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静安寺路西摩路口一幢西班牙式公寓门口,隽敏和芷霜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电梯晃荡晃荡往7楼摇上去,开电梯的是个半老头子,穿着一身烫得笔挺的纺绸衫 裤。 “7楼,是去看洪枫小姐吗?” 洪枫与周璇是齐名的大明星,一曲《夏日之夜》使她在一夜天之间,就红起来了。 隽敏把头一昂,也不去睬那开电梯的,倒是芷霜,拉不下脸孔,对他笑笑。 “电影明星,电影明星,”那开电梯的拉长着每个字唱喏一样地唱了两遍,随后诡 谲地一笑,说:“哪有这辰光来看电影明星的?他们都是做夜市面的,一觉起码要睏到 下午四、五点钟。” “但现在快10点钟了。应该起来了。”芷霜说。 “你们是规规矩矩的学生子,那能搞得清这些大明星的生活规律。”他说着从凳子 上拿起一大扎信。“喏,交给你们的电影明星。天天那么一叠信,是有人胃口这般好, 给她们写信。” “这种13点,你去睬他做啥。”待走出电梯,隽敏就对芷霜说。她的等级分割很厉 害,有时连芷霜都觉得太过份了。 她们揿了铃,只听得一声娇惊的发问:“啥人呀?” 她俩茫然地对视一眼,只得说:“是我。……阿拉!” “啊是曼娜?怎么这样早就来了?”里面的声音活泼起来了:“等一息呀。” “这声音和电影里的不大像嘛。”隽敏说。芷霜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比上考场 还紧张。 门内一阵窸窸窣窣,接着是搭拉搭拉的拖鞋声,而且,似乎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拖鞋声移至门里面,她大约在警眼上张了一下,发现她自己弄错了,即紧张地问: “啥人?” “我们是朱蓓蓓介绍来的。” “哦,阿是祝家小姐?”门后的语气一下客气了:“请稍微等一下。” 门后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似有人急步走进另一间房,然后砰一声关上门。 大门开了,洪枫穿着件泡泡纱的黄底黑花晨衣,大红的皮拖鞋,笑吟吟地把她们迎 进去,倒一点没有大明星的架子。她接过那一大包信,看也不看就往过道一张桌上一放。 “对不起,昨天拍戏拍到天亮,我刚刚起来,房间也来不及收拾。”她说。 这是那种一开间一组的公寓,一进去就有一种隔宿空气的味道,门廊一端是厨房, 一端是浴室,顶端就是正房间,朝南带只阳台,室内还有扇门,看来也是通浴室的,此 刻关着。里面水龙头哗哗地响,刚才那阵脚步声,大约就是走进这里面去了。反正这种 一开间公寓的布局就是这样候分克数,一点退步都没有。 “坐呀。哪位是祝家小姐?”洪枫笑容可掬地问。芷霜发现她远没有电影里好看, 且皮肤很粗糙,不过一对眼睛生得很好看,一笑就是一弯,花俏得很。 洪枫似对祝家的家务事很了解,包括隽敏父亲的未婚妻、隽敏叔叔的浪漫史,她都 知道。这也不奇怪,上海滩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蛮小,兜兜转转地搭过来,总能播 到点关系,更何况她又是个交际极广的电影明星,祝家又是名门。 这个电影明星在电影中,不是以贵阁千金,就是富家小姐姿态出现,只只镜头几乎 都是华服盛妆,不料生活中的洪枫,在芷霜眼中,也不过如此。房里就一套乳白色法式 家具,一对沙发,矮茶几上乱七八糟放着隔夜的咖啡杯,还有半包香烟。 “这是我们这期的年刊,谢谢洪枫小姐的帮忙了,你没有来参加我们的毕业典礼, 我们都觉得很遗憾。”芷霜递上那本年刊,客气地说。隽敏则是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洪枫 看。 “你唱的那首《渔光曲》,比王人美还有味道呢。却又不像周璇那般嗲甜,讲周璇 是尼姑的私生子,有这事吗?”隽敏好奇地把积压多时的对电影圈的神秘感都提出来。 洪枫却莞尔一笑,说:“影剧圈内,本来假话就多,往往一根鸡毛,经过几张嘴巴 一吹,就变了会飞的山鸡了。”接着,就吸着烟与她们漫谈起来。 虽然是电影明星,谈吐倒也不俗,她们颇有兴味地听她款款讲述拍电影的趣闻及进 入娱乐圈后的苦乐,几句话倒也讲得实实在在的。只是在这期间,紧闭的浴室里也不甘 寂寞,不断传出男人的吐痰声,漱喉咙声,还有很响的小便声和抽马桶声。洪枫到底是 拍电影出身,只是笃悠悠地坐着不露声色,芷霜她们却有点坐不住了。 好在,只听得过道那端的浴室门“咯登”一声,扭开了,不一会,大门也轻轻砰上 了,那浴间里才算安静下来。 她们也觉得该告辞了,洪枫送给她俩各一张签名照,那种明信片样大小的,两人如 获至宝地收藏好,连声道谢。 还是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开她们下去。 “怎么,电影明星好看啦?”他意味深长地抿嘴笑着问。 电梯又晃荡晃荡回到底楼,门一开,一位颀长潇洒的年轻先生正在等电梯。 “Dr·封!”隽敏惊喜地叫道。 封先生堆着笑转过身:“两位是……” 芷霜属比较拘谨的女子,隽敏则十分羁放,更何况她对封静肖心驰已久。只见她落 落大方地说:“我们是育秀的,春天你给我们上过课。” “噢,你也去看洪枫小姐?”隽敏有点紧张地问。 “哦,电影明星,”他不置可否地笑说:“女孩子就是喜欢电影明星。拜拜!”说 着就跨入电梯了。 “走吧,”芷霜拉一拉隽敏,隽敏却只是站着不动,抬头看着那电梯上的指示数字 一路亮上去,然后在洪枫住的那层7楼上,停了下来。 “你先回去吧,我把手绢忘记在洪枫那里了。”隽敏一按电梯钮,说。 “阿敏,你不能这样,你要理智一点。”芷霜知道隽敏的小姐脾气又犯了。“你要 让人笑话了。” 隽敏也不管,径自又上了电梯。 “忘了啥东西了?”开电梯的老头问。 “刚刚那位先生,是不是去洪枫小姐家?” “这一层有8家人家,我哪知他去哪家?” 隽敏出了电梯门,就长长地按着洪枫家的门铃,反反复复按了几次也没人答理。又 是一阵咣噹咣噹电梯声,芷霜上来了,一把抓住隽敏的手。 “你疯了,隽敏。”她惊住了,隽敏的脸憋得通红,呼吸急促。 她们已不好意思再乘那个多话的老师傅的电梯了。芷霜搂着自己朋友一级一级踩着 楼梯下去。“隽敏,你不能这样,就算你真喜欢他,也不能这样。”她劝着自己的朋友。 隽敏双眉紧蹙着,一声也不吭。 她们走出公寓大门,只见报童们挥着刚刚到的号外,大声嚷嚷着什么特大新闻。 “小姐,小姐,刚到的号外……”一个报童把号外塞到芷霜鼻尖下,芷霜漫不经心 地打开一看,铜板大的黑体字赫然入目;“日军以失落一士兵为名,炮轰北平附近芦沟 桥,我当地守军被迫起而应战……” “隽敏!”芷霜尖叫了一声。 这时她们才发现,满街的行人,都三个一簇五个一群地在争相阅读刚出的号外,连 沿街的黄包车夫都不及招揽客人,只顾把车杠一字形排着,几个车夫凑在一起听那识字 的一字一字读着那号外的消息。 “唉,到底打起来了,逃不掉了呀!” “张静江、胡适跑了次英美也不顶用。” 路人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也有人当街就激动地叫起来:“一味地让着东洋人,不解 决问题的。” “我们快口家吧!”芷霜怯然地推着隽敏说。她们这样的经历这样的年纪,总是证 明家最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