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离办公开始还有半个钟头,祝景臣已经踏进中华银行大门了。他穿着一套浅色凡立 丁双排扣西装,配着宝蓝底色深藏青圆点的领花,俨然一副精明傲然的大班气派。他在 上写字间时,总归穿西装。他认为,西装是盔甲,可以帮助自家撑起一份气势,作为一 个银行家,他自身的气概与自信,就是代表他所主持的银行的气概与信誉。 这里原是一意大利商会俱乐部,欧战后公开拍卖,当时华行已办得火火红红了,正 好需要扩展,于是,这幢仿文艺复兴时期样式的大厦,就由华行买了下来。 门廊的大理石地面,每天都让工友拭擦得光可鉴人,每个大理石廊柱座脚四周,设 着一圈枣红丝绒面的沙发,廊沿下一排人样高的铁树.卫兵般挺立着,气派十足。唯有 景臣,每每踏进这座他已在此度过20多个春秋的大厦时,总觉得它富丽有余,凝重不足, 像个一流的大剧院,却不像个庄严肃穆的金融机构。 它显得太金碧辉煌,大讲究装演,以至那些小额储户,难免会望而生畏,不敢上门。 俗话讲:积少成多。这些小储户存额虽少,但这样的人却不少呢。眼巴巴看着他们过华 行大门而不入,景臣心里是十分可惜的。华行不是官办银行,它靠的,就是上海马路上 每个人口袋里的钞票。也就是这个道理,景里坚决不赞成在银行门口立上红头阿三。宁 可遭抢劫也不能立红头阿三,这种红头阿三往往狗眼看人低,给他们这样一立,财源都 给挡住了。 景臣憧憬着有一天,在自己手里,华行能拥有一座自行设计的、外观朴素肃穆的新 大厦,同时将他自己为华行立下的功绩,以凝固的建筑形式固定下来,让后人瞻仰、崇 拜。 因为营业时间还未到,通往营业厅大门口的红丝绒绳子还挂着,但廊厅上,已踟蹰 徘徊着不少客户,他十一边在廊厅里踱步,一边不耐烦地瞟着那口落地钟。也有相识的 人,轻声地交谈着,在肃静中蕴藏着某种骚动和不安。同时,还是不断有人踩着台阶急 急地拥进来。 有些客户似已认出祝景臣,他们冷眼地在一边打量着他,力图从他的脸部表情来猜 度目前华行的财力。景臣态度矜持地笃笃迈进尚未开始营业的大厅。心里不免也有点打 鼓,看来这股提兑风三日两头退不下去。 由于总经理自己提早半小时抵行,因此行员们这时也大体到齐了。 大厅正门两侧,是名家书写的“辅助工商实业,服务社会国民”的两帧条幅,这两 句话,同时也印在华行的记帐凭单和对外单据上。 当大家纷纷起立与董事长打招呼时,他即连连拱手向大家还礼:“这几天提款的人 多,大家忙啦,日后当重谢各位。” 华行的营业厅布局也是别具一格。营业部的正副襄理都不坐办公室,就在营业厅柜 台外另设座位,周围围着一圈椅子呈马蹄形。营业部经理办公桌与其他职员一样,也置 着一标牌,写明姓名及其职责,以便随时解答客户疑问。 “今天可能来提款的客户还要多,”他轻声对营业部的经理说:“请再三关照行员, 一定不能怕烦,要尽量缩短客户等候的时间,更不可故意刁难提款的客户。遇到巨额提 款,只要在你处签字就可以了,不必当作十分严重的事。我们的口径是;有兑必现,提 多少付多少。”一一交代完毕后,他又沿着柜台兜了个圈子,远远望去,发现地上似有 几滴水渍,他怕客户不慎会滑倒,忙走近正要叫人揩干,方看清原来是大理石地面上原 有的一摊疤斑,远远看去像水渍似的,这才放心离开大厅。 “祝大班,你上班可是越来越早了。”开电梯的阿罗,与景臣是同年的。他原是给 各位先生们送茶水的,现在有了点岁数,景臣也不忍再差他拎沉甸甸的茶桶,就让他改 开电梯了。华行现有两架电梯,一架是德国自动电梯,但一般老行员,宁可乘有人开的 电梯。 景臣写字间在大楼顶端9楼,刚跨出电梯,秘书钟太太就告诉他;“营业股主任曹 久馨欲见董事长。” “谢谢你,请他进来吧。” 景臣一边说一边走进自己写字间。 室内十分闷热,景臣推开沉重的百叶窗,发现下面大门口台阶上,也已候着为数不 少的等候营业的储户,引得过路人都驻足观望。中华银行将如何应付这批提款人,立时 会传遍上海的大街小巷的。 景臣的那张橡木办公桌,临窗丁字形置着,玻璃板正中,压着一方中华银行的行微; 那是一枚古币图案,上面是华行的创办人,已故前任华行总裁魏久熙的亲笔题词:事闲 勿荒,事繁勿慌,为人处世,取像于钱,外圆内方。 有人小心地在敞开的门上敲敲。 “进来。”景臣用一种绝对权威的声调说。 曹久馨原是钱庄跑外(专揽客户,打听市场行市)出身,即使如今已入了银行业, 依旧一身及踝部的湖蓝柞丝长衫,纱袜布鞋,左手小指上留着寸把长的指甲,一尊白钢 水烟壶不离手,一副标准绍兴师爷腔。因着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再加行市人头熟,因此 专管每天去票据交换所拆进头寸之事。 “祝大班,”他俯身对景臣压低嗓门说:“我们华行有位副理,在暗中利用职权买 卖有价证券浮动的行情,获利很丰,不少同业都有所觉察,不肯拆头寸给我们了。” “哪个如此大胆?”景区怒了。 “还有哪个?”曹天牌苦笑着报了个名字。景臣搔搔脸颊,一下子也没有响声了。 原来此人,是董事长李澄鹏、华行的后台老板、信义钱庄的独资老板荐来的亲戚。最近 景臣从刘同钧处又了解到,他姨夫就是万国俱乐部高经理。俗话说:投鼠忌器啸!如此 看来,无风不起浪,怪不得这次挤兑风一下就刮得这样猛,让有心机的人抓着小辫子了! 有啥办法?也只得哑子吃黄连了。 曹久馨踌躇着,似又有啥话想说。 “祝经理,范太太,即刚故不久的老范的太太,托我跟祝经理求个情,能否让他大 儿子范仰之进行做练习生?老范家清苦得很,这日子无法捱了。”终于他鼓着劲说了。 范仰之?景臣忆起那阴雨天里,在黑幽幽的前客堂里,那个态度倨傲的青年。 “他在上海商学院读书,还有2年就可毕业了,现在准备先做几年事,积点钱再读 了。程度是蛮好的。”曹久馨说着递上范仰之的自荐信。那一手字倒是十分清逸秀美。 “唉,这阵市面不好呀!”景臣无奈地叹了口气。中华这向对公债及房地产投资过 多,岂知“一·二八”后公债价格突然跌落,房地产也受了波及,这四元气刚刚缓过来, 又碰上今天的挤兑,多进一个人,无疑多开一个人工呀。但老范也是老中华了,总不得 不照顾点呀。“也罢,你去找一下人事处,请他们好歹替他安排一只位置。”说罢,就 在范仰之的自荐书上签了名,曹久馨千恩万谢地走了,这个绍兴师爷有点背时背德,不 料竟也如此重情义,在这十里洋场倒也难得呢。 整个上午,景里如坐针毡;库存毕竟有限,又出了这样一件了出卖行情的丑门,万 一同业处不肯帮忙拆头寸,那就讨厌了,真叫死蟹一只了。 好容易捱到中午时分,这个时光,凡参加银业公会的会员银行,都要到位于香港路 的票据交换所去轧头寸。景臣觉得,他已等不及在写字间听回音了,当即叫司机阿义出 车,直奔香港路。 车子一拐上江西路,人流车流都显然地密集起来。一辆辆车背上插着油光锃亮的鸡 毛掸,马灯上的玻璃罩拭得一尘不染的黄包车,神气地打着铃,争先恐后地在路面上奔 跑着。那大都是各银行的包车,载着交提员来轧头寸了。这样的时节,正午的太阳已是 十分火辣了,黄包车夫们赤膊敞着件马夹,胖着喉咙吆喝着,为自己在拥挤不堪的人簇 中闪开一条路。各路人流,潮水般涌向夹在两侧高楼间的香港路。 行人中更有不少头戴铜盆帽,身穿一领布长衫,顶着日头在徒步迅走的。只需看他 们右手中指上,都绕夹着一折叠成细长条的单据,就知道他们是送单子的老师傅、俗称 “赤脚银行”。虽然他们也是一领长衫,却算不得“长衫银行”,就是讲不算职员。这 是早年扛银子的“扛夫”的遗迹。早年钱银业轧头寸,是果真带着扛夫挑着银子去的, 后来改良成用票据代替出入银子,“扛夫”,也就称为“老师傅”了。 各银行每天都要在这里轧乎收支,亏的要向同业出账填平,如果当天头寸拉不拢又 不能轧平,就要停业清理,即倒闭关门了。而有盈的银行钱业,即要找对象放账,以赚 进一笔利钱。否则,他们即言之为“烂掉”了。此时分分秒秒都十分要紧。一点都推扳 不起。 景臣让阿义把车停在四川路香港路口,自家坐在车里,将手时搁在车窗上,遥遥地 观望着那繁忙紧张、人声嘈杂的银业公会大楼门口,票据交换所就设在里面。 景臣默默地把头伸出窗外喷着烟,眯起眼睛躲避着正午的骄阳,由于热,也由于紧 张,额头上已是汗涔涔的了。 3支烟都抽掉了,还未见曹天牌出来。也不知这挤兑风一起,华行头寸折亏多少? 信誉影响如何?为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景臣故意调转目光看看街景。他前面不远置着 块香港路的路牌。这令他想起15岁初到上海学生意时,看见这种写有“四川路”、“汉 口路”、“九江路”的路牌,还以为顺着“四川路”路牌走,就能通往四川,顺着“九 江路”路牌走,就可通往九江。因在乡下,只听得有大马路、二马路、三马路之称。弹 指之间,甘几载光阴已过去了。人人都说他发达了,成功了,现在看来……未必呢!一 个把银行办得停业清理的董事长,即犹如一个丢掉江山的君王,虽则谈不上遗臭万年, 但这辈子总归完结了。 曹天牌气喘吁吁地来了,一脸麻子更是油亮亮的。不出所料,亏损颇巨,头寸是调 入了,但这种每天四出拉头寸过难关的日子,也不是长久之计。按现时借款利率日拆, 则是日亏新蚀,日积月累,利上重利,后果不堪设想!罢了罢了,度过今朝再讲了。 回到行里,一推开写字间门,发现隽敏与另外一女孩子,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爸,快点帮个忙,”隽敏娇嗔地说:“我们这期校刊,还缺一点资金,你让我们 给中华银行登个广告吧。喏,这是席芷霜,我们的主编兼广告部主任。我的要好朋友。” 华行自家都已经是急绷绷了,哪还有心思拨出广告费? “祝伯伯,”芷霜甜甜一笑,游出二只酒涡,说:“这次正好轮上我编这期校刊。 我就要毕业了,这是我经手汇编的最后一期了,我希望能把它编好。” 这个女孩子十分落落大方,饱满的脸庞上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显得聪明而不是 精明,很是讨人欢喜。像这样的女孩子,要拒绝她的要求是不忍的。其实,华行也可以 训练几位小姐做“跑外”。那些大户头看见这样聪明伶俐的小姐,一切要求都会答应的。 只可惜现今职业女性为数尚不多,有一定实际能力和教育水准的知识女性又不会欢喜这 种人称“花瓶”的职业,而不在意做这样职业的女人,又往往资历教育都还搭不够。 “其实,我们这期年刊对你们华行,还有一点关系呢。”芷霜说着,就忙忙从随身 一只大帆布包里摸出一只活页夹,然后取出已打印好的这期校刊的目录,这时,一粒夹 在纸缝里的奶油太妃糖,“啪”一下落到台面上。她颇不好意思地一怔,索性就把那粒 糖往祝景臣跟前一放:“喏,吃糖。”然后说:“这期校刊的‘作品欣赏’一栏中,我 选了老舍的一篇《取款》,与你们银行不是有点关系的?这是老舍先生在山东齐鲁大学 任教时写的,我这里还有一份拷贝(复印本),你反正在写字间闲着没事,空着看看它, 说不定对你们的行务蛮有启发呢。” 这个小姑娘,凭啥认为我在写字间是闲着没事?景臣抬头看看她。她抱歉地一笑, 说:“对不起,我意思是……喏,你闲下来时……” 景臣忍住笑,扫了一眼那篇短文,问;“你怎么会选这篇《取款》?你对银行蛮感 兴趣?” “我爸爸就在你们中华银行。他推荐我这篇《取款》,他讲这种事多得很,他们银 行就有。凡文章写得真有其事,就是好文章。” “你爸爸是……?”待景臣得知她是席振绪的小姐,这才觉得,眉眼之际,她长得 很象父亲。席振绪这个女儿,真不错;美而惠呀。 他拉开抽斗,爽爽气气地签了张支票给她。俗说话: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一切再 讲了。 “Thank you!(谢谢)爸爸。”隽敏觉得父亲十分给自己面子,隔着桌子就在父 亲脸上“咂”地亲了一下。这在当时,属十分洋派的举止,芷霜在一边看着,倒觉得有 点不好意思了。 两个女孩子欢天喜地地走了。景臣坐在自己位置上,从敞开的房门望过去,两件墨 绿色的旗袍,就像两瓣嫩青的绿叶,在那长长的、幽暗寂然的雨道上袅袅娜娜地飘过去 了。 景臣看看搁在桌上那粒糖,天太热,又焐在包里,糖已有点溶了。他剥开来放入嘴 里,随手拿起那份《取款》细细地看起来。越看越觉得此文对银行的官僚作风,刻画得 入木三分,辛辣刺激。心里一动,忙在这份《取款》上写了批语,建议在中华行刊《华 宛》中印发,让行员们引以为戒。正要打铃叫钟太太,她已经在外边笃笃敲门了。 “祝经理,魏太太来了,见吗?”50岁的钟太太办事十分稳妥周到,景臣是不欢喜 启用年轻女秘书,以免让人造事生非。 魏罗玛丽,是华行开山祖魏总裁的遗孀,活泼标致,有时荡马路走过这里,也会上 来坐坐聊聊,歇歇脚。在繁闷的公务之隙,与个漂亮太太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聊,倒也别 有一番情致。只是,今天这阵,他实在也没这份闲心。但他还是客气地对钟太太说: “快请她进来吧。” 魏太太将魏先生留给她的那份铜钿,全部存在华行,自己只支点利钱,也算华行私 人存户中一个大户头了,少不得要敷衍她一番的。 笃的笃的,有人弹钢琴般用手指敲敲敞开的门,听声音就知道是魏太太。 魏罗玛丽也有40出头了,穿着件黑白枫叶状图案的旗袍,马夹袖外,露出一对白晳 丰腴的臂膀。一头浓黑的头发往后拢成个圆圆扁扁的大髻,扣着缀着满天星小珍珠的发 网,虽是美人迟暮,依旧很有点风韵。 “唷,魏太太,你怎的越活越后生了。”景臣一推椅子站了起来。 “省省啦,祝大班。”魏太太除下白纱手套,顺势对着景臣拂了一下,一阵 channel五号香水味随即四下洋溢开来。魏太太本是小家小户的出身,娘家开煤球店的, 中学毕业后考进永安公司钢笔柜台做售货小姐,因面目姣好漂亮,一时颇有点名气,上 过小报,让一些无聊文人称为“钢笔西施”,也有嘴损的,背后称她为“煤球西施”。 魏久熙老来入花丛,在年近60丧偶之后,明媒正娶地讨了她。做了二十几年的魏太太, 也调教出一派典雅的夫人相,但毕竟出身有关,在相熟人面前,她的举手投足之际,免 不了仍有几分当年做“钢笔西施”的“妖散”样。 “这样热的天,有啥事打只电话来就是了,何必还要劳你玉腿跑一趟。”景臣亲自 替她泡了一杯茉莉花茶。 她接过茶呷了一口。“就是来看看你,不作兴呀?”说着,对他眱了一眼。 “唷,只怕请不到你魏太太呢。”景臣嘴上这么笑着,身子却绕到她对面,隔着张 写字台,在自己座位上坐下。这里出出进进的人颇多,犯不着让人落个话柄。 魏久熙在世时,极宠这位魏太太,为着怕自己前妻的子女会欺侮这位年轻的继母, 除了给她留下一份十分可观的一笔外,临终前还特地召景臣至榻前,一五一十连人带财 全部托付给他。其实,像魏太太这种既漂亮又聪明的女人,即便没有魏总裁的嘱托,景 臣也是十分乐意照应她的。 难得,他也伴她搓搓麻将。她那双手肉滋滋、白嫩嫩的,手背上不时闪现着5只小 坑窝,在洗牌时犹觉可爱。景臣总不自禁趁洗牌时,用小手指去勾勾她的手指,这时, 魏太太就会似笑非笑地用她那双眯细的双目瞟他一下,他的心就会象醉了似地有点迷糊 了。不过,出于种种原因,他对她并无太过份的举止和要求。但她,在景臣丧偶后,一 度很想嫁给他。 她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往窗台上一只喷银相架一瞄,那是娟琳的一张肖照。近年来, 景臣也学着汇丰、德士古等洋行大班的派头,在写字间一角支上张家人小影,像架边是 只一指高的车料花瓶,里面插着朵粉色的康乃馨。 “景臣先生,啥时候请吃喜酒呀?”她伸出尖尖的手指接过景臣递过的烟,又伸长 颈脖就着景臣的打火机点了火,烟雾后那张脸容,很是娇慵倦怠。 “到秋天再讲了,这几天结婚,不成了热昏了?这天也是,端午还未到,就这般 热。”景臣力图轻描淡写地提及自己的婚事。 魏太太一边用嘴唇抿着沾着的烟丝,一边径自伸手取过娟琳的肖像评价着。 “这位小姐长得蛮有味道的,听讲是苏州蒲家的?她大哥是首批庚子赔款留学生, 做过驻外官员……” 她这种旁若无人的随便和傲气,惹得景臣有点不开心了。 “魏太太有啥吩咐,趁现在还不大忙时,我替你先办掉,等一下忙起来,恐怕就没 有辰光了。”他客气又冷淡地打断了她,礼貌地提醒她不要太耽搁他的时间。 魏太太吸了口烟,弹弹灰沉吟着,然后开口道;“哦,景臣先生,我那点……魏先 生留给我的那点铜钿,我想……我想提出来了。” 景臣一怔:魏太太的那份,且不说数目可观,动用又少,是银行最理想的储户,且 作为银行开山祖魏久熙的遗孀,都要提出这笔款子,这岂不是在挖华行的墙脚了? 他有点吃惊地看看她。她莫不是听说他要结婚了,报复他一下?但想来又是不可能 的。他与她之间,根本没什么契约,也谈不到这个地步。不过女人嘛,气量小起来,啥 事都做得出。 “魏太太,华行有今日,魏总经理是费尽了心血呢……”景臣起身踱到她跟前,一 手撑着她的椅背,一手撑着她的把手,俯身对她说。 她坦然地迎着他目光回答道:“但是,他如今人也不在了。树倒猢狲散,人家也都 当我是假的。我也要顾顾自家了,自银本位改成法币后,银价上涨,通货收缩,我这点 铜钿呆存着吃这点利息,只有越存越蚀,太不合算了,不如提出来做点生意或有价证券, 可周转活络一下。” 景臣估摸着这番话,不像出自魏太太之口,倒像是让人教好的。但他还是耐着性子 劝她;“那么,魏太太,你能否再过几天来提兑?不要轧在这几天挤兑潮里呢?我是决 不会亏待你的。退一万步讲,华行这次果真有啥不测的话,你的那份,总归是连本带利 少不了的,我讲的话,你应当是信得过的。” “当今蒋委员长讲的话,也有不作数的,更何况你祝经理……”她说着把烟蒂往碟 里揿灭,依旧一副不得通融的腔调。瞬间,景臣感到“残酷的人生”5字不无道理,连 这个曾经无数次柔情脉脉地注视过他的女人,都会这么翻脸无情。 “你难道不想想,你会做啥生意?外汇标金还是证券买卖?你做得了吗?我劝你冷 静一点,这种买卖上下大得很,足以家破人亡的。魏太太!”景臣有点厉声地说。 “我当然不会自己去做,有一个朋友帮我做。”她只是不经心地耸耸肩。 “有个朋友帮你做?谁?” “大中银行的龚副理。” “是他?”他颇有点责问的意思。“他倒热心得很嘛。” “恐怕,祝先生,不久,你得称我为龚太太了。”她抬手整了整发网,说。 “他呀——”这个姓龚的,也不知近年来怎么七兜八转的,一下得意起来。他要比 她小8岁呢。他娶她,明摆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怎么?你认为我配不上他?”她划开唇弧自嘲地一笑。“我也实打实讲了,人都 要嫁给他了,钞票反倒存在人家银行里,算啥呢?”一句“人家银行”,说得景臣心里 冰冷彻骨。“再讲,阿龚也想手头活络点再做点生意。你也晓得的,奉公守法靠几个薪 水的经理,也是穷得搭搭滴的。”她倒讲得十分真情,只是不知姓龚的领她的情啦? “魏太太,”景臣摇摇头,不无惋惜地说:“他配不上你,真的配不上你。” 她做了洒脱的微笑,双目却蒙上一层晦暗。“那么你讲,谁配得上我呢?” 是呀,倒是谁配得上她?一个家开煤球店的小家碧玉,又是立柜台出身,再加上个 二婚头,还拖着两只油瓶,一般有身份有事业的男人家,谁愿意娶她呢? 祝景臣觉得自己应该再对她讲点啥,但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就打铃给钟太太,吩 咐她即刻陪魏太太把这事办了。 祝景臣踱到窗前,下面华行门口,还是聚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禁心里有忐忑,掌 心上都沁出汗了。这次挤兑,怎么起得这么突然,来势又这般凶,似是人为的,决不可 能是碰巧失误而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