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去上课 那天我们又没有去上课。下雨,我们站在芭蕉树的叶子底下躲雨,这天的雨下 了特别长的时间,有大滴的水珠从芭蕉树的树叶上滚落下来,冰凉地掉进头颈里面。 我们都沉默着不说话,奇怪的气氛在两片大大的树叶底下肆意蔓延,我望着我们俩 从凉鞋里伸出来的脚指头,都涂上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在这里,也只有我们才会在 十二月温暖的天气里依然光脚穿着凉鞋,路上的泥巴都溅在光光的脚背上,我们就 是这种肆意挥霍的人,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叫人望得见那些彩色的脚指头。我想跟忡 忡搭搭话,这静悄悄的雨声叫人听了发慌,可是那些话突然之间都消失了,一些东 西横亘在我与忡忡之间,拔都拔不走。在东面城市的宿舍里面,我们俩窝在一张床 上背英语单词,突然从忡忡的字典里掉出一张纸片,纸片上用红色的圆珠笔画着小 人,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忡忡惊慌失措地收起来,收进抽屉里的一个信封里面,我 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所不了解的事情呢。 “他摸过我。”忡忡突然说,“你还记得河堤么?” “记得,我也去过那里。” “夏天的傍晚,河堤上有很多人,但是很暗,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也不知 道边上坐着的都是谁。刚开始我们在接吻,然后他的手就伸进我的衣服里来,我其 实很害怕,因为当时觉得这已经是非常出轨的事情了,但正是因为出轨,所以又突 然鼓足了勇气,于是我们继续接吻,他的手停滞在我的肚子上,突然发起抖来。边 上坐着另外一对恋人,穿着校服,我的一只耳朵里是他喘气的声音,另一只耳朵里 面是隔壁的人说着的情话。”忡忡喃喃自语起来,“我们吵架,他用胳膊掐住我的 脖子,我那么小,根本动不了,就感到痛,也叫不出来,只能哭,但是他也哭,他 掐住我的脖子跟我一起哭,也不知道是在哭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吵架,我 们很荒唐。” 我没有说话,我从来没有听忡忡说起过这些,我一直以为忡忡和季然是连接吻 都没有过的小恋人,我感到有些丧气,是因为被蒙了太久,她为什么从不曾告诉我 这些。但是在忡忡的声音里我渐渐地又再次望见那个河堤的模样,那些在夏天里被 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还有黄昏,黄昏的时候石头才刚刚褪去温度,肮脏的河水散 发着微熏的臭味,噪音极大的垃圾船在狭窄的河面上开过去。堤岸上都是周围几个 学校的学生,成对儿地坐着,恋爱的背景竟然是垃圾船呜咽着前行。毕业的时候, 我替忡忡和季然拍过一张照片,季然从后面搂住忡忡的腰,背后就是煤渣跑道的操 场,曝光过度,他们俩的脸一片亮白色,眼睛和嘴唇都笑得非常清晰。于是我隐约 地看到小五的影子又再次出现在跑道上,他在跑步,小腿的肌肉抖动着,像头矫健 的鹿,这次他没有消失,他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步,远远的一个人。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能够阻止忡忡往J 先生的恋情里面滑,哪怕是对季然的想念 和无疾而终的初恋,毕竟我们都已经过了十八岁了,没有人的恋情会永远地停留在 十八岁,我们都是被硬推硬挤着向前的,而且必须得向前,所以我为什么要怀疑记 忆留给我的遗忘。我不愿意记起我的恋爱,我没有过值得记忆的恋爱,但是我得说, 有很多时候我强迫自己诚实,既然我曾经笔直地面对那些事情,那些人,既然我从 来不曾逃避,那为什么我不能够再次想起来呢,为什么我依然这样害怕呢。 对,我也恋爱了,纵然我太想将这段时光抹杀。 有一天我痛经,上课上到一半就独自回到宿舍的时候,门被反锁住了。我下意 识地面红耳赤起来,因为意识到隔着这薄薄的门板,小夕一定是在里面的,我甚至 在门前踯躅了几秒钟,想到她蜜糖色的皮肤,那条从睡衣底下裸露出来的大腿,心 脏猛跳起来了。可是小腹处血液温暖而猛烈的撞击又唤起我对床无尽的渴望,紧张 和身体莫名的骚动叫我几乎就要痛得昏倒在门口,双脚再也不能够移动,既不敢敲 门又不敢离去,只能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可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发出了很大的响 声。小夕迅速跑过来开门,衣冠楚楚的丝毫不见轻薄的痕迹。而我第一眼就望见窗 户底下坐着一个男生,南方人,因为与小夕一样有着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甚至有 一枚酒窝。小夕撩了一下刘海儿,指着他说:“这是我的中学同学。” “马肯。”小麦色男生伸出手来。 自从来到南方山坡我就再也没有认识过什么新的男生,这儿对我来说就好像是 一个女儿国,到处都是健康得好像植物一样的女孩子,到处都弥漫着蒸汽和洗发香 波的气味,于是我受宠若惊地握住这只手,这只汗津津的手。 我会一直记得这只汗津津的手,后来我跟很多男人握过手,我喜欢那些干燥的 手,大力地将我的手围拢在里面,手掌处感觉得到轻薄的茧,手指关节粗大而诚恳, 只有这样的手才能给我安全感。可是我在很长时间里面都会梦到那只汗津津的手, 那只手多么漂亮,多么绵软,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气,它钻进我的衣服里,冰凉地湿 漉漉地贴着我的皮肤行走,好像缠绕在身上的蛇。有段时间我总是突然惊醒,然后 半夜跑去水房里面,将热水龙头开到最大,叫滚烫的水浇在身体上面,烫到毛细血 管全部发红,烫到离开水房的时候皮肤都干燥得起了褶子,然后我不愿意再钻进带 着潮气的被子里面,我裹着干净的毛巾,靠在枕头上面阅读,直到天重新又亮了起 来,这些梦似乎又要将我带回东面城市里面,那些肮脏的窄小的集体浴室,那些湿 漉漉的蛮横的年轻肉体,我常常靠整夜的阅读才能够驱走这种恶心的与陌生肉体接 触的感觉。 我也不知为什么,握了那只手就知道马肯会来找我。他先是给小夕打电话,打 了一半叫我听电话,当然我们没有什么话题,他是理工科的学生,他甚至连小说都 不看。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就是小夕,所以我们常常在电话里说小夕的事情,一说就 是几个小时,他跟我说起很多小夕在中学里面的事情,他用了一个词语叫我印象深 刻:野马。“小夕真是一个像野马一样的女孩子呢,过去我们的学校里所有人都认 识她,你能想象么,她剪着短头发,跟老师拍桌子吵架,把处分的大字报从墙壁上 撕下来,她走在走廊里昂首挺胸的,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她。” “是么?” “所以说很多事情都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 “你是她的男朋友么?那天,我知道你们反锁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