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8月13日晚上,日本人突然炮击南市闸北一带,几乎一夜之间,通往华界的各租界 口,都拉上带蒺藜的路障。 华行所属的几个处于闸北的仓库及地产,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轰炸,也有为数不多 的华行同仁,家室遭炮轰而流离失所,于半夜就拖儿带眷逃到行里来避难的。14日上午 华行召开了紧急行务会议,责令南市闸北等分理处的证券文件及客户置于保险箱里的保 险物品,统统转移到位于租界地的总部来,随后又为那几位受难的行员先在华行附近旅 馆里开了几间房间安顿下来。景臣自半夜听到闸北一起枪声,就即刻驱车亲临华行,待 一一布置就绪,已是次日中午了,虽然心中十分明白华行的地下保险库是十分坚固可靠, 可谓枪炮不入。但景臣还是连午饭也顾不上吃,又亲自到地库去细细察看一番。 这沉甸甸的门户足有半尺厚,门一开,只觉得一股阴气迎面扑来,沿壁12架德制抽 湿机日夜不断地嗡嗡响着。大库里堆垛着整整齐齐的各种名贵波斯地毯及古董古书等。 四壁则是密密集集、一格一格的客户租赁的保险箱。景臣沿着4堵墙壁缓缓踱步,橐橐 的皮鞋声在这庞大的地库里发出沉闷的回声。讲这个地库价值连城,实在也不过份,其 中不少存保的文件及古董首饰,都是无价之宝呢。眼看如今上海陷敌,厂家商号惨遭破 坏,景臣望着灯光下,那些格格方方的保险箱上锃亮的匙眼,只觉得肩头的担子压得有 点透不过气来。虽说现在华行身居租界地之中,但近在咫尺的闸北南市战火已烧起来了, 总归让人不安。 从地库出来,回到写字间,还来不及拍上一口烟,只听得轰隆一声,窗玻璃也随之 嗡地震了一下,景臣将香烟一扔,霍地跳了起来,就像刚刚刮过一阵强台风,窗外的空 气,还在尖利地呼啸着。他奔到窗前,只见下边沿街都是碎玻璃,外滩方向上空,冒出 一缕缕青烟。 与之同时,电话铃响了,钟太太稳健的女中音使他冷静了下来,这样的女秘书真难 得。 “炸弹落在汇中饭店那段,沙进大厦铺面橱窗全部炸碎。我们华行安然无恙,只是 2楼3楼几扇敞开的玻璃窗给气浪震碎了,没有行员及客户受伤。”钟太太向他报告着。 “谢谢你,钟太太。”景臣惊魂未定地掏出手帕拭拭额头。似平为了证实他刚才在 地库里的担心,租界地到底也吃了炸弹了。景臣猛又想到位于八仙桥及静安寺的两个分 理处,为了安抚他们,他忙叫阿义出车让他去看一看。 天,出奇地热。一路上,救火车及救护车尖叫着在尘埃滚滚,满是瓦砾碎砖的马路 上川流不息。远远地,他看到皇宫饭店的横梁扭转了,炸碎了窗框的窗洞,像只只摘下 近视镜片的眼睛,在断垣残壁上空然无神地张望着。 “到底打起来了!”景臣脸色苍白紧张地坐在车里,蓦地想起在华格泉路杜公馆里, 杜月笙有关时局的一番话,当时只以为社先生不过是故意卖弄,不料他的估计竞这么准 确。 上海人永远这么优哉悠哉,即使炸弹落到头上了,也还是笃定泰山。大世界近头, 依旧人山人海,车水马龙,闹猛得很。 “看,我们的飞机!”司机阿义瞥了一眼反光镜,大叫一声。 果然,湛蓝的天际,两个黑点几乎向着马路俯冲而来,清晰地传来马达的怒吼。路 人纷纷驻足仰望着,连公共车里的乘客。都从车窗里伸出头,手搭着凉棚往空中观望着。 在大世界前十字路口,红灯亮了,阿义脚踏煞车板,一边在反光镜中观望着那两架 飞机,一边自言自语地助着战:“打呀,打死东洋赤佬,把它们赶到黄浦江去,黄浦江 反正没有盖子呢。打听……”反光镜中,一只黑点迅速往下坠落,几乎能看清机翼上的 标志,同时,一样黑嚓嚓的东西从机尾坠下。 “不好!”阿义大叫一声,不等景臣意识到什么,他已脚踩风门,景臣那辆别克在 红灯前箭般向十宇路口飞了过去,刚刚过了十字路口,几乎是同时,景臣只听得身后天 崩地裂地一声巨响。车子戛然煞住,接下来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景臣觉得这个世界 上,似只剩下车里的他与阿义还活着,莫非真是世界之末日到了?他疑惑地回过头去, 只见车窗后一片滚滚浓烟。随后,世界才像苏醒过来。顿时,一片凄惨的呼叫声四处响 起。阿义拼命踩风门,车子只纹丝不动,他下车去察看,过了一会,他从车窗伸进他那 张因紧张而白得发青的睑对景臣说:“祝总,轮胎上刮上两块弹片,走不动了……” 景臣望着阿义那张惊惶得失神的脸面,刚想问他何以脸色这么难看,可是身上伤着 了,不料阿义却伸手拚命摇他肩膀;“祝总,你没什么吧?你没伤着吧?你怎么脸色这 般吓人。” 这时,急促的救火车声和救护车铃声,在烟雾弥漫的大街上响叫着驶过去,一辆又 一辆,络绎不断,与维持秩序的哨子声,路人哭喊声交织成一片恐怖的摧人心肺的声响。 当硝烟略略散掉时,景臣回首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分钟前竖在十字路口的那螺 旋形铁架的红绿灯连同刚刚还在指挥交通的安南巡捕,已不见踪影,铁架偏南的马路上, 炸起个丈把深,直径有两丈的大窟窿。 “我得去八仙桥分理处看看几个行员。”景里打开车门,这才发现后轮胎已全部四 进去,车身歪斜在一侧,好险呀! 一路上只见各种车辆残骸东倒西歪地躺着,有的还在冒烟,路上到处可见炸得血肉 模糊的人的肢体,死的和还在蠕动着的。 八仙桥华行分理处的铁门已拉上了,里面死一样的寂静,它离炸弹落地处约小半条 马路,总算一切无恙,景臣不禁闭眼暗谢一声苍天。他进去对分理处行员抚慰了一番后, 破例规定今天提早打烊,以让行员们家属可早点放心。 同日晚上8点许,在福禄新邨席家,则是一片恐慌,席师母一改往日那鬓发纹丝不 乱的仪态,头发蓬松地坐在客厅藤椅上,一对眼睛哭得核桃般肿。曹师母在一边安慰着 她。 “这一切全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怪不着,你又不是算命先生……” “我也发昏了,早不差阿周迟不差阿周,偏偏下午3点横里中觉睏醒了。也不知怎 么鬼使神差一来,差她去大马路万有泉买点火腿……索性那一觉再睡得长一点,躲过那 个凶时,阿周这条命也就保住了……唉,她为啥偏要往大世界兜过去。” 原来,阿周在大世界里送了命,还是她身上揣着一只乡下寄来的信封上,救护队的 义工们才发现她的住址,来通知席家的。 “……可怜阿周跟着我十几年了,我怎么向她乡下的男人交代?”席师母说着又嘤 嘤地哭了,曹师母使眼让芷霜送上一绞毛巾,依旧尽力抚慰着她:“不要再钻牛角尖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到头多替她烧点纸,打发她男人一点铜钿,也算主仆一场。” 芷霜有点吓呆了。刚刚阿周出门时,她还对她小小地使了一番性子,然后只见她撑 着顶黑布伞,提着只草篮出门了,怎么一下子就讲给炸死了?活生生一个人呀! “姐姐,我要上厕所,你陪我去,我怕。”弟弟承祖轻轻说。芷霜带着他上楼去, 在走过亭子间阿周的房间时,芷霜自己都有点害怕了。 次日各报上说,那是一架出击敌舰“出云号”的中国飞机,被日舰高射炮击中,驾 驶员原打算飞往虹桥机场降落,为了想减轻机身的重量,想把炸弹扔在跑马厅上,结果 不知怎么,却落在大世界十字路口。 岂料9天后,先施公司又挨了颗炸弹,直到此时,遇事向来笃悠悠的上海人,才真 正觉得打仗了,原先的侥幸心理才变得恐惊起来。 福禄新邨位于越界筑路处,席师母眼看着邻里们都纷纷逃进租界去投亲靠友了,她 本是发誓,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无奈只听得华界处传来的嘘嘘流弹声,心也慌了,偏 巧丈夫又没有在家,自己一人带着一对儿女,心里到底不踏实,子弹又不生眼睛的,怎 么办呢?隔壁曹家也一家都避到公共租界亲戚家。正在六神无主之时,可巧席师母的娘 家兄弟不放心她,特地过来劝她一家去避一避,席师母此时看看左邻右舍都走了大半, 到了夜里,四周太平间一般的死寂,当下也就下了决心,一把铁将军管门,带着一对儿 女,去兄弟家躲避一阵了。 席师母娘家,原先在乡间也算得个殷实人家,后来遭了强盗抢,伤了元气,再加哥 哥又不甚能干,那份家底,也就渐渐见薄了。后来哥哥就把乡下那份产业变卖了,在慕 尔鸣路松云里买了幢弄堂房子,沿马路街面上再开了爿杂货铺,将将就就地就这么过着 日子。 一幢单厢房单开间弄堂房子住上一家6口,再去掉一个店面,已是十分拥挤,再住 进席家3口带个娘姨,更觉得连转身之处都没有了。这里又没有抽水马桶浴缸,那日子, 岂是芷霜能过的?怨不得她成天紧蹙着眉头,把张脸拉得老长。 “将就点啦,小姐。”席师母看不过,少不得暗地里训她几句:“像我们这种过日 子的,上海能有几家?比比那些宿在马路上的难民,你也要知足了。” 芷霜在育秀,满眼看到的尽是名门大户,姆妈这番话,又哪里会听得进?最难熬的 是吃过夜饭这段时光。舅舅家为了省电灯,只开后客堂那盏灯的。一盏25支光的灯,从 油葫芦中拉着直垂在吃饭台上面,大家就围着这张吃饭台各做各的活。这嘈嘈杂杂的, 真叫看书也看不进。聊天吧,那舅舅一家,都属市井之辈,芷霜也觉与他们聊不上。索 性每晚放下饭碗,就端着个小板凳去晒台上呆坐。 那晚,席师母实在看不得她那副淡漠的神情,趁着边上只有个娘姨,又训起她了: “好歹也和舅舅舅妈敷衍几句呀。总归是你外婆家人呀。为人总得讲个良心,你那 个舅舅,是不大得志,穷着点,但总归是你舅舅……” “哟,我不是对他们蛮客气的,出去进来总归招呼一声,你还要我怎样?对他们磕 头好啦?”芷霜被母亲唠叨得不耐烦了,就抢白了几句。 “大小姐,”娘舅家的老妈子也听不过了:“我们乡下有句话,娘家人越是穷,越 要走动,方才是一等一的人。席师母就这点拎得清。娘家人,是断不得的。这句话,你 总归要记住。这里是你外婆家……” 芷霜发火了,脚一蹬,对着她就嚷了:“我和姆妈讲话,要你在这里多嘴?”说毕 一摔门,就出去了。 席师母无奈地叹了口气:女儿现今见识广了,眼界也高了,读的又是那么高贵的学 堂,交的朋友也是上台面的人家,越发不把她这个娘放在眼里。她真弄不明白,花那么 多钱把女儿送进这样费钞票的学堂,究竟有啥意思。看哥哥的几个女儿,书是读得不多, 但家里店里的事,全照料得井井有条,且啥话讲上去,都是噢噢应应的。要不是席先生 坚持如此,她才不愿意花那几个冤枉钱送女儿读这种贵学堂呢。 那晚灯下,儿子承祖在练大楷,这是席先生给他规定的功课。女人们忙完了涮涮洗 洗的琐事也聚在灯下翻起丝绵背心,这是自愿捐给抗日将士穿的。那不亮不暗的玻璃灯 罩四周,只听见不断的笃卜笃卜声,那是小青虫飞撞在上面发出的声音。要是没有战事, 这倒是一个十分安宁的晚上,自出嫁后,席师母已有好久,没有这样与哥嫂朝夕相处了。 “作孽呀!短命的东洋人在罗店一带烧杀抢的,”哥哥把报纸愤愤一掀,说:“京 沪线沿途都是伤兵,来不及运呢!” “唉,这租界里也不知能太平多久呢。”嫂嫂听着,就担忧地说:“我们也不知前 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一直在逃难……起先逃孙传芳的,现在又要逃日本人。啥辰光, 才得有口太平饭吃呢!” “呢,妹妹,”哥哥又发话了:“振绪要啥辰光才得回来?我有点事等着与他商量 呢。现在杜月笙出任中华银行董事,华行表面上是稳下来了,我就不放心,怕那是在唱 空城计。你看,我这点铜钢,到底要不要再存在里边?现在时局又这样乱!不如拿点出 来困点货色?” “我当家人不在家,自己也像个聋了一样,啥都不接头。不过按常理讲,华行产业 这般大,别的不要去说,就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地产,基业还是大着呢,我看这不像在唱 空城计。再讲现今兵荒马乱的,钞票还是存在银行里保险。前年,振绪带我去看过华行 的保险库,莫佬佬的大,真叫炸弹也炸不开呢。” “这也对,”哥哥点头称是:“老话讲,穷归穷,总归还有3担铜。华行家大业大, 哪像我们这种小铺子,一点点风浪都推扳不起。钞票还是存在银行里放心。杜月笙早不 出任董事,迟不出任董事,偏偏在这时光出任华行董事,总归有他道理的。看来,事情 已给他摆平了!” 那边承祖也在侧耳听热闹,席师母轻轻在他头上拍打一下:“做你的功课。” “我已做好了。”承祖说。 “时间还早了,再读一些书。喏,这本书拿去读读。”席师母顺手抄起一本书递给 他,她也不识字,书倒放正放也弄不清楚。承祖一看这正好是本《三国演义》,也就不 吭声地接下来津津有味地读起来了。 席师母依旧接下去说:“不过,我现在也逐渐明白了,家大业大,再大也是假的, 唯有这里的东西,”她拍拍自己肚皮:“才是真的,强盗抢也抢不走,炸弹炸也炸不掉。 所以不管怎样,小囡读书,总是第一要读得好。”话说到这,想到女儿芷霜那副盛气凌 人的模样,又觉着一阵窝心疼,只是说道不出的苦。 此时,芷霜一人默默坐在晒台上,边用蒲扇赶蚊子边想着心事。北边不时传来密密 集集的枪声,那是谢晋元的部队在抵抗。这个世界,怎么说变就变了?那晚,在凡尔登 花园前的散步,嘻嘻哈哈吃棉花糖,还有那条浑身雪白的牧羊狗,如今想起来,就像一 场梦似的。 那天隽人私下要约她再出去,她回绝了。自然,在育秀熏陶过的芷霜,还不至古板 到与男士看几场电影或散几次步,好像就此已达成某种契约。恰恰相反,她希望,他每 每与她接触一次后,要感觉到她不是十分容易得到的,虽然她不是大户小姐,但她是体 面的门户出身,她将是沪江大学的学生,她来自育秀这样一等一的学校,她才不会因为 你是祝大班的公子,就昏头了。自然,谁也不会认为席家是穷人家,但与祝家相比,毕 竟差了远远一大截了!这工夫,偏偏又寄居在舅舅这种小家之户里。万一隽人撞进来, 真要让芷霜窘煞。芷霜越想心里越烦,偏偏蚊子又嗡嗡地上来扰乱。她恨得举起那把宁 波扇劈劈啪啪一阵猛拍。“唷,一个人在黑头里发啥火?” 晒台门一推,麒麟进来了,穿着一身卡其制服,很有几分军人气概。芷霜已有好久 没有见到他。却也没有想过他。但此刻当他猛一下出现在眼前,她才发觉,自己实在是 十分高兴这时他能来看她。好像就在盼着他来。 “麒麟哥,你怎么长久不来看我!”她嘟着嘴唇,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子猛地见到亲 人,眼圈都红了。“我住在这里,连个可以讲讲话的人都没有。” “看,我现在不是来了。现在都啥时局了?你还尽发小囡脾气。”麒麟用扇子拍拍 她头。芷霜觉得有麒麟在,她心里很实落。她忽地有一种感觉,如果将来有一天,即便 全世界的人都冷淡她了,但总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冷淡她背弃她的,那就是麒麟。“我 这几天一直在伤兵医院里帮忙救护,真正是惨不忍睹!”麒麟说。 “这次会不会也像一二八湘沪战那样,打过一阵就好了?”芷霜问。 麒麟看看她,觉得她还像生活在玻璃房里似的,有好多事,解释都没法向她解释。 “看这情况,学堂也不知啥时候才得开学呢。”芷霜忧郁地望望夜空,那噼僻啪啪 的似鞭炮般的枪声,依旧绵绵不断。真没想到,她向往已久的大学生涯,竟是在一场战 事中开始的。这该死的东洋人,打混了她的一切,她的平静的居家、学业,还有,那刚 刚开始的,朦胧又美好的……还是说,友情吧——芷霜有点迷信,凡事,她宁可想得比 实际上差一点,似这样更好。 “你看,上海守得住吗?”芷霜又问。她心目中的麒麟,十分智慧、能干,他样样 都知道。 “谢晋元的部队士气很高,我看能守一段时期的。” “守一段时期?”芷霜失望地说。 “你看,我们把东3省也丢了,卢沟桥之事上,政府又是这般含垢忍辱的。如此忍 让,叫军队怎么办呢?我们老百姓又怎么办呢?”麒麟说着,默默地看看漆黑的夜空。 “租界里,日本人总归不会进吧?”芷霜又问。向来,芷霜对局势是不关心的,在 育秀园中,英国皇族史和好莱坞明星的轶事要比时局更让她关心。但现在,她已到了不 得不关心局势的地步了。 “沪江大学在日占区里,”芷霜说着,都要哭出来了。“我不由得,书还有读吗。” “我们乡下,也让日本人占了,我的老母与弟弟,也不知死行呢!”麒麟闷闷地叹 了口气。 “呵!”芷霜同情地拍拍他搁在石栏杆上的手背。她凡事总不大容易想到人家。麒 麟老家在上海宝山,这战事一起,肯定受祸,她怎么就先不想着关心一下他,一味只晓 得烦自己那点事。 “也没啥,现今像我这样的与家里失却联系的人也多的是仗一打起来,求谁都没有 用,只有靠大家出力,让仗早点打赢、早点结束。所以我参加了红十字会救护队,也是 为了尽点力。其实我看,就是暑假完了,一时半日也开不了学。你其实也可去参力加一 些救护工作,免得呆在家里天天生闲气。” “不,我不行。”芷霜却排命地摇手:“我看见血要头晕的,再讲这些难民身上, 说不准还有蚤子呢,你真要当心。要带在自己身上就麻烦了。” 麒麟又疼又怨地轻轻打了她一拳。对这个漂亮任性的女孩子,他本无奢求,唯一希 望的是,当他在走他的路时,她能站在一边远远地望着! 已过立秋了,乍一阵晚风,倒也有几分凉意了。 “冷吗?我们下去吧。”芷霜说。 “不。”麒麟脱下自己那件橄榄色的外套给她披上,“下面人太多了。还是在这里 坐一会吧。” 外套带着他的体温,还有一股淡淡的香烟味,她的心突然变得忧伤多情起来。要是 麒麟再对她诉说什么,她相信自己会很难受很难受的。幸好,麒麟什么也没说,只是默 默地吸着烟…… 楼下,舅母在问席师母:“刚刚那位先生,是阿囡的男朋友吗?” 席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后生,我倒也是蛮看得中的,人又老实又用功,只 是现在是民国时代了,不比从前,这种事不可以爷娘讲了算数的。我看我们芷霜,买块 旗袍料子都要横挑竖挑看半天,这个麒麟,横竖她是不会看得中的。你们晓得吗?芷霜 现今轧的一班朋友,都是上海滩上的有名人家。喏,上次来的那位祝小姐,祝大班的大 女儿,与她是割头颈般的要好,忒的就把她自己的眼界也吊高了。” “哟,既然不打算嫁给他,与他这样热络做啥?”舅妈很是想不通,她两个女儿, 却是一直羞答答地在做活,像是听了这种不该她们听的话而很不好意思,耳朵却是竖得 尖尖的,一个字也不放过。 “这就是她们新式人的派头,”席太太很不以为然地说:“就因为横竖不会嫁他, 倒大大方方,热热络络,真的是她看中的,就藏得紧紧的,我就这点不放心,也不知她 究竟有无看中一个人。年纪倒也不小了。我在她这年岁,已做娘了。” 舅母听了只有连连摇头的份:“我年纪也大了,现在这种新法子也学不会。阿拉两 个女儿,总归还要照老规矩做,读上几年书,识得两个字,能看看报上上账,也就可以 了。不过家务事,你姑妈眼睛也看见的,都是拎得起的,将来待时局好一点,还托托姑 妈替她们物色几个实实惠惠的女婿,其实,像席先生这种银行里做做的,我倒也变看得 中的。” 席师母听着,倒也细细打量一番正在灯下灵巧地忙着活计的一对侄女,她们一个比 芷霜大几岁、一个约摸是同年的,穿着家常的洋布旗袍,头发也是烫得鬈鬈曲曲的,谈 不上漂亮,自有一派小家碧玉的甜趣,有一种随遇而安、静娴本分的气度。这种女儿, 做爷娘的根本就不用为她们多操心,至多到时候为她们觅一个殷实的人家就是了。像芷 霜这样的女儿,实在让她不放心。早几天听她跟她自己爸讲,大学毕业后,原来的学堂 要请她回去教书。虽说现在新派了,小姐出去坐写字间教书的也有了,但一个大小姐, 日日抛头露脸出去自己挣钢钢,人家会对你做爷娘的戳脊梁的。现今几个邻居家,小姐 出去做事的也有,大多是父亲亡故,要养家活口,照顾弟妹的。退一百步讲,就是席先 生洋派不在乎人家后头戳脊梁,那么,芷霜将来的婆家,会不会讲闲话呢?人家的肚量, 又岂知是怎样的?都在传,芷霜交了个有自备汽车的阔气男朋友。这种事,又是问不得 的,真急人。按席师母心思,有汽车的人家,席家也不眼红,这种人势利得很,还只怕 芷霜过去让人家看不起呢。 只听得楼梯口轻轻一阵脚步声,麒麟进来与大家道别。这小官人样样好:老实,用 功,孝顺,就是家底不厚,这阵,在乡下的家人死活都不知道呢,真可怜。否则,与芷 霜配配倒蛮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夫妻一世最要紧围个和气舒坦罢了。 “阿囡,”席师母叫住送走了麒麟、又要急急溜上楼去的芷霜。“过来看看你舅母 怎样翻丝绵的。大姑娘了,这种活计也要留心学着点,将来用得着呢。” 芷霜的舅母是湖州人,湖州人都擅长翻丝绵。只见她一双粗糙通红的手,利落地撕 位着,把丝绵拉成薄蝉似的一片片,一层覆一层地叠上去。仔细地扯掉丝绵筋子、一边 说:“阿囡是有福气的,用不着学这种活计。越是会做活的,越是要累煞,倒不如不会 做的……” 她的话声又让黑夜中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中断了。 “垃圾桥那边还在打呢。”席师母侧耳听了听,说。 芷霜记起,那天,曹天牌还拿着一串戏票,请大家去看他执导的绍兴戏《红鬃烈 马》,那戏班子好像就在那边一个戏院里,这场仗打下来,这家戏院也不知有无炸掉呢。 她忽地十分留恋起那好些个曾令她十分生厌的普通平常的晚上;邻家传来评弹声声, 曹久馨咯吱咯吱的皮拖鞋声,阿周边在厨房忙活边轻轻地哼着“小别重逢梁山伯”,…… 现在想起来,这种声音里充满着一种安全感,一种抚慰稳定的味道。 “再铺一层丝绵,铺厚点,都讲丝绵可以防子弹呢!菩萨保佑这点小官人枪弹不入, 早日把东洋赤佬打出去,自己平平安安回到娘跟前去。作孽呀,谁个不是十月怀胎出来 的?”席师母一边扯着丝绵一边絮絮地说。 唉,千刀万剐的东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