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福禄新村,位于越界筑路处的新式弄堂房子,1931年刚刚造好。因此那一排排深棕 色的砖墙白嵌线,还是崭新崭新的。前门一律3级红钢砖砌出的台阶,大门上的号码铜 牌也都还是锃亮锃亮的,虽比不得公馆人家豪华气派,也可属上海滩上中上一级的体面 宅第了。 一个脸膛黝黑,身材矮墩墩的汉于,领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小大姐,来到25号门口。 “你好生记着,我们这等人,只能进出后门的。帮人家做娘姨,可不是件容易事, 你好好生心学着点,自有你的好处。否则,一世没得你出头的日子,只配回乡下去种 田。”阿陆是福禄村扫弄堂的。 敞开后窗的灶间里,一阵起油锅声,浓浓的一层白雾,卷杂着馋人的煎鱼的香味, 扬了出来,令那汉子,禁不住也翕了几下鼻子。 汉子在后窗下轻轻唤了声:“席师母。” “唷,阿陆来了。”只听得恍噹一声,后门打开了,席师母穿着一身格子纺旗袍, 围着张白饭单,正在灶上掌勺。 “席师母,你叫我,有啥事?”虽在灶间里,阿陆也不敢擅自入座,只侧身在张宁 波台子边垂立着。 此时,席师母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油锅中两条嵌肉鲫鱼。尺把长的鱼身,里面的肉 康给油一汆,即高高地在鱼肚里鼓凸了出来。只见席师母小心地用菜铲轻轻拨一下它们, 随后抬起给炉火烘得红通通的脸,对身边一半老娘姨阿周关照着:“下次只要在鱼肚皮 下填两根寸把长的麦柴管,保险鱼皮不会焦。”然后,她舀了点汤汁尝尝味,即均匀地 撒下金针、木耳。 阿陆心里暗自忖着:要小琏子得着在这能干师母手下做头两年,保可出道了。 “你好生留心着点,”阿陆对小大姐小琏子说:“这上海人烧菜的学问深着呢,哪 像你们乡下人,烧熟了就算啦。” “唷,这个小大姐,长得倒蛮水灵灵的,是你亲戚?到上海来是白相相的还是寻生 活的?”席师母一边小心把鱼盛在一只白底紫边的长鱼盆里,一边细细打量下那小大姐, 虽说她长得黑不溜秋的,却是细眉巧目,一副玲珑相,先就有了三分欢喜。 “是我外甥女小琏子。这小丫头,世面也没得见些过,人是老实的,还求你席师母 留心一下,相当人家要寻个小大姐的,帮她荐一荐,那就实在谢谢了。”阿陆趁势也求 了几句。席师母却闷闷地叹了口气,按理说,她自己手头就缺这么个可以跑跑腿,当当 差的小大姐,阿周一头扎在厨房里擦擦洗洗烧三顿饭,已是抽不出身,还有这三层楼房 间要收拾,买油米柴盐的,客人家送礼跑腿的,都要人手呀。无奈现在哪家用钢钿不要 细细算算的?那小大姐的事,也就不敢想了,少不得自己辛苦点了。 “阿陆,现在市面真个不对了,”席师母连连对着阿陆摇着头感叹着;“从前我出 嫁时,一两黄金,才得18块银洋。现在,不对了,大家都在捏着拳头过日子呢。” “唷,席师母这等人家都在叹苦经,那我们这样的,越发没得活路了。”阿陆自知 小琏子的希望又落空了,颇有点怏怏。 “阿陆,今朝又要辛苦你了,我家芷霜这个礼拜不回来了,劳你替我送几只小菜去。 现在赶着菜还热,你就辛苦跑一趟了。” 福禄村的住户,毕竟不是公馆人家,一般都没有用男佣人的,但偶尔有啥杂差,总 央求他们几个看弄堂的,这也是常例了。 这时,后窗又有人叫开了,原来是贴隔壁的曹师母。曹先生也是中华银行的。当初 与席先生俩,都是主任。中华银行因没有自己的行业宿舍,因此一定级别的行员,就由 行里另支一笔安家费,自己去找合乎自己职务又不失体面的宅第。恰巧福禄新村造好不 久,正值一·二八,房产业不景气,又在越租界路区,房东答应半年内免付租金。于是, 席、曹两家就迁进来住了,倒也觉得实惠方使,因此两家也就谁也没生出要迁出之心。 只是近年来,因着席先生是留学生,英文好,不免升快了几级,因此免不了两邻间也有 点小小的芥蒂。不过大家都是知书识礼的体面人。面子上,两家还是十分和睦相处的。 曹师母手托一碟雪里蕻菜,说:“席师母,我刚刚开钵的一碟雪里蕻,自家腌的。 今天你们芷霜回家,挑点给她尝尝,只怕她们那种洋学堂,还尝不到这鲜呢。” 果然,那盛在只万字花纹碟里的一撮雪里蕻,真个是生青透亮,上面细细地点缀着 几根艳红的辣椒丝,色香俱全。 “谢谢你,曹师母。难为你这样想到她。偏巧她这个礼拜讲不回来了。马上要毕业 了,学堂里又要练唱又要做什么,事情太多了,来不及回来了。可不,正欲差阿陆送小 菜去呢。阿陆,把那碟咸菜也带上,这种天吃吃,爽口得很呢。” 曹师母往鱼盆里两条尺把长的鲫鱼瞄了一眼:“你们芷霜胃口有这样大?这两条鱼 吃得光?” “她和祝家大小姐俩,都不回家。那祝家小姐亲娘亡了,祝经理又是个忙人,想来, 是不会有人想到替她送小菜去的。我就索性烧了两个人的菜,让她们吃个爽快。” “那自然,祝大班的千金,横要多多照顾点的。”曹师母阴阳怪气地说。席太太知 道她脾气就是这样,人是不坏的,因此也不介意,只是一笑而已。 “好啦,阿陆,快点趁热给她送去吧。这是来回的黄包车钿,这点给你拷老酒喝。” 席太太为人向来十分豁达大方,给下人赏钱,也给得十分宽。 阿陆得着这点外快,喜孜孜地走了。曹师母看看天色,想着自己男人快下班了,也 忙忙地回去了。 初夏的日头,是逐日见长了,看看太阳还是亮晃晃的,自鸣钟已报出下午5点这个 时辰了。这辰光,正是银行下班的辰光。席师母忙忙解下围身,在过道那大穿衣镜前对 镜抿了下头发。 她属于那种不容易猜出年岁的女人。那脑后的横S发髻还是厚厚扎实,浓浓乌黑的。 再加上白皙细腻的肌肤,似是30好几、40不到,正当年纪的主妇,但她的举止和衣着, 又显得太老气了一点。耳垂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耳环,小小满绿的两点,恰到好处地烘 托出她协理太太的身份。底下客堂全堂红木桌椅的楼花,擦得一尘不染,光泽泽、红泛 泛的。整个居室虽谈不上豪富,却也不难看出,这是个家道蒸蒸日上的居室。 席师母闲时,总爱坐在这个位置上,用一种似外人的眼光,力图客观又挑剔地审视 着自己这片宝贵的天地。一遍一遍反复地告诫自己:这都算不了啥,比她阔气的家有的 是。她是十二万分地满足自己的现状了,她之所以常常会莫名地生出许多的不安,完全 是因着自己觉得自己太完美了,太福气了,因而引起一种“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恐 惧,而这种恐惧,只有在丈夫、女儿、儿子都团团围着她时,才会消失。遗憾的是,他 们各人都有各人的事,一日之中,她一人独呆在家中时光居多,因此,这种莫名的恐惧, 也常常缠得她很苦恼。她不识字,不能以书报来打发那闲散的时光。当然,她可听听无 线电,但丈夫不欢喜听绍兴戏申曲之类,认为这是弄堂房子里的人的情趣。因此她也就 不表示出自己欣赏这类节目,即若丈夫不在家,她也决不表示出来。丈夫要升襄理了, 那么她也应有点襄理太太的气度,她不识字,又是文明脚,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在 其他方面,她要尽力使自己配得上个襄理太太。丈夫不嫌弃她,是她的福气,但她自己 也要处处识相知趣,不坍丈夫的面子才是呀。她低头纳着鞋底,一阵嚓嚓的纳鞋线声过 后,似隐约已听到邻里开门关门迎接自家当家人回来的声音。可自己家,却显得有点冷 清清的。看看天色,已斜阳西下。今天女儿不回来,儿子承祖学校里排戏,这个周末的 傍晚,显得很有点孤寂、清冷的味道,丈夫还不见回来,她开始焦虑了。 突然,门前响过一阵熟悉的活泼的脚步声,没等席师母悟过来,只听钥匙“壳落” 一声,芷霜进来了。 “唷,阿囡,不是讲不回来了,怎么又回来了?我还巴巴地让阿陆给你送小菜去呢。 怎么临时改变想头了,也不晓得打个电话回来,讲过几次了,有啥事打个电话回来,便 当得很的……” “烦煞了!”芷霜今日似不大开心,虎起张脸,一副欠她多还她少的脸孔,自顾自 登登上楼了。不一会,又听到她直着喉咙唤阿周烧洗澡水,一息又唤阿周找拖鞋…… 这样的姑娘,真叫是自己养出来的,只能自己吃进。要将来席师母的儿子讨媳妇, 这种样子的姑娘,谢二百谢了!请进来好比请进一尊观音娘娘了,啥人吃得消她。都是 自家席先生宠的她,送她到这样贵的学堂去读书,就是这条弄堂里,在这样贵的学堂读 书的女孩子也只得芷霜一个。啥意思呢?读得眼界越来越高,脾气越来越孬! 再过了好一阵,方听见门外有脚擦棕编踏脚毯的声音,席先生回来了。 反反复复让脚擦了几遍,他才开门进屋。 席振绪长得十分清癯文静,穿着一身凡立丁西装,上装搭在臂弯里,袖臂上两根扎 袖口的黑吊带都未来得及除下,头发油光光地朝后梳拢起,一丝不紊。与他太太相比, 他要年轻潇洒多了。只是今天,他似脸有愁容。 席师母送上一绞滚烫的毛巾,已经感到丈夫上了心事,也不急着催问。 她侍候着丈夫换上一身凉快的短衫裤,一双草编拖鞋,再送上一碗在井水里凉过的 百合汤,然后一至身在丈夫边上坐下,拎起把宁波扇轻轻替他拂着,开始有一搭无一搭 地与丈夫拉起流水账: “……芷霜这小囡也是,讲好这礼拜不回来,巴巴地差了阿陆送小菜去,她倒又回 转来了……” 席振绪呷着凉沁沁的百合汤,絮絮叨叨的细语,就像涓涓细流从他眉间淌过,他那 微微蹙着的双眉,终于平展了。俗话讲:家有贤妻万事顺嘛。 “对啦,今朝阿陆带了个扬州小大姐来,眉清目秀的,一副聪明相。我倒有点想雇 了。明年芷霜就要进大学,天天要回家过了,你不晓得,阿拉这位小姐有多疙瘩:旗袍 件件要烫过,皮鞋天天要擦过……如是我和阿周俩,就是脚也拎起来一道帮忙,也来不 及!不过再一想,算了,到辰光再讲了。多用一个人,且不说多开销一个月佣人工钿, 水电费加肥皂草纸,也要多开销了……”席师母缓缓地诉说着。 “不过我看,”席先生打断了家主婆的话头:“你这几个铜钿,不要去省它了,我 最近要往内地跑一趟,时间怕要长一点。” “咋又要出门了?” 振绪因为是正宗经济学留学生,在华行很受重用,常要代表行方出门去各地交涉信 贷业务等事务。无奈自一·二八后,时局总不让人心安,再加席振绪到底也已四十五六 了,每出次门,席师母总要担心一阵。 “啥办法?我们华行的老规矩:会做事的人做煞,不会做的人惬意煞!”振绪的怨 气开始吐出来了,原来他就是为这桩事体不痛快。 为着华行向裕盛厂又贷款又认股,行里信托部要派人去实地考察下该厂的实力,再 顺势去当地办理下农贷业务,这差使就给了席襄理。 “真弄不明白,行里养了那么多人,年轻力壮的有的是,偏偏要差我这个半老头子, 这祝大班啥意思?把这点后生像盘房小姐样藏着算啥呢?又不是酿老白酒。”席振绪连 连用扇子击着藤椅把手抱怨着。 “这么说,祝大班还是蛮看得起你的。”席太太好言宽慰着丈夫。 “我这里揽上了苦差使,人家闲话讲得多难听?你晓得隔壁那张‘天牌’在背后讲 我啥?”振绪越说越激动,用嘴巴呶呶隔壁曹家。 那“天牌”即为曹师母的当家人曹允馨,因他出天花在脸上落下几颗麻子,同事们 就用牌九里的天牌来开他玩笑,天长日久,倒成了他的别名,已无甚讥消之意了。 “他讲就是因为祝大班的大小姐与阿拉芷霜是好朋友,所以凡有美差的,祝大班就 挑挑我。天晓得,这的的刮刮是桩苦差使,我叫轮上推不脱。不过话讲回来,这差使就 是轮上那张天牌,他也吃不下。这种钱庄出身的古板人,ABC又不行,叫他搞信贷业务, 还不是死蟹一只?” 华行的行员向来分两大阵营:一是留洋或商科银行系毕业的,另一派则是钱业学徒 出身,俗称“三考”①出身。前者懂英文,且掌握一定的经济知识,后者则老派守旧, 却因市面上与商家厂号关系兜得转,也自有他们不可忽视的能量,因此两派互不相让, 矛盾重重。 ①三考:乡考、县考、京城考,指按部就班的科班出身。 “我也真弄不懂,祝大班讲起来门槛蛮精,却甘愿养这帮老背晦的师爷!”振绪继 续忿忿地诉说着。 “不过,”他话题一转,又颇得意地说;“我这次去还有个好差使,在汉阳我们华 行办了个行务训练班,这次我要去替他们这些受训员上课,加薪80块是小事,但至少说 明行里对我业务,是没有话说的了。看来以后升副理,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这个你不 要跟隔壁曹师母讲。你们女人家就这样,话一投机,恨不得心肺也掏出来!” “看你讲点啥!”席太太没好气地说。 “还有,我这次出门,巴不定有客户趁这工夫来送礼托情的,你勿要接嘴,一根线 也不能拿。他们再与你缠不清,你总归勿要管,叫他们自己来找我好了,晓得不?” 为着席襄理是信托部的,不乏厂家商号来送礼求情,以求放款时能得到点方便,无 奈席襄理在这点上,是一丝也不含糊的。 “你怎么啦?刚刚和我结婚还是怎的?”席师母发火了。“阿拉乡下人嘛,字也不 识的,啥都不懂。”太太委委屈屈地说着,神态娇嗔可爱,席先生止不住伸手在她白皙 鹅脂的颈脖间摩挲了几下。不少他的同事,似都为他的婚姻遗憾,更有那种好事之徒, 想着法子要套他的心里话以证明他的婚姻是不幸的。岂知,他的太太,真正是个金不换 呢。 “别生气,大家巴细点好。你发现啦?阿囡已长成一窈窕淑女,以后烦心的事多着 呢;今年要进大学了,我想好了,一定要进圣约翰或沪江之类,有可能,再送她去留学, 还有她的终身大事……也要大家巴巴细细替她留心。承祖也在日长夜大,我们这种不会 做投机又不会做生意的,唯有做事尽心尽力,以求多得几个薪水了,再为儿女做做牛马 啦!” 席师母心疼地对丈夫说:“就是辛苦你啦!” 席先生轻轻拍拍她手背,说:“要是我能升上副理,如是到告老,经理总归爬得上 的,如是将来那笔养老金,是十分可观的。我拿到手后,把它折成美金存在银行里,这 样我俩到老就笃笃定定了,兴致好,再去周游世界去,我早先英国读书的学堂,我住过 的房子,都领你去看看。” 席师母倚着丈夫肩头,只觉得十分踏实安心。自己大字不识一个,长相也平平,却 能修得这样一个好丈夫,真是前世的福气,正因为这样,庆幸之余,又有点不安,怕折 了自己的福份。 “麒鳞哥来了。”这时,芷霜领着个体格魁梧的高个青年进来了。麒麟是曹家的内 侄,他家在宝山,就靠着几亩田租,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因此,他再也没能力在外边租 房子住,只能在姑丈家一直寄居着,从读中学时借住到现在,大学都快毕业了。二十好 几的大男人,寄居在人家总有着诸多的不便及不顺心,但为着手头拮据,自家弟弟马上 又要入大学了,因此也就一直克己服礼,处处留意小心。好在姑丈曹先生为人还算宽厚 大度,他自己也乖巧识相,因此几年来一直相处得很融洽。在假期里他又是承祖的英文 补习老师,自己赚几个零花钱。近来又在求是化工厂兼了个职,逢周末芷霜回家,麒麟 有事无事总要过来坐一阵,振绪是聪明人,冷眼看看,也已轧出几分苗头了:麒麟是对 芷霜有意思了。不过振绪毕竟是新派人,他是决不会干涉儿女婚事的。再则,他也完全 放心,在育秀熏陶了有6年之久的女儿,足有能力应付处置自己的终身大事。 “你们下边坐,我们上楼去了。麒麟,在这里吃了夜饭呵。”席先生说着,挺英国 派地让太太走在自己前边,两口子一前一后上楼去了。 “席家伯伯风度真好!”麒麟说。 “哪像你那位姑丈,成天价一只白铜水烟筒捧在手里呼噜呼噜的,活脱脱一副绍兴 师爷的腔调。”芷霜调皮地学着抽水烟的样子,说。 因为熟了,麒麟自己从香烟罐里捞了支香烟点上,看了她一眼,笑了:“本来讲你 这个礼拜不回来的,后来我听到你喊门的声音,本来还以为我听错了,再听,就是你的 声音,真是想不到的……”猛地他发现自己讲得太多了,忙窘迫地止了口。他的脸庞很 饱满,如同他结实的身躯一样,给人一种稳健扎实的感觉,再配上两片厚厚的嘴唇,让 人一下就揣出他属忠厚随和的一类。只见他穿着帆布球鞋,白衬衫袖里,给结实的肩膀 膨胀得绷绷的,下面一条白帆布长裤里,两条长腿也是粗壮扎实得很,不熟悉的人会以 为他是一位运动员,事实上他也算个运动员,他是大学里棒球队队员。唯独他的目光, 却是十分不相称的柔和纤细,而且还带那么点卑怯和忧郁。不过,芷霜全然没注意到这 些,只见她赌气地把手一挥: “告诉你,我今朝气煞了。”芷霜委委屈屈地刚开了口,眼圈例已经泛红了。 “怎么啦?”他目光里的忧郁消失了,代之的是男人的自信。 “这次我们育秀校刊由我任主编的。我已与‘大地报’订好合同,这期校刊由他们 负责印刷,讲好是麻布面封面铜版纸印刷。合同没定时,他讲得花好桃好,样样都答应 了。合同一签好,他就翻脸不认人了,连校对都不管,要我们自己校对,今天我去报馆 找那个业务部主任,凶是凶得,像要吃掉我似的。哪能会有这样坏的人呀!4千块印校 刊,还不包括校对,哪有这样的事……!而且,麻布面也变成硬纸面了!” 麒麟却仰脖哈哈笑起来。 他们可以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那年他来上海考中学时,她才得七八岁,扎着两条 小辫子终日在后门口“造房子”。因着麒麟家境不宽裕,麦伦中学那三年高中断断续续 读了5年多,因为他得不时辍学做一个阶段事才能再有钱读下去,为此,芷霜印像中他 似已早早是个社会中的人而不是学生了,这样一来,又觉得麒麟几乎要比自己长一辈了。 但麟麟在一个18岁一个10岁时,是丝毫不把这个成天“造房子”、“踢毽子”的黄毛丫 头放在眼里的,但当一个18岁一个26岁时,一切都变得十分微妙了。随着时光的流失, 麟麟觉得要完成学业变得越来越艰困,而芷霜,时光却像一位老艺人的刻刀,令她日益 出落得漂亮,光彩四溢,再加上典雅和高贵,更令他恍惚又怅然,他觉得她有点像芭蕾 舞里踮着脚尖碎步渐渐适去的女演员,终有一天将从舞台上隐去,但每每看到她亲热地 叫他“麒麟哥”时,又会唤起他一种新的勇气和希望。他毕竟才只有26岁,又是交通大 学的高材生,他不相信自己会得不到她。特别当她离他这么近地坐着,摆出一副无助委 屈的神情之时。 “你就跑到报馆去与他们办交涉?”麟麟抑住笑问。 “还有隽敏陪我去的。” “你们两位小姐要与他们打交道,实在不是对手。这些报馆里的人与三教九流的人 打交道打惯了,你们怎么对付得了他们?以后,让我陪着去吧。” “以后……没有了,我要毕业了。”芷霜有点怆然地说。 “唷,这倒是你的turning point(转折点)呢,”麟麟那一时代的文化人,都喜 欢讲话时夹几句英文。“看来,你总归不是考新闻系就是社会学系?为啥不学理科?” “我……”芷霜低着头,用指甲沿着沙发套缝道一路划过去,不大有把握地说: “我蛮欢喜家政系的……” “哼,家政系,”麟麟不屑地一拂手:“这种短命家政系读了有啥用?除非你将来 嫁了个社会名流,嫁了个大老板,那还可派派用场……” 他的不屑激怒了芷霜,她对他忿忿地嚷了起来:“你怎样就看死我,嫁不到一个社 会名流或活动家?偏生嫁一个给你看看。” 她孩子气的言语让他忍俊不禁,但一笑之余,他不由想到,席家如此花了大本钱, 将她送进育秀这样的贵族学堂,其实不就是在暗暗塑造一位未来的夫人吗? “对不起,”他多少有点沮丧地说:“我原想,如果你也考交大理工科的话,将来 可以与我一起出去留学。我打算争取到一只官费名额,先出去,然后等你再出来时,我 就可以在外国接应你了。我可以先替你办好一切入学手续。” “我不想读理科,太苦了。我暂时也没有留学的想头。大学毕业后我可要先松一口 气,马上接下去出洋留学,命都要读掉了。”芷霜说着,莞尔一笑。“再讲,爸爸太辛 苦了,我想大学毕业后先做一段时间事,倘使以后再要深造的话,我也自己负担自己, 不要爸爸再负担我了。我还有承祖弟呢。家政系毕业后,我或许可以在育秀谋个差。今 天教务长沈先生话里已有点意思了,”确实,今天教务长已与她谈过了。 因为刚刚洗完澡,她身上不时飘来一股药水浴皂的清香。那时隐时显的来苏味,更 显得芷霜的清纯可爱,令麒麟想起“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诗句。倒也想不到,看来娇气 十足的芒霜,也十分有心机。她已不再是个整日价在后门口“造房子”的小姑娘了,以 后,她还会变的,谁知最终她会变成怎样呢? 阿周送上西瓜来了。西瓜在井水里浸过,十分沁凉清口。这是最早上市的一批广东 西瓜。 “明天礼拜天,你有啥节目?”麒麟咬了口西瓜,把不准地问道。“下半天大华在 放秀兰·邓波儿的片子,一起看电影去吗?……带上承祖一起去?”想想没把握,因此, 他又拖了这最后一句。 “带他去做啥!这种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最惹人厌了,”不料芷霜却没好气地横了他 一眼。 “那就不带他去好了,”麒麟有点兴奋地说。 “秀兰·邓波儿的片子我也不欢喜看,千遍一律的,你等等,我找张报纸看看影戏 广告。” 芷霜似乎对看电影很有兴趣,忙着去后面吃饭间找报纸了。 “阿周,在淘米烧夜饭了?”后门口,响起曹天牌浓厚的绍兴音。洗浴后的曹久馨, 一身凉风飒飒的夏布衫裤,赤脚趿一双皮拖鞋,为着是近邻,也就一身居家衫裤踅过来 了。 曹久馨是个绍兴戏迷,近来成天下班后,自己叫上一辆黄包车,去垃圾桥近头一家 三流四流的戏院,帮一只绍兴大班戏团排戏。做不拿薪水的编剧和导演。 “麒麟也在,喏,明天礼拜天给姑丈捧捧场。”说着,将手里一长串戏票扯下几张 给他。 “自然,姑丈的戏,总归要去捧捧场的。”麒麟无奈地接过票子,诺诺地说。正撞 着芷霜拿着张报纸从吃饭间出来: “明天国泰放《天长地久》呢。” “这种外国影戏有啥好看,一起去看曹家伯伯编的戏。《红鬃烈马》,听,这名字 多大气,原来叫啥《薛平贵东征》,俗气啦?看,经我这一改,到底不一样了……”曹 天牌越讲越起劲,喜孜孜地自顾往楼上去找席先生夫妇俩了。 “垃圾桥那边的戏院,你倒也有胃口的?留心别带几只臭虫回来。”芷霜对着麒麟 露出一脸讥诮之情。她哪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之苦呀。在她目光轻蔑地掠 过麒麟脸上时,麒麟只觉得有如电光打他身边闪过。他用手掌擦擦困窘迫沁出的汗水, 快快地告辞了。 楼上过道上,传来曹久馨有板有眼的绍兴大板唱腔。 “庸俗之极!”芷霜用英语咕哝了一句,忿然在沙发上坐下。大学里是没有住宿的, 那就是说,她又得忍受这种纯属小市民的生活方式,在育秀园里呆了6年,她真受不了 眼前这一切。 厨房里一股肉油味传进来,芷霜皱皱眉;“阿周!讲过几次了,汆东西关厨房门!” 受不了,真受不了。将来芷霜要有了自己的家,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她家里的娘姨 要围着雪白花边饭单,受过专门训练的。她家里要四季鲜花不断,就像育秀的起坐间一 样。她的居室起码要是公寓房子,至少也要是法租界的独家住宅,决不会有这种拖着拖 鞋进门的不识相的邻居。 唉,将来,谁知道将来会怎样? “芷霜,”麒麟又折过来了,“下个礼拜我们交大与电力公司有场棒球赛,我上场, 你与承祖一起来看。” “又是承祖,你为啥偏要我拉上承祖?我又不是看顾他的娘姨。”芷霜正在气头上, 没好气地冲着麒麟发了一通脾气,她总觉得麒麟有时牵丝攀藤得让人受不了,莫名其妙。 麒麟苦笑着走了。 芷霜在落地电唱机上放上一张《甜蜜的家》,忽地觉得自己情绪坏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