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庙里,烟尘骤起。从烟尘里突然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惊然的男人的笑声。 许久,烟尘落定。稳稳地站在满地碎瓦上的竟是窦开源! 窦开源抱着双臂,沉声:“怎么了,把我窦爷请到了地面上,也不端个座让窦 爷坐坐?” 没有声响。 小乞丐们早已躲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戴着一副墨晶眼镜 的男人。 窦开源的目光从墨晶镜里望出来,庙壁一片茶灰。他的目光定在了一处庙壁上。 小壁虎像条壁虎似的贴在墙上,正侧着脸看着他。 窦开源:“一条好大的壁虎!” “嗖”的一声,从窦开源手中飞出一束白光,一支飞镖直奔小壁虎而去。 小壁虎的身影比飞镖还快,一道红光像蛇似的在墙面上窜游而过,转眼间已定 在了高高的梁柱间。飞镖空扎在壁墙上。 小壁虎勾腿吊住梁头,垂着身子对窦开源笑道:“闻名江南的大财神窦大老爷, 怎么也干起了走瓦趴墙的勾当?” 窦开源一阵大笑,道:“挂旗立牌的杂耍艺女小壁虎,怎么也操起了剪径打劫 的营生?” 小壁虎:“废话少说!你找到这儿来,想要什么?” 窦开源:“请佛得烧三天香!我窦大老爷这尊佛,可是被你烧香请出来的!” 小壁虎:“这么说,我小壁虎是烧香引出鬼来了!好吧,留句话,这七口箱子, 你想取去几口?” 窦开源:“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小壁虎冷笑:“狮子的口开得再大,也吞不下一头牛!” “好!”窦开源笑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这头狮子就开个大口给你看看!” 话音刚落,从窦开源手中已飞出七支飞缥,镖镖扎在了木箱的锁环里。 庙里一片死寂。 “呀”的一声轻响,庙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细长的人影从庙门外投了进来。 “哗!”一把洒金大折扇打开。扇面上,一匹白羽红冠的飞鹤!不用说,来人 是徐放鹤。 荒草荡荡的野地。 马车旁,纤云格格在生着气:“……牛嬤嬷!你说,这些箱子丢哪去了?” 牛嬤嬷一脸苦相:“是啊,丢哪去了?” 她问的是八哥。 八哥也是苦相一脸:“是啊,丢哪去了?” 她问的是马。 马打了个重重的响鼻。 纤云格格推开牛嬤嬷和小八哥,爬上马车,驾起了车。 她用力一抖马缰,马车掉转了头,朝着原路狂奔起来。 牛嬤嬷和八哥拼命追喊:“格格!格格!你去哪?” 纤云格格大声:“找回我的衣箱!” 马车远去。 庙里,徐放鹤站在木箱前,不徐不疾地摇着折扇,对窦开源道:“北京一见, 方才几日,没想到,你我又在双龙镇见面了!人真可谓是天边之鸟啊!” 窦开源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再次与徐放鹤见面,怔愣了一下,冷声道:“是啊, 做上了鸟儿,才会来去方便!敢问徐公子,此去北京,玩了个大手笔的活儿吧?” 徐放鹤仍笑着:“你不也在北京玩了个大手笔的活儿吗?当然,你还嫌自己玩 得不够热闹,就赶到了双龙镇,跟这七口箱子玩上了!”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箱锁环上插着的七把飞缥。 窦开源脸色泛起了青紫,沉下脸:“徐放鹤,废话少说!你在百花浴桶里做下 的手脚,别以为天衣无缝!” 徐放鹤:“是吗?那就要请教窦先生了!” 窦开源冷哼一声:“你在浴桶里预先放了一匹仿制的白玉马,将我的赤免五马 接到手后,故意失手落水,然后从水里捞起来的玉马,就已经被你掉包了!” “哈哈哈哈!”徐放鹤笑了起来,“你要是早就这么想,还会把赤兔马交到我 的手中吗?” 窦开源的脸气得发白:“你……” 荒地里,追得气喘吁吁的牛嬤嬷和八哥靠在树上缓不过气来。 “牛、牛嬤嬷,”八哥抹着汗道,“我真不明白,格、格格不是说好回北京的 吗?怎么才走了十来路地,就、就又往回跑了?” 牛嬤嬷抚着胸口:“格格是去追、追回那几只装衣物的箱子。”八:“格格才 不会为丢了这几只破箱子着急哩,我看哪,她回双龙镇,不是找箱子!” 牛嬤嬷:“不是找箱子?那找什么?” 八哥:“找一个人。” “谁?” “徐少爷!” 牛嬤嬷的脸愣怔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过来:“是啊!我怎么想着都觉着怪怪 的,格格眼里哪会有那几口破箱子?八哥,你说得对,格格准是去找徐少爷了!… …可是,格格找徐少爷干吗呢?” 八哥:“这也看不出来?格格喜欢上徐少爷了!” “是吗?”牛嬤嬷一脸震惊,“这么说,咱们的纤云格格,看上江南的风流公 子了?” “八成!”小八哥狠狠地道,突然哭了起来。 牛嬤嬷:“你哭什么?” 八哥哭道:“要是格格真嫁给了徐少爷,我小八哥就不能陪她玩了!” 牛嬤嬷:“你陪不了她,还不能陪我吗?” 八哥暗暗向牛嬤嬷吐了下舌头,做着鬼脸,狠声:“你配吗!” 庙里。 徐放鹤抱拳虚拱一拱:“打住吧!此处不是论马评驹的时候。徐某来此找你, 只是想来告诉窦先生一句话。” “说!” “不知窦先生听说过一个故事没有?” “什么故事?” “从前,在一座尼姑庵里,来了个光头和尚,他往尼姑堆里一站,就成了尼姑 了。” 窦开源冷笑:“都刹了光头,满庵的秃瓢,谁认识谁啊?” 徐放鹤轻轻一笑:“可他还是被认出来了。” “怎么认出来的?” “他敲木鱼的时候,没有翘起兰花指。” 窦开源大笑。 “你笑什么?”徐放鹤微笑着问。 “这和尚要是我,就把兰花指给翘起来!” “可你永远成不了那和尚!” “为什么?” “因为等你想翘的时候,你已经没手了!” “没手了?”窦开源又一阵大笑,“徐放鹤啊徐放鹤!你这套把戏骗得了别人, 骗不过我窦开源!你想引我看看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手,便可乘机施出暗器,来个先 下手为强?哈哈!你骗不了我!” “是吗?”徐放鹤轻声笑了笑,“我如果想骗你,还用说故事吗?其实,你比 我更清楚,你的手已经不在了!” 说罢,他转身就往庙外走。 窦开源脸上浮起了疑云,垂脸往自己的胳膊看去,两只手都好好的。他忍不住 猛喝一声:“站住!” 徐放鹤站住了,没有回身。一窦开源:“回过头来!” 徐放鹤:“你想让我看什么?” 窦开源:“看我的手!” 徐放鹤:“既然你的手没丢,你就不必再让我看!” “不!”窦开源厉声,“你说我的手丢了,我要你看看,我的这两只手,到底 丢是没丢!” 徐放鹤仍没有回头,冷声:“可悲的是,丢了手的人,并不知道手已经丢了!” “浑账!”窦开源愤怒了,猛地将双手一抬,吼道,“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 么!” 话音未落,两道黑光已从徐放鹤的肩头飞了出来,直扑窦开源的双掌。 不等窦开源反应过来,他的两只掌心已经中了两枚铁弹子,手指一松,夹在指 缝间的鱼肠飞嫖尽数落在地上。飞嫖落地的声音清脆如罄。 徐放鹤缓缓回过了身来。这回,轮到他笑了! 他一阵大笑后,对着呆若木鸡的窦开源道:“记住,今后若是有人要你听故事, 你就先把自己的耳朵捂起来!” 窦开源脸上又一阵青紫。 徐放鹤抬起折扇,往掌心轻轻拍了一下。 胳肢窝里挟着马鞭的矮子车夫像一头黑猫似的从庙门外闪了进来,二话不说, 扛起箱子就往外走。 庙门外,停着徐放鹤的那辆马车。 窦开源颤着唇:“你……你又让我上了当!你……你也给我记住,不会再有下 一回了!” 徐放鹤笑着:“但愿如此。不过嘛,做人,有两个最大的弱点,一是记性不好, 二是记性太好。有些该记住的事,让人怎么也记不住;有些不该记住的事,却让人 怎么也忘不了。比如说吧,你就不该记住那辆从肃王府驶出来的马车,更不该记住 那马车上装着七八口箱子。这不,你忙了这么一阵,臭汗涟涟,结果呢,还不是两 手空空?” 窦开源被徐放鹤羞辱得脸色发白,提声道:“告诉我!你要把这些箱子运到哪 去?” 徐放鹤的脸上仍挂着笑:“这话,不是该你问的。不过,我徐放鹤办事,向来 讲究礼尚往来。好吧,我就告诉你吧!这几口箱子,什么地方也不去,只去一个地 方,那地方就是肃王爷的女儿纤云格格的马车!” 窦开源惊愕:“物归原主?” 徐放鹤:“对,物归原主!” 窦开源:“这不像是你的为人!” 徐放鹤笑:“不像吗?从今天起,就像了!” 说罢,他将手往身后一剪,大步走出了庙门。 窦开源恨得咬紧了牙关。 梁间,小壁虎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诡异的笑容。 山道岔口。 青天红日,穹碑宛然。 七口木箱搁在石碑前,徐放鹤站在碑前,饶有兴味地读着古碑上的文字。 传来马车的遴遴声。纤云格格的马车停下,纤云格格跳下车。 “喂!怎么又是你!”纤云格格对着徐放鹤的背影道。 徐放鹤回过身来,笑道:“喂是什么意思?” 纤云格格:“喂就是你的意思!” 徐放鹤:“很好,今后你要是再碰上需要人帮忙的事情,就说:喂!怎么又是 你!” 纤云格格笑了,看了看地上的七口箱子:“我猜你一定会帮我找到箱子的。” 徐放鹤:“可我猜的却不一样。你返回双龙镇,绝不是为着找这七口箱子。” 纤云格格:“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还没有打开过箱子。” “找箱子跟打开箱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如果你现在把箱子打开,你一定会大叫起来。” “能让我叫大起来的事,只有一种。” “哪一种?” “箱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徐放鹤笑了:“你真的很聪明!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如果你不想让自己发 呆的话,你最好不要打开箱子。” 纤云格格:“这又为什么?难道箱子里装着天下的财宝?” “天下的财宝不会让你发呆。” “那你说,我会为什么东西发呆?” “为性命。” “为性命?” “是的,为性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打开箱子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纤云格格咬咬唇,朝叠放着的木箱子走去。 “我打开了?”她回脸问徐放鹤。 徐放鹤:“你不想身后有人站着吗?” “要有人站着干什么?” “为的是不让你自己跌倒。” 纤云格格笑了笑:“好吧,你就站在我身后吧!我真要是发起了呆,跌倒下去 的时候,你就扶住我。” 徐放鹤:“错了,能扶住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她们——” 他指着不远处的车道。 牛嬤嬷和八哥喘着粗气沿着车道跑来,不停地喊:“格格……格格……” 附近的一处树林子里,小壁虎和她的一群徒儿爬在树上,默默地看着山道上的 那七口箱子。 一乞丐:“壁虎师傅,咱们好不容易偷了这七只大箱子,眼一眨,箱子就换了 两个主子!这不,换来换去,箱子又回到了老地方!” 小壁虎:“急什么?是谁身上的虱子,谁也撵不了!我小壁虎想要的东西,谁 也夺不去!” 小乞丐们道:“就是!箱子早晚是咱们的。” 小壁虎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得意。 木箱子旁。 纤云格格从牛嬤嬷手中接过一串大钥匙,从从容容地将七把大铜锁都打开了。 她看着徐放鹤。 徐放鹤微笑着,没有开口。 牛嬤嬷和八哥感觉出了一种神秘的气氛,紧张起来。 纤云格格伸出手,猛地打开了一只箱子。 满满一箱珠宝! 纤云格格的脸上没有表情。 牛嬤嬷和八哥一怔,急忙捂住嘴。 纤云格格又打开一只箱子。 满满一箱古玩! 徐放鹤的脸上微笑依然。 纤云格格索性把那五口木箱都打开了。满箱满箱的逼眼宝气,箱子里全是宝物。 牛嬤嬷和八哥失声叫起来:“格格!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纤云格格的脸渐渐苍白,她的身子摇晃起来。 牛嬤嬷和八哥急忙扶住了她,喊:“格格!格格!” 纤云格格长长吐了口气,回过脸来,对徐放鹤惨然一笑,道:“徐少爷……我 真的是明白了……这箱子里装着的,不是财宝,而是……而是我纤云格格的性命!” 徐放鹤抬起手,哗的一声打开折扇。 他的马车从巨岩后驶了出来。 徐放鹤坐上马车,抱拳一拱,道:“纤云格格!你我后会有期厂矮子车夫打了 响鞭,马车向南飞驶而去。 纤云格格还没缓过神来,喊:“徐少爷!徐少爷!……” 牛嬤嬷和八哥也急喊:“徐少爷!徐少爷!……” 徐放鹤的马车没有停下,疾驶而去。 纤云格格的眼里晃起了泪水,踏望着远去马车的影子。 许久,牛嬤嬷低声问:“格格,咱们该向北去,还是向南去?” 纤云格格咬了咬唇,重重地吐出一字:“向北!回京城!” 驿道。夜。 纤云格格的马车疾驶着。车后,捆扎着那七口装满珠宝的大木箱子。 运河边一处小乡镇。深夜。 纤云格格的马车疲惫不堪地驶来,在一处挂着“客栈”字牌的小门前停住。 店主挑着灯笼迎出来,引着客人进店。 牛嬤嬷大声道:“店家,咱们身边没多带银子,我这老太婆就不进店住了,就 在马车上过夜了!对了,别忘了给马喂草料。” 八哥低声:“牛嬤嬷,你真的要在马车上过夜?” 牛嬤嬷低声:“这么多珠宝放在车上,我不守着,又被偷了怎么办?” 八哥:“这倒也是,那就难为你老人家了!” 她大咧咧地跟着纤云格格往店里走。 客店天井。 八哥挑着灯笼,照着纤云格格在一处水槽边洗脸。 水槽另一头,一对玉镯在铜脸盆里叮当响着,声音清脆悦耳。 洗脸的是那四十来岁年纪的中年妇人。 八哥看着妇人嫩嫩的手腕儿,笑着道:“大姐,你的这双手,真好看!” 那妇人抬起了脸来,对着八哥一笑:“姑娘叫错人了,我哪是你的大姐?该叫 我大妈才对哩。” 八哥凑近灯笼照了照妇人的脸,见那脸上果真有着些细密的皱纹,那腰身也已 发了福,便笑道:“都说女人怕灯照,当真是对的。您这位大妈,要不是在灯下看, 还真认不出是大妈哩。” “八哥,在对谁说话?”纤云格格脸上淋着水,问。 八哥:“在对一位白白净净的大妈说话哩。” 纤云格格拭干了脸,回过头来,突然,她的目光在那妇人的脸上怔住了。 那妇人也盯着纤云格格,眼睛里怔怔的。 八哥看看纤云格格,又看看那妇人,问:“你们是怎么了?” 纤云格格:“这位大妈,真脸熟!” 那妇人:“这位小姐,也真脸熟!” 八哥叫起来:“莫非你们见过?” 纤云格格笑了:“没见过。不过,这位大妈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妈。” 那妇人的嘴唇一颤,道:“奶妈?知道你奶妈叫什么么?” 纤云格格:“知道,我们府上的人,都叫她果妈!” 那妇人的眼里涌上了泪水,嘴唇剧颤起来。 “大妈,你这是……”纤云格格纳闷了。 那妇人哽声:“这么说,您……您就是纤云格格?” 纤云格格:“你怎么知道我叫纤云格格?” 那妇人哽得更厉害了:“我……我……我就是……果妈呀!” “真的?”纤云格格惊叫起来。 果妈:“纤云!你好好认认,我真的就是果妈呀!……对了,牛嬤嬷呢?牛嬤嬷 见了我,一定认得!” 纤云格格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妇人,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她 对八哥道:“快去换牛嬤嬷!快!” 八哥盯着果妈看着,边看边应着声,向马车奔去。 很快,就传来了牛嬤嬷喘着大气的声音:“是吗?果妈在这儿?我来认认!我 来认认!” 牛嬤嬷颠颂着步子跑来,抬高灯笼,对着果妈的脸看了一会儿,对照着身子看 了一会儿,脚一跺,突然大叫一声:“当真是果妈!——果妈,还不快给纤云格格 道个万福!” 果妈抹着满脸的喜泪,对着纤云格格弯腰行了个礼,被纤云格格一把扶住。 纤云格格泪眼迷蒙:“果妈!真没想到,我纤云格格会在运河边的客店里见到 您!请受格格一拜!” 没等格格行拜,便被果妈一把扶住了,果妈道:“格格,牛嬤嬷,对了,刚才 这位姑娘,一定是小八哥吧?你们这一路去江南,走得可顺当?” 纤云格格:“果妈怎么知道我们去江南了?” 果妈笑着道:“我也是刚从北京出来。” 纤云格格急声:“您去过北京了?那您一定去肃王府了?” 果妈:“果妈到了北京,能不去肃王府吗?” 纤云格格和牛嬤嬷几乎同时发问:“那您一定见着肃王爷了?” 果妈:“到了肃王府,当然见到了肃王爷。” 纤云格格一把抓住果妈的胳膊:“果妈,您快说!我父亲安康着吗?” 果妈笑道:“走,回房里说去!” 屋内,桌上放着一盘大红枣和大核桃。 果妈招呼着:“格格,牛嬤嬷,吃,这大枣,这核桃,都是你们肃王府的管家 让人送我的,说是杭州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来来,快吃。” 牛嬤嬷吃着大枣,笑着说:“京枣儿味儿就是好!” 果妈打量着纤云格格,抚着格格的头发,百感交集,眼睛里又涌上泪来,叹道 :“唉,日子过得真快哪。我记得,那年给格格断奶的时候,我在奶上抹了些辣椒 面,格格一吃奶,就辣得直哭,还跑到老爷那儿告我的状。唉,想起来,这事儿一 晃就过去十三四年了。” 纤云格格:“果妈,您还记我的仇啊?其实呀,当时我断奶的时候,已经是七 岁了,什么事儿都懂!我知道你辣我的嘴,是老父亲的主意,可还是把你告了,让 我父亲罚你一天没吃饭。” 果妈含着眼泪笑道:“不是一天,是两天。可你不知道吧,你父亲没让我饿着, 悄悄让牛嬤嬷给我塞面饼子哩。——牛嬤嬷,还记得给我送饼子的事吗?” 牛嬤嬷:“怎么忘得了?我还记得,我给你送饼子的时候,你对我说,对了,你 是怎么说的?” 果妈:“我说,别让格格给看见了,又夺了去。” 牛嬤嬷大笑:“对!是这么说的!你还说,断烟容易断奶难,格格也真可怜,吃 了我六七年的奶水,如今不让吃了,这断奶的味道不会好受。” 纤云格格的鼻子又酸了一下,笑道:“你们都别说老故事了。果妈,我你真见 到我父亲了?” 果妈:“怎么,你不相信?” 纤云格格:“不是不相信,我只是觉得……觉得心里不踏实,老是惦着父亲。” 果妈:“果妈这次去北京,一来是去法华寺烧香还愿,二来是去看看肃王爷和 纤云格格,多年不见,心里老想着。对了,窦先生也催着我早日动身,说是肃王爷 对我们窦家的人不薄,得去看看他老人家……” 牛嬤嬷:“你的男人叫窦开源,是不?” 果妈点点头:“亏你牛嬤嬷还记得他。” “窦开源?”纤云格格回想着什么,“这名字,我好像很耳熟。” 牛嬤嬷:“能不耳熟吗?窦先生既是你奶妈的丈夫,也是你父亲的朋友。当年, 你才出世三个月,正巧窦先生在肃王府做客,见你缺奶水,就把他自己的老婆给送 到府上来了,做上了你的奶妈。老爷每每说起这事,就免不了要夸上几句窦先生仗 义哩。” 纤云格格:“果妈,您在北京怎么不多住几天?” 果妈:“傻姑娘,果妈能住得住吗?听王爷说,你和牛嬤嬷,还有位叫小八哥 的,一块儿去江南游玩了,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杭州找我。这不,要是我赖在北 京不走,怎么在杭州招待你们哪?” 纤云格格:“这么说,肃王府一切都好?” 果妈:“一切都好。” 纤云格格:“我父亲也好?” 果妈:“好。” 纤云格格眼里闪起兴奋的光影:“听果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牛嬤嬷:“不回京城看看了?” 纤云格格:“不回了!看来,咱们在双龙镇遇上的事,跟肃王府没关系。牛嬤嬷 ,明日一早,雇个车夫,咱们随果妈一起去杭州!” “格格暧!”牛嬤嬷乐了,肥脸上满面红光,“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咱们又绕 回江南去了!” 往南的车道上。日。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往江南方面驶行着。鞭声清脆。 纤云格格的马车内。 纤云格格已经穿上了她的女儿装,显得格外漂亮。 牛嬤嬷穿着一件宽大的对襟蓝布大衫,头上扎着“双片瓦”绣花包头,腮上抹 了两团胭粉,看上去像个牙婆。 八哥仍是一身男儿打扮,鼻上的雀斑在阳光下十分可爱。 纤云格格从车窗里探出脸来,不时地朝来路上张望着。 “云姐姐,看什么哪?”八哥问。 纤云格格:“看路面上的马粪蛋子。” 八哥笑:“不是吧?马粪蛋又没绣着鹤,有什么好看的?” 纤云格格:“死丫头!本姑娘看什么关你什么事!” 八哥:“我可不是丫头,是小子。——格格,你说,你们做女人家的,命怎么 会这么苦?” “你们?”纤云格格瞪着眼,“你们是谁?” 八哥:“你们就是你们呀。我说,你们这些女人家呀,干吗给自己找那么多苦 头吃?比如说,好好地呆在闺房里不就得了,却偏不安分守己,想着法子往外跑。 这不,一跑就跑出事儿来了,又是遭抢啊,遭杀啊,遭骂啊,连洗个百花浴也不安 宁,被人偷看了身子去。唉,你们女人啊,怎么就这么命薄啊?” 牛嬤嬷赶着车,回脸道:“你不是女人吗?刚穿了几天男人的衣裤鞋袜,就忘 了自己怀里抱着什么兔儿了!” 八哥:“没你事!我说格格,八哥刚才说的这些话,对是不对?” 纤云格格:“不对!你们男人懂什么女人?告诉你吧,女人命不苦,命比你们 男人好!这么说吧,女人就好比是条船,男人就好比是辆车,走的路不一样。男人 那车,走一阵子,不就累了,走不动了,得歇着了?女人那船儿就不同,下了水, 就不用歇,顺着水流儿就能一直往前走。” 八哥:“要是没风了,那船也能走?” “能啊!”纤云格格道,“没风就背纤啊!” 八哥:“这倒也是,你们女人也真够狠的,既要使唤风,又要使唤纤绳儿!” 纤云格格笑:“气死你们男人!” 八哥:“男人要是都气死了,你们女人活着多没劲哪!谁给你们女人拜花堂啊? 谁跟你们晨起画眉晚归抚琴啊?要是你们女人一不当心让人夺了东西去,又有谁帮 着给夺回来啊?” “说正经的,”纤云格格认真起来,“上回,多亏徐放鹤少爷,要不是他,咱 们这几口箱子的珠宝准是找不回来了!” “这徐少爷,是好少爷。我牛嬤嬷眼毒,看不错人!” 八哥朝牛嬤嬷撇撇嘴。 纤云格格:“八哥,你说,有句话是怎么说的?” 八哥:“哪句话?” 纤云格格想着:“这句话叫做……受人滴水之恩,当以……当以什么相报?” 八哥忙接口:“当以一碗水相报!” “不对厂纤云格格道,”得了人家一滴水,还人家……一碗水,不对不对,一 碗水不够!“ 八哥:“还不够哇?人家赏你一滴水,你就还人家一碗水;要是人家给你一桶 水,你不就要还人家一个湖的水了?这么还着,还得起吗?” 纤云格格:“这倒也是。反正呀,你和牛嬤嬷都给我记住,等往后见了徐少爷, 你们就……” “给一碗水让他喝?”牛嬤嬷作聪明地问。 “笨!”纤云格格瞪了她一眼,“一碗水是个比喻。” 牛嬤嬷:“总不能给他一碗珍珠吧?” “这主意好!”纤云格格叫起来,“牛嬤嬷,这可是你跟我出门说的第一句中 听的话!给我记着,等下回见到了徐少爷,你就从箱子里舀一碗珍珠给他!要拣大 的,粒粒都得是东珠!粒粒要有……要有我的眼珠大!” 牛嬤嬷的脸挂下了,低声咕哝:“您就抠我的眼珠给他得了,您的这碗珍珠, 我得替您省着!” 远远的山岗上,徐放鹤的马车停在岗顶。车前,徐放鹤默默地站着,眺望着岗 下车道上驰行着的纤云格格的马车和跟随在后的另一辆马车。 山风撩着徐放鹤脸上漆黑的长发。许久,徐放鹤对矮身车夫道:“我要知道后 头那辆马车里坐着谁?” 车夫:“进了杭州地面,我立马就查出来。” 徐放鹤:“很好。那我们就在杭州等她们吧!” 他坐进车厢,关上了车门。 马车驶下山岗。车架后头,是那口罩着青布的鹤笼。 钱塘江边。日。 细雨如烟。 一匹马、一辆自行车沿着江堤一前一后行进着。 关天涛英气逼人的脸上淋着雨水,使他的这张脸更显得成凛而棱角分明。 波尔的车轮上甩着泥,后背上满是泥渍。他望着浩浩荡荡的江水,高兴地大叫 :“长江!长江!关,我看到中国的长江了!” 关天涛回头纠正:“不是长江,是钱塘江。咱们到杭州了!” 六和塔在雨雾中遥遥可见。 杭州西湖边。雨夜。 鹤笼在车架上轻轻颠着。徐放鹤的马车沿着西湖边的长堤驶行着。 宝椒塔耸立在夜色中,默默地俯视着山脚下雨雾蒙蒙的西子湖。 空无行人的杭州城内街面上。深夜。 雨丝稠密,街口挂着的汽灯在雨丝中发着微黄的光。 关天涛牵着马,波尔推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走在雨中。 波尔:“师傅,今晚上,咱们住哪?” 关天涛:“你问我,我问谁?” 波尔:“都说你们中国人有事情决定不了的时候,就会去问一个人。” “问谁?” “问庙里的菩萨。” “好主意。前面就有一座庙。” 两人朝庙走去。 一条长长的弄堂。 徐放鹤的马车驶进弄堂。车轮在青铜般的石板上滚动。马车的影子越来越小。 弄堂深长得像个无底洞。 徐府大门外。 车轮终于停住。 紧闭的黑漆大门无声地打开。 徐放鹤走下马车。 两盏引路的白灯笼凑了过来。灯笼上绘着飞鹤。 “少爷请!”挑灯笼的家丁欠着身道。 徐放鹤一撩长衫,跨进了府门。 又有两个家丁抬下鹤笼,进府。 见人与鹤都进府了,即刻就有四个家丁上来,重新在门沿上架起了半丈高的大 门槛。 大门无声地关上。 庙内厢廊。 一个小和尚打着灯笼,引着关天涛和波尔向厢房走去。 波尔高兴地:“师傅!真没想到,中国的庙堂也能做旅馆!” 关天涛:“别啰嗦了!明天天一亮,别忘了烧一枝香!” 波尔:“烧香干什么?” 关天涛:“谢菩萨给你睡觉的地方!” 波尔乐呵呵地笑了。 廊梁上,蹲着一团黑影。 它是猴子巧大叔。 徐府曲廊。 徐放鹤匆匆走来。 管家挑着灯笼随在身后。 徐放鹤:“点上香了吗?” 管家:“点上了!是上好的檀香!” 徐放鹤:“鹤都洗过了吗?” 管家:“都洗过了,用的是虎跑取来的山泉。” 徐放鹤衣袖一掸:“都退下吧!” 管家停住了步,那两个执灯笼的家丁也站停了。 徐放鹤走到曲廊尽头,推开了一扇月门。 月门上赫然三个砖雕篆字:“绝色院”。 绝色院内。 这是一座不大的花草院落,一座假山,一座凉亭,一池碧水。 池边,步行着七八只曲颈长身的白鹤。 那凉亭的石桌上,摆着一口香炉,炉里燃着一住檀香。 听得徐放鹤的进来的脚步声,满院的鹤便欢腾起来,嘶叫着,向徐放鹤围了过 来。 白鹤的曲颈百般妩媚地摩蹭起徐放鹤的腰腿和手背。 徐放鹤脸上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他蹲下,逐次抱着鹤颈亲吻着,亲呢地唤着 每一只被亲吻的白鹤的芳名,每头鹤的名字都是中国古代的一位绝色美女。 “西施姑娘,你长得更白净了。” “昭君公主,你显得更高贵了。” “啊,是你啊,玉环,你怎么又长胖了呢?” “飞燕姑娘,你又咬我了!” 与鹤们亲热了一阵后,徐放鹤朝凉亭走去。 鹤跟随着他。 徐放鹤在亭里展开一块红色毡毯,躺下。 白鹤们环围着徐放鹤,—一蹲下。 徐放鹤被围在鹤圈中,脸上浮起了无比幸福的表情。 他深情地看着心爱的白鹤,嘴里哺哺有声地轻唤着它们的名字。 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一步步进人甜蜜的梦乡…… 梦中的天空。 飘扬着星星点点水珠的天空中,徐放鹤在飞。伴随在他身边飞着的,是白白的 鹤群。 徐放鹤与鹤共舞,鹤与徐放鹤共鸣。 人鹤相爱,人鹤同体。 突然,天空中的水珠在变红,化作了滴滴血珠。 白色的鹤羽上染上了血迹。 徐放鹤的白色长衫上染了血迹。 鹤在惨叫。 徐放鹤发出尖利的笑声,他的笑声令人心惊。 血雨满天。 白鹤变成了红鹤,徐放鹤变成了血人。 鹤与人在血的天空中沉浮……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