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屋里。夜。 小壁虎放大胆子,用力扯去盖在箱子上的白布。 猛地,她的眼睛定住了——箱子上,赫然躺着个男人。 躺在木箱上的男人坐了起来。 “是你?”小壁虎认出了这人正是在河边以车换马的人。 关天涛:“把王马还我!” 小壁虎:“玉马?什么玉马?” 关天涛:“赤兔玉马!” 小壁虎摸起了头:“对了,就是那个……像老鼠一样大的……石头马?”她的 眼睛四转着,显然在寻找脱身的办法。 “你走不掉了!”关天涛低声道,“我只要发一声喊,你必死无疑!” 小壁虎:“那你自己也必死无疑!” 关天涛:“不见得!我能进得来,就一定给自己留出了出得去的退路。可你不 一样,你有进来的路,却无出去的道!” 小壁虎气馁了,叹了一声:“好吧,说说你的条件,咱们怎么交换?” 关天涛:“没有条件。” 小壁虎:“那你要什么?” 关天涛:“玉马!” 小壁虎:“你怎么知道玉马是我偷的?” 关天涛:“你偷不了。这个贼,是你的猴子。” 小壁虎在黑暗里笑了笑:“算你聪明!说吧,我要是还给你玉马,你怎么报答 我?” 关天涛:“你上你的刀山,我下我的火海,两不相干。” “一言为定?”小壁虎伸出了手。 关天涛也伸出了手:“一言为定!” 两掌相击的一瞬间,关天涛猛地抓住了小壁虎的手掌,轻轻一拧。 一把柳叶小刀从小壁虎的指缝间落了出来。 关天涛冷冷道:“我从来不喜欢这种刀子。” 小壁虎笑了:“我是在练你的胆!——走,跟我取王马去!” 关天涛支起了后窗,纵身扑出。 楼外高树。 关天涛像鸟似的高高落下,落在浓密的树冠上,接着便是小壁虎和贼猴跳出窗 来。树叶儿动了动,很快就平静了。 马戏场外。 月光下,小壁虎肩上托着巧大叔,追了出来。 “哎哎,等一等!”她喊道。 手中拿着玉马的关天涛停住了步,回过头来。 小壁虎:“喂!我把王马还给了你,可你怎么连声谢谢的话也不说?” 关天涛:“如果你从此以后不再让你的猴子偷东西,我就谢你了。” 小壁虎拍拍猴子:“巧大叔,你告诉这位大哥,往后还偷不偷?” 巧大叔做了个掏衣袋的动作。 小壁虎将猴子一扔:“还偷啊?这位大哥都生气了!快说,你金盆洗手了!说 呀!” 巧大叔咧着嘴,吱吱地叫出了几声。 关天涛摇了摇头,回身走去。 “哎哎!”小壁虎又喊起来,“这位大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哩!” 关天涛没有回头,沉声道:“记着,我叫白玉萧!” “白玉萧?”小壁虎纳闷了,挠起了头。 庙里。清晨。 殿坪前,关天涛在练着功,波尔跟在后面学着。 树上响起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关天涛抬头着去,笑了。——骑在树上装鸟叫的 是小壁虎。 和尚用膳的斋房里,一片和尚们的喝粥声。 关天涛、波尔、小壁虎三人坐在角落里,也在喝着晨粥。 关天涛:“我知道你找我有事,说吧。” 小壁虎放下竹筷,将两只手握成拳头,对关天涛道:“先让我考考你。我这两 只手里,只有一颗黄豆,你猜准了,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关天涛:“我从不猜别人手里的东西。” 小壁虎:“那你就全当这两只手是你自己的手,行了吧?” 关天涛一笑:“好吧,我要是猜对了,你有什么话,就快说。——这一只!” 关天涛指向左手。 小壁虎笑了,将两只手都摊开,两只手掌上都有一颗黄豆。 关天涛:“什么意思?” 小壁虎:“这意思还不明白吗?” 关天涛摇头:“不明白。” 小壁虎用肘推了一下波尔:“喂,洋毛子,你看明白了吗?” 波尔耸耸肩。 小壁虎叹了一声:“唉,你们呀你们,真笨!我这两颗黄豆的意思,就是说, 我要告诉你们两个人的秘密!” 关天涛:“那还不快说!” 小壁虎:“急什么?波尔,给本姑娘添碗粥,要厚些的!” 波尔看看关天涛的脸色,端起碗向大粥桶走去。 见波尔一走,小壁虎立即对关天涛耳语起来:“白玉萧,我的这个秘密,只对 你一个人说!一一你知道窦府的那七口珠宝箱,落到过谁的手里吗?” 关天涛:“不知道。” 小壁虎:“你听着,落到过三个人手里。一个人是我,在双龙镇,我打探到京 城来了个格格,车上搁着七八口大箱子,我想,那箱子里装的准是钱,就让我的徒 儿给劫了,顺便还把那两个一老一小佣人给塞进了一口新棺材,让她们闭一会儿嘴。 可是我没想到,就在我要打开箱子的时候,有个人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关天涛眉头一紧:“这人是谁?” 小壁虎:“杭州大富商窦开源!” “窦开源?”关天涛一震,“你怎么知道是他?” 小壁虎:“我当然不认得谁是窦开源,可有一个人认得。” 关天涛:“这人又是谁?” 小壁虎:“这人是紧跟在窦开源身后的人,叫徐放鹤。” “徐放鹤?”关天涛又一怔,“徐放鹤不也是杭州的阔少吗?” 小壁虎:“就是!当时,那窦开源往那七口箱子上掷了七把飞镖,把锁扣给打 松了,正要开箱,徐放鹤从庙门外走了进来。两人都道出了对方的名讳,然后就听 得窦开源说起了一匹马。” “一匹马?” “对,一匹马,一匹玉马。” 关天涛的眼睛一亮:“就是赤兔玉马?” “两人说的正是赤兔玉马。窦开源骂着徐放鹤,说他玩了个什么花招,把他的 赤兔玉马给掉包了……” “等等,”关天涛道,“那赤兔玉马,是窦开源的?” 小壁虎:“是窦开源的!要不,他怎么会骂徐放鹤掉了包呢?两人正这么骂着, 那徐放鹤突然说起了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 波尔端着满满一碗粥走来,小壁虎便嗽声了。 关天涛:“怎么不说了?” 小壁虎把手一摊:“给钱吧。” 关天涛:“给什么钱?” 小壁虎嚷起来:“我把秘密卖给你,你就得付钱!我和你,是在做买卖!” 关天涛:“你这算什么秘密,于我毫无用处。” 小壁虎:“我把赤兔王马的秘密卖给了你,你想赖钱啊?——洋毛子,你有钱 吗?拿出钱来,本姑娘再卖三个秘密给你!” 杭州城郊外凤凰山。夜。 山岩前,一块灵牌前供着两炷大香、四盘果品。 灵牌上写着“肃王爷之灵”五个墨字。 关天涛跪在地上,双手托举着一碗白酒,神情庄肃,对着灵牌起誓:“肃王爷! 苍天开眼,报仇有期!关天涛以赤兔王马为楔,已在杭州城内查得灭门仇人的线索, 实为天意所在。今晚,关天涛跪于凤凰山南宋故都之上,向王爷起誓:不灭巨凶, 誓不为人!” 酒浆泼下。 关天涛从腰间拔出玉萧,轻轻抚了抚,高高托举过顶,继续起誓道:“肃王爷! 关天涛能在杭州觅得纤云格格的下落,乃王爷于九泉之下幽指所成!关天涛遵您老 人家之遗嘱,以玉萧为迎娶之凭,娶格格为妻。关天涛起誓:灭去仇人之后,定当 重礼接归纤云格格,回京共结连理,同心百年!无论天崩地拆,不离不弃!” 关天涛对着灵牌深深伏下腰去。 “扑”一声,草丛中传来一声轻笑。 关天涛猛地直起身,沉声道:“谁在偷窥?” 一阵草响,小壁虎从茂草中走了出来。 关天涛没有回头。 他已辨出是小壁虎的脚步声,道:“你在跟着我?” 小壁虎笑道:“我可不认得你!你一会儿叫白玉萧,一会儿又叫关天涛,怕是 等一会儿又要叫黑无常、睁眼瞎什么的了。” “这么说,”关天涛的呼吸沉重起来,“这么说,你都听见了?” 小壁虎将双臂一抱:“听见了又怎么样?” 关天涛的声音更低沉了:“偷得别人一件东西,可以将东西还人;可偷得别人 一段隐情,却是还不了人了!” 小壁虎一脸满不在乎,笑嘻嘻地:“那又怎样?谁让你把隐情说出来呀?既然 可以把隐情对着这满山的石头呀、茅草呀、虫子呀说个不停,为什么就不能对个大 活人说说?还有脸怪人偷听哩!哼!” 关天涛:“如果我告诉你,你偷听到的,是一桩人命关天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吗?” 小壁虎:“人命关天的事才让我好笑哩!你想想,那官府的杀人场子上,每逢 斩人了,人山人海,谁在哭呀?不都是在笑着说着挤着么?” 关天涛站了起来,对着小壁虎回过脸来。他的脸惨白如雪。 小壁虎吓了一跳:“你的脸……好可怕!” 关天涛发出一声短短的冷笑:“我的脸发白的时候,有人就要倒霉了!” 小壁虎认真起来:“白大哥,你别吓我!我……我只是顺路来这儿逛逛的,不 经意撞了大哥的好事。” 关天涛:“你撞的,不是好事,是凶事!” 没等小壁虎再开口,关天涛单手一抖,直听得绳索溜空的声音响起,转眼间就 有一根细绳将小壁虎缠住。 关天涛将手一抽,小壁虎的身子已被捆得严严实实。 这一手,是他当年当捕头时曾名镇江河的“飞绳功”。 小壁虎刚想叫骂,一块布帕子已经塞进了她的嘴里。 山坳间一座荒庙外。深夜。 关天涛肩扛着小壁虎向荒店走来,小壁虎在他肩头挣扎着。 这山坳佛地显然荒记已久,荡无人迹。 关天涛向着一口荒并走去。 庙旁荒井。 关天涛站在井边,用脚往一块碎石上一跺,石块跃起。 他一把将石块抓住,往井里扔去。井里发出一声干响,显然这是一口于井。 关天涛一把拔去塞在小壁虎嘴里的布团,小壁虎大口喘起气来,手脚却是动弹 不得。 关天涛拎起小壁虎往井里扔。 “等一等!”小壁虎叫喊起来。 关天涛:“有什么话,你现在还来得及说!” 小壁虎:“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扔井里?” 关天涛:“因为你偷听了不该偷听的事。” 小壁虎:“我可没偷听。我是聋子,你知道不知道?” 关天涛:“你现在变聋子,已经晚了!” 小壁虎:“我妈生我的时候,我就是聋子!不信,你问我妈去!你要是找不到 我妈,你可以去找我的接生婆!” 关天涛:“记住一句话:走路的时候,千万不要踩了别人的影子!” 说罢,他猛地扯开绳结,小壁虎的身子顿时打起了转,往井下落去。 咚的一声,小壁虎落到了井底。 不一会儿,井底便传来小壁虎的骂声:“白玉萧!关天涛!你不得好死!你不 是男人!你欺侮一个女孩子,早晚要受报应的!” 关天涛对着井口道:“省点力气吧!三天后,如果你还活着,会有人拉你上来!” 小壁虎:“要三天啊?我可活不了三天!我要是三顿饭不吃,准饿死了!” 关天涛从怀里掏出供果,扔下井去。 小壁虎又骂了上来:“这是什么呀?供给死人吃的东西,你让我这个大活人吃 啊?你的良心太黑了!你不是人!不是人!” 关天涛不再理会小壁虎,走到废墟前抱起一块大石板,重重地盖在了井口上。 小壁虎的骂声闷在了石板下,再也听不见了。 关天涛看看月色,疾步朝来路走去。 窦开源府后花园。早晨。 一把剑舞得老辣盘空。 舞剑的是一身绿色绸衣的窦开源。 一套剑法练毕,剑收住,窦开源这才对早已经恭立在一旁的师爷道:“说吧!” 师爷低声:“回老爷话,昨日,纤云格格与徐放鹤巧遇市中,一起吃了饭,还 划了西湖的游船。” “巧遇?”窦开源发出一声冷笑,“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哪儿有云,哪儿就 有鹤!哼,好一个巧遇!” 师爷:“徐放鹤今天一早就出门了。他可是从来不这么早出门的!” 窦开源:“知道去哪了吗?” 师爷:“正跟着哪!看来,姓徐的不仅知道纤云格格就住在咱们窦府,而且也 已经知道,格格的那几口装珠宝的箱子,也在窦府。” 窦开源从仆人托着的铜盘里取起一只鸡蛋,往额上打碎,让蛋汁淋了一脸,然 后取过一块蛋形玉石,在脸上揉搓起来,边揉搓边道:“知道了好啊,我正等着他 呢!” 师爷:“不管怎么说,纤云格格这块大鱼大肉,不是都在您的筷子底下吗?” “放肆!”窦开源脸色一沉,“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一一看看去,格格起床了 吗?” 师爷:“早起床了,在她住的小院里钓鱼玩呢!” “钓鱼!”窦开源微微一怔,“她也爱钓鱼?” 窦府小院池边。 一根钓竿突然起水,钩子上钓着了一条大红的金鱼。 纤云格格大笑着把金鱼抓到手中,放人一只铜脸盆里。 脸盆里满满一盆钓上的金鱼。 她对着身边的假山喊:“八哥,快下来!咱们煎鱼吃去!” 八哥坐在假山上,在抹着眼泪。 纤云格格:“八哥,你怎么哭了,这大清早的。” 八哥:“格格,我问你,你们女人的心,都这么狠吗?” 纤云格格:“我哪儿狠心了?” 八哥:“你看你钓的是什么鱼?” 纤云格格:一是金鱼呀!“ 八哥:“你看到有人钓金鱼玩的吗?” 纤云格格:“金鱼不是鱼吗?” 八哥:“金鱼不是鱼!” 纤云格格:“不是鱼是什么?” 八哥语塞了。 纤云格格:“这么说,你是在哭金鱼?” 八哥点头:“我是哭金鱼命苦,长这么好看,却不被人珍惜,吃那铁钩子的苦! 看着小姐这么钓着鱼,我想起了一个人。” 纤云格格:“想起谁了?” “老孙头!”八哥说着,又涌出泪来。 纤云格格不做声了,默默地将盆里的金鱼放回池中。 她看着滴水的鱼钩,发起了愣。 鱼钩的尖刺折射着白晃晃的阳光。 月门旁,窦开源在阴着脸看着池边…… 大街上。日。 一辆马车在驶行着,车内,坐着徐放鹤。他的脸色沉重如铁。 一幢小洋楼外。 马车停下,徐放鹤下车。 楼门前铜牌:“私人侦探社”。 侦探社内。 徐放鹤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一位身披黑色袍子的八字胡侦探在他面前夸张地来 回疾步走着。 “说完了?”私人侦探突然站停,猛地一掀袍子,露出袍里维红色的夹里,支 着手中的文明棍,大声问道,“说完了?” 徐放鹤:“说完了。” 侦探:“这么简单?” 徐放鹤:“你觉得很简单吗?” 侦探一脸傲慢:“我问你,听说过本侦探的大名吗?” 徐放鹤:“如雷贯耳。” 侦探仰脸一阵大笑,猛地收住笑声,横眉坚眼:“知道就好!不就找个人吗? 说,这人是根什么针?” “针?”徐放鹤不解,“什么意思!” “回答我。”侦探用尖尖的手指指着徐放鹤的额头,大声道,“你必须回答我!” 徐放鹤:“你的意思是,如果此人是一枚针,那么,您就能大海捞针?” “对哇!”侦探猛地拥抱住徐放鹤,在徐放鹤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展开袍 子道,“你要本侦探下海捞针,付得起钱吗?” “钱是小事。” 侦探脸上的肌肉终于激动得颤了起来:“好!有你这句话,那根针本侦探捞定 了!——说,这根针叫什么名字?” “关天涛!” “长相?” “男人长相。” “秃顶?” “不知道。” “豁牙?” “不知道。” “悬胆鼻?” “倒挂眉?” “斗鸡眼?” “告辞!”徐放鹤站了起来,脸上露出鄙夷的冷笑,往桌上扔下一块大洋,拂 手走了出去。 侦探愣了,披在肩头的黑红两色袍子嗒然落地…… 马路上,警察马队狂驰着,马蹄磕出火星。 黑白楼外。 一辆马车向着黑白楼驶来。 马车在楼门外停住,从车内下来的是徐放鹤。 徐放鹤手中执着他的那把大折扇,哗的一声打开,抬头朝那高高的门楼看去。 门楼上三个大字:“黑白楼”。 徐放鹤的目光向着门柱移来。 门柱上挂着两块长匾,匾文赫然:黑脚走天下白眼看世道徐放鹤嘴角露出一丝 冷笑,收起扇,背手刚要往大门里走去,猛听得一阵行人慌乱的脚步响起,紧随着 便是警察的马队疾驰而来。 黑衣警察在楼前下马,赶开闲人,两个警察便守住了大门,其余的警察向楼门 里一拥而人。 徐放鹤趁守门的警察不留意,身手一展,蹬着墙角与电杆的死角,三下两下就 上了楼窗。 黑白楼二楼酒家。 徐放鹤从窗口跳了进来,衣风一振,像一头鹤似的轻轻地落在屋内。 这是一间开设在楼上的酒家,房里摆着七八张桌子,因时辰未到,此时竟没有 一个吃客,只有几个醉汉趴在桌上睡得死沉。 徐放鹤悄悄问到一排落地长窗前,侧脸向楼下天井望去——围着院井的有三五 个大门脸,靠里头是浴池房,一股白白的水汽正从厚门帘里散出来;靠外头的是赌 局,透过花格子窗,可见摆着十来张赌桌,屋里人头攒动;那中间两三间门脸,挂 着的帘子是桃红的,帘里不时有满头花钿的女子探出脸来,这显然是个“咸肉庄”。 那院子的四角,有着宽大的木楼梯通着楼道,紧靠着楼道北边的是客栈,房门前挂 着牌号;那靠西边的几扇门,像是出租用房,门都紧紧关着。 不用说,这幢古色古气的跑马楼,是个五行杂处之地。 警察冲了出来,很快就把楼下的各色人等统统从屋里赶了出来,集中在偌大的 院井内。 徐放鹤走到酒柜前,取过一壶酒,边饮边透着木格窗看了起来。 院井内。 被赶出来的各色人等抱着头,蹲满了一地,警察端着长枪,虎视眈眈地围着。 走出个警察局长模样的长官,腰左侧挎着长马刀,腰右挂着盒子炮,手里挥着 皮鞭子,脚上蹬着马刺靴,脸上留着两撇黑粗的八字胡,一下跳到抬出的一张大桌 上,叉着腰吼道:“本人,警察局马局长是也!今日!是个鸟天!碰到抓人的日子, 本局长就称为鸟天!” 蹲着的赌客们脸色焦黄,将脸埋得更低了。 妓女们则不然,也许是见惯不怪的缘故,竟嘻嘻地窃笑,胆大的还向马局长抛 起了媚眼。 马局长对着抛媚眼的妓女也回了个眯眼,强咳一声,继续道:“本局长要抓的 人,就在这黑白楼里!凡是狗日的东西,狗娘养的东西,王八蛋的东西,不是东西 的东西,给老子抬起脸来!” 走出一警察,手里拿着一张大大的绘影图,图上是个胖男人的脸。 蹲着的男人们浑身打起颤来,恨不能将脸埋进地下。 马局长指着绘影图:“这是一张猪脸。这个长猪脸的人,昨天,杀了个长驴脸 的人!” 又走出一警察,举起一张绘有瘦脸男人的血淋淋的绘影图。 妓女们夸张地尖叫。 马局长捋捋油光光的八字胡,大声道:“这个长驴脸的人,死了!这个长猪脸 的人,还没死!这个长驴脸的人为什么会死,这个长猪脸的人为什么还不死,本局 长不破了案,就只有天知道!” “抬脸!”众警察齐吼,随即便是一阵枪栓响。 蹲着的男人们一个个抬起头来,个个面无人色,嘴皮抖着,牙齿磕着,眼睛定 着,鼻孔开着,腮邦硬着,全没了人样。 马局长向两个妓女招招手,那妓女便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马局长从桌上落了地。 马局长:“你们是婊子!婊子认人,就像马认道儿,狗认门帘儿,一认一个准! ——你们跟在本局长身边,认出有人跟这猪脸男人长得像,就用枪点他!——给枪!” 两把打开机头的木壳枪递到了妓女手中。 接了枪的两个妓女开心地咯咯大笑起来,摆着枪,向男人们做射击状。 男人们更是一阵筛糠。 “开始!”马局长一声令下,两个妓女便左右拥着马局长,向男人堆里走去。 男人们吓得抱住了脸。 窦府曲廊间。 师爷领着个像纸片一样单薄的干瘦男人疾步走来。 师爷问佣人:“老爷在哪?” 佣人:“老爷在花园跟纤云格格下棋。” 师爷领着来人向花园的月门匆匆走去。 花园内。 凉亭里,窦开源与纤云格格坐在石桌边下着棋。 纤云格格一步“将”死了窦开源,拍手大笑起来:“窦先生死了!窦先生死了!” 窦开源一怔,尴尬地笑笑:“格格不愧是王爷家出来的千金,下起棋来也步步 不饶人哪!” 纤云格格:“我跟父亲每回下棋,父亲总说我杀气不够。窦先生,你说,什么 叫杀气?” 窦开源:“按京里的话说,杀气就是狠劲儿,什么也不怕,只顾往死里下手。” 纤云格格脸上的笑容收起了:“这么说,下棋也跟杀人一样?” 窦开源笑起来,正要开口,见师爷领着人过来,便回过脸来。 师爷走近窦开源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窦开源一惊,脸色变了。 他站了起来,对着纤云格格道:“老夫有紧要之事,先行告退了!”说罢匆匆 向月门外走去,师爷和那来人尾随在后。 纤云脸上浮起一缕不安之色。 一间内室。 窦开源将门窗关上,回过身来,对那干瘦的男人道:“纸人!你一来,我就知 道准没有好事!说!黑白楼发生什么事了?” 纸人:“回禀老爷,咱们的黑白楼,今天上午还安安静静的,可刚才,突然来 了一帮警察,将大门一拦,把各间房里的客人都赶到了天井。” 窦开源眉头紧锁:“谁领头的?” 纸人:“马局长!” 窦开源发出一声冷笑:“好哇!又是他!这个姓马的,跟我的黑白楼过不去哇!” 师爷:“老爷别动气,依我看,这事跟银子有关。” 窦开源:“怎么说?” 师爷:“咱们的黑白楼开了那么多年,哪年没向管事的老爷孝敬银子?这马局 长虽说上任才一年,咱们的孝敬钱就送了三回了!可这姓马的贪得厉害,早有话递 来,要咱们按月交上份银。我看,这姓马的准是见份银没送到,借着个办案的由头 来找事逼银了!” 窦开源:“他妈的!我的黑白楼又不是印银票的大石板,更不是铸银元的大口 炉!” 师爷:“老爷,咱们什么人都能得罪了,就是警察局不能得罪。窦府要办成许 多大事,得靠枪杆儿给撑把腰的。” 窦开源沉默了一会儿,抬起脸:“纸人,你是我的心腹,名义上是在黑白楼干 杂活的,可暗里却是我的一双眼睛。你立马就回去,让人给姓马的悄悄递个口信, 今晚上,我在双凤楼请客!” 纸人:“老爷放心,我这就去!” 说罢,他拉开一道门缝,像被风吹起的纸片儿似的从门缝里飘了出去。 窦开源低声对师爷耳语:“给徐放鹤捎个信,看个好日子,我在双凤楼要跟他 了断多年的恩怨!” 师爷脸上露出阴笑:“明白!老爷就是要借马局长的手,来个……”他做了砍 头的手势。 窦开源却没有笑,沉声:“不!这一回,我是诚心的!” 黑白楼院井内。 一个个男人的脑袋被揪着头发扭过脸来,两个妓女执着木壳枪,照着那绘影图 —一对照着。 一个长得胖胖的男人显然是从浴房里被赶出来的,身上只披着块遮羞的布巾, 那妓女见了他,尖声叫起来:“有了!有了!就是这人!” 妓女双手握枪,将枪口抵在了这人的脑门上。 这男人立即哭喊起来:“我是开碗店的郭胖子哇!我……我连鸡都不会杀,哪 会杀人啊!……” “错!”马局长厉声纠正,“不是杀人,是杀长着驴脸的人!” 郭胖子哭声更响了:“我连马和驴都分不清,怎……怎么会杀驴啊!……” “错!”马局长又厉声纠正,“不是杀驴!是杀长着人脸的驴!” “妈耶!”郭胖子身上的布巾落了,急忙弯腰用双手捂住私处,哭道,“我连 人脸马脸驴脸都认不清,哪会杀驴,不不,杀人,不不,杀马……” 啪!胖子脸上挨了马局长重重一记耳光。 马局长吼道:“你好大胆!杀了驴不说,还想杀我马局长!崩了他!崩了他!” 妓女双手抓着枪把子,不知怎么扣扳机。 郭胖子捂裤裆的手里淋出尿来,跪倒了,对两个执着枪的妓女哭道:“姑奶奶! 我郭胖子不就是上回没进二位姑奶奶的房,惹二位姑奶奶生了气吗?我……我…… 我该死!该死!下回来黑白楼,任凭天仙美女的房也不进,专进姑奶奶的房!…… 姑奶奶,饶了我这一回吧?啊?饶了我吧?……” 两个妓女噗哧一声笑了,抿唇道:“说话可要算数哦!” 郭胖子连连叩头:“谢姑奶奶不杀之思!一定算数!一定算数!” 妓女收回枪,又开始找起新的目标来。 她们的眼睛落在一个光头胖男人脸上。 这男人长得肥头大耳,脸色黑黑的,两片肥厚的嘴唇往外翻着,眼睛又大又圆, 像两个大水泡。 妓女把枪口抵在了这颗大脑袋上。 马局长看看这人的脸,又看看绘影图,重喝:“说!叫什么?” 大脑袋昂着,声音木本的:“大水泡。” “大水泡?”马局长笑起来,“我还以为是大尿泡哩!” 大水泡也笑起来,水泡眼鼓得更出了:“局长好厉害!我大水泡本来就叫大尿 泡!可我妈说,谁给你取这么个绰号,谁就不得好死!我怕有人真的不得好死,就 把这绰号改了,改成了大水泡。” 马局长没听出大水泡是在骂他,哈哈一声爆笑:“还是你妈有见识!”脸一沉, “说!为什么要杀驴?” 大水泡:“我没杀驴呀!” 马局长:“没杀?没杀你怎么吓出尿来了?” 大水泡往地上看去,脚下果然淌着黄黄的尿水。 他笑了起来:“回马局长话!这尿,不是我大水泡的,是这位大哥的。” 马局长一跺脚:“谁淋的尿我管不着!谁杀了驴脸人,我就得管!你们这些人, 谁都没说杀过驴,莫非是我马局长杀的?嗯?说!” 众男人又一阵筛糠。 大水泡推开脑袋上的枪,笑着对马局长道:“马局长,您找到我大水泡,算您 找对人了!” 马局长一把掏出枪来。众警察也紧张地端起枪,对准了大水泡。 大水泡却是不急,仍笑道:“我大水泡的话还没说完哩!我告诉你们吧!本人, 是这黑白楼里新开张的私人侦探社探员大水泡是也!” 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忙从衣袋里掏出一沓手写的名帖,对着身边的人分发起来, 边发边谦恭地笑道:“侦探大水泡!多多关照!侦探大水泡,多多关照!……” 马局长接过名帖,倒着看了会儿,点起了头。 大水泡伸出手,将马局长手里的名帖倒转过来,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 意思,递反了!” 马局长一端架子:“这么说,你和我马局长是同行了?” “同行!同行!”大水泡欠着身。 “放肆!”马局长突然一声暴喊,“本局长已得到情报,杀驴的人,就是在同 行之中!——来人哪,擒了!” 拥上几个警察,从腰间解下麻绳,三下两下就将大水泡捆成一只肉粽。 过道上,纸人不知从哪儿飘了过来,对着马局长的副官耳语了几句,又悄悄把 一叠银元放人副官的衣袋。 副官咳一声,走到马局长身边,低声耳语起来。 马局长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突然一挥手:“凶犯已拿,撤!” 众警察押着大水泡,往楼门外走。 大水泡这才急了,蹦跳着,对着楼上大声喊:“索久眠!索久眠!你狗日的不 能再睡了!快起来救我大水泡!快起来……救我……大水泡……”他的声音已响在 了楼门外。 楼上酒家。 徐放鹤饮着酒,饶有兴味地观看着楼下发生的这一幕。 突然,他觉得桌子低下有点什么动静,垂目一看,见桌下躺着个人。他用扇子 打了这人一下。这人睡得死沉,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徐放鹤一跺脚,桌子像被 人拉着似的滑向一边。睡着人的暴露无遗。徐放鹤用鞋尖踢了这人一脚。 这人醒了,揉着眼。打了三个大哈欠,闭着眼,不满地道:“大水泡,你又踢 我了?” “索久眠!”徐放鹤沉声道,“睁开眼睛!” 索久眠像是挨了一鞭,霍地睁开眼,打量着端坐在身边椅子上的年轻人:“你 怎么知道我叫索久眠?” 徐放鹤冷声:“你应该这么问——大水泡去哪了!” 索久眠长着一张苍白的长脸,一脸倦色,头发乱蓬蓬的,听了徐放鹤的话,一 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用细长白皙的手指揉了下鼻子,打着哈欠道:“大水泡 去哪了?” 徐放鹤:“被警察局抓走了。” 索久眠又是一个哈欠:“抓走了好。要不,我睡不成清静觉。” 他欲倒下再睡,被徐放鹤的扇子往身上一挡,人便弹直了。 “你是谁?”索久眠睁着睡眼惺松的眼睛问。 哗!洒金大折扇打开。 扇面上,一只飞鹤! “徐放鹤?”索久眠一惊,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黑白楼二楼酒家内。 索久眠在徐放鹤面前端坐着。 徐放鹤:“既然你听说过我徐放鹤的名字,那你就不会不知道,我徐放鹤要是 露脸了,就会发生两件事。” 索久眠:“没听说过,请赐教!” 徐放鹤:“第一件,有人会哭。” 索久眠强忍着哈欠:“只要我不哭就行。” 徐放鹤:“第二件,有人会笑。” 索久眠:“只要你不笑就行。” 徐放鹤一怔:“为什么?” 索久眠:“你一笑,样子一定很好看。一个样子很好看的男人在一个样子不好 看的男人面前,那个样子不好看的男人无地自容。所以,你还是不笑好。” 徐放鹤轻轻一笑:“你很会说话。” 索久眠:“我不光很会说话,而且我还很会看人。” 徐放鹤:“这么说,你已经看出我来黑白楼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