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景臣回到家里,已是快10点了他只觉得心里恹恹的。待发现车库里新置的那辆别克 又不在了,肯定是又让隽人开出去出风头了,顿时,就火冒三丈。 “跟你讲过几遍了,以后再看见大少爷自说自话开我的汽车出去,你不要给他开大 门。” “他带着大小姐一起出去的。他讲大小姐……”看门老常为难地说。 “你到底吃啥人的饭?吃我老爷的饭还是吃大少爷大小姐的饭?”景臣依旧怒气冲 冲地往下说:“年纪轻轻的坐啥汽车!以后再碰到他这样就讲是老爷的话,不准开车出 去!” 走过琴房,只听到一声声生涩的音阶练习,也不知是老三还是老四在练琴,他也不 去惊动她们,走进老太太房里,只见老二隽颖,正在替祖母蓖头,颖生性文静,即使放 假,也整日呆在家里陪着祖母。 “妈,封家三少爷殁了。”景臣在近门的一把沙发上坐下,十分疲乏地说。“惨呀! 家当败得精打光,连寿衣寿衫都还没着落呢。” 祝老太连连用手拍着胸口,摇着头:“啧啧,这样大的一份家当,也会败的?从前 提起杭州封家,啥人不吐一下舌头的?凭良心讲,封家那几个少爷算老实的:不赌不烟 的,不过就是不大会理财罢了。” “这不就够了?东家自己百事不管,一本账全部任着账房间去做,成日价只有出去 的没有进来的,这份家当不败,也没有日子了。”说着,他不禁又连连摇头:“封家到 今朝日子,依旧是一个男当差,丫头姨太太一房间的……,妈你倒算算,光这点开销一 天就要多少?怪来怪去,只怪到家后代不争气呀!”说到这里,他不禁瞄了一眼立在边 上的隽颖,她正在无趣地用指尖抹着那把蓖梳,一遍一遍地从这边抹过去,又抹过来, 畏畏怯怯的,养媳妇一般。 隽颖脾气娴静和顺,又沉默寡言,一直在景臣心目中十分淡薄,此刻景臣偶然与她 面对面相处,自己也发觉一向对这个女儿太冷漠了一点,顿时一阵内疚。他伸手在隽颖 颈脖上摸了一下,正想找点什么话与她讲讲,却只觉得他手掌下向来柔顺的隽颖的颈脖, 有点僵持地扭着,对这一点两人都是十分敏感的,顿时大家都觉得很窘迫。可见感情这 东西,真正一点都装不出假。正好这时,景文苡小姐俩进来了,景臣忙忙抽回自己手, 松了口气。 “臣哥,隽人还是到德商豪福洋行去坐写字间了?做点啥事?推销工程师?听听好 听来,不过是拿着点606,消治龙之类,坐着包车去一家家医生诊疗室里推,一番而已。 这种事,中学生也会应付,隽人堂堂名大学化学系毕业生也揽这个差使,真可谓大材小 用了!自然,福利是不错的,薪水高,外加包车费、领带费、皮鞋费和安家费……臣哥, 你答应的事总归是不吃亏的。但你不曾想一想,牺牲了隽人十几年的教育和专业训练去 换这样一份闲差,那才是大大地吃亏了!”景文始终是视事业为一种天才的启发,坚信 自己既然学的是科学,因此所崇拜的,必定还是科学。 虽然去了一趟瑞士,但景文依旧没有沾上什么洋气,还是一身皱巴巴的西装,一脸 早该修刮的胡子,神情却十分高亢。 这最后一句话深深刺痛了景臣,他对自己兄弟说:“别这样刻薄,阿文。你的儿子 马上也要在芷江大学毕业了,看你怎样安顿他。” “我是不会安顿他的,我也没这个本事。不过位置倒替他觅了一个;下车间做技术 员。求是肥田粉厂技术员。”景文架着二郎腿,悠悠地吐着烟圈说。 “求是肥田粉厂?”景臣一时没有悟过来,这时,一直在边上默默无语的苡小姐笑 了。 “臣哥,景文那肥田粉厂资金已筹备就绪了,已物色了劳神父路一块旧厂房的地皮, 因陋就简,准备即日就迁机建房了。”苡小姐无限自傲地看着自己丈夫,说。苡小姐并 不漂亮,困为毕竟是知识女性,白白尖尖的小脸上,架着一副6角形的金丝边眼镜,两 腮隐隐搽上一层腮红,还是十分有风韵的。怪不得景文再也不肯与原配英氏过了,就在 杭州替她置了一幢房子,遂让她带着几个孩子在杭州过,以免苡小姐为了名份而尴尬。 苡小姐虽为大户小姐,也属难得,含辛茹苦地帮着丈夫搞那永也没有结果的发明。 由于化学反应经常要连续做,不能中止的,因此她就帮着观测反应情况,做记录,做分 析,常常在瓶瓶罐罐和酒精灯之间忙个通宵达旦。小小的亭子间就是他们的实验室,自 己双手常被药水灼得伤疤累累,让盐酸的酸气,硫化氢的臭气呛得透不过气来,这还是 小事,只是那臭气迷漫四溢,四邻五舍出来讲闲话了,那才真麻烦,少不得还是这位娇 小玲珑的苡小姐出面,操着生硬的北方腔上海话一家家去陪不是。这个太太,真正不知 景文是怎样修来的。有时,景臣对他这点艳福真有点嫉妒了,他自己哪怕已当上赫赫有 名的祝总经理,尽可以挑甘几岁的年轻小姐做祝太太,就算这样,但那些个愿意嫁他的 小姐们,包括蒲娟琳,哪个不是看中他鼓鼓的腰包和响噹噹的中华银行总经理头衔!要 是他在这次挤兑中跌个鼻青眼肿,那些个本来准备向他抛彩球的小姐们,包管躲得一个 也不剩! “正式开工的日期,臣哥可一定要赏光的!”苡小姐以无限的企望目光盯着景臣, 又转过身心疼地看着自家丈夫:“这几年来,景文瘦了整整16磅了!光那几十克硫酸铵 的成品,就是在亭子间里苦了3年多才弄出来的。” “办实业,牵涉面广,敲诈的人又多,远非景文你这种既无地位,也无经济能力之 辈所能胜任的,你这样拉了3家银行投资贷款,一旦还不出这笔债,可是不得了的事 呀。”景臣担心地说。 “阿臣,莫怕,”祝老太却胸有成竹地说话了:“记得你们弟兄俩在杭州封公馆时, 他们的账房先生给你们俩看过手相的,看罢即对你们的爷直打躬,说老祝呀,你两个儿 子将来不得了,一个是贵命,一个是富命,倒还是阿文是富命呢,说不定,阿文将来比 你还要发。现在他也与人家合股开厂,不就应了这个说法了。” 景文两夫妇都是留学生,如何会相信这种迷信?不过这总是一番吉利的话,听上去 是十分顺耳的,只是景臣倒觉得心里一动;这种玩意,不可不信,不可全信,说不准, 景文是交了鸿运了。 “怎样,叫隽人来吗?我这里可真能学到真本事呢。我那3个儿子都要把他们叫来, 我们祝家门几个第2代,同心同力再打个实业天下出来……”景文兴致勃勃地说着, “这才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对啦,阿文,这才是一句大真话呢。”老太太今日也高兴了,话也多了:“快把 你那几个儿子女儿接出来,把英氏也接出来,发了财,造一幢大房子,大家和和气气住 在一起,不分先来后到,俗话讲:3人抱成团,黄土变成金……” 这番煞风景话说得苡小姐睑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景文忙用话岔开了:“姆妈,你又 弄混了,办实业不同于做生意,盈利多少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还是要发展我们中国 人的肥田粉制造业,不要样样都指望外国人。” “盈利做啥不谈?你有啥本钱做蚀本生意?”景臣冷冷地插话道。“按规定,发明 人有发明权,这有啥客气。” “当然,这要谈的,但问题首先要把肥田粉生产出来!” 唉,哪怕是嫡亲兄弟,也是脾气各不相同,景臣也懒得与弟弟争辩,都40好几的人, 又不是3岁小孩子。 他自顾走到书房里,看看表,还是给钱新之这位钱业界的红人拨了只电话,托他与 杜公馆的总管万墨林打个招呼,准备约个日子登门拜访这位社先生去。 景臣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且天性善于交际应酬,应付自如,但这次,却总有点心 怀懦依,很不踏实。 陆妈把洗澡间收拾好了,景臣拿了睡衣进去洗澡,一边仍想着求见杜月笙之事。 杜先生此人虽是水果贩出身,但现在是上海滩上一大亨,不要讲你金融界名人钱新 之徐懋棠都要看他脸色行事,连蒋介石都要捧他的场的,他区区一私人商业银行总经理 去求见,总觉得有点缺乏自信,没有把握。特别这种白相人出身的,与黄家码头小瘪三 无异,一旦翻起脸孔来,样样下作事体都做得出,自身受点气还是小事,只怕杜月笙路 路都通的,一旦与你寻寻开心捣个蛋,那就远不是大中银行的龚副理所能比的了。 景臣把冷热水放了大半浴缸,将自己泡在里面。紧闭的浴室门外,只听得三女儿隽 玮在过道训女佣陆妈: “怎么客堂西窗的百叶窗又忘记关了,足足晒了一个下半天,家具都要晒翻颜色了。 我讲的次数太多,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知道的倒也算了,不知道的,还要嫌我 三小姐太疙瘩,成天烦不清的……” 才得14岁的隽玮,训佣人嗓门虽不大,一字一句却是掷地有声,听那口气,公然又 是一个隽敏,景臣不禁抿嘴笑了。 人,就是这样讲不出,为了满足自己的尊严,就是欢喜这样一档吃一档;主人家骂 管家,管家骂佣人,佣人骂丫头,丫头骂瘪三……整个世界就是这样,一档吃一档。要 想不给人家吃,只有自强自振,弄得人家香不下去。有时,还要施点软硬功,需要时。 狗洞也得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