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十一、我的好奇心 听了医生的话,我倒觉得有点不安了起来。也许是因了我来的原故,使得韩斐 君多说了一些话,热度又增高了。 我连忙向医生问: “又有一点热吗?” 看护妇从韩斐君的嘴里抽出了体温器,递给了医生,医生拿起来向亮处看了一 看,摇摇头说: “我嘱咐你不能多用脑筋,不能多说话,你此刻似乎又因了什么事很兴奋了。 这样,你发热一天,你便要多住一星期了。” 韩斐君将舌头一伸,大约是怕医生的话使我为难,连忙自己辩护着说: “我并没有多用脑筋,不过刚才也许和小孩子多玩了一刻,有一点兴奋。至于 这位朋友,他不仅不允许我多说话,连他自己也不多开口的。” 医生向看护妇低低的说了几句话,看护妇在一张挂在床脚的表格上记着热度的 高低,他看了一看,就自己走了。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来吩咐说: “最好少说话,闭上眼睛养神。你知道,对于你的病,静静的不用脑筋,是比 吃药还有效的。” 我随即也拿了帽子,向他说: “医生的话是不错的。你还是恢复健康要紧,一切的话,都待你好了再谈罢。 过去是过去,无论好坏,你也不必多想,而且此刻更不是用脑筋的时候。” 最后我便对他说: “你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可写条子或叫医院里打电话给我。我想你最好还是多 睡少想,我们再见罢。” 他好像很顺从的点头向我笑笑,从被单里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手的热度也很 高。 “谢谢你的一切。”他说,“我的日记你不妨一读。文字虽然拙劣,但是那里 面的感情却是真切的。你可以知道一点我此刻无从说起的事情,你也可以更了解我 的个性一点。我并不是一个如你过去所推想的纨绔子弟。” 我说:“以前大家少接近我,或者有点误解和成见,至于这一次,和你见面以 来,听了你的话,我不仅绝对的同情你,而且很高兴能多一位你这样的朋友了。” 他笑笑,我和他握了手,我说:“好好的休息,再见罢。”便走了出来。 这天下午,我几乎无心做旁的事,韩斐君整个的一切占据了我的思索。他的病、 那小孩子、他的日记,我用我自己的想象不停的将这一切推测着。 也许是由于好奇心,也许是由于想知道他们的事情更仔细一点,我打了一个电 话给一位朋友,是对于上海的交际花和电影明星最熟悉的人,我问他可知道陈艳珠, 她近来可在上海。 “在上海的,昨晚还在跳舞场里碰见她。你问她做什么?” “有位摄影家要给她摄影,你知道她的住址吗?” “知道的,环龙路桃花村十八号。你不要骗我,是你目己要写情书给她吧?哈 哈!” 我也不知道我的用意,但是我想,或者有时会有用处,便仔细的抄下了,料理 了一天应有的杂事,傍晚便赶着回家,将韩斐君给我的日记簿拿出,在灯下读了起 来。 十二、韩斐君的日记 韩斐君的日记,在我未读之前,我先随意前后翻阅了一下,知道这与其说是日 记,不如说是他的一部分的自白,因为有的并没有日期,只是顺着事态发展的程序 记着而已。但和陈艳珠认识的第一天,就是这日记的开始。 这下面便是他的日记: 我要大书特书着,今天是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是我最值得纪念的一日, 是我将永久不会忘记的一日。活了二十五岁,我一直到今天才觉得这整个的世界确 实是存在的,而且是为我而存在的。 我认识了她,认识了将以她无尽的光明永远照耀着我的夜明珠。 在雪园吃晚饭,一个人,她也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却好像在期待谁。不时 看看壁上的挂钟,我装着并不知道她是谁的模样,大胆的走过去问她借放在台子上 的晚报。 她沉默的递给我,是那么一只细腻的小手。我装着在翻阅当晚电影的广告,却 从报纸的角上偷偷的看她,她好像若无其事一样的在吃着冰淇淋,我觉得无话可说, 将报纸前后乱翻了一阵,什么也没有看见,感到自己的战败了,便折起来还给她。 “谢谢你。” 她抬起头来: “今天晚上国泰的戏很好。” 那么流利的北京话,我心里一跳,不由的又将报纸打开。 她笑了起来。 “下次看报纸的时候,眼睛最好不要看在旁边的地方,免得再看第二次。” 原来她也在看着我的!我将报纸一折,我的胆子大了起来。 “陈小姐的眼睛是和陈小姐的嘴一样厉害哟!”我说。 她倒有点诧异了: “你认识我吗?” “岂但认识,而且是素来钦佩陈小姐的艺术。” “倒是一张不会说谎的嘴。老实说,是真的向我借报纸吗?” “其实是想借此认识小姐。”我老实的说了。 “真的这样纯洁吗?” “旁的我还敢希望什么?”我说。 她将嘴一撇,眼睛又望望壁上的挂钟。 “请回去吧,你这位先生的架子太大,我不敢认识。” 我倒有点不解了。 “陈小姐原谅,我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吗?” “你这位先生只要认识旁人,却不愿自已被人认识,不是架子大吗?” 我恍然了,连忙掏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恭敬的递给她,上面是印着我的住址 的。 她看了一眼,读着: “韩斐君,很漂亮的名字,就住在这楼上吗?” 我点点头说:“有空请陈小姐来坐坐。” 她将我的名片放进了手提袋里,又望望壁上的钟,突然问我一句: “你的脾气好吗?” 我一时猜不出她问我这句话的用意,我只好说:“我是像羊一样驯良的人。” “那么,”她笑着,向我伸出了手来,“对不起你,我的朋友要来了。” 我握住她的手,想要问她一句话,但是还没有说出口,她好像已经知道我的心 意。 “隔一天我会来拜访你的。”她笑着说。 是那么低低的一句,那么会心的一笑! 这样,我便认识了陈艳珠,而且对于未来怀着无限的希望。 十三、已经失眠了 我是个相信命运的人。遇见过陈艳珠不只一次,朋友们要给我介绍也不只一次, 可是却在昨晚那样场面之下由我自己认识了,这不是命运注定的吗? 我起先不敢认识她,我又不愿托人介绍那样庸俗的认识她。实际上,我所期待 的就是昨晚那样的机会啊!如果是幸福,是由我自己的手得来的,如果是不幸—— 即使是不幸,即使为了认识她而舍弃我的生命也是甘愿的。 是那么美丽活泼的一朵花,那么会说话的一张嘴,(该不会说谎吧?)有人说 她的生活浪漫,我看不尽然。环境不好倒是实在的。怎样使她生活好起来,这是我 的责任,我的奢望。 从广东刚到上海时,朋友们就说了,你到上海去,不可不认识陈艳珠。可是你 得小心,为她自杀的人多哩!看了她一次客串的跳舞,真是名不虚传,怪不得有人 肯为她拆毁自己的家庭,抛弃自己的妻子,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实在是值得的。在 舞场里遇见了多次,每次总有一大群男子随着她,朋友要给我介绍,我拒绝了。韩 斐君要认识陈艳珠,是不肯这样甘心仅仅做一个侍从的。 我挟了舞伴往她面前跳过去,眼睛睬也不睬她,表示我并不注意她。实际上, 这是我的嫉妒。 真的,昨晚看见她的所谓朋友,一个小胡子的绅士来了的时候,我真有说不出 的嫉妒。这真是人生得意之秋,我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向我示威,嘲笑我的孤独。 我真想寻个机会和他决斗去。我望陈艳珠,她偷偷的向我点点头,我这才释然了。 你不必得意,你这傻佬,你可知道在五分钟之前,在你没有来的时候,她已经 和我说过话吗?你在鼓中哩! 人家说她没有灵魂,这是诬蔑她的。她不是很大方很天真的和我说话吗?只有 自己内心不纯洁的女子,才以为每个男性是不怀好意的,说话也许俏皮一点,但是 我该原谅她,这是独身女子在交际场中仅有的武器。她立刻能接受我的诚意,很大 方的和我谈话,好像是熟识的朋友,并不扭扭捏捏作态,而且能看懂了我的心意, 这颗心是多么聪明美丽哟! 从这窗口望出去,上海的夜色是迷人的。大建筑的灯光,从黑暗的天幕下,五 色缤纷向你闪着一万只瞬息不停的眼睛。这每一只眼睛,都是黑而清澈,有长的睫 毛,修然人鬓的黛眉,配着一张长长的脸,掩在斜掠的头发下,用她小小的朱红的 嘴唇向我微笑着,微笑着。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这一张该祝福的嘴,我要用整个的灵魂、全身的细胞,战战兢兢的,抛开世上 其他的一切,期待着你的降临。 不要使我失望哟!我昨晚已经失眠了。 十四、期待 早上起来,就叫仆欧买了一块钱的花,插在昨天从新新公司买来的花瓶里,叫 他将房间特别收拾了一下。又自己到楼下买了一磅太妃糖、几样水果。不知道她爱 吃什么,第一次真不容易选择。 香烟、咖啡,什么都预备好了,只等贵客的光临。我吩咐仆欧,如果有位小姐 来看我,立刻请她进来。 该不会有旁的不知趣的朋友冲来吧? 并不是第一次认识女朋友,但是心里止不住的焦急和不安,像毫不曾有过这种 经验一样。为什么?爱她吗?是的,我爱她,我自己发现自己的秘密了。 这是不可解的,现在就谈到爱的问题,也许太早了一点罢。但是,如果不是爱 她,为什么一向总注意她,嫉妒她的男朋友,因了她要来而感到不安呢? 况且,出于我意外的那样温雅懂事,并不是传闻的那样一个浅薄没有灵魂的女 性。仅是这一点,我已经不能把握自己了,何况对待我又是那样的多情呢! 从她今天的衣饰上,我要观察她对待我的态度。一个女性不把一个男性放在眼 中的时候,她是不愿意为他而装饰自己的。 推测不出她在什么时候来,觉得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有来的可能。也许上 午特地跑来看我,也许下午顺便来看我,也许晚上瞒着其他的朋友,偷偷的来看我。 我怎能断定呢?我是相信命运的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她要赐给我的幸福 的限度,我是无法预知的。 午饭就在房间里吃了,我不敢错过一分钟的机会。仆欧也许在诧异了:韩先生 怎么这样的坐立不安呢? 是的,期待中的光阴真是难过,我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 十五、她竟没有来 已经是夜里一点钟。我等了一整天,她竟没有来。 不知在这高高的窗口望了多少次。每一次电梯在五楼停住,每一次走廊里的脚 步声,我总以为该是她来了,结果每次都是失望。仆欧也许诧异极了。所有的尊严 今天都在仆欧面前丧失尽了。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瓶里的花在嘲笑我。每一颗巧克力糖好像都在纸包里冷笑,每一只苹果好像都 为我羞红了脸。如果有朋友来,一言不和我就要吵嘴的。 街灯亮了,远远的天际泛起了上海所惯有的朦胧的夜色。我不愿开灯,以便相 信时间还不过迟。但是想到没有灯光,人家或者以为我不在房里,便连忙将所有的 灯都开了。 是怎样一条削长的孤独的影子哟! 一直等到一点钟,两餐饭都在房里吃的。整天没有出门,可是也整天没有人来。 已经是一点钟。她不会来了,我知道,我绝望了。 女性真是一种反复无常的动物。好像是专为了说谎才生着一张嘴的。不说谎的 女性简直没有,她们更不知道什么叫作灵魂。 换了衣服上跳舞场去。 为什么白费了一天的光阴呢?我真傻。我觉悟了,完全是我自己的幻想。那样 的女子哪里会知道爱,哪里会认真,哪里会想到一个陌生的男子记住她的每一句话。 她以为每个男子都是向她玩笑,于是她也向每个男子开玩笑。 凭了一己的幻想,便以为她了解我,一定会来,我真是太理想了。 在舞场里喝了一杯威士忌,自己医好了自己的不快。我真是自寻烦恼,将她那 样的女性看成神圣了。如果她会了解爱,这舞场里坐着的每一个舞女不都是理想的 爱人吗? 我尽情的跳着,买来的欢笑是比自寻烦恼更值钱一点的。 突然一阵熟悉的笑声钻进了我的耳朵,我回头一看,她也正在那一面跳着。不 是小胡子,却是一个秃头的中年人。 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真自己好笑。今天做了一天的梦等她来,这样的女性也值 得我等吗?我幸亏发觉得早,不曾自己陷入罗网。 她跳了过来,看见了我,背了秃头的面向我点点头。 那种役有灵魂的眼色,亏她还认识我。 我想不睬她,但是想到不愿向她示弱,表示我早已忘去了她的话,并不因她不 来而生气,便将跳着的舞女挟得更紧一点,若无其事的也向她点点头。 十六、一封信 人如果能够悬崖勒马,是可以免去不少愚蠢的举动的。我就是这样。想起日间 的情形,就觉得自己自寻烦恼的好笑。幸亏悬崖勒马,自己看透了她的为人,不然, 也许要和旁人一样的做出许多蠢事了。 一直跳到四点钟,才和朋友们分手回来。陈艳珠到两点多钟就走了,到哪里去, 是不问可知的。 拖着沉重的身体,可是却轻松了许多的心境,回来就睡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仆欧进来招呼,送进来三封信。一封是家里的,一 封是在日本的朋友来的,另一封没有邮票,是送来的,笔迹生疏,像女性的,我好 奇的拆开了。 字迹很小,信纸上寥寥的写着: 韩先生: 我不想向你解释我昨天失约的原因,我只请你原谅。今天晚上七点钟来拜访你, 请等着,一同出去吃晚饭,好吗? 下面是一个“珠”字。 我连忙问仆欧,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仆欧说是上午十一点钟,一个出店 送来的,说是卡德路来的,姓陈。因为不要回信,便收下任他走了。 居然来这样一封信,陈艳珠倒也是个捉摸不定的女性。 但是略加思索,我恍然了。 她大约本来已经忘记说过来看我的事,后来在跳舞场遇见,才记起来了;或者 又向旁的朋友打听了一下,知道我是谁,便觉得倒是一位不妨结识的男朋友,于是 便送了这封信来,决定赴约来看我。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她在跳舞场里发现了我以后,不久她自己就走了,也许是因为对我失了 约,自己心里感到一种不安吧。 如果这样,她倒是还有几分灵魂的,只怕没有这样理想,不过因为朋友向她说 我是怎样的人,或者更夸大的说了我是什么香港资本家的儿子,才使她决定要认识 我,觉得我有被认识的资格吧? 随便怎样,对于她,我是已经看得像水晶一样明澈,不会再着迷的了。 看她怎样对待我,我便怎样对付她。在她以为玩弄着我的时候,我也乐得玩弄 她一下。钱,我是不预备多花的,她如果抱了某一种奢念来认识我,她是一定要失 望的。 乘着下午的空闲去理发,买了几根新领带。无论如何,她到底是歌舞皇后,在 她面前是不能示弱的。 十七、七点零一分 陈艳珠说是七点钟来,我想,像她那样的女子,时间未必是尊重的。说七点, 也许八点半才来也说不定,或者根本忘记了也说不定。 躺在沙发上看刚买来的几份画报,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房门上有人敲门。 我心里一跳,站起来开门,门外是仆欧,他脸向了会客室里说: “有位陈小姐来了。” 我一看手表,刚刚七点零一分,陈艳珠倒是个怪女性。我说,请她房里来坐。 踏着地毯的轻盈的脚步声走近来了,她一走进来就伸手和我握手。 “韩先生,我说话算话的,说七点来就七点来,一分钟也不差。” 我说:“七点刚刚过了一分钟。” 她说:“这不算的,这是乘电梯的时候。我因为上次失了约,对不起你,所以 今天特地做个好人,在楼底下等好,吃了一客冰淇淋,一到七点便跑上来。” 她说了,将手里握着的一张楼下雪园的账单给我看。 我忍不住问: “那么,你昨天……” 她连忙用两手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摇着头说: “不要提昨天的事了,我们将做朋友的日期延迟一天,就算从今天做起,不必 提昨天的事了,好吗?” 我只好笑着将她脱下的大衣接过来了。 脱下了在背的大衣,她里面穿的是天蓝色丝绒的旗袍,鬓上斜戴了一朵银红的 宫花。头发一面散着,一面却用发针贴在耳后夹了起来,因此两道琼克劳馥式的眉 毛有一半被掩在右面的头发里。颊上的胭脂是朱黄色的,衬着淡淡的眼晕显出一种 媚人的疲倦,也许是有着舞台经验的关系,她的每一个姿态总保持着全体的均衡。 长长的脸上,除了略略显出一疲倦的神色以外,完全笼罩着一种静穆文雅的风 雅,像是一位名门淑女或大家闺秀,没有一点扭捏的小家的气份。 看了她,我心想,旁人关于她的私生活的种种传说,至少有一部分是谎言,因 为一个女性如果过着一种无节制的不规则的生活,她虽然能暂时用化妆保持她的美 丽,但是却无法保持无形中笼罩她的那一种耀人的光辉的。 她眼睛将房里简单的陈设看了一眼,回过身来向我说: “韩先生的房间收拾得这样精致,怎么不见韩太太呢?” 我说,我还没有这样的幸福。 “你不要骗人哟!”她说,走过去细看壁上一张桃乐丝德里奥的照片,“如果 你太太知道我这样的人和你做朋友,马上就要和你吵嘴的。”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