得并不
比别人多。钟患的是前列腺炎,走路时习惯叉开腿,给人的感觉,好像他的大腿根
夹着一个火球。这谁都知道,因为他每次在电视上出现的时候,都是这么个模样。
别人即便不知道他患的是前列腺炎,也能猜出毛病就出在那个部位。费边这么想的
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现在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他要把
钟市长的走姿学给陈维驰看看。他郑重其事地在陈维驰的木质地板上走了一圈,边
走边说:“没办法,他只能这样走,因为他的那个地方怕磨。”他讲的本来是众所
周知的事实,可经他这么一学,就带有某种私人性了,仿佛只有他知道得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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