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七、千古盛筵谁不散 七、千古盛筵谁不散 前面说过,贾宝玉对女孩子的珍惜,和林黛玉对自身的怜惜是一致的,总的 来说是对生命之美的珍惜和追求。面对红尘万事,贾宝玉还有一种人生无常的忧 患意识,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比林黛玉走得更远一些。 具体到贾宝玉的心态,这种忧患意识首先表现为抗拒成长。他情愿永远留在 青春年少的岁月里,以此对抗成人世界的腐化。对于女孩子来说,进入成人世界 的重要标志就是出嫁。所以宝玉对姐妹的出嫁既恐惧又忧伤,这并不是他对女孩 子怀着占有的心理,而是想永远留住女孩子出嫁之前那段天真无邪的少年时光, 大观园则为这段时光提供了暂时的庇护。第二十三回写道:" 宝玉自进花园以来, 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 从此天天跟姐妹们一起读书写字、弹琴下 棋、吟诗作画、斗草簪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我们可以说, 这种对当下的无比迷恋,实则潜藏着对将来的逃避和抗拒。然而这种抗拒是必然 失败的,每一段时光都会成为过往,每一个少女都将白发苍苍,每一场繁华都要 归于寂寞,因为贾宝玉所反抗的是人生的必然规律,他的失败和悲伤终将成为无 法逃避的宿命。 我一直觉得,《红楼梦》所写的悲剧绝不止于宝黛爱情的悲剧,或者家族没 落的悲剧。其间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悲剧,姑且把它叫做成长的悲剧。这个悲剧 的到来,其实是在黛玉去世和贾府抄没之前,而且早在第五十七回就已露出端倪。 那日贾宝玉去探望林黛玉,正值黛玉午睡,他便在回廊上跟紫鹃闲谈,因见紫鹃 穿得单薄,便摸了一下紫鹃身上,说道,你穿得这样单薄,还坐在风口里,时气 又不好,你若再生病,就更加难了。紫鹃说,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一年大二年小,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 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 瞧她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宝玉听了这话,心中似浇了一盆冷水,只瞅着竹子发 呆,因祝妈来挖竹笋,他又怔怔地走出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不觉滴下泪来 ——诸位请注意,这是他听说林黛玉要回苏州之前的事。宝玉知道随着身边姐妹 们的成长,彼此的关系必将渐渐疏远,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亲近了,这种情形正是 他所惧怕的,所以他听到之后,竟" 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 。后来雪雁看到 他一个人坐在桃树底下掉眼泪,还以为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可回头看到黛玉还睡 着未醒,不像是两个人口角。她就跟紫鹃说,是谁又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 呢。紫鹃忙一径寻来,对宝玉说,我不过说了那几句,为了大家好,你就赌气跑 到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 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地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 自己伤心。从前我们大多把注意力集中在贾宝玉听说林黛玉要回苏州后的悲痛上, 其实早在紫鹃以此话试探之前,他已然陷入了成长的忧思。在以后的情节里,这 种忧思愈发明显。第五十八回宝玉看到沁芳桥边的一棵杏花树,此时花已全落, 树上结满了豆大的杏子,宝玉不觉叹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 " 绿叶成荫子满枝" 了。因此望着杏子不舍。又想到邢岫烟已择了夫婿,虽说是 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 绿叶成荫 子满枝" 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 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在 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想,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它曾来过,今见无 花空有子叶,所以乱啼。这啼声必是哭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它。但 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宝玉这样的想法, 自然不是对邢岫烟本人有其他的心思。在他看来,邢岫烟订亲一事正是成长业已 到来的信号,随着青春的流逝,他不得不面对众姐妹的出嫁,以及出嫁将要带来 的分离和疏远,这正是他一直抗拒的东西。 第七十九回香菱告诉宝玉,你哥哥就要娶嫂子了。他说,我倒替你耽心虑后 呢。这个担心后来果真成为现实,但当时香菱产生了误会,以为宝玉是在唐突她, 正色说,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天怎么提起这些事来,好没道理。怪不得 人人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说完就转身走了。宝玉见香菱这样,便怅然如有所 失,呆呆地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香菱虽然早做了薛蟠的房里人, 宝玉素习看她亦如自己未出嫁的姐妹,这次听说薛蟠要娶正妻,才使他骤然感到 成长的来临。这一回又写到迎春出嫁。贾宝玉思及往日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 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像先前那等亲密了。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 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 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 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净人了。" 在贾宝玉心里,婚姻代表了使人世俗化的过程,迈入婚姻,便表示远离了年 少时耳鬓厮磨、两小无猜的纯情状态,所以他对婚姻怀着一种恐惧心理。在别人 看来,婚姻是一个人的终身归宿,对女子更是如此。贾宝玉却想永远留在青春的 时光里,令自己和身边的姐妹永不迈入婚姻。他对大观园里众姐妹的常聚不散充 满了炽热的感情,而身边的姐妹们订婚或者出嫁,就意味着将要扰乱当下的生活 状态,所以他会对女孩子的出嫁怀着类似孩童的惧怕。从本质上讲,这种惧怕根 源于贾宝玉对相聚的极大热情。第三十一回说林黛玉天生喜散不喜聚,而贾宝玉 喜聚不喜散。贾宝玉想用一己之力,对盛筵终散的哲理作出反抗和挣扎,他希望 把眼下相聚的时光长远地留住,所以在必将到来的诸芳流散的结局中,他会收获 比别人更多的、更深沉的忧伤。反而像林黛玉这样喜散不喜聚,到了酒阑人散的 时候,会表现得更加超然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