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席师母,借点料酒。”曹师母拎着只小酒盅,从后门口穿到席家的灶披间。席师 母忙唤女佣阿周给她倒了点料酒,不料曹师母接过料酒,也还没有走的意思,先是搭讪 着问:“席先生有信吗?这北面一打起来,时局不太平呀,还是快点叫他回来算了。” “这哪成?他这是公事。”席太太好脾气地笑着,眉宇间却也压不住一股忧思。 “行里派他去呀!” “呃,席师母,”曹师母附着她耳朵,说:“阿听见啥风声?听讲华行市面不好呢, 排队提钞票的人不得了。我有只首饰箱存在行里保险箱里,你看我要把它拿出来吗?就 怕啪啦搭一下,我这点连骨头带肉都见不到了。报纸上看见吗?刚刚华行一个副经理拿 了公家铜钿做投机呢。鸭屎臭事传出去,人家都要不相信去提铜钿了,我真急煞啦。” 席太太一惊,回首看看阿周,即把曹太太拉到外边起坐间去。“这事你要好好与曹 先生商量、商量,不要自说自话。” “唉,有啥商量!华行好比是阿拉曹先生的18代祖宗,他是碰也不敢碰的。你看, 跟东洋人这样一开仗了,人心都慌了。这种局势,钞票物事还是捏在自家手里最放心!” 曹太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抱怨着。然后她嗖一下探过身子,极神秘地对席太太咬着耳朵: “听讲,大中银行要提高两成利率啦,两成!” “曹师母,”席太太忙轻声数落着她:“你我先生都是华行的人,行里好了,我们 也好,水涨船高嘛。外边有人造华行的谣言,我们只有慢慢替人家解释的道理,哪能先 做那挖墙脚的事?一只首饰箱,在你我眼里是看得要不得的事,在银行里,还不是芝麻 绿豆的一点?要真个不好起来,也不会吃没你我那点东西,倒是你在这挤兑当口,巴巴 地也去挤热闹,提出那只首饰箱和那点存款,让人家讲起来,华行的人自己都不相信自 家银行,这还是小事。万一让人触壁脚触到祝大班耳朵里,对你们曹先生也没好处。” 席太太讲得有理,曹师母也心服了一点,但嘴上却还忍不住狠狠地数落着自己老头: “都怪我家那只死老头子,什么都要往行里存,向来,物事只有捏在自家手里最放心, 偏偏他,恨不得把整个家都存到华行里去……” 送走了曹师母,席太太自己也开始不安心了。无奈丈夫一直在内地常驻裕盛厂,芷 霜虽说18了,对这些事是百事不管的,承祖还在读初中,成日价真连个诉说的人都没有。 不过提铜细这种大事,她是决不敢妄自行动的。想来想去,还是让芷霜写封信问问振绪 吧。可恨内地邮路又是慢得要命! “姆妈,姆妈,我们弄堂里来了个阔气客人,一辆自备车横弄堂里停下来了。”正 在弄堂里踢毯子的承祖从后门口窜进来,对着席太太说。十二三岁的承祖,也是背带西 装短裤配白长统袜,打扮得十分洋派。“无奈这条弄堂毕竟还是三等四等住宅,私人包 车倒不少见,自备汽车是很稀罕的。 “小鬼!也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不一样是客人嘛。”席太太责怪着儿子,一边诧 异着来客是谁,不容她多想,前门就敲响了。 “芷霜,芷霜,打扮好了吗?快点下来。”原来是芷霜的好朋友祝隽敏小姐。今天 怎么乘了自备汽车来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祝经理向来过日子很节俭,以往在育秀 时,周6回家周日返校,祝小姐都是与芷霜一径搭公共汽车来回的。 “来了,隽敏。”芷霜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笃笃地下楼了。“姆妈,我不回来吃夜饭 了。”她头也不回地说。 “家里有菜,还要外面去,何必多花那个钱。祝小姐又不是生客,一起在家里吃点 算啦。”席太太是老式妇女,处世为人半新不旧,但总以节俭为本。 “哎哟,姆妈,苦苦读了6年书,好容易得一个间歇,进了大学就没有时间这样玩 了,一坐又要坐4年,你还不让我好好玩。”芷霜眉头一皱,又撤起小姐脾气了。同时, 前门口那辆汽车喇叭声不耐烦地叫起来。 “哎,祝小姐还等在外边,还不快点开门请她在客堂坐一下。”席太太这才想起祝 隽敏还关在大门外,正要赶去开门,芷霜却快走几步说:“算啦,我这就出去了。”说 心里话,她很忌讳让隽敏来自己家,虽说她并不是没有上过门。她总觉得隽敏上一次门, 她平时与她之间那种平衡,就会起一种微妙又显然的变化,而这种不平衡,经过一阵才 会渐渐平复。或许隽敏是很不在意,但她芷霜,却是十分在意的。而且,她也不愿意让 母亲与隽敏多交谈,深怕身为旧式妇女的母亲,会在这位挑剔的小姐面前出洋相。 芷霜袅袅娜娜地走了。这个芷霜,都因着她爸宠的,当初头胎是个女儿,留过洋的 振绪就说:偏生当她儿子那样培养,而且要进一等的学堂。好吧,就此从幼稚园到高中, 都进了那所育秀女塾,接交的一批朋友又都是上海滩上大亨的千金。看,自备汽车都开 来接她了,这……多少有点不妥呀!芷霜再漂亮眼界再高,毕竟来自一个薪水家庭。今 年18,明年19了,日子过起来也是飞快的。席太太18岁时就已生下芷霜了,为着那天恰 好是霜降,振绪就给取了“芷霜”这个名。家里紧衣缩食将她送进育秀这种高等学堂, 学费贵还在其次,光那些其他花费,就讲这次为了应付毕业典礼,前后就做了8件旗袍, 老法话讲起来真叫“罪过”!只怕这样吃吃力力样样都依了她,她还不知足,不开心呢! 以后,烦心的事多着呢!席太太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隽敏穿着一身孔雀蓝与绎紫加艳红的七彩色绸旗袍,因为天生气度端丽,非但不显 得艳俗,反将那略嫌瘦削的身子衬托得雍荣丰满,华丽富态。芷霜不得不暗暗佩服隽敏 挑色的大胆奔放,看来,这与性格是有关系的。 “你今天怎么这样客气!”看见横弄堂外停着一辆锃亮的别克,芷霜反有点不自在 了。 “是我哥,刚学会开汽车,就手痒痒的直想开车。这几天爸用行里的车,他就偷着 把家里的车开出来过过痛,我们乐得享享福。”隽敏说着就往车屁股上敲敲,嘴上开始 数落着: “你喇叭揿这般响做啥?也没见过你性子这般急的,这样没有耐心,将来女朋友都 觅不着!” 芷霜这才发现,司机座正探出一个青年男士的脸面,与隽敏一式一样的一对丹凤眼。 想来,就是隽敏的哥哥了。 隽人作为中华银行董事长的公子,一向是很持几分傲气的,特别对女性。确实也有 不少小姐,十分向往嫁给他,总也有意无意地,想引起他注意。这样,就更助长了他在 女性前的矜持。但此刻,当着芷霜绽开了个酒涡,对他微笑颔首时,他倒有点不知所措, 忙忙推开车门出来,彬彬有礼地向她打了个招呼。 如今的芷霜,秋天就是大学生了。因此她已迫不及待地梳了个时髦的发式,耳侧配 着一副红珊瑚耳环,赤豆般的两点艳红,再是一身白底红圆点的麻纱旗袍,伊然一派清 新高雅的大家闺秀的风范。凭心而讲,当今的小姐,要么是小家碧玉、俗气难熬,而稍 稍有点门第身价的,一个个又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小姐腔。喏,就像隽敏那样,也吃她 们不消。而像芷霜这样高雅又大方的小姐,倒真是不多见! 芷霜为着一直在女中做寄宿生,与男士交往还不习惯,因此不免有点羞答答的。隽 人替她们把车门打开,自己也坐入驾驶座中,然后扬手把车门啪一关,芷霜心中一动: 这一着是典型的大家之子的气派。 引擎刚刚发动,只见芷霜在后面轻轻说:“等一下。” “怎么?”隽人回头问。 “哦,算啦。”她似自语地说了一声,抱歉地微微一笑。“开车吧。” 原来前边弄堂拐角处,麒麟正骑着辆自行车悠悠驶来。芷霜原想与他打个招呼,但 今天不知为什么,她很不想让麒麟知道,她让一位先生开着私家车出去兜风了。她觉得 他会不高兴的。 持着汽车阶层特有的傲气,那辆1936年式的“别克”,“嗖”一下擦过麒麟那辆自 行车,神气地鸣叫着,开出了弄堂。 “看我的技艺!”隽人得意地一笑。“两位小姐,今天的节目怎样安排?” “先看电影,再去兜风,然后再去吃夜饭。” “你看呢,席小姐?”隽人回头问芷霜。 “我随便!”芷霜微微一笑。 隽人的车确实开得很好,一双白皙的手轻轻搭着方向盘,不紧不慢,操纵自如,十 分潇洒。反光镜上映出他的下半张脸庞;端正的鼻子下,一张薄薄的、棱角分明的唇。 亏得下巴的线条还属比较粗犷,否则,这张脸就显得太秀气,有点女性化了。 隽人快乐地吹起“扬基杜德尔”。现在,他已在德商豪福洋行谋到个职务,一个月 拿一百元大洋,任务是专向上海医务界推销介绍德商厂的各种新药。这是个美差:不用 朝九望五地坐写字间,且洋商的福利待遇均十分好;每天上下班一部黄包车,再春夏两 季各发两套西装的服装费以资维护洋商雇员的仪容,这一切免不了让隽人有一种少年得 志的忘乎所以。他暗自庆幸终于听了父亲话,没去文叔那求是化工厂,还是去了德商洋 行,工作又轻松、薪水又开得大。 车缓缓驶进法租界,闹市街头橱窗里,已推出今夏的最摩登之装;那种蝉翼般的薄 纱旗袍,里面需村上相配的绸衬裙。如此一来,每做一件就得配一件衬裙,这种店家最 会挖空心思掏人家钱。 夏日的傍晚时分,绿树在习习凉风中晃荡播出阵阵飒爽凉意,虽然已近6点了,但 瓦蓝瓦蓝的天际还是炽亮刺眼,而路侧两旁商家的霓虹灯却又已经争相闪烁起来。一家 百货店家门口,两个店员站在柜台外长凳上大声说唱着“小热昏滑稽”,门口簇拥着不 少看热闹的闲人。隽敏不解地自语; “呃,好久没出来荡马路了,关得像个乡下人样。外边蛮热闹嘛,怎么爸还老感叹 市面不好。” “叮——噹叮——噹!”海关大楼的钟敲响了,气势硕大,余声绕绕。 “唉,又是一天即将过去了。”芷霜忆起从前在育秀住宿时,盼礼拜6老也盼不到, 时光就像粘住了似的,现在告别了中学时代,大学之门又暂没有跨进。整整一个夏天既 没功课也不用做礼拜,虽然轻松快乐,却又轻松得令她有虚掷时光之感,猛听那钟声不 禁有点怅然所失。 一家西饼店外,两个小伙计正在拉下那遮阳的蓝白条子帆布篷,隽人回头笑吟吟地 问:“请你们喝咖啡去?” 芷霜心里一动。她从没坐过咖啡馆。因通常总得由男士陪着,女孩于才能进咖啡馆。 而像芷霜这种,不大与男孩子交往的本份的小姐,也就没有此种机会了。 “这样早吃啥咖啡!夜市面还没开场呢!”隽敏用手帕搧着风,懒懒地说。 前面亮起了红灯,一对手挽手的情侣,正擦过他们的车头在穿马路,只见那位小姐 眼睛朝车窗里瞄了一下,眼神不胜羡慕。芷霜刹时,也觉得换上了那份汽车阶层的自负。 “噹——但丁——咚!” 海关大楼的钟声,也遥遥传到中华银行小东门分理处。这是一幢清水红砖墙面的4 层楼建筑,外观朴素实用。那时筹建小东门分理处时,景臣就极力推崇营业房屋要外观 简朴大方,因小东门一带来往客户多为中下层小户头,搞得太耀眼夺目,难免会让那些 小市民自惭形秽,望而生畏。 这几天因着正遇挤兑风潮,全体行员都延长了工作时间,但相对讲,楼上文书科要 比营业厅里略为轻松一点。听得海关钟声一响,那些打字的、写字的、做簿记的都停了 手,准备吃晚饭了。原先行里是只包一顿中饭的,这阵为着延长营业时间,夜饭也包了, 不过折成现洋发在工资里让行员自己上饭馆去吃。小东门处有的是价廉物美的本地菜馆, 因此吃晚饭时间一到,写字间的人都三三两两结伴去饭馆吃饭了。唯独屋角一张写字台 上一个年轻人,还在俯案疾书。 “吃饭去了,小范。” “歇一歇吧,仰之。” “还有一点弄好算了。”他笑着对同事们说。待看看周围同事都走光了,方才拿出 只饭盒,用开水泡泡热,又拿出一瓶酱萝卜出来。自父亲死后,他成为一家之栋梁,不 得不辍学谋职养家。为了节省钞票,他将行里发的那份晚餐费都交给母亲家用,自己则 天天带点冷饭用开水泡泡吃。刚刚端起饭盒,只觉得一股馊味刺鼻。糟了,今天把办公 桌橱门闭上了,饭全部馊掉。他气恼地划了二三口,终究觉得无法入肚,吃坏肚子反而 不上算,只得把饭往几张废纸上一倒,包起来扔进废字篓里。无奈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 消化能力又特别强,肚子早已在唱“空城计”了。为了忘记肚子,他就又重将毛笔蘸饱 了墨汁,再开始誊写当日的账单。 渐渐的,吃罢饭的回来了,他们剔着牙齿,一边谈论着刚才在外边交换来的有关行 务的新行情。 “听讲几位股东老板发脾气了,李老板在今日的经副襄理会上拍台子了,讲啥古训 言必信,行必果,这是钱业的信誉,既然拿了人家铜钿,就应当随时让人家来支取。还 讲什么华行股本总额已一增再增,怎么还会如此捉襟见肘,这账务有无花头?现款哪去 了?是不是私人挪用了?话讲得很重呢。”一位行员说毕连连吐着舌头。 “反正账目都明摆着,叫李老板派人来查嘛。”范仰之到底年轻,觉得这李老板话 太辱人了,就跳起来说。“也不去问问他自己侄子。到底是谁在做花头,买卖有价证券 浮动的行情,大发横财二倒装得没事人一样!” 华行里谋事的人,为着捧上这只银饭碗不容易,大都小心谨慎,唯唯喏喏,从不敢 公开评论自己的上司,猛一听仰之指名道姓地批评李老板,都有点失措,却又因着仰之 的快人快语,暗暗觉得痛快。 “下面柜台上去看过吗?提兑的人虽说不上里三层外三层,也够热闹了,不亚于当 年白银风潮时四明银行遇到的挤兑。”一老行员忧忧地说。银行不测,他们这些行员都 有点胆颤心寒,万一来个“拍啦”关门,现今要再觅个捧饭碗的去处,哪去找? “难也真难,现今库房资金已告周转困难了,如果再硬着头皮向其他钱业同仁拆款, 凭交情,拆是能拆到,只是以华行在上海的资格,如是长期依靠钱业同行出账维持,多 少有损行誉。”另一行员不安地说。 “听说了吗?总处营业厅为了吸收储户,一元就可开户了。别的银行都在耻笑我们 中华银行简直像个讨饭叫花子。今天上午来了个先生,拿出100元讲要开100户1元,这 不是存心来捣乱吗?后来还是开给他100户。挤兑已经忙不过来了,再窜出这件捣蛋事, 那几位柜台上的同事,气得差点要骂娘了!” “唉,华行这个关口难过了。” 人们叹着气,个个都耽上了心事,华行万一有啥不测,他们都有可能敲掉饭碗的危 险呢。 范仰之蘸蘸毛笔,说:“我也真弄不懂,为啥不干脆接受官股?银行银行,本应有 政府作后台,才能站得稳。现在这样挖东墙补西墙,啥好?弄得银行不像银行、钱庄不 像钱庄;银行一切事务都停业运转了,只是围着个挤兑转!”说毕发现这支毛笔已很旧 了,笔锋处的开岔口怎么蘸也蘸不好,就起身去总务科领支新的。 总务科专管领发文具簿记的,是个五十几岁的宁波先生,瘦削的脸庞黄黄的皮包, 看上去生活的担子也不轻,在行里的地位相当于当年老范那种“老童生”——到老还是 个老行员。这位老先生是原该同情的,无奈他平时脸上堆起的那副假笑和媚态,老让仰 之觉得十分不舒服,因此他也不大与他有接触。此刻,他又正在巴巴地替出纳主任泡一 支新毛笔。一边又堆起满脸的谀笑说:“这支狼毫好,看它笔锋……”仰之厌恶地退到 一边去,等到那位主任领好笔转身走了,才上去。 岂知,那位先生却递给他一支刚才出纳主任来调换的旧毛笔。仰之怒了:“这是旧 的。” “旧的不一样用嘛!后生家就不知道节省点。”那位先生却半理不理地转身做他自 己的事了。 “不行,”仰之擂了下柜台:“凭什么人家可以领崭新的狼毫虎毫,我却要用人家 用剩下来的?” “哦,待哪日你也当上了主任,就要讲用新笔了……”那老童生刻薄地一笑,为自 己终于有个练习生可以欺欺而觉得畅快无比。“汽车也有得乘呢。” “你这个奴才!”仰之气得抓起那支旧毛笔一折为二朝他扔过去。这位老先生正待 发作,看见南道口祝景臣已站那儿了,并已在稍稍示意他另外换一支新笔给范仰之。他 自知理亏,也只能快快地摸出一支新毛笔给范仰之。仰之余怒未息,签名时把名字占了 3行空间,然后登登地转身走了。 “祝经理,看看现在的后生。”老先生对已走至柜台前的景臣,愤愤地说;“目无 长者,目无长者!” 景臣笑了。他从前做练习生时,这等让人看不起的恶作剧受得多了。记得隽人娘生 隽人之日,他得讯后焦急着要赶回家看看刚生产完的妻子及长子,忙忙地赶去想请个假 早退两个钟点,不料也是这么个先生,轻蔑地嗤一笑,吸了半天水烟才开腔:“你这种 小家小户得了个儿子又有啥稀奇?又没有大宗财产要等他来过户,凭啥做得这般轻狂。 下班回去看你娘子也不迟嘛。”一番话说得景臣噎了半天,他自然是不会像范仰之那样 对他拍台拍凳的,但心里从此暗暗下了决心,偏要混出大宗财产来让儿子过户。当然,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小事一桩,但总算他祝景臣虽则没有大宗财产,至少成为中华银行一 行之长,他这口气早已吐了。因此范仰之的气怒,他也十分理解。 “不过,我可也要讲一句了:童叟无欺呀,”景臣对那老童生半真不假地说。然后 又问:“那位后生是新来的?这张脸孔有点脸熟陌生。” “老范的儿子范仰之嘛。”对方以一种不屑的口气回答着。 景臣心里一动,怪不得这位年轻人脾气这样大,当初在他父亲的灵堂里,他已领教 过他那副倔傲的神情了。年轻人略持傲气,是有抱负的象征,只是不能太过份。他读过 他做的簿记,字迹娟秀,一丝不苟,蛮不错的。 景臣慢慢踱向文书室去。今天上午开完行务会后,他就想着亲自去各分理处视察一 下,看看各处的挤兑情况和库存,华行真可谓已进入一个十分危急境地了,有些借贷户 也趁火打劫,到期不归还贷款,宁可将当初签押的,现在已身价萧条的地产划给华行, 如是一来,资金迂回更显困难了。事至如今,安抚人心,最为重要了。另外,各董事已 纷纷拿出私蓄,李老板自知事因出在自己侄子身上,也大方一下,以私人美钞5万置于 行中,一则用以压库的备金,二则也作为熨服人心之用,好歹挨过这一阵再讲了。 景臣还未踱进文书股,又听得范仰之的声音:“如果要请我去参加行务会,我就直 言;干干脆脆接受官股,否则一旦华行关门倒闭了,我们怎么办?” “接受百股?”那是在一边默默吸水烟的曹久馨的声音,他今天正好也为查账,到 了小东门分理处,趁便也在文书室坐坐:“那不是刀口上舔血了?自然仗着官股可以财 大气粗了,只是从此华行虽存犹亡,鼻头上套了只圈圈,任人牵来任人拉了。”到底有 点年纪,万事一下就看到点上了。这位曹久馨想不到外表绍兴师爷一个,笃头笃脑的, 其实蛮有见地的。景臣怕自己一头撞进去,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他倒真想摸摸同仁们当 今的种种想法,因此索性止步听起壁脚了。 范仰之毫不让步,继续说:“银行到底应当比钱庄先进,金融业的宗旨还是吸收了 资金以经营实业,除了自己的经济使命外。还得持一种社会心与信仰心在其中。华行虽 为私人银行,同样有为4万万同胞实现福利平民主义的义务,而不能只成为几个大亨的 私人皮包,视存户利益不顾。再讲如此打肿脸孔充胖子,拒不接受官股,那么为了应付 这次挤兑款,又要动脑筋弄钢钢去充盈库房。这一来,营业宗旨必大为改变,不得不改 弦易辙,我看,那出卖票证券行情及投机的丑事又会来了,而且由行方授意也不定,有 种3等4等私人小银行,不都备有两本账嘛!要到了这一地步,才真叫坍中华银行牌子 呢。” “这只小鬼,口没遮拦,话说得这般尖刻。中华银行待你不错呀,让你顶了你父亲 的缺,你还这样损它。”谁在数落他了。这范仰之的话岂仅讲得尖刻,而且挺有煽动性, 激昂慷慨,会不会在学校里也属这种动辄要演讲呈签的激进分子?要真是的话倒有点讨 厌了。 “你弄错了,我是诚心希望中华银行能在我们这代年轻人手中,真正体现华行‘扶 助工商实业,服务社会国民’的本色!我是在为它担心呢!” 这番话太书卷气了,不过在这铜臭味十足的钱业中,尚能唤到这样一份天真,也是 难得。 “小阿弟,”田主任不紧不慢的声音:“跟你讲一句老实话,姓商的固然图利,也 不过只是我的就是我的。姓官的图利,则恨不得天下都是我的。这是历来如此的。一旦 与姓官的搭上讪,就好比捆上一道绳索,只怕到时候勿要讲‘服务社会国民’,连中华 银行牌于都要给吃没了成为国家银行的一个分行罢了。”讲得对! “不过这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行里究竟除了硬顶外,还拿得出拿不出个妥善的 法子?”一位小姐小心地发问了。 “办法哪会没有?他们只是相信几个经副襄理头脑儿,要他们来问我……”曹久馨 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接下来又是一阵呼噜呼噜吸水烟筒的声音。晤,这位老钱庄出身 的师爷关系多,在市面钱业界上兜得转,吃得开,说不准还真能献几条妙计呢。 景臣清了清喉咙,就推开那半截百叶窗门进去了,双手抱拳向四下作拱:“各位都 为维护华行的信誉与独立出计出力,范先生年轻志高,曹先生老马识途,实为祝某人感 动,”几句话先把他们稳住了,再简单讲了一些行务会议的情况,然后再三叮嘱各位: “还得麻烦各位各显神通,广泛吸收社会游资,与华行同舟共济。我个人没有什么本事, 只是同仁们认为我可靠才把我推上总经理位子,今后还仗各位同仁们帮忙呢。”说着目 光在写字间里各位行员脸上逐个扫过,待掠过范仰之时,蓦地发现他两块腮骨十分显然, 顿时想起“脑后见腮,必有反心”这句相书上的老话,心里不禁又对他提防了一点;这 后生不免有点太露锋芒了。 “祝经理,你的电话。”外边有人在叫。 景臣一边应着,一边示意曹久馨在会客室等他一会。 “……祝经理,黄金放一批给吃脱一批,都给大中银行吃进了,”电话里的声音有 点慌张了,“外边已在传,中华银行在抛血本了。” “不管,再抛一批。”景臣冷静地说着,其实心里着实有点慌了。放下电话刚要挪 步,电话又叫了。这架势,简直像黑白两无常来催命似的。那后一个电话是秘书钟太太 打来的,告诉他封家三少爷殁了。 丧家来不及发讣闻,就急匆匆使人来通报,景臣已心中有数了。 封家是祝景臣父亲的老东家,当年杭州城首屈一指的大户,封老太爷是打倭寇时立 的功,皇帝封官赐田,就此腾腾地发起来。说起来也好笑,封老太爷原先不过一个守海 城的兵丁,半夜起来到一城头上一边屙屎,一边悠悠吸着旱烟。属了一半,隐约看见海 湾那边上来一簇人,渐渐往城楼迫近,待看清是倭寇后,来不及拉上裤子,也来不及发 警报,好在不远处就是一尊炮,那小兵丁仍旧一边提着裤子蹲着,一边伸过那根旱烟管 往炮屁股上一点,只听轰隆一声,把倭寇炸得个半死,剩下的那些倭定以为城墙上已有 荷枪实弹的卫兵,已有所准备了,忙奔回自己船上,逃之夭夭了。封老太爷就这样不费 厨屎之力立了大功。那封宅当年,就有如《红楼梦》里的贾府,足足占了半条街。景臣 的父亲就在封宅做打杂的男佣人。 一度,幼年的景臣和弟弟景文,也住在封宅的下房里。一次两兄弟正在柴间门口嬉 闹,恰碰上封家老爷,即那刚殁了的三少爷的父亲。老爷拉住他们责问何以不去读书而 在此嬉闹?方知他们因贫困而未曾开蒙读书。于是当即让弟兄俩在封家办的一只洋学堂 里读书开蒙。穷孩子挤在有钱孩子中不出钞票读自书总有种种不快与委屈,但至少景臣 弟兄俩没有成为睁眼瞎。景文因功课用心,年年考第一,就被保送进杭州市第一中学, 后又考进庚子赔款的官费生出洋深造,哪怕现在再不成器,总算是个博士。而景臣得以 进中华银行做练习生,也是因为华行开山祖魏久熙与封家老爷为同学,凭着封家老爷一 封推荐信,得以进行的。因此封家对视家是有恩的。 景臣匆匆推门出去,走进休息室,发现曹久馨正在捧着水烟筒等他,他忙一拍额头, 连连向他道歉:“对不起,久馨兄,一连两只电话,让您久等了。下午忙到现在,还未 及吃夜饭,都快7点了。一块去吃夜饭去。” 久馨是吃过夜饭了,但也心领神会了,忙忙挟起自己那顶白钢盆帽跟着祝景臣走了。 本帮菜馆同和馆,下边店堂嘈嘈杂杂,不少短打之辈还在喝酒划拳,待上了那道砌 着彩瓷砖的楼梯,则甚是幽静雅趣。景臣是这里的常客了,他中意味浓的本帝莱。茶房 早已笑脸迎出来,把他引到笃底一间包房里了。 “这阵行里事多,也老没能有机会与久馨只谈谈,”景臣用手抹了一把疲惫不堪的 脸面,又打起精神挺知己地向久馨靠了靠,说:“久馨兄老前辈了,见多识广的,你看 华行这局势……?” 喏,这就是景臣的本事啦,所以他就是能从一位练习生爬到总经理的宝座。老实讲, 曹久馨胡子一把才捞上个主任,与他同龄已高升的如席先生之辈,嫌他俗气。年纪轻一 档的又嫌他土气,讲穿了就是势利眼。今天祝景臣单独请他到同和馆包房里小叙,也是 深知他曹久馨在华行这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呢。 他清清喉咙,开腔了:“华行自光绪三十年开办以来,历经沧桑,几经困境;辛亥 革命,军阀混战,北伐进城……官方屡次伺机想入股,都没成,要此事在祝大班手里倒 成了,那就……”他嘿嘿笑了几声。 景臣领会地点点头。 茶房掀帘进来上菜了。但凡不是应酬,景臣是滴酒不沾的,因此饭也就上来了。久 馨虽是吃过饭的,为了省钱,也不过一碗咸菜肉丝面,此刻浓油测酱的菜肴一上桌,食 欲倒来了。他挟了一筷大乌参。巴咂巴咂地咀嚼着,待筷子从他嘴里出来时,从筷尖到 他嘴巴之间,牵着一条粉丝般的亮晶晶的口涎。瞬间那根涎水断了,在他筷尖上凝成一 点,久馨遂又将这双筷子伸向炒鳝糊……景臣心里不禁觉得一阵噁心,但也不露声色。 这种钱庄出身的老背晦,就是这种地方不知趣,不如新派大学生留学生注意风度和小节。 像席振绪就全然不是这样,他是向来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外加一方雪白的手帕从不离 身。 这新老两派行员,从来是华行的两大派阵营,景臣作为一行之长,也只能像走钢丝 样,力图一碗气端平,保持平衡。他自己因着是练习生出身,一级级爬上总经理的,他 没有啥商科、银行的大学文凭,他的学历就是自己一双识人的眼睛,因此他感情上更倾 向老派行员,此等人大都兢兢业业,忠诚尽职,不似那些持张沙纸的大学生留学生,一 副天下人负我,还一味摆“尖头鳗”的豆腐架子。然而如今银行业务竞争也更激烈了, 银行光靠储蓄业务,已无法与其他行抗争,遂改为现今以信托为主要业务,这样一来, 那些新派人就成为华行的业务中坚了。但景臣从没厚此薄彼的表现,尽力让他们各尽其 长:新派行员多用于贷放各种抵押款项,会计出纳;老派则因他们交际多,请他们管外 勤,添招股本及每天去票据交换所结头寸诸事宜。因此至少新老两派表面上各尽所长, 相安无事。 景臣避开久馨筷头所到之处,也挟了一筷鳝糊,继续做出专心聆听的样子。 “所以讲,关于入官股的事,”曹久馨用筷子在雪白的台布上重重地一划:“我们 是谈也匆去谈他,我们还是要按‘远官近商’的先人遗训办事。” “但是……”景臣一开口,久馨就作了个手势阻止他。 “现在兵分两路,一路抓紧收回外边放款,收集储户游资,收回现洋;另一路嘛, 也只能暗地走一下投机路子,捞点钱来救个急了。不过,此举万万得小心谨慎,不能走 漏风声……” 景臣苦笑了一下,一个劲地吸着烟。 片刻,他说;“我已经在这样做了。可恶的是,有人从中捣乱,以此败坏中伤我 行……”他如此这般地把话说了一遍。 久馨冷不防也吓了一跳。这工夫抛黄金,只能说明调度无方,这位经理大人也会 “慌不择路”,老鬼失匹了! “这样无尽无止地硬撑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曹久馨嘴上这么说,却又明摆着一 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呷了口巴肺汤,咂吧咂吧嚼了半天椒盐排骨,半天方说: “其实也不难,借个上海滩有势头的能人,像只铁秤砣一样来压一压,就没事了。” “唔?”景臣心里忽然一亮,“但这尊秤砣,要不官不商,不偏不歪,不重不轻, 哪去找?” “有倒有一个。” “啥人?” 曹久馨将筷头倒过来,在桌布上划了个“杜”。 “杜先生?” “杜先生。杜先生是银行公会的理事,央他出来讲几句话,就足可平稳局势了。” “只怕与他交情还不够。”景臣有点把不住地说。 “凭祝大班的声望,我想,杜先生是肯帮这个忙的。他这个人,我晓得,只要吃准 以后,可以在某人身上找回本钱,总归肯帮忙的。早一阵就听人讲过,他在人前还表示 过十分赞赏祝大班呢。” “这……”景臣有点举棋不定了:“劳动这位大亨,谢礼怎么算?” “听讲他欢喜古董。” “这……可是没有底了。”景臣更拿不准了。 “呃,”久馨却卟哧一下笑出来了:“这只莱阳梨①,对古董是洋盘一只,好坏不 识的,随便弄只过过门就可以了。” ①莱阳梨:旧上海的黑社会帮派头子杜月笙是水果贩出身,故得此绰号。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看来曹久馨这种老师爷,还是要养个把的。 “久馨兄,华行现今老人马已不多了,凡事还得央您掌掌舵呢。当今年轻人,学问 是有的,资格到底浅了点。我已关照钟太太,通知会计室下月起加你50块工资一月。今 天没有酒,我这里只得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了。” 一番话说得曹久馨眉花眼笑。 出得同和馆,景臣又驱车直奔赫德路封宅。 夏日的白昼拉得特别长,快8点了,暮色才渐渐抖开它的幕帘,一片苍茫之中,街 灯疏疏地散着昏暗的光晕。谁家敞开的窗棂里,传出吱吱呀呀的板胡之声。种种景象, 无不带着日落黄昏的凄凉。 早就听说封家分家后,三少爷独自带了几房姨太太买下了这里房子。知他景况不佳, 怕他尴尬,景臣也从不去造访他,不过逢年过节,送几笔有份量的节礼,也算是对他一 种体面的接济。想想堂堂三少爷,当年也实属锦衣玉食之辈、不乏前呼后拥之众,现在, 却冷静地殁在这样的弄堂房子里! 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直到北伐时,封家除不动产外,尚有现款2百多万。封 老爷要算想得周到了,就是为了防下一代不争气,生前已费煞心思一一替他们安排好: 典进房产一百多处,在洋行又存进可观的一笔外汇,在他想来,假若所有股票资产都被 搞光了,还可吃房租;就是这些都弄光了,乡下老家还有几百亩莹地……真可谓舐犊情 深,费尽心机。无奈,人说兵败如山倒,看来一家人家败下来,也如山洪爆发一样,挡 也挡不住。想到这里,景臣不禁也有点兔死狐悲之感。心里陡地一沉,这次华行遇到不 测,不知他能顶过去吗?顶不过,他祝家,也就落得个今日封家的下场了。找了杜先生, 他肯帮忙吗?华行千万倒不得,一旦没了华行,他祝景臣就成了个分文不值之辈了。他 时常以自己为“火腿绳子”自嘲;所谓“火腿绳子”,即为绳子本身并不值铜钿,却因 为后面吊了只油光光香喷喷的火腿,顿时这根绳子的身价也不一样了,当火腿价钱一起 称了。但一旦后面那只火腿不复存在,这根烂绳子还不是让人顺手往垃圾桶里一扔! 封家宅第是一幢民初式样的2层红砖老式洋房,到了封家手里,想来也不知已转了 几个人家了。在那扇斑斑驳驳的乌漆大门前,景臣拉了拉铃,一个穿着白龙头细布长衫 的男佣来开了门。封家虽然败了,但大户的架势却是一点也不含糊,佣人的孝服是免不 掉的。 看来是封家的老佣人了,一见景臣的名片,即端端正正对他打了个千,一面就在前 引路。 三少爷的卧室就在2楼。一堂七零八落、已不成套的红木家具,景臣还依稀记得它 们当年的丰姿。空气中弥散着丧家常有的香烛和烧锡箔的气味,一股阴沉凄切的气氛。 东墙上几幅字画,已非名家之手笔,就是高几上的一只碎瓷大肚白花瓶,也不过是 充充数的蹩脚古玩了。一眼望去,封家真可谓已卖完典光,一样值钱的物事都没有了。 白钢床上,帐子下着,景臣走上几步撩起帐子,只见三少爷穿着套半旧绢丝纺小褂, 盖着条色泽已蔫蔫的薄丝绵绣花被,连装裹都没有装裹。景臣心一酸,强把那已涌上的 眼泪再吞下去,走到南窗下一张红木写字台上,从怀里摸出本支票本,撕下张大票面的, 签上名。这当口,南窗下一排4只鸟笼养着的芙蓉、娇凤,还在不识趣地婉婉吟鸣着。 “三少爷的丧事,我包了!”他说着,手里捏着支票,却不知该交给谁。那一房间 的年岁不等的女人,他也辨不出,谁个是太太,谁个是小姐,谁个是姨太太丫头了。 顿时,一房间的人,都刷一下,向景臣跪了下来。唉,封家老太爷在天之灵有知, 看着这班不肖子孙,心也要碎了。 “祝伯伯,这钱,我作为父亲的长子,一定会如数归还的。” 人簇中走出一位颀长的年轻先生,也是这封宅里唯一一位穿西服的,走到景臣跟前。 长子为着可以继承家业,才有这个“长子之争”,但今日封家剩下了这么个烂摊子, 这位先生还坦然以“长子”自居,可真要背上一身债了。只见他长得一表人材,不失世 家之子的气度,也没世家之于的骄奢,不幸摊上这么个不成器的父亲,真可惜他 “哦,大少爷……”景臣沉吟着没有再往下说,他本意是想询问他在何处谋事,但 转而一想,这种大户之后,在家抽大烟白吃饭的有的是,怕他难堪,就及时煞了车。 “我叫封静肖,在华懋公寓彼得·高的诊所,做助手。”封少爷自我介绍着。 还好,三少爷总算还有一个可以自食其力的儿子。 景臣告辞了,封静肖以封家长于的身份,将他一路送下来。 “祝伯伯,我会替父亲把这钱还了的。”在天井里,静肖又说了一遍。 “再讲了,再讲了。”景臣宽慰着他。想想楼上还有一大簇女人。封家的时光,还 停留在民国初期,或许因为,那正是封家全盛的时期吧?因此那班太太小姐侍妾,一个 个还是三寸金莲,有几个才只有十几岁,看她们都是离不开丫头娘姨老妈子的,这今后 的日子……但是他祝景臣也只好对不起了,俗话讲:救得了急,救不了穷呀!” 封静肖抢步替他把大门开了,鸽立着等他上了车才进去。一个真不错的年轻人。唉, 人讲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岂知在景臣心目中,儿子也是人家的好。就拿 近半年来看到的几个后生:一个裕盛厂的厂长蔡立仁,一个老范的儿子范仰之,还有这 位世家之后封静肖,哪一个都比他自己的儿子隽人强。 此刻游兴未尽的隽人,正带着妹妹和芷霜继续在兜风。 “怎么,我的驾驶技术很可以了?”隽人得意地转着方向盘说。 “做个车夫是蛮够的了。”隽敏娇嗲地把头往哥哥肩上一靠,她是很以有这位风度 翩然的兄长自豪的。“以后我可方便了。” “哼,真的把我当车夫呀?往后跟媒人说一声,找个开祥生车的好了,那可真太方 便了。”隽人逗着她。 穿过西摩路,车就拐入那片著名的住宅区凡尔登花园。只见沿街一色的矮矮的红砖 墙,墙后,就是幢幢小小巧巧的两层小洋房。赭色的屋顶,在簇簇茂密的梧桐树中,时 显时隐。沿街的几户,大门上黄铜信箱和门把手,在月色中烁烁闪着光。那些垂着百叶 窗的窗户后,透出一格一格的琥珀色光束。随风飘来一缕钢琴声,待要细细辨别一下, 却又适去了。这一切,都令芷霜在这仲夏之夜,想起瑞雪纷飞的圣诞夜特有的宁静和安 谧,且又很有几分异国情调,又令她忆起,那育秀园中特有的、且她已习惯了的高尚上 等的生活方式。 她将身子靠在后座上,继续艳羡地打量着这片住宅。 凡尔登花园!这样的居室,正好让她用上在育秀学过的、且得分极高的功课;插花、 社交圈……她不欢喜装百叶窗,这显得有点像私人医生的诊所。她宁可装上碎花拖地的 法司布窗帘,就像《Life》画报上那种,沙发要抛空置放,如是气派极大,落地灯是不 可缺的,还得有一台落地收音机,上面铺着汕头抽绣的纱毯…… “席小姐可累了?我们要回去吧?”隽人体贴地问。 原来不知不觉间,芷霜已闭上双目在冥思了,真是在做白日梦了。她自己也觉着好 笑。但是,这真的是梦?自己不是明明坐着舒适的私家车,倚在软软的车座上,行驶在 法租界一个上等静僻的住宅区里,晚风轻轻拂过,传来清新的青草香,这一切又是那样 实在,一点不像是梦。 她懒懒地伸直了双脚,一抬头,发现反光镜里,隽人正在关切地看着自己,便没来 由地觉得脸上一热,忙讪讪地说:“倒也是,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呢,还有曼德逊俱乐部没有去过,哥你小气了,想赖账了!”隽敏还未尽兴,高 声嚷嚷着。 “看你这位小姐这般贪,将来哪个先生敢找你!”隽人说。 “奇怪!为啥非要让先生来找我?为什么我们女人,永远只能翘着脚坐着等先生们 来挑?”隽敏说着竞激动起来:“为什么男人可以拿着花走到我们跟前说‘我爱你’, 而我们女人,哪怕看着那个自己想对他说‘我爱你’的男人擦肩而过,也只能假装对他 说‘今天天气真好’!” “唷,阿敏,你莫不是真的堕入情网了?”隽人从反光镜里仔细打量一下妹妹,有 点认真地问。芷霜则只是小心地暗暗窥视了一下女友的表情,她确确实实知道她讲的是 真话,她也确确实实知道她指的是谁,她不禁在心里将眼前这位先生与隽敏心仪的那位 先生封静肖相比。封先生的印像她实在已十分模糊了,只是笼统地觉得他很气派,很漂 亮,个子高高的。但眼前这位祝隽人先生,虽然也是上等的,体面的,优握的,却是那 么实实在在,连他那头发上经理发师吹风加工出来的一条波纹,也十分实在地呈现在芷 霜的视野里。想到这里,她悄悄地抬眼看看反光镜,不料他也在镜里看她。目光相遇之 时,他对她眨眨左眼做了个怪脸,这扫除了她原先的窘迫,她开心地笑了。 因为这里没有闪烁的霓虹灯,因此头顶上那片星空,显得十分灿亮。那些住户门前 的小花园里,相继传出此起彼落的蝉的鸣声。“多美的夜晚!”隽敏赞叹着。“做啥闷 在车子里,我们下去散散步吧!难得吵吵闹闹的上海滩,倒也有这样静寂。”说着,她 打开车门跳了出来,芷霜忙也跟着下了车,隽人把车开到一边去停好,也小跑着跟上来 了。 三个人的皮鞋笃笃地敲着路面,隽人只觉得心旷神怡,不禁又习惯地撮起嘴唇吹起 口哨,那曲著名的《桑塔露琪亚》,缠绵悦耳的口哨声,在空晃晃的马路上飘荡,在四 周一片清寂之中,显得特别圆润好听。 这时,沿街一幢小楼的门启开了,一个外国太太出来溜狗了。那是条浑身雪白、很 可爱的小狗,一看见他们,它就快步过来,直围着他们打转。芷霜也觉得今日心绪特别 高,索性蹲下身子去拍拍那条小狗毛茸茸的脑袋,小狗得到爱抚,就伸出舌头不住地舔 着她的手。她很高兴这条陌生的小狗与她如此友好,她觉得这是一个挺好的预兆。 隽人在她头顶上方探下身子,一边逗引着小狗,一边用英语按照西洋人的习惯问: “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噢,”那位外国太太很自负地说:“它是一个十分听话的漂亮小伙子!” “阿哈,怪不得它对漂亮小姐这样感兴趣!”隽人低下头用上海话对芷霜说,也不 知为啥,他今晚的俏皮话特别多。 “好啦,”隽敏觉着自己被冷落了:“我都发冷了!” 隽人这才觉得妹妹生气了,连忙一把揽住她肩头嘻嘻地笑了,一边把眼睛又向芷霜 瞄了一下,好像在说:“看,我们把妹妹冷落了。”这一来,倒好像他们两人间已经有 一种默契似的。 前面一条小马路转角处,传来金属相击之声,“嘭嘭——嘭,嘭嘭——嘭”,节奏 感很强有板有眼地在这条空旷的马路上回荡。 “呵,卖棉花糖!” 那是一个卖棉花糖的小贩,孤零零站在路灯的阴影里,也不大声招揽买卖,只一味 将手中的铜勺,嘭嘭地敲着那口烧糖的炉子。 在街上吃零食,在她们是绝对不可以的,但不知为什么,今晚大家都想略略放肆一 下。 “吃啦?”隽敏挑动地问。 “吃!”芷霜毫不含糊地点点头。 “好,我替你们去买。”隽人拔腿就要去。 “哟,今朝真稀奇,如此勤快呀!”隽敏揶揄着哥哥。 “我们自己去买。”芷霜只觉得脸上辣辣的,与隽敏两人一前一后地向那棉花糖摊 奔去。隽人也小跑着跟上她们。 走近了方发现,那卖棉花糖的,是个白俄。不过40出头的模样,戴着一顶软塌塌的 鸭舌帽,围着条半白不白的饭单。只见他将锅底下面马达一踏,机器就轧轧地转动了, 再往平底锅上浇上一勺糖水,游丝般的白糖丝就缓缓溢出,渐渐地在锅底伸展、飘浮, 就像冉冉索回的白烟,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温甜的香味。 在马路上买棉花糖,这似已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梦了。 她们嘻嘻哈哈地付了钱,又嘻嘻哈哈地一人捧了一大捧棉花糖,而那小贩始终绷着 张脸,主霜发现他那只收找零钱的手,手指是修长的,白皙的,简直像是钢琴家的手。 她不禁再打量下他那帽沿直压到眉毛的脸,却只看见阴沉沉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这个人也怪,一张睑绷得像吃生米饭一样,这样做得好买卖的?”隽敏一边啃着 棉花糖,一边嘟哝着。 “我看这个白俄,说不准还是个公爵或伯爵,你们看他,人立得笔挺的,功架多 好!”隽人感叹地说。 芷霜听了,联想到他那双钢琴家般的手,不禁又回头看看那个白俄。似乎故意的, 他把帽沿拉得更低,茕立在街拐角,倚在惨淡的路灯下,嘭嘭地敲着锅勺,企求着自己 的生计。 “真可怜。”芷霜说。她想起法国大革命时期那些被押送上断头台的贵族。 “这有啥,革命就是这样。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隽人摆出一副多见不 怪的神情。“我们在苏州集中军训时,就抓走了几个共产党。” “共产党?他们是怎么样的?”芷霜颇感兴趣地问。 “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也不晓得,好像是复旦大学的。” “复旦大学共产党多着呢,”芷霜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所以我们育秀,向来没 有人考复旦的。这种学堂一天到夜出事情,哪能读得好功课呢?” “不过,或许我们这个社会,执政党是需要调换一下。老是一个执政党坐江山,那 与皇帝老爷一个人坐江山又有什么区别呢?皇帝都打倒了几十年,中国人还是穷。”隽 敏越说越激动:“我倒真想遇上个共产党,向他们请教请教,他们准备用哈办法改变中 国人的穷相。” “啥办法?不就是像现在的苏联?一切产业收归国有。但苏联老百姓还是穷。那年 胡蝶去苏联,一路上就不断有人盯着她要买她的皮大衣,照相机乃至手表派克金笔,这 真是铁幕后的悲剧。”芷霜插嘴道。 “但罗宋人本身已是太穷了,欧洲最穷的国家了。底子穷没办法,革命又革不出钞 票,不过只是把富人的钞票匀出来用,也是有限的。毕竞穷人多。你想,本来是一块巧 克力让一人霸住了,还有9个人是没有吃的。革命,就是把同样一块巧克力分给10个人 吃,巧克力只总共那么一点,分到10人嘴里,只有碎屑了,当然还是穷!应当想办法多 造几块巧克力,这才是根本办法。”隽人说。“这才叫真正的革命,否则,只能叫‘造 反’,不能叫革命!” “唷,哥,你倒也能讲一套。”隽敏很感意外。 “那是军训营里一个外校同学跟我讲的。” “他是搞革命的?”隽敏两眼灼灼地问。 “谁知道。地下党睑上又不刻字的。” “革命呀!造反呀!这些字我一看到就难过。历史课本上那有关法国大革命的插画 还记得吗?贵族们排着长长的队列等候着上断头台,那些尚不谙世事的小贵族,排在队 列里还在玩木马呢!”芷霜说着,不禁再回首膘一眼那个生意清淡的白俄,像有点冷似 的,她双手抱着自己胳膊。 “所以,你不能读社会学,只能读家政。”隽敏笑了。 “中国,也会发生这种普罗革命吗?” “你这叫吃饱饭没有事做,”隽人觉得十分好笑;“就是真的革命,也革不到我们 身上。我们又不是官僚、也不是capitalist(资产者),我们不过是知识阶层呀。好了, 讲点别的吧,今天夜晚,多美呀!”几乎是无意的,当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他的目光转 向芷霜,芷霜对他微微一笑。她觉得很快乐,觉得自己被一种极其美好的,无瑕的感情 所接受了。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不过,她暂时不愿去深探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