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怀孕了(2)
在超市自动电梯的入口,丁琳又发火了。她想让我陪她逛下去,一直逛下去,
而我却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我说,等你选好了东西,就给我打电话,我去帮你拎包。
她说,我还等你付账呢。钱包不是在你手上吗? 我话音没落,她的脸就涨红了。看
得出来,她想压住那团火,但终归还是没有压住。结婚前你可不是这样,我走到哪
里,你都屁颠颠地跟着,一会儿买个冰淇淋,一会儿买个泡泡糖。说着说着,她的
嗓门就提高了。电梯上有人扭回头看我。
有两个女孩坐在玻璃门旁边,嘴里各叼着一根吸管。其中一个头发染成了金黄
色,看上去就像一只火鸡;另外的一个,头发乌黑,朝一边梳着,怎么看都像乌鸦
的一只翅膀。乌鸦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圆圆的膝盖有些发青。外面正在下雨,
隔着玻璃门,你可以看见人们踮着脚在水洼中行走。一张铝合金制成的广告牌上,
用隶书写着“郑州的明天,东方芝加哥”,一个骑摩托的男人此时正栽倒在广告牌
前的水洼中,头盔在泥浆中翻滚。我想,这个女孩或许也刚刚摔过一跤。够了,丁
琳说,真他妈没劲。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等我回过来神,丁琳已经快
要升到电梯的顶端了。你不上来,那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丁琳说。她随手拿起货
架上的一只网球,朝自己的肚子拍了拍。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两周前,她带着旅游团在桂林游览时,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当时我正在赶写
一篇小说,脑子转不过来弯,她连说了两遍,我才明白她的意思:早上起来,她打
开电视,看到播放的美国尿片广告,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好像是
怀孕了。电话是在走廊里打的,我能听到从某个门缝里传来电视的声音,不过,这
会儿已经不是尿片广告了,而是港台的警匪片,唿哨一般的枪声伴着音乐在旅馆的
走廊里回响,在那声音的末梢,一阵爆炸声震耳欲聋。短暂的空寂过后,出现了一
个女人的声音,说不清是叫床还是哭泣。就在那混乱的声音中,丁琳问我,你说,
你说,我是不是怀孕了? 这种事情,我怎么说得清呢? 我知道她不愿生孩子,就在
电话中安慰她,说不定过两天那玩意就来了。但愿如此,她说。
两天以后,她去了西双版纳。从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回到昆明,她去云南人民
医院做了个B 超。怀上了,还真是怀上了,而且已经三个月了。那天晚上,我正陪
一个朋友在外面吃饭,她的是电话又打过来了。她问,这孩子是要还是不要。和女
人讨论这种问题,一定得多个心眼。当她说不想要的时候,你千万不能轻易附和,
免得她骂你没把爱情的结晶放在心上。而当她说想要的时候,你应该告诉她,虽然
你很想要这个孩子,但问题出在她身上,你必须尊重她的想法。那天晚上,我们讨
论来讨论去,也没讨论出一个结果。一节电池快要用完的时候,我对她说,我们或
许应该征求一下老人的意见。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虽然我对婚姻有些厌倦,但
我还是想要这个孩子的。我对她说,你可以问问你母亲,你知道,她老人家对此很
关心。丁琳是一星期前回到郑州的。那天晚上,当我们盘腿坐在床上,欣赏她拍摄
的山水风光和原始森林的时候,我关切地问到她的身体是否有些不适。她说,这两
天她一直想呕吐。这么说着,她就跳下了床,光脚朝洗手间跑去。我也跟了过去,
发现她把刚吃的几个元宵吐了出来。原来乳白色的元宵,因为黑籽麻馅的缘故,已
经变成了一团河泥状的东西。我伸手去拧水管,突然挨了一拳。都是你使的坏,她
说。除了陪上一个笑脸,我还真是没有别的办法。再次回到卧室,她微笑着翻出来
另外几张照片。上面是两只孔雀。我并没有看到孔雀开屏,我看到的是一只绿色的
小孔雀紧紧依偎着母孔雀的胸脯,母孔雀的脑袋勾了下来,用自己的喙梳理着孩子
的羽毛。母孔雀的眼睛被照相机的灯光映得有点虚幻,有如玻璃的闪光,而我却从
那虚幻之中,看出了它的幸福。我想,我明白了丁琳的意思。动心了,她已经动心
了,和我一样,她其实也想要这个孩子。
我想起了她前几次在西双版纳的照片:上面若是孔雀,那么不是孔雀开屏,就
是两只孔雀在互相追逐,翅膀支棱着,像滑翔机似的;如果是猴子,那么猴子通常
被人们辛辣的食品哄骗得呲牙咧嘴;当然,更多的时候,她这个导游正和旅游团里
的男男女女,坐在林间的空地上抽烟喝酒,而在那些东倒西歪的啤酒瓶的瓶口,还
常常有着泡沫涌出。还是在那天晚上,丁琳将照片收起来的时候,说,她在路上已
经跟她母亲打过电话了,老人家第二天就会赶到郑州。后来,我们小心翼翼地做爱,
甚至有点过于小心了,仿佛她肚子里的孩子像个易碎的器皿,稍有不慎就会碎成粉
沫。过了一会儿,我们到卫生间冲澡,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
来。她的肚子微微凸起,像个鹅蛋。当我抚摸那肚子的时候,虽然谈不上幸福,但
我还是有点激动,有点惊奇,同时又有点重负之感。
丁琳说,她想信母亲第二天早晨就到了,我们明天也得早起。我的岳母喜欢喝
武陟油茶,所以丁琳要我明天一早赶到政五街,那里有武陟人开的小吃铺。我记得
很清楚,第二天,我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呢。当我拎着保温盒骑着车
子赶往政五街的时候,我意识到,以往那种闲散的带有某种浪荡性质的生活一去不
复返了,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时刻等待着我的呵护;在我的各种角色中,平添了父亲
的身份;我期盼社会从此稳定,兵荒马乱的生活永远不要降临;孩子将在我的目光
中长大,渐渐比我高出半头,当我死去的时候,他将为我合上眼帘……但是那一天,
岳母却没有来。
正在梳洗的丁琳告诉我,她刚刚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说,要我们自己做主。
还说,她有点感冒,怕传染给怀孕的女儿。她让我们别为她担心,感冒已经快好了,
再过几天,她就来郑州看望我们。丁琳用梳子点了点我的前额,撒着娇,说,妈妈
还说了,要忌床,什么叫忌床你知道吗,就是说,你这个大坏蛋,以后别缠着我。
几天时间过去了,母亲这次真的要来了。我们来超市购物,就是为了迎接母亲
的到来。那天在超市里,我们给母亲买了牙具、睡衣、澡巾,以及袋装的武陟油茶。
后来,我们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婴儿柜台。在货架的最上面一层,我发现了一只拨浪
鼓。跟我小时候玩的相比,它要精致得多,外面镶着一圈黄铜,有如藏人手中转动
的经筒。丁琳瞄上了一套婴儿牛仔服,布料很软和,但那是几岁孩子穿的,我们都
搞不清楚。服务员反复向我们推荐另外一套童装,附带尿片,法国牌子的,价格贵
得令人咋舌。童装旁边,就是夫妻用品柜台。我们用的避孕套就是在这里买的,上
面还有质优免检的文字说明,可现在我们竟要做父母了。这或许是天意,上天非要
让我做父亲,那层薄如蝉翼的塑料纸,又如何抵挡得了。
岳母下午三点钟到了郑州。她拒绝我们去车站接她。她说,她长有腿,自己会
走。和别的老太太比,她算是见过世面的。年轻时她学的是京剧,后来又转唱豫剧,
在河南有自己稳定的戏迷。我曾看过她的舞台录像。她最拿手的戏是花木兰和秦香
莲。演花木兰的岳母,真是英姿飒爽,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带着男儿气概。我个
人认为,她比常香玉唱的还要好。她扮演的秦香莲,跪在包龙图面前的那一大段哭
诉,可谓声情并茂,使我这个做女婿的,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舞台下的岳母,看上
去比自己的真实年龄要年轻很多。十年前,就在她退休前夕,她所在的剧团解体了。
丁琳的哥哥,那一年刚好有了儿子。岳母是个热闹惯了的人,她常说,如果没有那
个孙子,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些年的光阴。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