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隽敏穿着一件五彩橡皮缎的旗袍,高高的领口、窄窄的腰身,细细地勾出全身的线 条,使她好像一下于老成了几岁。她正在东间大餐间里,对着灯光,一一审视着那些圆 肚玻璃酒杯。果然,她从中发现有那么几只,杯壁上还有些雾腾腾的。 “怎么回事,发根伯?”她笑吟吟地对边上垂手伫立着的一个穿白长衫的男佣人发 间,那一丝不苟的眼目,却牢牢盯住灯光照拂下,杯壁上一块米粒般大小的污斑,让那 已年过半百的发根伯,自感脊背上似长了芒刺般不自在。 “我关照过她们,要一一用沙粉擦过的。”他怯懦地说着。 “这不怪你,你年纪大了,眼光自然不大灵了,没有查出来。幸好客人没来,否则 让客人看见,传出来难听啦?倒好像我们祝家门里,缺了个女主人,连几只酒杯都弄不 好似的了。只好对她们不起了,发根伯,”她指指那几只拣出来的玻璃杯,“麻烦你再 跑一次,叫她们擦干净了再送来。不许再马马虎虎。这种话讲一遍就可以了,再要让我 讲第二遍,大家都不自在了。” 发根老伯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忙忙把这些酒杯一一放进一只喷银的托盘里,匆匆送 到后边厨房去了。 隽敏一个人留在这大餐间里,重番从碗筷的排列到鲜花,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发现 果真没有什么差错了,才把门虚掩上,迟了出来,开始上楼去看她几个妹妹准备得如何 了。在她上楼时,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合着她步子发出清脆的金属相去的声音,令她 想起学校里的合监猫头鹰,那串钥匙也是像钢匠担一样,走起路来喳拉喳拉的。她觉得 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虽然她只是个女孩子,但就因为她腰间有了这么一串沉甸甸的喳拉 喳拉声,使佣人们看见她服帖,在姐妹甚至兄长中也有威信,父亲前得宠,事实上,她 确是父亲一个得力的管家了。 2楼楼道口匆匆走过娘姨陆妈,还没换上指定的白衫黑裤。“怎么搞的?到这辰光 衣服都没换好,客人倒要快来了。”她一下叫住了陆妈。 “刚刚在侍候4小姐洗澡呢。”陆妈怯怯地辩解着。 “怎么这工夫才想起替她洗澡?早些时你在做什么?” “4小姐刚刚睡醒……” “你不会早点叫醒她?她几岁你几岁了?真正是罗马蜡烛,不点不亮。”隽敏对着 陆妈劈头盖脸一阵训,遂自走到3楼。她也十分明白,自己今日的火气特别大,明摆着, 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就要闯进这座房子里来,她倒是凭的什么,就这么当起现成的祝太太 了?可太便宜她了。2楼朝南一排有3间,东首是大哥隽人的房间,当中是祖母的卧室, 她们4姐妹就住在西首。走过琴房,传来一阵深沉的琴声,是2妹隽颖在弹琴。这工夫她 还有心思弹琴! 隽颖的眉眼与隽敏十分相像,只是没姐姐那般婀娜,虽说就差那么一点点,却一下 子让人觉得,两姐妹相差好大一截呢! 隽颖从小由祖母领大,到6年级时才跟祖母到上海,这令她不论与父亲还是兄妹, 都有了一种生分的感觉,而这种生分并没因时间而弥合,再加上她学业不及隽敏,吃力 地考上一所3流中学,成绩也还是平平,这令她在父亲前更增添了几分自卑及不安。母 亲亡故后,她原应也对家务多关心一点,她也曾尝试着帮大姐管一点家务,无奈她生性 不如隽敏泼辣精明,加上大家庭的佣人们本就有点欺软怕硬的。她们知道这位小姐在自 家父亲前本就不得宠爱,渐渐的,她的话也假作没听见她吩咐的事也拖拖拉拉的,而大 小姐隽敏的话是不敢俄延和担搁,于是渐渐的,家里要来个新佣人,礼拜天的菜单,都 要去征求大小姐的意思。就这样,隽敏代替了女主人的位置,虽说一礼拜才回家一次, 但把个上上下下,人丁也不算少的祝家,也管得有条不紊的,这样一来,父亲就更宠隽 敏了。好在隽颖生性不欢喜多揽事,乐得百事不管一身轻松。只是毕竟也正处在人生感 情最丰富最需慰藉的年华,便把这份热忱全部献给了教会。她是个十分虔诚的基督徒。 大半时间不是花在礼拜堂里就是琴房里。 “大妹,隽玮隽思都打扮好了?”隽敏看见隽颖,即使今天请客,也只穿着一件墨 绿底黑暗花的府绸旗袍,外套一件淡黄的绒线衫,虽然色泽十分典雅,但今天实际上是 父亲的订婚日,这样打扮到底太素了一点,且隽颖又不烫发,就像不少虔诚的女教徒, 那一头浓黑的头发束成一根粗粗的辫子,在头顶上环着一圈,总显得有点太呆板了。隽 敏是极爱面子的,她觉得妹妹这样出场太有损于堂堂祝家的面子了。 “大妹,你为啥不穿那件枣红的?去年祖母生日我俩一起做的那件,你今日脸色不 大好,穿这件绸旗袍脸色更不好了。快去换掉吧……”说着连拉带拖地把她拉出琴房。 房间里,12岁的隽玮正在替10岁的隽思梳头,隽玮与隽敏脾气很像,虽则只得12岁, 却已十分乖巧知趣,能当上隽敏的小帮手了。 隽颖拿着那件枣红的旗袍走进洗澡间,对着门背后的玻璃看看自己,觉得在一团黄 与绿中,自己那张不漂亮的脸显得十分恬淡清秀,她是深知黄色十分相宜自己,但她不 愿与隽敏伤了和气,就极不情愿地换上那件枣红色的。确实,枣红色掩盖了她那份恬淡 的韵致。但隽敏却觉得妹妹换上了枣红色要好多了。她是真心希望自己几个姐妹,一个 好看似一个,不要让别的女人有啥空子可钻,令她顶着个“祝太太”的头衔,也不过是 只顶着个空名份。 “小姐们,打扮好了啦?”景臣在她们房门外只听得一片叽叽喳喳声,就轻轻叩几 下门。 在家里,景臣喜欢中装打扮。这工夫,他穿着一件白纺绸长衫,白罗马丝袜配着一 双中式圆口的鞋子。线条坚毅的脸庞上,浓浓的剑眉配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自有那 种事业成功的男子的锋芒。 “你自管自去接蒲小姐好啦。”女孩子们隔着房门又是一片嚷嚷。 虽说景臣有4个女儿,儿子只得1个。也不知为啥,他独独喜欢女孩子。或许因为在 他,似男子都有可能是他竞争的对手,且他也目睹了太多的险恶人生,觉得还是女孩子 可爱单纯,难得闲在家,就由着几个女儿摆弄他,时而让她们沾着水,给他梳个时髦的 “水包头”,时而让她们在自家鼻尖上涂一层白肥皂泡,给她们来一段《秋江》里老艄 公的唱腔。这在他,在繁忙紧张的公务中,也算天伦之一乐吧! “好,那我去了。” 他驯服地对关着的房门说了一声,就一撩袍子,嚓嚓下楼了。走到楼梯拐角处,他 看看那口倚墙而立的红木落地大钟,有点焦虑地皱皱眉;儿子怎么还不见回来?隽人在 读大4,去无锡炮兵营军训了3个月,今天该回来了。他之所以搁到今日才请蒲小姐来, 就为的要候着儿子回家。 此时,一个全身戎装的青年,急急地向祝家大宅走去,虽然他的军衔不过只是一个 “列兵”,但他那适中的个子,温文尔雅的气度,使这个小兵浑身洋溢着一股潇洒英俊 的风度,与一般的丘八,截然不同。 他快乐地撮着嘴唇,吹着“扬基杜德尔”的曲调,神气地摆动着双臂,“一,二, 一”地迈着军人的步子行走着。 他就是祝家的公子祝隽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名字的发音与父亲祝景臣一 模一样,但实际上他却与父亲大不相同。他是大学4年级学生,专攻化学专业,今年夏 天就要毕业了。 “阿人,帮帮忙。帮帮娘舅忙。” 猛地,从马路拐角处,窜出一个衣着落拓、拖着鞋皮的叫花子。同时,一只污秽不 堪的手掌,伸到他跟前。 隽人一愣,只看见眼前一张脸色黄里透青、脸面瘦削得成倒三角形的蓬发男子,贴 近他站着,身上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 “呵——”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将个“舅”字叫出来。 “阿人,你小时候,娘舅可是一直抱你的,你总记得的……娘舅已有两日两夜没有 吃东西了……”那男子继续朝他逼近过来,他只得步步往后退,后来他发现,他已退到 墙角根子,可那叫花子,还在向他逼近。 “我……我没有散钱了,真的没有了。”他的军人威严顿时全部失去了。“你是知 道的,爸不大给我们零花钱的……”他两手插入自己裤兜,恐惧地说。他的右手手指, 触到口袋里有几张钞票,这是去军训时父亲给他的,但又嘱他不许乱花掉,如花掉了, 一定要报出账来。为此,他一直不敢花掉,再讲在军营里,也实在无处可花钱。 “我没有、真的没有……”他的手指触着给体温烘得暖暖的钞票,越来越没有说服 力地申明着。 “阿人,你不能像你爸爸那样良心让狗给吃掉,你想想你那去世的姆妈……” 隽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看也不看,就往那只指甲足有半寸长,里面嵌满污秽 的手掌一扔。那人眼睛一亮,连得脸上那道红疤都发亮了,只见他迅速把手缩成拳头, 紧紧地攥着那张钞票,一溜烟走了。 隽人拉了拉衣襟,整整帽子,再擦擦汗涔涔的前额,然后走到自家那扇大铁门前, 发疯般揿着门铃。 “来了来了,”门房老常气咻咻地开了门:“唷,大少爷回来了,正在等你呢。” 他三步两步地跨上台阶,却正好与父亲照了个面。有如贾宝玉见到父亲像老鼠见到 猫般。隽人见到父亲,虽说没那般严重,至少,手脚总有点像无处可放,拘谨得很。因 景臣向来对儿于不苟言笑,严厉得很。也难怪,他眼中见到的不肖子孙,实在多如牛毛。 “爸。” “唔,军训结束了。”祝景臣上下打量下自己唯一的儿子,3个月风吹日晒下来, 儿于是健朗结实多了,军装一穿,绑腿一打,确实挺拔潇洒。看见儿子出落得如此英武, 景臣内心十分安慰,很想对儿子表示一点父亲的爱,岂料话一出口,总显得像上司对手 下人的询问。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见外了。 “铜钿没有瞎用吧?”为着吃的银行饭,景臣开口闭口就是钱,有如常人谈论天气 一样,成为他独特的开场白。 隽人就知道父亲会查他的账。他知道父亲这不是小气。按父亲的原则:凡做坏事, 诸如吃喝嫖赌,必得花钱。没有钱,也就做不成坏事了。 “用倒没瞎用……”隽人不安地瞄了父亲一眼。 “唔?”景臣原本不过随便问问。但这一来,即警觉地瞪起眼睛。 “刚刚,就在大门口,我碰到娘舅了……他拦住我,硬要问我讨铜钿……正好没另 钱,就扔给他2块洋钿……”隽人越说越没把握,刚才那副军人风范,一下子就消失得 无影无踪了。 “唷,从来打发叫花子只是几只铜板的事,你倒阔气,一出手就是一块洋钿,该 (有)了你这样个大好佬做儿子,我也要讨饭去了!”景臣从来不大声训斥人。不过嗓 门虽不大,言语却十分厉害,让人听了会头皮一阵阵发麻。隽敏就有点象他。 “你存心要修个好名声,就自己想办法去赚钢钢,要想施舍,先要学会赚铜钿才 是!”他说。 “我……我不好意思回绝他。娘舅讲……”隽人支支吾吾地分辩着。“他没有饭 吃……” “娘舅?他是你哪门子娘舅?他自家家主婆都不认他这个男人,你倒还认他做娘舅? 没饭吃,上海滩这般大,真要寻碗饭吃,总有办法的。早对你讲过了,忒个人是只无底 洞,阿拉家这幢房子整个给他填进去,只怕还不够呢。”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把儿子骂 得垂头丧气地伫立在一边。 固然,儿子或许是对的。舅舅确是舅舅,是他生母贞的胞弟,可惜他不争气,连拍 大烟加跑狗,把好端端的一份钱庄差事也丢了,家也给他毁了,老婆只得咬咬牙将他赶 出去,就此与叫花子为伍,常常乞讨到祝家大门口。景臣知道他已无可救药,就关照下 人和儿女们不许给他一个子儿。否则,他三日两头要来找排头①的。他就知道,只有隽 人,还是抹不开面子。这个隽人,怎么与他妹妹隽敏一点都不像。这两兄妹要能换一下 就好了。 ①找排头:上海方言依赖的意思。 儿子额上已是汗涔涔了。他心软了。他相信自己并不是太苛刻。只是这几年来他冷 眼旁观着隽人,总觉得他太纤弱,心肠太软,太没主见……一个光知道怜悯、服从的人, 是不会有大出息的。他在为儿子担心。 “你呀!社会如战场,心肠太软,是做不出事的。你这样一出手就是2块洋钿。当 初我做练习生时,一个月薪水才得4块洋钿,我还要省下来,待年底积起来给你阿奶过 年派用场呢。你明年就要毕业做事了,怎么还是这样不懂事?别看现今大家都对你眉花 眼笑,那是仗着我的名声!” 儿子只是垂着头不作声。 “快进去洗个澡,改日抽空去拜访一下贝先生,你自己谋事总要自己去求的,我不 好替你包办的。走吧。马上就要毕业进入社会了,万事自己多生个心。” 儿子走了。他怔怔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凭良心讲,儿子蛮不错了,门门考A,不泡 舞场,不上赌场,还要如何?但他又想到在刘家见到的那个年轻厂长蔡先生,不过比隽 人长几岁,看人家资格多老?办事多能干?硬碰硬在经营一爿有几千只锭子的纱厂!怪 来怪去,只怪儿子过得太惬意了!要按景臣的心思,中学毕业后先且慢进大学,就送他 去学生意,让他天天倒夜壶、老虎灶去泡开水、擦柜台,煞煞他那股骄娇气,再进大学。 老法学生意,自有它的规矩道理的。无奈现在这一套已不时兴了,即使时兴,除非让隽 人隐姓埋名。否则,只怕没人敢收祝经理的儿子呢!他摇摇头,走向自己那辆“别克”, 隽人只见父亲将袍子前片一拂,先将半边身子移进车里,待坐定后,再缩进还有一半身 子,然后“砰”一声关上车门。不像那种阿屈死,车门一开,只看见只屁股在门外一拱 一撅的。 自然,父亲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一个成功的人,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无可言喻的魅 力。每每隽人与父亲单独在一起,总自卑得很。虽说,他祝隽人的战役还未开始。 一进客厅,只看见一簇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妹妹们。 “看,大哥一身戎装,真神气。你挺合适穿军装。”老4阿玮侧头欣赏着阿哥,说。 隽敏却皱着眉催他: “好啦,快把这层老虎皮剥下来,难看煞了。等一下让蒲小姐看见,要想堂堂祝景 臣的儿子,哪能是个大兵。” “你不要看不起大兵。”隽人正色说:“刚刚我们的大卡车开过虹口日本人兵营。 因为全上海大学生军训都是今天结束的,所以一辆一辆满载我们这些兵的卡车不断,几 个日本人看着蛮紧张的,以为我们是哪调来的兵……”隽人越说越自信:“我们就故意 放开喉咙唱着,‘我们肝脑涂地也要报国仇!冲过去!炮弹儿飞过来,莫惊慌,冲过 去’……”说着,隽人就唱起来了。 “日本人还会来挑起战事吗?‘一·二八’这种战争还会再起吗?”隽敏疑惑地问。 “那就讲不出了。不过,你们这些小姐整日价只晓得电影看看,赞美诗唱唱,哪知 道局势很不好呢。” “春天,不是孔祥熙作特使参加了英皇加冕,后又转去美国与罗斯福总统会谈的, 难道英美两国也无奈东洋人?他们可以阻止日本对我们的军事攻势吗?”隽敏向来倒很 关心时事的。 “有啥用!”隽人“嗤”一笑,挥挥手,很为妹妹的过于天真可笑。“日本人才不 把美国英国放在眼里,欧洲形势也日益紧张,英美两国根本无暇顾及远东。”隽人觉得 自己军训后眼界大大开了,自信也足了。 “你们知道,局势很不好呢!知道啦?最近,日军驻北平部队与29路军宋哲元的部 队,开了个联谊会。北平市市长秦德纯也去的,算是联谊会,实质上,是一场新的鸿门 宴。他们日本人先舞刀,我们宋哲元,就推出一个人去打八卦拳,他们日本人借着酒力, 把我们宋将军,秦市长都一一高举起来,我们也不客气,把两个日本将领松宝孝良和宫 畸岛也一一举起,真正是千钧一发呢。” “后来呢?”妹妹们都听得紧张。 “后来?我看这事发展到后来,就讨厌了。”看看妹妹们像听故事般的神情,他倒 不愿多讲了。她们不过是些小姐,啥都不晓得,只知道打扮,看电影,与她们多讲也是 白搭。 “呃,告诉你们,我今天在大门口,碰到娘舅了。我看他任可怜的,就给了他2块 钱,岂知让爸给骂得……”他话题一转,说。 “哎呀,你还管他叫娘舅,这种叫花子,去睬他做啥,”隽敏将手一挥,颇不屑地 说:“他好几次给爸骂出去,给老常骂出去,就再也不敢上来揿铃了。” “有一阵他经常在候我们上下学时,立在大河边。一次他欺我年纪小,又来缠我呢。 我就讲,我去叫巡捕了,他就不敢了。”方才上初中的阿玮,也双手往胸前一搁,双肩 像外国人一耸插嘴道,俨然一派洋小姐举止。“这样3次一来,他就不敢上来缠我了。 就像爸那样。否则,他一天到夜盯着你,怎么吃得消!这点,2姐也是心肠硬不起来了。 当然,她是信徒。” “你们这些小姐,还算是做做礼拜的,良心这样硬!”隽人双手往兜里一插,抽着 冷气说。当他穿着汗湿的卡叽军装挤在大卡车里,颠颠簸簸地穿过那些布满衣衫褴楼、 目光迟滞的贫民的小城镇的街道,过了整整大半年用洋铁盒盛饭菜的军旅生活后,再回 到自己几个鲜艳娇媚,举止文雅又有点做作的妹妹们跟前,他微微感到有点惊异,有点 不习惯乃至不平。 “不是我心肠硬不起,”隽颖一边玩弄着手中的火柴盒,一边说:“一个人沦到乞 讨的地步,不管是如何滥污不成器,总归是十分可怜的,更何况,我叫过他好几年的娘 舅了。没有堕落时的娘舅,也是一表人才,写得一手好字。十分和气可亲呢。” “是呀,记得小时候,姆妈带我去娘舅写字间玩。那时娘舅手气好大,总从长衫里 摸出那么厚一叠铜板给我。”隽人接下去说,神情很有点凄然。“那时娘舅在钱庄里做 得很好了,买了白克路的房子,一家人家给撑得像模像样的了。岂知竟会染上这个恶 习!” 隽敏看看那口落地八音钟,双手一拍巴掌,高贵的下巴颌一扬表示这个话题可以结 束了,“我们拯救不了他,连爸都拯救不了他。这是个社会问题。” “哟,看你这话,倒像是共产党讲的。”隽人用食指吓唬着她。 阿敏却长长地吐了口气,讲:“要我是个男人,我倒挺想玩玩政治的。” “参加共产党?” “随便啥的党,反正,发发传单,做做秘密工作,送送情报,蛮有劲。”阿敏说着, 倒激动起来了,“看,刚才说的那场鸿门宴,要我也在场,那有多刺激……想想我现在 的生活;读书、吃饭、睡觉,真无聊!” “得了,”隽人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们这次军训,就抓走了几个共产党呢。是 复旦大学的。因为这次军训伙房弄得不卫生,结果有的军旅里传染起副性霍乱,复旦就 有学生拒绝出操,还鼓动全体军训学生拒绝出操……” “你也拒绝了?”隽敏很感兴趣地问。 “我才不敢呢。这种事可以随便去轧闹猛的?”隽人用手掌切切自己脖子:“要吃 官司的。果然宋希濂大发雷霆了,他是我们军训团的总指挥,当场就把那几个闹事的学 生抓起来关禁闭了。” “唷!”女孩子们惊叹着。 “呃,都讲宋希濂长得十分帅气,是吗?”隽敏不合时机地话题一转,问。 “帅气!”隽人站起身一挺胸:“标准的军人风范,不过挺威严的。那天在靶场刚 巧碰到他和几位副官在巡视,与他面对面走过,我只好‘啪’来个立正礼。禀告他我是 X团X营X连军训生,岂料他从腰间拔出他自家的小手枪要我当场打几个靶给他看。我紧 张得接过枪,不及瞄准就乱放一气,然后把枪还给他,候得他一声‘归队’就脚下擦油 ——溜了。” 女孩子们笑得前俯后仰。隽敏笑毕后却说: “要我是你,我一定特别用心打几枪给他看看,让他从此记住,x营X连有个祝隽人, 枪法很好。这是个机会呢。” 隽人却连连摇手:“算啦,这最没意思呢。” “哪能没有意思?这可能就是机会,我们育秀称此为Social,交际能力……”隽敏 柳眉一扬,与哥哥争辩起来。 “这一套对你们女孩子或许还有用,对我们男人,未必适用。对了,这次军训时, 我们举行了一次篮球赛,不知怎的,裁判不公平,于是,双方运动员争执起来,一个军 训同学,是清心中学的。激动中捶了裁判一拳,本是轻轻一下。这下可好,正好又给宋 希濂撞到,当即全体军训学生集合,众目睽睽之下,罚他25军棍。打屁股呢。” “哎唷,疼吗?”老3叫了起来。 “疼倒其次,那张脸可没处搁了。” “他哭了吗?”老3又问。 “岂止哭?是嚎呢!” “真厉害!”隽敏吐吐舌头。 “所以讲,碰到这种大人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脚底抺油——溜!”隽人挺权威地 下了个结论。 “唷,隽人回来了,”老太太午睡醒来,也摸过来听热闹了。 70好几80不到的祝老太太,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玄色麦浪绸旗袍,底下一双大脚, 玉色纱袜配着双玄色银花的绣花鞋,步子还挺健朗。因着儿子的得发,心宽体胖很有几 分富态相。 “娘娘起来了。”隽颖忙迎上去把她搀到张高背藤椅上坐下,又替她把一只花瓷小 茶壶和一只痰杯放在她边上套几上。老太太最疼隽颖,为着她最像她的生母贞氏。连那 遇事都是噢噢应应的好脾气也像贞氏。而贞氏,又是老太太最欢喜的媳妇,现在转过来 疼隽颖,也算一种寄托吧。只是为着太疼隽颖,少不得凡事只有她侍候才合心意,因此 隽颖也就忙多了,至少有牵制了,好在她原生性文静,外边交际也没什么。只是功课到 底差一点,没能考进育秀这样的一流学堂,只得在次一等的学校里读书。 “我是在思忖,啥地方来了个大兵,”老太太眯细着老花眼瞅着孙子说。“看到这 一身老虎皮,又要想起你大伯。他比你们爸大得6岁,今年刚交50!可怜他现在也不知 是生是死呢!”老太太说着,又抖开了她那不知讲过几十遍几百遍的话头:“那年头你 们爷爷还在封公馆当差,一年回来一趟,平时也只顾得了自己那张嘴的吃食,家里,就 全靠那点蚕宝宝过活。偏巧那一年,蚕房结出的都是僵茧。你们爸正在发寒热,额头滚 烫都没钱看郎中。那日你大伯老早就出门了,我还以为他在替桑树松土呢。岂知中午时 分,他已换上一身黄军装,把一袋米往地上一放,对我叩了3个头。那阵正是军阀混战 之时,镇上来了几个招兵的,谁个只要老虎皮往身上一披,就可领回8斗米。不过家里 再没饭吃,这一着是万万使不得的,怎么着,也得跟你们爷爷商量过呀!但你们大伯一 个劲从我手里挣脱去,扭头就走了。可怜那身军装穿在他身上,还晃当晃当像件长袍呢。 那年他才得14岁呢!他前脚走出,我后脚匆匆赶到镇上,岂知他们已开拔了……就此信 也没一封,是死是活也不晓得……” 隽敏看看时光不早了,怕祝老太越讲越伤心,败坏了大家情绪,再讲,这种话让佣 人听见,也没有意思,忙借着与老太太商拟晚上的菜单,把她话题岔开了。这时,大门 外,已听见父亲那辆别克嘟嘟响了几下喇叭,那头牧羊狗利利早已一溜烟窜下楼梯等着 了。 30好几的蒲娟琳,算得上是个老密司了,长得白白嫩嫩,丰腴健康,一头浓黑的头 发往后找着,梳着个圆圆扁扁的发髻,上面扣着只日本珍珠压发。虽说人都称她为蒲小 姐,其实已有几分太太风度了。 蒲小姐娘家也是极有根底的,原先做外国古董生意。说是写“聊斋”的蒲松龄后代 一个支脉,也没人仔细考证过,想来大约也因为这样阔气的蒲家后代,也不会坍松龄老 人的台,众人也将就着认了。 蒲小姐是金陵女大毕业生,攻读社会学的,一度十分热衷于社会活动和女权。就现 在,还是女青年会社交部的干事,就为此,她的终身也给耽搁了;男人都是不大喜欢娶 社会活动家为妻于的。 此刻,她靠在正在专注驾车的景臣达上。身边坐着这么个能干、发达、上等的男人, 她很有一种安全感。想到这里,她宽慰地笑了。借着车身一个拐弯,她趁势用肩膀轻轻 触触他,他还以为她有啥话要跟他说,即扬起眉毛把头朝她那边侧了测,双目依旧全神 贯注地注视着前面路面。娟琳一抿嘴笑了,默默地道出。我很快乐,一切都很好。 景臣也笑了,腾出一只手去握着她那滴粉搓酥的手,她则在他温热的手掌里作出相 应的反应。虽说他的大儿子已20出头了,但对男女之情,他似方才细细品出味来。一通 万通,事业发达了,什么都顺利。 老常三步两步奔来开了大铁门,景臣依旧一手握着她的手,从车窗伸出头对她介绍 着:“这是老常!” “谢谢你。”娟琳对他笑着颔颔首。老常是门房,娟琳自忖自己社交广,以后少不 得要多多麻烦他开门关门的,乐得对他客气点。老式家庭向来讲究主仆分明,但外国人 就提倡对下人平等客气,娟琳倒颇赞赏后者。对下人客气点,其效果比赏他们几个小钱 还好呢。 唯那头牧羊狗利利因着娟琳是生客,不识相地对她狂吠着。 “哈哈,这是你将来的妈咪呀!”景臣开了车门,将利利抱进自己怀里。 利利还是一个劲警觉地对着娟琳吠着,娟琳克制着厌恶,为着它是景臣的宠物,在 它颈脖上拍了几拍。唉,这就是要嫁给大亨丈夫付出的代价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汽车沿着黑黢黢的砂砾路驶着,借着车灯,娟琳依稀看到,这个花园显得有点杂乱, 看来无专门花匠在收拾。唯独路侧那片剪绒一般的草地,在朦胧月色中显得幽静又清新, 自有某种别具韵味的意境。砂砾路尽头,就是一幢3层楼英式洋房,这原是个西班牙商 人的宅第,他宣告破产后,华行已故总裁魏久熙力劝他连家具一起买下来。当时西区尚 属冷门地段,因此卖价还是便宜的,也就是冲这一点,景臣才拍板吃下来的。其实按他 心思,他倒更中意刘家那种中西合壁的石库门房子,那种房子墙高宅深,不显眼又十分 坚固安全。无奈存心要觅那样一幢又谈何容易?好在景臣出身贫苦,对居室宅第并不讲 究。拆穿了讲,按景臣的心思,他是连置宅都不相信的;房产这样东西最讨厌,要紧要 慢时,带也带不走,藏也成不掉。无奈作为堂堂中华银行总经理及常董,象象样样的宅 第也没一幢,太有损华行的面子了。当初还是华行给他贷的款呢。 楼下客厅,一圈乳白色蓝缎面的法式沙发,颜色已有点蔫蔫的了。还是那西班牙人 留下的。蒲娟琳没料到,金融界上名气很响的祝景臣的宅第,也不过如此一般。 管家发根老伯巴巴结结地迎上来。既是管家,少不得对他要摆点威势,免得以后动 不动就搬出“我们家原先不是这样的”那种讨人厌的话。因此,娟琳只是矜持地对他颔 颔首。 老太太在5个孙辈搀扶下进了客厅。娟琳是经过大场面的,外国领事馆的跳舞会, 也是时常出出进进的。像景臣娘这种不识字苦出身的婆太太,对付她是绰绰有余的,只 消闲时多陪她聊几句就可使她蛮高兴了。那5个孩子更不在她眼睛里,她一一都客气又 不掉身份地敷衍着。她对谁都有话讲;对老太太,则问牙齿好啰,闲时做些啥消遣。问 隽人,则是日后毕业了有无留洋的计划,并热心推荐几个如MIT(美国麻省理工学院) 之类名牌大学,谓她可设法弄到奖学金额子。对隽敏,话更多了,因她自身是育秀校友, 好几个青年会的朋友,又都是育秀的教师。但隽敏只是淡淡地敷衍着她,娟琳也不介意; 要做这种十七八岁女孩的晚娘,是最难做了。好得她迟早要出嫁,也是有日子的。…… 就连最小的隽思,娟琳也没有冷落她,耐心地与她玩,在钢琴上来了段4手联弹《快乐 的农夫》。 “做作!”隽敏冷眼看着,在心里恨恨地骂着。 仗着娟琳善于交际,景臣在一边又推波助澜,老太太又豁达知趣,客厅里,总算也 凑合得热热闹闹,融融洽洽。彼此寒暄一番后,老太太与女孩子们又散开各人忙各人的 去,唯隽人因着是长子,不好走开,只得留下来做陪客,幸得娟琳善于交谈,一时也不 觉得冷场尴尬。话题自然还是隽人毕业后的出路问题。 “现今市面不好,一些实业厂家写字间都门庭冷落,不大要人呢。”隽人双肘支着 膝头,颇感为难地说。 “你谋职还要自己去觅?叫你爸打只电话不就得了?他认得厂家有多多少少,还怕 容不下你?”娟琳觉得十分诧异,掉眼询问地看看景臣。景臣只不慌不忙地往自己烟斗 里装烟丝,一边悠悠地说: “我老早把话讲出了,5个小国,只管到大学毕业的。再下去,是留学还是谋职, 不管我的事。” “爸这样是对的,”隽人扳着指关节赞同地说:“唯这样我才能在做事中学到一点 真本事。否则人家一听我是祝总经理的公子,特地挑个轻松又虚设的位置给我,那我专 业都要荒废了!” “就是嘛,”景臣为儿子总算理解他为父的一片苦心而感到安慰。“我行里也从不 收大亨的孩子,这种人收进来碍着他们爷老子的情面,总要对他们客气点,这样对这点 年轻后生也没好处,容易贻误他们前程,且也易触起同仁公愤,以后难讲话。因此我是 老早就有言在先;不要给我祝某人出这样的难题,而我,也决不给诸位出这样的难题。” 话是有理,不过……娟琳看看这位眉目清秀,斯文英俊的大少爷,总觉得景臣对自 己唯一的儿子太委屈了。“其实不如送大少爷出洋?” “还要读书?”景臣摇摇头。“钞票呢?” “你这个父亲,也太小气了。”娟琳嘴上说着,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个景臣,与他 相处越久,会越觉得陌生及不可解,也不知究竟是啥道理。 “不是小气。一个人长到20岁出头还坐在课堂里读书,还要爷老子来养活,这种人 将来会有出息吗?”景臣说。 “你这话不对,”娟琳反驳着他:“现在就是看一个人的程度。我大哥的公司里, 一般主任就非美国留学生,欧洲留学生只能任组长,日本留学生是最起码的,本国大学 生,几乎等于就是打打杂了。看今后的趋势.将越来越看重这张沙纸,……” 隽人觉得自己这么个大男人,还一点作不了主,要由着父亲与这位大不了他几岁的 后母当着他的面来争执摆布,很有点失面子。再讲,他也想早点出去做事,好坏也要自 己养自己,因此忙表态:“我还是先做一段时间事,积点社会经验好,如是将来再出去 留洋,只有更好!” 这时,发根老伯报知:“苡小姐来了。” 一位30不到,戴着副6角形金丝边眼镜,穿一件灰蓝直条子薄呢旗袍,很有几分书 卷气的太太进来了。她是景臣的弟弟景文在德国留学时的女助手,因为景文在乡下有一 个结发妻子,因此哪怕她与景文公开地同居,祝家从老太太开始,上上下下还是称她为 “苡小姐”,以示区别。这位苡小姐出身北方某大户,父亲是北洋政府的外交官,也不 知她究竟看中这个书腐腾腾的景文些什么,就死活要跟着他,自愿舍弃一切,也不顾景 文已有妻室儿女了,且身上是一个铜板也摸不出的。 景文自小读书用功,一直靠奖学金读到高中毕业,后又考进官费生赴德国留学,专 攻化学。无奈当今社会都急功近利,化学这种学问既花钱又费时,因此留学8年后回到 上海,一时竟也觅不到差使。后来还是苡小姐的面子,在一教会医院里替他谋了个化验 师的职务,苡小姐自己则在一所女中执教化学,虽说两个人差事与所学的专业大相径庭, 然而收入是颇优厚的,虽说发不了财,但至少可以过得舒舒服服,风平浪静了。偏生景 文不安心此道,就是不能忘怀他的化学发明,不知将多少钢钿扔在药粉仪器等实验用品 上,所居公寓那间浴室,基本上已成为他的化学实验室。常常为了做实验,盐酸的酸气, 硫化氢的臭气迷漫四溢,闹得邻居们埋怨不已,自己身上的衣服,总让药水蚀得东一个 洞西一个洞的。10年前,他终于提出苡小姐从娘家分得的那笔财产的全部,再通过景臣 从中华银行贷了笔款,与几个朋友合股在周家桥近头开了爿求是化工厂,生产点漂白粉 及烧碱等,自己做经理。这种化工厂投资大,产品销路又没把握,且英商卜内门的化工 产品充塞着上海每个角落,又便宜货又好。设备简陋的求是化工厂哪是他对手?它的货 物出笼,不过是靠着景文自己几个在从事化工生产的老同学及景臣的面子,拉几个商家 敷衍着买点求是厂的货色而已,从中取得些微利润,除去支付材料配件、地皮设备种种 外,根本没有盈余,也不够应付。景文苡小姐俩仍挤在那套公寓里,虽然人人都称景文 为“老板”,却实实在在是个穷老板,亏空账欠得一塌糊涂。 最近他偶然遇到旧日留学时期一同学,现今在瑞士也从事化学工业,十分发达,很 是钦佩欣赏景文的钟情实业的意志,特地将他邀到瑞士他自己化工厂去考察参观了。 “苡小姐,阿文回来的日子定了吗?可怜他一天到夜牛一样地做,难得出去散散心。 不过要当心,北欧小姐都十分迷人的,看他乐而忘返,去了有1个月了?”景臣与苡小 姐开着玩笑。苡小姐因着自身是名门闺秀,又是留学生,因此她的地位虽实则与一般姨 太太无二,但祝家上上下下,除了不称她祝太太而称苡小姐外,处处都对她十分尊重友 好,祝她为名副其实的景文太太,特别景臣这种比较开放洋派的,更是将她看作自己的 弟媳了。 苡小姐面目不属姣好,但皮肤十分好,雪白粉嫩,讲起话来又细声细气的,两颊上 一对浅浅的酒涡时间时隐,别有一番风情。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景臣,说: “阿文让我转给你。他这次去瑞士,主要还是因厂里生产放空出来的氨白白糟蹋了,太 可惜,想利用它合成肥田粉。但实验室合成出来的硝酸颜色不准,怕人家不敢启用,他 就去他同学厂里实地看看。现在他那老同学在瑞士氮气工程公司任总经理,他这家公司 曾先后为日本、苏联设计创办过肥田粉厂,这次景文就与他商洽此事,请他们相帮改进 厂里的设施。这爿公司并不出售机器设备,只是代人设计,提供图纸,协助选购机器, 主持装配机器和指导设厂等等,经过几次交谈,我们都认为这家公司是可以信托的,他 们也极肯帮忙……” 娟琳在一边惊讶地盯着这位貌不惊人,长相平平的太太,一开始她是从心里看不起 这位太太,没料到,这竟是一位如此能干有学问的太太,真正那种外国人所谓的秘书兼 助手的太太。 景臣打开信纸,弟弟的字也与其人一样,一副无所谓,张天师画符般的字迹,似乎 你愿怎么猜测这个字体就算什么字体好了。好在景臣对弟弟画的符,是十分谙熟了。 “……弟与好友数人,计划改善扩建我厂,以发展吾国文化学工业。欲挽回吾国在 国际上屈辱不振之地位,唯有振兴我中华之科学及实业,否则别无他路。现人多热衷于 经营地产证券,此业虽易致富获利,但风云变幻,瞬息难测,即于良心上,不免也有所 亏缺……望臣兄能助弟一臂之力,共策此事,即如不得盈利,则对国家对社会,均可俯 仰而元愧矣,如何盼复,即颂大安……” 景文还是这老脾气,讲话一根肚肠通到底,讲得也有理,但讨厌的是,许多讲起来 很有理的事,一旦做起来,偏偏就是处处不得理了。社会就是这么回事,只有憨大才是 到碰鼻头才悟到要转弯。景臣默默把信叠好压在烟灰缸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 “不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呀!在中国,办化学工业是冷门又不识时务的。” “臣哥,摊上几份股份,这对你们中华银行,并非太重的负担。中华银行信誉极好, 如果臣哥能率先投标,其他钱业界一定也会响应的。我们厂已是向实业部备案的,决不 会没有信誉,到时候逃之夭夭……”苡小姐瘦小的身子经那蓝灰直条图案一分割,更显 得单薄娇小,却依然腰杆笔直,据理力争。“瑞士公司有许多设备几乎已等于是白送了, 这对景文是个极好机会。” “爸,”在一边的隽人开口了,“我倒觉得,去文叔的化工厂做一段事,无论是与 学问还是与我本身的人生经验,都有好处。最主要的,我可以学有所用。” “不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景里目光炯炯地看了儿子一眼,又重复了一遍。 “就是要办别人没办过的厂才有意思呢,”隽人到底年轻,给苡小姐一番话讲得很 有点跃跃欲试的劲头,“文叔这一计划,当初已与我细细核算过了,现今全国耕种面积 约为150亿亩,算它每亩每年施用价值10元的肥田粉,15亿亩则为国币150亿,这笔生意 与其让英商卜内门做,不如让中国人自己做了。而这150亿元又必需换取等价的外汇始 能充用,这样大量的外汇又复从何筹起?我倒认为文叔的努力,是十分可取的。” “我的祝大少爷,”景臣不耐烦地打断了儿子的话,“你的账不能这样算!中国4 万万人口中的农人,而今有多少是懂得种田用肥田粉的?你这次也去军训过,见过点世 面了,你倒讲讲看,看见几个乡下人是用肥田粉种田的?还不都是用大粪浇浇的!” 苡小姐微微一笑,对景臣说:“不过,臣哥,这其中除了因为穷外,也有一部份原 因是因为他们还不会用呀!我上个月带了几个人去青浦、宝山一带,找了几个有田的大 户,送几包肥田粉给他们试用,教他们的长工怎样用,他们蛮喜欢用的。乡下也有不少 读书人,他们自会帮我们讲话的。现在主要问题是我们产品色不正,吃亏了。至于隽人 来我们厂,我们是极高兴的,不过我们的厂是化工业,比不得民用业,更比不得外商洋 行,隽人来我们厂,福利薪水自然是十分清苦的,但经验,一定能学到不少,反正再讲 了。”她乖巧地把话说了一半,就住口了。 景臣留她吃了饭走,她却一定要走了,原来她明天一早又要赶到徐家汇去,他们厂 在那边也办了个训练班,由苡小姐执教。 “文叔与苡小姐是真不容易。”隽人钦佩地说,“听说那次,因为厂里的盐酸溢出 来影响住家,巡捕行借此来敲竹杠,全靠苡小姐一人出来应付,最后是她卖了首饰付了 赔偿费才了事。” “这又奇了,这件事她怎么倒不来找我帮忙?”景臣奇怪地问。 “她讲过了,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愿来麻烦爸。爸,文叔他们自有一整套设想, 还想搞电解食盐和液态碱生产,以自行解决原料,做到真正完全国货,我很想去文叔的 厂,也搞点实业。”隽人恳切地对父亲说。 “不是德商豪福洋行的职务已经很有希望了,再三心二意做啥?”景臣威严地扫了 一眼儿子,说:“你要学经验,到处都有得你学。文叔这爿厂明摆着有‘投资大’、 ‘产品销路’没把握这致命两点,再讲这种化工产品与实业部关系密切,还有与官方打 交道的麻烦呢,看煞这爿厂是没有前途的,你年纪轻轻何故再要往这死弄堂里钻?办实 业哪有这般容易?看你沙蟹也打不像,办厂资格浅着呢。阿人,我今日索性与你摊牌了, 我对你也别无奢望,只要你自己可以自给自足就成了,也不指望你再光宗耀祖,看煞你 也不是这块料!” 一番话说得隽人好不尴尬,特别当着未来的年轻后母的面。隽人无趣地坐了一会, 就闷闷地走了。 娟琳目睹着这场短短的家庭活剧,心里不禁有点发怵;这么一个庞大复杂的大家庭, 做填房后娘,难做呀!但她还是要尝试一下,做一位合格的祝夫人,祝景臣的秘书加助 手。 她亲昵地将手搭在景臣肩上,带三分娇气七分正经地说:“景臣,其实文弟的话蛮 有道理的。如果一个以营利为目的的私营商业银行,竟然也能投资与农业有利的化肥厂, 即使这项业务多少有点风险,盈利的可能也不大,但足以可为中华银行赢得更大的声誉, 我看这事大可做得。” 娟琳一向从事社会工作,灵牙利齿的,很会说服人。不料景臣拍拍她搁在自家肩头 的手,说:“这不同你做女青年会的事务,光凭一颗热心就可以了。投资这种硫酸铵厂, 与几家银行合作投资,少不了要与那些蝇营狗苟的官吏交往,那就更难维持华行的‘近 商远官’的宗旨。再讲,你去看看我们华行同仁住的房子,我一直想造个华行别墅,都 是捏着钞票没有松手。有这笔钱让景文这个书呆子去弄烧杯,还不如买块地皮造个华行 别墅呢。”顿了一顿,他又说:“且我也不愿让人落下一个我兄弟沾我光的话柄。” 娟琳觉得自己句句话都让景臣给弹了回来,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很有点不悦。而且, 她也将这种不悦从脸上表现出来了。 “呃,对了,娟琳,有句话我得事先讲清楚,”景臣似没有看见她那副不悦的神情, 或者说,佯装没有看见她那嘴唇紧闭,缄默矜持的不快之容,口气有点份量地说。“我 那5个孩子你都看见过了?还有老太太,快80岁了。我把他们都托付给你了,你只要将 他们一一照顾好,就可以了。其他的事,特别我公务上的事,你就不必操心插手了。” 他说些什么?娟琳双目因不可遏止的忿怒而变得火辣辣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景臣看看表,说:“大约快开饭了,去餐室吧。”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娟琳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任他挽着肘部向餐室走去。她与景臣的事已定局了,因 此他也无需再献殷勤,事实上他也从未献过殷勤。娟琳明白,如果她不想有什么不愉快 的话,那就唯有屈尊俯就按他刚才那番指示去做,否则别无他法。而“祝太太”的头衔, 在上海高层次的社交界还是很叫得响的。 饭餐桌上,娟琳泰然自若、言谈得体凝重,很合乎一个有教养的“祝太太”身份, 但从她那微锁的眉头及不露微笑的嘴唇,可发现她已不如刚进这个门时那般自如欣慰了。 同样的,餐桌上,隽人也略略摆出一副沉闷之气,这令餐桌上的气氛或多或少有点 沉重之感。不过景臣才不在乎这呢,这一桌团团围桌进晚餐的人,捧的都是他的饭碗, 还不能听他统一调配?相反,他反而涌上一阵得意之情。 然而景臣是天生的劳碌命,一碗饭还未划上几口,发根老伯叫他听电话去了。 “祝大班……”话筒里传来值班行员气急败坏的声音。“今天从下半天4点横起, 来行起提款的人突然多起来了。现在营业厅里已涌足人了……” 景臣只觉得脑袋“嗡”一下,转眼看看正团团围着餐桌的一家,轻声对着话筒说: “等一下,让我去书房再跟你讲。”说着,与娟琳打了个招呼,就直奔书房,再拎起话 机。 凡做银行的,最怕挤兑了。因银行一般资金都在外边流动的,万一一下子周转不过 来,提不出款,那信誉就完结了。 “祝经理你看要不要提前打烊?”那边把不准地请示着。 “不成!”景巨大吼一声,那边就没了声音。这种家伙黄牛肩胛,一点都不肯担风 险,下次裁员时先裁掉他们。“资金兜不转,向其他办事处调拨一下。” “其他各处也有争兑的。”电话里忧心忡仲地说。 真是雪上加霜,早不兑迟不兑,刚刚华行放出一笔巨款,又买进了一大笔裕盛厂股 票,资金正巧有点兜不转时,却来提兑了,这里肯定有人在捣鬼。 “你边上没有人吧?”景臣警惕地问。 “放心,就我一人。” 景臣沉吟一下,离打烊还有两个钟头,估量下库存,虽属不丰,勉强也可应付一下,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太多,只得挖肉补疮,先度过今晚再讲了。明天中午再去票证交换 所向同业拆账跑头寸去。因此又吩咐着那位营业厅值班主任:“放手兑款,有兑必应, 不论多少,听见吗?千万不可刁难或故意拖延顾客的手续和时间。就讲,是我的话。” 这次挤兑来得突然,事先没一点预兆,像是有人在存心捣乱。近年来,华行业务蒸 蒸日上,特别自贷款及投资裕盛后,虽时间不太长,但正如刘同钧所料,旗开得利,因 而不免也会在同行间引起醋意,所以就恶恶地来做他一下子了。 虽说银行比不得钱庄银号,从前钱庄一旦发生停兑倒闭,老板是要枷首示众,清查 财产的。但要是中华银行就在他祝景巨手里走下坡路了,那他这下半世这张脸,往何处 搁呀! 一阵烦躁涌上来,只听到“咔嚓”一声,手中一支铅笔竟生生地被他拦腰一截为二 了。他茫茫然地看看给勒得通红的手掌,把两截断铅笔往桌上一扔,摸出烟嘴,坐在黑 头里默默地吸着。 “臣官,你没事吧?” 门轻轻推开,祝老太太进来了。 景臣“啪”一下扭亮了台灯,顷刻,一片柔光洒满了房间。祝老太太在他书桌前一 张安乐椅上坐下,担忧地看着他。灯光下,母亲嘴角、眼角的皱纹,一条一条,蜘网一 般地密密麻麻。唉,真叫做人难,人难做,难做人。要活到母亲这般岁数,他祝某人还 不知要死死活活几番呢。 “没什么,银行里碰到一点小麻烦。”他安慰着母亲。 祝老太依旧不放心地盯着他看。 “真的没有啥,妈。别这样盯牢我看,都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我这边缺了只牙齿, 这阵老也没空去镶,老头子样,难看煞。” “憨囝,你刚生下来时,一只牙齿也没有,姆妈照样看也看不厌你。”祝老太太慈 爱地一笑,说。 景臣心中一热。这个世上,也唯有母亲,才是不管他变得怎样,哪怕沦为他阿舅这 样的叫花子,也依旧疼他的。 他觉得眼眶辣辣的。 “我们下去吧,姆妈。”他说着,扭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