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天桥的街头。 一对斗鸡的血红大冠像两面旗帜似的对峙着,在看客的一片喝彩声中,这对斗 鸡张开凌乱的翅膀,亮出铁钩似的嘴,发出一声尖尖长啼,顿时撕咬到了一块儿。 “好厂‘围场的看客乐得跺脚,尘土飞扬。 一道紫血从肥厚的鸡冠上猝然滋出。 紫血滋在了一个男人的额头上。 看客们轰笑起来,纷纷看那鸡血挂脸的男人。 这男人长着一张四方国字脸,目光冷漠。这冷不防滋上脸来的鸡血,似乎并没 有让他生气,反而不紧不慢地从青缎长袍的内袋里掏出两块银洋,“当嘟”一声扔 进了鸡主捧着的铜皮大盘里。 看客们瞅着铜盘里白晃晃打转的银洋,被这男人的出手阔绰惊呆了,旋即又高 声喝起彩来:“好!” 这男人也不对众人的喝彩作谢,转身朝场子外挤去。 他是闻名江南的富商窦开源。 窦开源掏出打簧金表看了看时辰,快步走向天桥的另一条马路。 马路上热闹异常,路边云集着各式摊点:京广北货、破旧杂品。风味小吃、山 货估衣、洗脏缝穷、卜卦算命、撂地叫卖、设桌清唱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爷!请留步!”窦开源的袍角被人扯住了。 窦开源回头一看,扯住他的是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支着卦幡,打量着窦开源脸上的那道鸡血,问:“敢问这位爷,您额 头上挂着的是什么血?” 窦开源:“鸡血。” 算命先生:“为何不擦?” 窦开源反问:“为何要擦?” 算命先生笑了起来:“说得好!鸡血是镇邪驱凶之物,先生鸡血挂额而不擦, 这就是说,先生此时要去办的,定是一桩凶吉难料之事,须得要有镇物镇住才好?” “哦?”窦开源似乎有了些兴趣,“依你说,大爷此时去办的事儿,能成还是 不能成计算命先生:”这要看您办的事,是大事,还是小事。“ 窦开源:“是小事。” 算命先生:“既然是小事,那定是办不成了。” 窦开源一怔:“这是何故?” 算命先生:“您要办的事儿,原本就是一桩人命关天的大事,可您却把这么大 的事儿当成了小事,就好比大风揭瓦,不言风大而只言瓦小!请想,这般大小不分, 什么事能办得成呢?” 窦开源嘿嘿一笑:“算你说对了!不过,听你的口气,这道鸡血,不是本爷的 好运?” 算命先生:“先生若要留住好运,就该擦去脸上的这道紫血。” 窦开源又一怔:“这又为何?” 算命先生:“说破了也就一文不值了。” 窦开源明白了算命先生的意思,取出一叠银洋,往他肩头的马褡子里一溜,银 元哗啦作响。 算命先生:“好吧!送您这位大爷一句话。” 窦开源:“什么话?” 算命先生:“成也紫,败也紫,不如无紫。” 窦开源愕然:“成也紫,败也紫,不如无紫?” 他纳起门来,正要再问那算命先生,身边已空,算命先生已经走远了。 窦开源挂着紫色鸡血的脸上渐渐涌起了疑云。 他掏出一块白帕子,走到路边,对着剃头挑子上的一面破镜子,蘸着盆里的水, 擦起脸来。 额头上的紫色血痕被一道道擦去。 北京夹蜂道狱神庙外。 日光下,一条人影在往这座紧傍着刑部大狱故址的小庙走来。人影被破碎的石 板路切割得支离破碎。 庙墙上依稀可辨昔日写着的“夹蜂……刑部大狱”等字迹。 移动着的人影长而尖锐。 狱神庙内,庙殿破烂不堪,供奉着一尊狱神、两尊无常,长案前摆着香炉烛插。 往日,这里香火旺盛,狱中罪犯的亲属为祈平安,常来此庙孝敬。而眼下,随着刑 部大狱的废弃,这庙也荒记了多年。庙殿里狱神蒙尘、蛛网高结、炉冷灰硬,到处 是旧日香火的残迹。 此时,长案前燃着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口铁锅,锅里正煮着些牛骨。 坐着烧火的是老狱卒麻七。麻七从锅里捞起块牛骨,大口啃着。 庙门轻轻响了下。 麻七抬起脏乎乎的脸来,咧着满嘴残牙的嘴,谛听了一会儿,问着门外:“谁?” 门推开了,长而尖锐的人影投了进来。 麻七看着人影,惊道:“又是你?” 人影的声音冰冷:“他还活着?” 麻七沉默了一会儿,合了下黑灰的眼皮。 人影:“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麻七:“我从不杀人。” “咚”的一声,从门外扔进一包东西。 麻七捡起包,解开,一双老眼里闪起贪婪的光。 五根金条! 地上又发出一声闷响,这回扔进来的是一个纸包。 麻七捡起纸包,拆开。 一包白色粉末! “砒霜?”麻七失声,抬起了惊惧的老眼。 人影的声音冷得令人战栗:“天黑前,见尸!” 庙门砰然关上! 麻七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狞笑,急忙收拾好金条,扛起大门闩将庙门关严,走回 到锅旁,迟疑着拆开了纸包。他望着锅,大口地喘着气。好一会儿,他狠下了心, 颤着手,将一包砒霜全倒进了铁锅。 锅里的牛骨汤在勃勃沸腾着…… 天桥娱乐场。 这是天桥最热闹的一处大场,到处设着评书桌、杂技棚、落子馆,在一个个拉 洋片、练把式、唱大鼓、说相声、变戏法的场子上,挤满了人群。 在一个偌大的人场子里,一群玩杂技的少年艺人在表演着登刀竿。围看的人群 不时叫着好。 人丛中,一把酒金大折扇哗地打开了。 扇上绘着一只飞翔的白鹤。 江南少爷徐放鹤轻摇着扇,挤进了人圈。 徐放鹤身材修长,面容清俊,嘴角仿佛永远挂着一缕生动的笑意,身穿一袭荷 色纺绸长衫,衫上绣着三五只飞腾的白鹤,显得飘逸风流。 他用折扇遮住阳光,抬头往高竿上看去。 那竿子有七八丈高,交叉着横插几十把白晃晃的刀片儿,一个留着冲天小辫的 俊美女孩赤着脚,着一身掐腰紧袖小红衣,嫩藕片似的脚板踩着刀刃往竿顶爬着。 看客们瞅得心悬气短。 徐放鹤微笑起来,喝彩道:“好脚板!” 那爬竿的红衣女孩突然来了个身子倒悬,双手按在刀刃上,腾空转起了圈。 看客们纷纷往场子里扔铜板。 徐放鹤往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正要扔,忽然一笑,将银元放回袋里,撩起长 衫下摆,摘下腰间的一块圆圆的羊脂佩玉,像是有意要引起那红衣女孩的注意似的, 将佩玉一下一下在手里抛接起来。 竿上的女孩很快注意到了徐放鹤,对着徐放鹤像狐狸般地笑了笑,又挑逗似的 挤了一眼,身子突然轻灵地一跃,后背上仿佛长着钩子似的,一下将身子贴在了竿 子上,那刀片儿正巧在她的四肢和腰肢间插出,丝毫没有伤着皮肉。 看客们惊呼一声,鼓掌。 徐放鹤一扬手,将手中的佩玉往那竿子上扔去。 只听“叮”的一声,佩玉在一枚刀片上被削成两半,齐齐地飞出,飞撞在不远 处的墙脊上,然后又飞撞回来,直扑红衣女孩的前胸。 看客中有人失声尖叫。 那红女孩似乎觉得这很好玩,脸上仍挂着迷人的笑容,猛地左右出手,动作快 如捕蝇,就在那两片玉块眼看着就要击中她那挺隆着的胸脯时,将那玉块一把抓住。 她手影一闪,五块已朝徐放鹤飞去。 两片五块毫不含糊地直奔徐放鹤的门面。 徐放鹤却是一点不急,抬起左手,大折扇只是往脸前虚挽了一下,就如勺子舀 汤元似的,那两片五块便稳稳地落在了扇骨上。 看客们看得呆了,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徐放鹤笑着,将执扇的手一垂,玉块在扇骨上一溜,落了地。 他随即背起手,看了红衣女孩一眼,退出了人场。 高竿上,那红衣女孩望着离去的徐放鹤,一脸惊诧。 女孩身后,风声朗朗,劲风掀动着一面高戳着的蓝布挑幡,幡上是一行黑黑的 大墨字:“江南艺女小壁虎”。 人场子间。 一辆华丽的王府马车缓缓驶来。 窗口,露着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她是肃王爷的女儿纤云格格。 纤云格格的目光落在那高高的挑幡上,一字字念着:“江南艺女小壁虎……” 一张布满雀斑的女孩脸也从窗口挤了出来,快声问道:“格格,这小壁虎是谁?” “八哥!怎么又忘了!别叫我格格,叫我云少爷!”纤云格格嗅道,“记住了 吗?” 侍女八哥噘了噘嘴,低下声:“记住了。——云少爷,这小壁虎是谁?” 纤云格格:“小壁虎就是小爬虫!” 八哥耸鼻:“什么名不好取,偏要取个小爬虫的名!” 纤云格格:“我说八哥,你可不能笑话人家!你自己不也取着个鸟名吗?” 八哥讪笑起来:“鸟总比虫子好!” “又是壁虎又是虫子,今儿个是怎么了?净遇上闹人的东西!”一声大嚷,又 一张脸从窗口探出来。这是一张肥胖而又白净的妇人脸,眼皮厚厚的,门牙拱拱的, 看去虽是慈眉善目,说起话来却有一副威严的管家气势。她是肃王府的管家牛惊摘。 “停车!”牛管家喝了声,“看看去,到什么脏地方了!” 马车停下。从车上下来的却是三个“男人”——牛媛慷长得肥硕,穿着一件裹 得紧紧的长衫马褂,头上戴着顶显小的瓜皮帽,架着副墨镜片,像个一步三喘的老 账房;八哥个子细小,十六七岁,机灵乖巧的脸上布着小雀斑,穿一身肩头披流苏 的红呢服,戴一顶大檐阔边的师爷帽,着一条绿色嵌条肥长裤,活像个马戏团的丑 角儿。在这一老一少中间,走着的便是风度不凡的“美少年”纤云格格。格格二十 岁光景,一身燕尾西服,戴着西洋呢礼帽,拎着根白色文明棍,细白的脖子间打着 个黑色领结,脸面眉清目秀,唇上的假胡子却是又浓又密。 三个“男人”往小壁虎的场子走去。 “云少爷”走得飞快。牛管家和八哥紧跟在后。 牛管家提醒八哥:“别顾着看闲人!走丢了云少爷,我不饶你!” 八哥没好气地回了声:“着着眼哩!” 小壁虎的场子里突然一阵锣响,场子收了,看客四下散开。 “怎么收摊了?——我还当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哩!本少爷一到,就不敢练了!” 云少爷骂着,推开往身前挤来的人群,点着文明棍,往别个场子走去。 牛管家和八哥紧紧跟上。 路边到处是卖水果吃食的摊儿。 云少爷见一个摊上摆着雪梨,顺手抓了一个,吃着,继续往前走,模样就像走 在自家的果园里。 摊主叫喊起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云少爷。 云少爷纳闷:“怎么了?” 摊主:“你怎么敢偷我的梨儿吃?” “偷?”云少爷笑了,“本少爷吃梨,还用偷吗?” 摊主:“吃梨就得给钱,这也不懂?” 云少爷这才想起什么:“对对,吃东西是得给钱!你有手吗?” 摊主没听清:“你说什么?” 云少爷:“我问你有手吗?” “有手!”摊主生起气来,“莫非我向你讨梨钱,你要砍我的手不成?” “你!”八哥赶了过来,指着摊主的鼻子骂,“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也不看看 咱们府上的少爷是口什么牙!莫说吃你一只梨,就是吃宫里的幡桃儿,也得问问咱 少爷的两排牙儿闲不闲着!” “八哥!没你事,走开!”云少爷推开八哥,从衣袋里掏了一会儿,掏出一把 绿晃晃的东西,对摊主道:“既然你有手,就把手掌儿打开!” 摊主将手缩回背后:“不行!你骗不了我!一个铜板一只梨,你把一个铜板放 我摊儿上,就没你事!” 牛惊偏颠颠地过来,一眼就瞅出了事情的缘由,忙从袋里取出一枚铜板,往摊 上一放:“见了没?还嚷嚷啥!” “牛管家!”云少爷咬了口梨,边嚼边道,“这梨是你吃的?” 牛管家:“梨不是我吃的。” 云少爷:“既然这梨不是你吃的,你给什么钱?把铜钱取回去!” 牛管家愁着脸,看着云少爷手里握着的东西,苦声道:“可你手里抓着的,不 是铜钱!是翡翠!” 云少爷:“翡翠不就是一把玩儿的石豆子吗?”她大咧咧地对摊主道,“伸手!” 摊主怔怔地伸出了手。 “别握着拳头!” 摊主松开手指。 云少爷将一把翡翠放在了摊主的手掌上。 摊主一脸狐疑,拾起一颗翡翠看着,照着,用牙咬着,终于认准这满掌的绿豆 豆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翡翠宝贝,顿时吓呆了! 他踮脚朝路上看去,那吃着梨的少爷已走出老远。 “妈!”摊主用左脚重重跺了自己右脚一下,疼得跳起来,嚷道,“不是在做 梦呀!不是在做梦呀!” 他疯了似的往摊里跑,猛地被梨筐儿绊了一下,跌倒,手里的翡翠撒了一地。 翡翠粒粒硕大如鸽蛋,翠绿逼眼! 一家香粉店外。 三个鲜艳的“男人”一前两后地走来。 几个衣裙亮丽的女子从香粉店里出来,一阵香风拂过。 “什么东西这么香?”云少爷耸耸鼻子,四处寻找。 八哥机灵,追上那几个女子,踮起脚,在她们的脖颈间、脸颊前嗅嗅,叫起来 :“云少爷!香在这儿哩!” 女子们显然是风尘女子,格格地笑,抬手欲打,八哥逃开。 云少爷看了看香粉店前挂着的招牌,笑道:“这北京的天桥,竟也有处留香之 地!走,进去看看!” 牛管家一把拉住了她,低声:“少爷,您今儿个换了身男儿的衣帽,就是个男 儿的身子了!你得时刻想着,今日自己可不是平日里那个抹红唇、画黛眉的格格! 见了那铅白粉儿桃红膏儿,您得记住一个字。” “什么字?” “避!” 云少爷笑起来:“我避它,它可不避我呀!追香逐色,也是做少爷的本色,避 了反而不真了。——莫想这么多,进去吧!对了,你这张老脸,都皱成核桃皮了, 也该买盒粉儿膏儿的,往脸上抹抹。” ‘用峨呢?“八哥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小嫩脸,道,”我该抹点什么?“ 云少爷一脸认真:“你八哥该买个粉扑子,把鼻子上的雀斑儿给盖上。” 八哥嘟着嘴不悦道:“我鼻子上的这一二十颗小麻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 能给盖了!我娘说,这麻点儿多漂亮呀,跟个芝麻烧饼似的!人家买烧饼吃,不就 拣芝麻多的买吗?再说……” 她还没说完,云少爷就已经走进了店门。 香粉店内。 这是一家古色古香的铺子,挂着一块大牌匾:“蝶花阁”。 红木货架子上,摆着各式沃花渍露的坛坛罐罐以及各种西洋香水瓶儿。 更有一块牌子上写着大字:百花汤浴香透肌骨每位银元一块见进来了三位客人, 店主急忙迎上。 店主是个长相肥白的中年人,笑道:“妙啊!大好花容!” 云少爷正在看着那大牌子,回过脸来:“你在对谁说话?” 店主:“还会有谁?自然是您这位爷!” 云少爷:“你说得不对。何谓花容?一般来说,嗯……一般来说,花容二字是 指妙龄女子。本少爷堂堂一个须眉男儿,怎能以‘花容’二字来替换了雌雄?” 八哥悄悄拉了拉云少爷的衣角,低声:“云少爷,您的胡子……” 云少爷低下声:“湖子怎么了?” 八哥皱眉:“歪了!” 云少爷急忙侧过脸,暗中将胡子扶正,手一背,对店主道:“我说的,可有道 理?” 店主:“少爷所说极是!不过,少爷也许不知,花有雌雄之分,也就是说,女 儿有花般容颜,男儿也该有花般容颜的。小号专以人间百花泡制花露,其香一滴, 自可让那十里之外的蝴蝶也闻香而来!说来也奇,这飞来之蝴蝶,能识花之雌雄! 那雄蝶人了店来,就飞落在用雌花泡制的花露罐上,那雌蝶人了店来,就飞落在用 雄花泡制的花露罐上,可谓是花蝶相配,大有姻缘之奇!故而小号冠名为‘蝶花阁 ’,本意即在于此……” ‘行了,行了!“牛管家见店主摆头晃脑、不着边际地自吹着,不耐烦了,打 断了他的话,”店里有什么好的粉儿育儿露儿,都取将出来,让咱少爷拣上几样。 “ 店主欠着身,一脸笑容:“看这位少爷肌肤如雪,若是能洗一洗小号精心泡制 的百花浴,用那百花之香蒸泡一下玉体,那就更是淡香透肤,浓香在骨,百日之内, 香随人走,不离不散!” 云少爷笑起来:“是吗?天下还有这等奇汤?——洗!” 店主朝着身后一拍手掌,两个小侍女便走了过来,朝云少爷鞠了一躬:“少爷 里面请!” 八哥急了,一把拉住云少爷,急声耳语起来:“少爷,这百花浴,洗不得!” “怎么洗不得?” “洗浴得脱什么?” “脱衣裤啊!” “这就是了!您要是一脱衣裤,就……就麻烦了!” “麻烦什么了?” “露馅了!” “本少爷又不是包子饺子,怕露什么馅?” 八哥急得跺脚,又不敢把话挑明了说,干着急:“少爷您……哎哟!您怎么这 么不开窍哇!您身上长着的东西……哎,反正您不能当着人面把衣裤给脱了!” 牛管家一把扯开八哥,将云少爷拉到一旁,低声道:“少爷,您别理会八哥, 她的这张八哥嘴,说不出好话来!不过嘛,她说的也是有点道理!比如这么说吧, 您就把自己当一回包子饺子,要是把包子饺子的皮扒了,那里头的馅儿,不就全露 出来了?” 云少爷生起气来:“我不是包子饺子!我是人!你们今儿个是怎么了,老想着 把我当成点心了!——莫非你们饿了?真要饿了,外头找家铺子,好好吃包子吃饺 子去!” 牛管家遭了一顿抢白,哭丧起脸来,不知再怎么开口。 那两个小侍女从内房里出来,道:“百花浴汤备下了,少爷里头请!” 云少爷将手里的文明棍往八哥肩上一挂,摘下礼帽往牛管家头上一扣,撸了撸 剪得短短的头发,随那两个侍女往里屋走去。 八哥无奈地看着牛管家。牛管家也无奈地看着八哥。两人眼对着眼,脸都挂下 了。 里屋长长的走廊,云少爷夸张地走着男人的步子,粗嗓问侍女:“我说,这百 花浴,真有这么好,连骨头也给泡得香了?” 侍女:“待少爷泡了浴,便知道了!” 街面上,一处靠近香粉店的茶摊上,坐着窦开源。他取出一副墨晶眼镜戴上。 窦开源透过墨晶眼镜在盯视着店门。 进来一个黑衣人,在窦开源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声,将一口小皮箱在他脚旁放下。 窦开源轻轻点了下头,突然感觉到什么,回过脸去。 香粉店门口,徐放鹤不紧不慢地走来。 窦开源摘下了墨晶眼镜,眼睛紧紧地盯着徐放鹤的背影。他看着徐放鹤走进了 香粉店。他猛地拎起皮箱,站了起来。可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掏出打簧金表看了 看,复又坐下,目光紧紧地盯着香粉店的门首。 香粉店内浴房。 这是一个大屋子,捆着五六只大木桶。 木桶里盛满了热水,雾气腾腾。 侍女们取来一只瓷罐,打开塞子,往桶里倒了些稠汁,顿时,满屋子飘散起浓 郁的花香。 “好香!”云少爷道,“这是什么?” 侍女:“回少爷话,这是用雌花沃制的花露。” 云少爷:“有雄花沃制的花露吗?” 侍女:“有。只是少爷是个男儿,男儿不喜用那雄花露的。” “不对,不对!”云少爷嚷起来,“雌雄合一,才是天地的造化!快把雄花露 取来,也淋些在浴汤里!” 侍女喏了声,转身取来了一只瓷罐,把花露又淋了些在桶里。 云少爷俯在桶沿上,闭上眼深嗅了一会儿,笑道:“真好闻!这雌花雄花合在 了一起,才是人间的绝香!” 他突然睁开眼,问:“怎么洗?” 侍女:“若是少爷不弃,小女子可侍浴的。” 云少爷愕:“你们是说,要帮我洗澡?” 侍女欠身。 云少爷绕着木桶走了一圈,想着什么,忽停下步:“不必了,你们退下吧!本 少爷还是个童男子,最经不得被人摸这儿挠那儿。本少爷怕痒痒!你们外头等着去 吧!” 侍女又喏了声,往桶边的木凳上放好毛巾和衣架,便退了出去。 “你们不可偷看哦!”云少爷大声吩咐。 侍女:“小女子不敢!” 云少爷边解衣边道:“不敢就好!其实呀,你们看了也自看!” 她把外衣脱去,站在桶边想了想,索性把内衣也脱下了。 衣架上挂住了一块红肚兜。 “哗”的一声,云少爷爬人桶里,那浮在水面的花朵儿将他深掩了起来,水上 只露出个人头。 “好舒服啊!”水汽蒸腾的木桶里传出云少爷的惊喜声,“我变成百花仙子了!” 香粉店店堂。 徐放鹤背着手,轻轻地用扇扇着后背,在高高的货柜前浏览着。那店主出来, 在他耳边神秘地低语:“冰泡上了!” “好!”徐放鹤利索地收起扇子,抬头看了看时鸣钟,笑道,“到时辰了!泡 个好澡去!” 他推开里间的门,径直往里走。 守在门边的八哥和牛管家吓了一跳。 “留步!留步!”牛管家一把抱住了徐放鹤的胳膊,急声道,“这位客官,里 面有咱府上的少爷在洗了,你不可进去!” 徐放鹤用大折扇拨开牛管家的手:“‘是在对我说话吗?” 八哥抢白:“不是对你说话,是对鬼说话啊?” “鬼?”徐放鹤笑了,“本少爷像鬼吗?” 八哥大声:“像!像色鬼!” “色鬼?”徐放鹤脸上仍然笑得灿烂,“不对吧?谁不知道蝶花阁的百花浴, 是分着男女两间的,你以为本公子是个女儿之身,偏要到男人的浴房去洗?” 牛管家急声:“不不,你该到女浴房去洗……不不,咱们少爷该去女浴房…… 不不,你该……不不……哎哟喂,我怎么说不明白了!” 八哥在旁鼓励:“慢慢说!” 牛管家皱起了老脸:“怎么才能说明白哇?……您这位爷,这会儿就是不能进! 男浴房、女浴房都不能进!” 徐放鹤:“这么说,你家少爷是将两间浴房都包下了?” “没有!”八哥急道。 “笨!”牛管家打了八哥一后脑勺,“是的,咱都包下了!” 徐放鹤笑着:“要是本公子告诉你,这浴房不包呢?” 牛管家:“你不就是个浴客吗?你又不是这店的老板!” 徐放鹤哈哈一笑:“谁说我不是这店的老板?”用大折扇对着店主一点,“— —过来!” 店主欠着身过来。 徐放鹤:“告诉这两个笨蛋,谁是这店面的主子!” 店主:“您是这店面的主子!” 牛管家和八哥顿时目瞪口呆。 徐放鹤一笑,背着手往里走去。 牛管家暗暗叫苦不迭,跺脚:“糟了!要露馅了!这回真的要露馅了!” 浴房内。 听得外头有男人的脚步声,浴桶里的云少爷急了。她发现衣架上的红肚兜,急 忙取下,藏在毛巾底下。她的眼睛贴在桶沿上,紧张地看着门。 门推开,徐放鹤走了进来。 “好俊!”云少爷眼睛突然一亮! 她从未见过世上还会有如此风流潇洒的公子! 徐放鹤也不往这边看,顾自走到一口冒着热气的大浴桶前,身姿优雅地脱下了 他的绣鹤长衫,“呼”的一声,鹤衫展开,挂上了衣架。 随着徐放鹤一件件脱着衣,云少爷的眼睛越睁越大。 徐放鹤在解内衣时,云少爷的脑袋倏地沉下了水去。 徐放鹤进了浴桶,往水里沉去,好一会儿,他才“轰”的一声从水里冒出来, 满头满脸沾了五色花瓣。 云少爷又抬起脸,看得呆了。 她正想开口,那门突然被推开。 门口,出现了戴着墨晶眼镜的窦开源。 徐放鹤抹去脸上的水,看着来人:“你很准时!” 窦开源手里拎着皮箱:“东西带来了厂徐放鹤:”很好厂云少爷怔怔地看着, 怔怔地听着,觉得这两人很好玩,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笑容。 窦开源进来,关上了门,走近徐放鹤的浴桶。 他突然沉声问:“那人是谁?”显然,他问是的另一个浴桶里的云少爷。 “浴客。” “不是说好一对一的吗?” “我说的一对一,指的是活人。” “这么说,此人已是死人?” “在死人面前,没有秘密,不是吗?” “谁动手?” “我是这儿的店主,自然得由我动手。”‘云少爷听不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 压根儿不知道他们正在商量谁来处死她,只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而又让人开怀, 于是便笑起来,大声问道:“喂!你们在干什么哪?” 徐放鹤和窦开源回过脸来。 三人沉默。 “扑”一声,云少爷笑了,吐着唇边的花瓣,笑道:“喂!洗澡的那位,你多 大了?” 徐放鹤没做声。 云少爷瞪了窦开源一眼:“喂,本少爷从不喜欢有人戴着西洋墨晶眼罩子看我! 你出去!本少爷不想见到你!” 窦开源的脸上没有表情。 徐放鹤发一声笑:“有趣!八成是个果子!”他从云少爷脸上收回目光,对窦 开源道:“拿出来吧。” 窦开源:“这可是稀世之宝!” 徐放鹤一笑:“若不是稀世之宝,想必你窦先生也拿不出手!” 窦开源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没想到,这件稀世之宝会落到你徐放鹤的 手中!” 徐放鹤:“我也没想到,我们徐家与你们窦家的积仇,今天也就一笔勾销了!” 窦开源:“字据在哪?” 徐放鹤笑了笑:“在你身后!” 窦开源一愣,回过身。 身后的柱子上,一枚钉子钉着一张盖了红印的字据。 “好!痛快!”窦开源蹲下,打开皮箱,从里面取出一件用布包着的东西,道, “可知这是什么东西吗?” 徐放鹤:“我从不猜测别人手中的东西!” 窦开源:“那我就告诉你!这是一匹色如紫血的赤兔玉马!” 徐放鹤轻笑:“听说过。传自宋宫,藏自清室。其色紫红,惟有四蹄如雪!” 窦开源:“算你有见识!” 徐放鹤:“而且我还听说过,这赤兔玉马,传世的共有两匹。” 窦开源的眼皮跳了跳:“知道另一匹在谁的手里吗?” 徐放鹤:“当然知道!” 窦开源:“知道就好!如果我没有想错,你是早晚要给这赤兔玉马配成一对的!” 徐放鹤:“那就要看你愿不愿意了!” 两人对视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窦开源收住笑声:“我将此马交到你手上,你我两家的十年恩怨,也就算一风 吹了?” 徐放鹤:“一风吹不去十年恩怨。” “此话怎讲?” “我还未曾见到此马,何风之有?” “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我的这匹五马?” “眼见为实。” “看来,你还是看不起我窦某人!”窦开源笑了笑,“只怕你见了此马,还认 它不得!” 徐放鹤:“是吗?若真是赤兔之马,其色必紫;若是无此紫红之色,必假无疑!” 窦开源冷哼一声:“那就让你开个眼界了!”说罢,猛地掀去盖布。一匹通体 紫红的五马赫然在目。 外间。 牛管家和八哥急得如热锅蚂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八哥:“这回一进就进了两个大老爷们儿,咱少爷可怎么起身哇!” 牛管家:“谁说不是!要是进去的这两个大老爷们泡得舒服了,不想走,那咱 少爷也得陪着泡!”一老一少搓起了手,不知怎么办才好。 浴房内。 坐在浴桶里的云少爷看着窦开源手中的玉马,眨起了眼,暗道:“这玉马,怎 么如此眼熟啊?好像在哪儿见过?” “接住!”窦开源将五马递给了徐放鹤。 徐放鹤捧着玉马,看了看,笑道:“果然通体透紫,玉质温润,真神驹也!” 窦开源一脸得意之色:“如此宝物,世所罕见!换下一段江湖恩怨,想必也是 够了的!” 徐放鹤突然哈哈笑起来,手一松,五马落入水去。 窦开源也笑起来:“徐老弟得此旷世奇宝,是太过欣喜了吧,想让玉马也洗一 洗百花浴?” 徐放鹤笑道:“良马浴水,才见真精神!”说着,从水中将玉马捞了上来。 两人朝玉马看去,顿时都傻眼了——捞出的竟然是一匹褪尽了紫红的白玉马! “很好!果真是匹好马!”徐放鹤冷笑在脸。 窦开源一把夺过玉马,看着,一脸惨白。 徐放鹤用手捞着花瓣水,优雅地往头顶上淋着不再理会窦开源。 窦开源任愣着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徐放鹤垂着眼皮,冷声道:“窦先生玩的这种雕虫小技,可以骗尽天下人,可 有一个人你骗不了,这人,就是我!” 窦开源:“不!这匹赤兔玉马,货真价实!窦某没有必要诓骗于你!” 徐放鹤:“是么?那你说,既然赤兔玉马货真价实,怎么一沾上水,就掉色了 呢?” 窦开源愣着:“是哇!怎么掉色了呢?按理说,如此一匹玉色透肌的紫色玉马, 是万万不该掉色的!这事……怪了!” “真是的怪了吗?”徐放鹤大笑起来,“窦先生果然了得!你到大栅栏的古玩 铺看看去,仿制的玉马何其多也!将一匹仿制的白玉马涂上油亮紫色,冒充赤兔玉 马,这手法,不是太笨拙些了吗?” 窦开源无言分辩,头上淌下汗来。 徐放鹤:“好吧!如果窦先生真想了断你我两家结下的十年过节儿,那我就得 提醒你:下回,不可再玩此类下三流的把戏!——请便!” 窦开源咬了咬牙,将褪色的白马放入皮箱。他拎起皮箱,转身就走。 徐放鹤脸上挂着轻慢和不屑的笑意。 窦开源走到门边,猛地回头,看了眼云少爷,对徐放鹤道:“别忘了,此人还 活着!” 徐放鹤笑:“在我眼里,此人已经死了!” “那就好!——后会有期!”窦开源抱拳一拱,走出门去。 门被砰然带上。 街面上。 坐在马车里的窦开源再次打开皮箱,看着五马,一脸狐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自语:“成也紫,败也紫,不如无紫?”猛地抬起脸,惊 声,“让算命的给算准了!” 他急忙对马夫道:“停车!” 香粉店浴房内。 “哈哈哈哈……”已经穿毕衣服的徐放鹤站在桶边大笑着。 他卷起衣袖,往桶里捞着,捞出了那具紫玉赤免马。 紫玉马水淋淋的,在他手中焕发出夺人眼目的宝气。 “我想起来了!”突然,还趴在桶里的云少爷对着徐放鹤道,“我家也有一匹 五马,跟你这匹玉马一模一样!” 徐放鹤一惊,回过身来。 云少爷看着徐放鹤,笑眼儿弯弯的:“你不信?” 徐放鹤冷声一笑,将紫玉马放下,朝浴桶走来:“你是谁?” “我是云少爷!” “云少爷?——从哪儿来?” “不告诉你!” “这样的紫玉马,你家怎么会有?” “不告诉你!” “听你口音,是京里人!说,你是哪家王府的少爷?” “不告诉你!” 徐放鹤用脚尖一脚踢去桶塞,水从孔洞里涌出来。 云少爷惊声一叫,双臂抱住了胸脯。 桶水浅了下去。 徐放鹤眼睛突然一跳,惊声:“你是女的?” 狱神庙下地牢内,一束浑浊的日光穿透高高的铁栅,射入潮湿的石牢。 到处都在滴水。水滴在一块发青的“石头”上溅弹,一滴又一滴。 突然,这“石头”动了动,随即便响起铁镣的咣当声。“石头”竟是一个男人 的裸背! 这男人慢慢直起了身子,响起一阵骨骼磨擦的“咋咋”声! 一只大手在淌水的石墙上抚过,粗粗的手指抚向刻画着的一道道竖痕。 竖痕是日月的记号,密密麻麻。 这男人发出的声音低沉如兽:“三千六百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声音在“四十九”上停住了。 手指中出现了一截磨短的铁钉。 铁钉在竖痕的最末重重地刻上了一道! “三千六百五十!”这男人长长地啸出了一声,“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手指中的铁钉落地。 铁钉在石头地面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跳跃而起。 这男人垂着的头颅猛地抬起! 被铁栅切割过的日光在这张脸的额头上印上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王”字。 他是晚清十大名捕之一的关天涛。 镣声大作,关天涛在这四面石壁的牢房里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