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战事一起,位居闸北、虹口等处的外侨和殷实之家,还有沪宁、沪杭沿线的土财主, 都纷纷逃避至租界地,兵荒马乱的,他们手边的大量细软财富实无最妥善的去处保存。 银行,终因它的信誉及位于租界处的安全,使他们纷纷又把钱财存进去了,而原先濒临 萧条的百货等行业,也因大量人拥进租界而活跃起来,种种这些都令钱业界久旱逢雨, 特别经受挤兑不短的中华银行,因其经济不倒,再加上杜月笙出任董事,还有这突变的 战火,使那原先挤兑的队列变成储户的队列,华行总算否极泰来,转危为安了。不久, 内地席振绪又发来好消息,第一批裕盛纱布,一购而空,因着上海不少纱厂地处中国地 带,均给炸成一片瓦砾,而裕盛纱布的大批投产,令裕盛股票身价陡增,华行的库房很 快就开始盈满了。 好险呀,景臣每每想起那过去了的挤兑,总还有点后怕,还会吓出一身冷汗。这就 有如两人对视着看谁先眨眼睛,就差那么个眨眼睛的时间,就是完全不同的又一副局面 了。 八·一三事件发生后,景文的求是化工厂即在8月16日停工,职工也都疏散走了。 但仅仅一个月多一点,景文听信了报上的豪言壮语,误以为国军足以抵挡日本人,有可 能像当年一·二八淞沪战一样,不久便可告结束。景文团贷了巨款刚刚更新了设备,开 工心切,在9月中旬即开始把工人召回,开机恢复生产。岂知到了10月,日本人鉴于战 事进展不大,便改变战略,从金山卫登陆,包抄国军后路,截断沪杭路线,景文是个书 呆子,时局是不大关心的,收音机也不常听,脾气又犟得像头牛,别人的话是水也泼不 进的,在这种局势下,还不通知停工。真是应着这句“死到临头也不知”的老话了,只 知一头扎在自家厂里车间里忙碌。 这正是个礼拜天清早,发根伯轻轻叩响了景臣的卧室门。 “老爷,乡下的文太太已带着孩子逃难逃到上海了,从船码头打电话来了。要叫阿 义出车去接他们吗?” “快给文老爷打只电话去,”景臣一骨碌起身套上晨衣,又加了一句:“别去叫阿 义了,他昨夜老晚才睡,我自己会开车去接。” “文老爷家电话去过了,没人接。” “打到他厂里去。难道苡小姐也不在家?” 发根迟疑了一下,说:“刚刚小菜场上人都在传,日本人在周家桥一带滥炸,不知 文老爷那爿厂逃得过吗!” 糟了,这位文老兄厂里还有不少工人呢。不知他那爿厂有无挨炸。景臣劝过他不要 急着开工,他哪里听得进。不过眼前,先将文嫂和侄儿们接来要紧。兵荒马乱的,一个 女人家拖着家小逃难过来,也真不容易。 匆匆划几口早饭,景臣就驾车去接弟媳了。 这天新雇的花园师傅正巧来试工,因此隽敏也很早就起来了,看着他锄草、筑花坛, 觉得满意了,又讨了半天价才讲定了工钿,待一切谈妥,已快10点了,才进屋吃早饭。 祝家日常三顿,如没外客,通常就开在老太太房里一张红木八仙桌上,为着老太太 是喜欢热闹的。今日房里靠东窗下,也搭起一块裁缝铺板了。隽敏好生奇怪;怎么没有 通过她,就叫来裁缝师傅开工了?到底是请的哪位师傅?做点啥活计?正在寻思如何婉 言向老太太启口,却看见墙角堆着几大包棉花和黄卡其布,始明白这是老太太在做劳军 寒衣,都是大妹隽颖从教会里认来的捐献物,隽颖是一位十分虔诚的基督徒和热心的社 会活动人士。老太太已戴着老花眼镜,准备要开工了。看见隽敏进来,心疼地问:“怎 么担搁到这么晚才吃早饭?粥都冷了。” 八仙桌上一锅粘糊糊的香粳米粥,配着三碟粥菜:皮蛋肉松,卤香乳瓜,还有一碟 油水果玉(花生)这三样粥菜,隽敏一看就皱眉头,勉强盛了半碗粥,一边回答着祖母: “今天新来的花师傅试工,在与他讲价钿呢。这种人看看呆笃笃,其实门槛最精,所以 一开始就要与他到到处处讲清爽,省得他以后出花头。一开始他要我出他15块一个月工 钿,他讲刘家就出他15块,刘家的花园还没有我们大。我煞价7块。虽然我们的花园有3 亩大,但我们活计没有刘家疙瘩……”隽敏眉飞色舞地讲着,她天生喜欢讨价还价,她 觉得这其中有无尽的乐趣,虽则她根本不在乎这讨得的四五块便宜。 “其实这种三五块上下也勿要去煞他了,罪过的。”祝老太太不忍心地说。 “你不晓得,娘娘,”隽敏到底咽不下这几口粥,把那半碗粥往台上一搁,起身说: “这种人贱得很,对他们客气他们就会当福气了。” 赵妈上来收拾桌子,隽敏就发脾气了:“天天供菩萨般这样三只老面孔,看得都厌 了。昨天关照过早上添只蛋皮丝火腿丝拌洋莱丝,怎么不做上来?” “二小姐,这几日打仗打得,一路上都是难民;乡下人都在逃难,哪去寻蛋摊呀?” 赵妈小心地解释着。隽敏自知理亏,也算了。 这时,刘同钧的大公子刘如宾打电话来,他与隽敏在一次刘祝两家都出席的饭局上 相识的,就此电话没断过。今天的花园师傅也是他介绍过来的,借此话题他又来了只电 话,先佯装问问花师傅的情况,后来话到正题,要请她去喝咖啡。隽敏三言两语回绝了, 没好气地把电话一搁。 这位刘家大公子虽说长得也属一表人材,东吴大学的高材生,但一想到他妹妹刘彩 珍那副俗气样,隽敏对这位公子也全然没有胃口了。隽敏为着是名门闺秀,且又长得楚 楚动人,很早就有了追求者,但她就是看着他们一个也不顺眼,这些个大少爷,包括她 自家的哥哥,似都是一只模子里浇出来的,除了会弹几首三脚猫似的钢琴,讲话喜欢夹 几句英文,还有啥别的本领呢?这样的男士接触多了,就像吃太多的掼奶油一样,甜腻 得让人反胃。还不是逞着父亲的威风?只有芷霜这种与她还相差一级的家庭的小姐,才 会对他们着迷。那晚,芷霜似有点看中隽人了,拆穿讲,还不是看中祝家这块牌子?想 不到,看来高雅上品的芷霜,也不懂真正的爱情。 隽敏走进琴房,百般无聊地翻阅了下琴谱,打开琴盖,用一只手弹着《少女的祈祷》 的旋律。 忽地听到发根老伯在下面二道门里对看门的老常讲:“老爷去接英太太了,也说不 准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客人有名片留下吗?哦,封静肖先生,是封家少爷吧?” 呵,封静肖!隽敏心中一跳,停止了弹奏。 “快快请他到客厅坐。”隽敏把头伸到楼道口叫了一声,即匆匆冲进自己卧室,拎 起头梳拢了下头发,再对着镜子端详一番,添了层腮红,又觉得不太自然,忙撕下一张 化妆纸又去擦掉,这一来又把原先一层淡淡的胭脂也拭掉了,匆匆再补上一点,才三步 并两步地下了楼,客厅里一个颀长的个子,正两手搭在背后俯身欣赏着玻璃橱里、那西 班牙商人留下的车料玻璃,听到脚步声他回过身来,冷不防是一位年轻小姐。而且他记 得哪里看见过。 “你好,我是我爸爸的女儿。”话刚说出口,她忽地觉得自己讲得十分傻。“我们 见过面。”她忙改口道。 “哦,是吗?”他对他们见过面表示不热切,只淡淡地又有礼地笑了一笑。 他穿着一件蓝白格麻布衬衫,下面一条白裤子。 “请坐吧,”隽敏大方地向沙发抬抬手,她在育秀那6年可不是白混的。“爸爸去 接我婶婶了,他马上就会回来的。”在她无意中得知,这位一表人材的封先生,原来就 是杭州封家的后代时,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轻松了。 “你知道吗?自闸北一带开战来,我们家里天天在谈论你呢。”她笑吟吟地说。 “谈论我?”封静肖有点紧张了。 “喏,你上次给我们上家政课时,教我们如何避炸弹,我就告诉他们听,要往飞机 后屁股上逃,不要往飞机前边逃。连我们的看门老常也在整日唠叨着:封先生关照的, 要往飞机屁股后逃……” 这下封静肖可是实实在在笑起来了。他觉得这位小姐十分可爱,两人不觉谈得十分 投机。不多久,景臣接来了英氏和3个未成年的侄子侄女,待他安顿好来到客厅,静肖 立即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祝伯伯!” 封静肖的上门,一定是有事。会不会再借钱?这可是只无底洞了。景臣开始心里已 有了个疙瘩,借还是不借呢?那边静肖只是瞥了一眼毫无离座之意的隽敏,踌躇着没有 开口。 “阿敏,快上楼去陪着你英婶收拾一下。”景臣对隽敏指令着,隽敏这才极不情愿 地转身出去。在过道里撞着正在探头探脑的隽颖。“这位漂亮先生原来是来找爸的,我 起先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呢。”阿颖悄声不无失望地说。 客厅里,静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件用锦料裹着的小包,抖开小包,只见一方砚台大 的鸡血石,赭红剔透,色正泽亮,连对古董不甚识货的景臣,也估出这块鸡血石非同一 般。 “这据说是封家隔代相传的一样物事,所以父亲再落拓,也不敢将其变卖。所以, 才能传到我手里。”静肖摆弄着这方鸡血石,嘴角泛起一抹嘲笑。“我应再把它传给我 孙子。中国人就喜欢讲究这一套,但我这个儿子,命里没这福气,还要继承父亲留下的 一大笔债务,这份无价之宝对我,又有啥意思呢?”景臣估量着他要把这方鸡血石变卖 给自己,货是正的,只是这价钱怎么开呢?那可也是没有底的,上落可以上千成万呢。 开得太低明摆着有趁火打劫之疑,开得过高,他景臣也不舍得花钱买这闲物。 不料,静肖却恭恭敬敬双手将那块石头送到景臣跟前:“我们这几年来,父亲不争 气,我这个儿子也没能量,家道日趋没落,多亏祝伯伯暗地支撑着。现在父亲已过世了, 连父亲的丧事也是祝伯伯给办了,我也不讲虚话,祝伯伯的债,我是还不出的,但一切 我都想做个了结,因此这块鸡血石,我就求祝伯伯笑纳了。” 这一下可是景臣没有料到的。正要推辞客气,静肖双手按着那块鸡血石,又说: “伯伯一定不要推辞,否则我心会不安宁的,我这个人,生来不欢喜欠人家什么的。” 景臣看他讲得那么坚决,知道他这是早有考虑的,决不肯轻易撤回。“好吧,那我 先替你存着,你随时可以来取。”说着他用手指婆娑了下这块石头,不禁赞叹着:“是 一件宝呢。” 见他收下了,静肖似长长吐了口气。原来封家已再度分家,其实也无啥好分,只得 把那幢房子卖了,卖得的钱分给各房各自谋生。静肖那份都让他替父亲还了部份债,然 后让母亲带着几个姐妹回杭州乡下,靠吃那些莹田度日了。乡下开销省,不比上海样样 都要花钱。 “早跟爸说了,几个姐妹该早早送进西式女中,如是好歹也有点谋生的本事,但爸 不听,几个姐妹也不主动,就这样成了落后时代的年轻的老式女人。因为没有嫁妆,连 出嫁也难。”静肖无奈地挂着双手,说。好在静肖早出世几年,家道还未败到现在程度, 可以让他留了洋回来。开了次洋荤,静肖就越发看不惯这种旧式大家庭生活。所以一个 人租了间公寓长年住在外边,只是这次父亲的亡故,毕竟为血缘所牵连,不得不再回来 料理。本以为这将是一次断裂性的分离了,不料父亲那么多未完的债务,根据中国的传 统,全部得由他这个长子,且又是独子来承担,他再也不能一走了事,百事不管了。而 这笔债,凭他在一个小儿科诊所里帮忙,怕是很难能还清的。 告辞时,景臣拍拍这位倔傲又辛苦的后生的肩头,十分感慨。做人一世,唯独不能 做对不起后代的事,至少得有那么一份责任心吧。 景臣送他出去,在过道口,发现隽敏带着阿思在门口台阶上玩。看见静肖出来,隽 敏忙牵着妹妹手过去,笑吟吟地说: “封医生给我们小妹看看喉咙,这几日咳嗽得厉害。” 静肖在亮处查看了一下隽思,发现并没有啥异样,关照她多喝点开水。正要走,隽 敏又叫住了他,“封医师,要她下次再不见好,到你诊所来看你呀!” “欢迎。我的名片。”静肖把名片递给她时,发现隽敏那十分俊俏、清纯得可爱的 脸庞,无限希望地微微仰向他。或许,他应该向她说几句得体又可以让她高兴的俏皮话。 这在他并不困难。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说。他礼貌地向她微微一欠身,就走了。 景臣一把抱起小女儿,将额头在她额上贴了一下,慈爱地问:“阿思告诉爸爸,喉 咙疼得怎样了?有热度吗?” 阿思一边用手指卷着爸爸的头发,一边说:“我没有咳嗽,也没有喉咙疼,但大姐 硬要叫我让医生看看。” 景臣心里一动,扭头一看,发现隽敏正站在台阶上出神地望着封静肖的背影。他没 有去惊动她,牵着隽思上楼去了。 老太太房里,已摊了一桌的丝绵。刚回来的隽颖、英氏及服侍老太太的吴妈,都在 翻着丝绵背心。英氏比景文要大5岁,又是旧式女人,看上去要比他老气多了,只见她 挽着个发髻,脸上丝毫不上任何脂粉,要不是穿着件毛葛面旗袍,与吴妈看上去也吮啥 主仆之分。只见她那长年套着顶针箍的手利落地扯着丝绵筋,一边向大家恨恨地诉说着: “短命的东洋赤佬,在乡下杀、烧、抢,强盗一样。我们乡下老宅的门窗、地板都被拆 下来被他们当柴烧。村东叶家楼,世世代代是读书人的那个叶家,宇画、古书都给东洋 人连烧带抢的……作孽呀!” “我们这样大一个国家,怎么会打不过小小的东洋人!”老太太啧啧地摇头说。 “讲起这点兵,也真罪过!我一路过来,沿途铁路上都是一排一排的伤兵,运都来 不及运呀,断手断脚地躺在路基上直唤娘……”英氏继续说着。 一讲到兵,老太太又想起那早年饿得出去当兵的大儿子景浩,近30年都无音讯不知 死活。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一个一身军装穿在身上还是晃荡晃荡的少年小官人。现在, 说不定也是这样带着满身伤躺在路基上直唤娘……老太太眼圈也红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活到70几岁,一生一世也没弄懂,为啥中国人打中国人就打得这么凶,那时一歇是 孙传芳的军队,一歇又是吴佩孚的……怎么一打起东洋人来,就这般落花流水不中用了! 这次东洋人的势头比一·二八那年可要凶了。逃进租界的难民越来越多。隽颖讲连难民 收容所也挤不进了。租界地里弄堂过街门口马路两侧挤满了难民,眼看要入秋了,这些 人怎么办?”老太太忧心忡忡地说。 隽颖看看表,一边摘着沾在身上的丝绵絮,对祖母说:“娘娘,我要出去一下。” 隽颖跟着教会参加了难民收容所义务工作,每天要去服务几个小时,近几日十分忙 碌劳累,眼圈下都带上两个青晕了。 “这个老二,看着她平时一声不响的一副可怜相,脾气像煞她的亲娘,只顾一天到 夜埋头在教会里,又是唱歌又是捐钱,看她头发也不烫,尼姑样把辫于盘在头顶上,真 让我放心不下。”老太太望着隽颖的背影,忧忧地说。 “会不会做洋尼姑去?这倒要防的。”英氏也有点担心地说。 “洋尼姑倒不会,她入的是耶稣教,不是天主教。只是太一门心思教会的事,只怕 她耽搁了时光变成没人要的老密司呢!”老太太托了下老光镜说。不料这番话却触痛了 英氏,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幽幽地说:“干脆做个老密司,一个人自顾自也爽气,像我 这样与老密司有啥两样?还要拖儿带女的,这一路上受的苦,也不要提了,到了上海, 亏得臣哥开了辆汽车来,否则我真要叫救命了,这人生地不熟的,租界口都堆着铁丝网, 弄得人心惶惶……这个呒良心的景文,要不是有几个孩子,我宁可死在乡下也不作这份 孽呀!” 老太太自感是有亏这位媳妇的,但有啥办法?当初为了家中两个儿子一个在读书, 一个在上海银行做练习生,一点忙都帮不上,而家里还种了几亩桑树林,还有蚕房里的 蚕宝宝,单靠她和老头怎么忙得过来?于是就早早地娶进了两房媳妇,都要比儿子大几 岁,乡下人就喜欢大娘子,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大几岁可以多做活计。岂知大儿媳 寿字上面缺一点;二儿媳,又不中自家男人意,真有点对不起人家。 “阿英,算啦。男人家,有个把小老婆啥稀奇?小时候封家账房给景臣弟兄俩看过 手相,讲一个是贵命一个是富命,景臣如今钞票赚了这么多,不过只算得个‘贵’命, 我看现在景文厂一办,这‘富’命可真会应了?我已关照他了,发了财,造一幢大房子, 你们3人和和气气一起过,这样你可不是熬出头了?” “我只要把几个孩子抱大,也别无他求了。”英氏说着,眼圈却红了。 “别难过了,女人嘛,就是命苦。好在景文也算有良心了,乡下铜钿总归不断的, 算起名份来,你总归是大的……”老太太依旧孜孜不倦用她那套丰富的人生见地劝解着 自己媳妇,岂知越劝英氏越伤心。 “景文怎么还不来?叫隽人寻到他厂里去,连带隽人都不见回来,真是的!”老太 太只觉得心里烦煞怨煞,总算这时,过道里娘姨们在打招呼:“文老爷来了?英太太来 了有多时了。” 只见身穿件皱巴巴的、让药水蚀得千疮百孔的上装的景文,神色颓唐地走进底下门 厅,往楼梯边一张沙发一坐,眼泪汪汪地对迎上来的景臣说:“完了,全完了!总算亲 自送了终!” 原来就是今天清早,日军重型轰炸机滥炸沪西周家桥,当时工人们均在车间里工作 ——化工厂的炉子,一般是不能熄火的。工人听到隆隆轰炸声已来不及走避了,顿时厂 内烟火弥漫,职工欲逃无路,一片呼天抢地之声,全厂火起,几成一片火海。 比景臣要小5岁的景文,看上去要苍老多了,两鬓都有点花白了,他的眉眼与哥哥 十分相像,只是双目远不及景臣那般尖利、炯炯有神。 景臣同情地在弟弟身边坐下,一边暗自庆幸亏得隽人没进景文那爿厂,太役保证了。 看,技术倒没学到,连吃饭之处眼看都没有了。 “真的完了,只来得及抢救出一部份电动机高压循环泵和钻金丝网。一批刚从瑞士 运来的机器,拆封也不及拆,就全完了!”景文把头埋在自己那双同样让药水蚀得伤疤 累累的手掌里,呜呜地哭起来了。 “苡小姐没事吧?”景臣关心地问。 “她正在忙着安抚伤亡工人的家属呢。这点工人恨得我要死,我根本无法出面。唉, 孰令致之,谁实为之!” “你不听我话,为了追逐利润,冒险开工,以致工人遭此惨祸,亦不能辞其咎。” 景臣严正地教训着自己弟弟。“所以讲千万不能这样一门心思了,凡事总得轧轧苗头, 所谓察言观色嘛。” “我哪料到,我们的军队,是这样不堪一击的!我总以为,不过像当年一·二 八……!”景文擤了下鼻子,后悔莫及地说。 “阿文,”老太太在上面楼道上探首叫着:“你娘子来了,这兵荒马乱中,一个女 人带着3个孩子投奔来此,不容易呀!你好生陪她几天,这一阵不准再跑出去了。发根, 跟老常讲,把好大门口,就讲我的话,让文老爷好好养息几天,大门口不许放他出去。 赵妈,关照他们把3楼朝南那间客房收拾一下,让文老爷英太太住。” “不成,姆妈,”景文跳起来:“我厂里那边一大堆事呢……” “那也不成。”祝老太太拉着景文就往楼上自己房里走。 “算啦,姆妈,”景臣帮弟弟说情了:“阿文厂里真的走不开。” “那今日起码要陪着自己娘子说几句话吧。”老太太说着,把自己房里的吴妈隽敏 唤了出来,把景文往房里一推,再把门一关,只差没有将他俩反锁上。 “好了,走吧,你们等在外边做啥?”祝老太太把景臣他们都赶开,十分得意地走 了,自以为自己经手办了件大好事。 “可怜的文叔!”隽敏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难道你英婶就不可怜了?嫁过来21年了,就只身一人在乡下过呀!”景臣说。 “爸,”隽敏忽然站住脚,挺严肃地对父亲说。 “什么事?” “答应我,以后如果我要嫁人,请让我自己挑选。” 景臣默默注视了一下女儿那对弯弯的清纯的丹凤眼,本想开女儿几句玩笑,但看到 女儿充满期待的目光,不禁认真地连连点头表示应诺。隽敏的忧虑并不是多余的。因着 祝家现今在上海滩上,算不上大户,总也是大人家,中华银行总经理嘛,多少人家想巴 结结交祝景臣。就是祝景臣自己,又何尝没动过以姻亲的办法来结交权贵的念头?前日 刘同钧就打发媒人来替自己儿子迎宾说亲,刘家看中隽敏呢。真的中华银行与裕盛纱厂 结个姻亲,倒是个好办法。对双方前景都有利,好比如虎添翼。但眼前,看着景文与英 氏这对硬捏在一起的夫妻,要分不成,要合又不能,隽敏又如此明确表示过了,这件事 景臣提都不敢提了。 房内,景文与英氏默默地相视了一会。终于,景文屈服了,畏葸着把目光缩回来, 轻声问: “孩子们都好?” “他们一路上够累了,已早早洗了澡打发他们上楼睡觉了。” “他们也不等我一下。”景文多少有点遗憾地说,他已有好几年没有见到那3个年 幼的儿女了。 “他们也习惯了没有爷的日子,因此也想不到要等你。他们睏了。” 景文没有回答,英氏也没期望他作回答,自顾低头扯着丝绵。由于长年操劳做活, 她两手的关节又大又黑,显然地突出着,记得刚刚做新嫁娘时,她那双手连同胳膊肘, 都是十分白皙乃至娇嫩的。他那时18岁,是个什么都浑然不懂的毛头小子,而她已23岁 了,按乡俗,一般人家都喜欢娶大娘子,那在大红囍烛映照下的英氏那丰满的,由于紧 张或别的什么他不能理解的原因而不住起伏的胸脯,那红润的嘴唇,深不见底的眼睛…… 种种都洋溢着一股成熟女人的魁力,隐而不露地、就像一块辐射出阵阵炽热却又纹丝不 动的锻铁。他终于不能自制了。原先,他是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的,后来为了不让母亲伤 心,他暗自决定先保持她的女儿身,然后再给她自由……他才18岁,他把一切想得太简 单了。生活决不像解四则题,可以一步一步迎刃而解的。 终于一天,当他正在学校操场上与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踢足球,由于撒赖而给同学们 玩笑地按在地上乱捶时,校工告诉他乡下老家有人在传达室找他。他心一惊,以为老母 身体不好,岂知赶到传达室,是一老邻居拎了一篮红蛋来,一看见他就连声向他道喜, 原来英氏为他生了个儿子,母亲特地央他来道喜的。当时景文恨不得一脚将那篮红蛋踢 翻。他好歹说服了乡亲重番把那篮红蛋带回去。 操场上,同学们还在等他把球踢下去,但他再也没有这个兴趣了。 假期回家,分娩后又复原的英氏出落得更加俊秀细嫩了,他又抵抗不住了,索性横 竖横或者说自暴自弃了。于是回到学校不久,他第2个孩子又匆匆赶来了。 后来,他有了苡小姐。但他不愿让人家将苡小姐看作是“姨太太”或“小老婆”。 因此在日本留学回来后,在上海安顿好苡小姐,他只身一人回到乡下想与英氏好好谈一 下,把这个婚姻作个了结。 预先,他已将一切情况给英氏写了信。但她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刚刚跨进院落, 她已迎出来,刚待他脱好外衣,她就接过来挂上了。他自己刚想舀点水洗把脸,她已经 替他倒好并送上一块还未起封的香皂。 入夜了,微弱的油灯隐隐约约地照亮了卧室,她俯身在那架老式帐子床上整理床铺, 毫无表情地既不激动,也没有点忸怩地把被子摊成一个大大的被窝……她的手臂已不再 白皙了,但黝黑又光滑。乡下女人不兴戴乳罩,因此在她动作时,鼓鼓的胸脯里一直是 不安静的。于是突然,他心中又动起了激情,连他自己都感到不胜惊异。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年,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厌恶,但他又不能不每年回一次乡下的 家。终于,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卑劣了,正巧后来,进了外国教会医院,过年也没有那么 长的年假,于是,他就有好几年没有回乡下。他本来只感到一阵轻松,以为一切就此解 决了。他还是把解数学的方式来套这个人生。结果,他的生活还是给弄得一团糟。 现在,她还是那样,既不激动,也不怨忿地离他那么近地坐着。只是,她已经不再 是一块逼人的烙铁了,她已再也引不起他任何激情了。 沉默,只有小虫不住卜卜地撞着玻璃灯罩的声音。 “厂里有点事,走不开。”他焦灼地说:“今天炸死了几个工人,厂也毁了……” 英氏继续用他已熟悉了的那种平静,专注的目光看着他,不激动,也不怨忿,只是 手指在神经质地扯着丝绵:“我来了,你又要走了。” “……反正臣哥这里与自己家里也一样,姆妈也在……” 他留心又飞快地斜睨了她一下,还是那滞凝不动的表情。她根本不曾明白,他刚经 历了怎样一阵灾难她一点都不明白呀! 老太太房里,老太太喜孜孜地对景臣说:“今天我总算做了件好事,让景文两口子 就此团团圆圆,从今以后,3个人一起过。你快去关照好看门老常,不管谁来找文老爷, 就说这几天他娘子来上海了,他得陪着她点,就讲,是我的话。” “哦,妈,景文这阵厂里正好挨炸了,炸死了好几个工友,正弄得焦头烂额,你再 扣住阿文,让苡小姐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应付呢?” 老太太听了,只是木木地坐着,也不吭一声。 “妈,”景臣又低声说:“文弟与英嫂的事,你也不要多费心了,横竖就是这样了; 我们祝家只比如,你老多了个养家女儿似地养着英嫂就是了。” “让乡下老家人讲起来:读了书、发了财、开了厂,就不要糟糠之妻了,不作兴 的。”老太太把嘴巴瘪得紧紧地,沉着脸说。 “让他们去讲好了,反正文弟又没发财,你老也听不见乡下他们讲的话。”景臣拍 拍老太太肩头;大笑着说了几句,就走了。 老太太抬头看看空空一人的房间,全套上好的红木家具,是儿子特地为她置办的, 乡下来人,没有不羡慕她的好福气的,岂知局外人都不会知道,福气福气,有福也有气 的。儿子得发了,是孝顺的,但不免将她像个老小囡般哄着,这幢房子上上下下,从佣 人到小姐,都将她像个老小囡似地哄着。岂知当年的祝老太太,村前村后是出名的能干 呢。 天色阴阴暗下来了,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从深赭色的红木家具上向房里笼罩上来,她 觉得自己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害怕。老太太向来没有分析的能力,因此即使她尝试要分 析现在所感的恐惧,也是毫无结果的。她只是感到这是因为自己老了,家里没有任何需 要她操心的事了,她讲出的话,也不会有人要听了。 她始终不明白,阿文为何不肯沾碰一下英氏。男人家有了个正室,再讨上几个小老 婆,也不是啥天理难容的事。但得发了却不睬原配太太,那才是鸭屎臭的事。对了,刚 才景臣说,阿文厂子里炸死了好几个工友,他这个老板这下日子是难熬的,对了,莫非 这就是所谓报应?这念头一闪,她只觉得彻骨的一阵阴冷。托祖宗的福,她两个儿子而 今在上海都发得不错,景臣也不谈了,景文好孬总归也开爿厂。乡下有句老话:为富者 不仁,发达了后,更要注重口碑和德行才是。否则,祖宗要动怒的。景文对英氏的冷淡, 真是不作兴。 确实,近年来,老太太总觉得栗栗畏惧,惴惴不安。按理,她现在正是享清福的时 候,不应再会有这种忧惧了。 这时房门轻轻推开了,英氏走进来,呆呆地站了一刻,便挨着她坐下。 “阿文出去了?”老太太问。 “那苡小姐一只电话,就把他叫出去了。”英氏拼命咬着嘴唇皮,不让它们哆嗦, 脸上的表情只有悲哀并无怨恨,以致老太太心里又是一阵内疚。 老太太竭力展出一个微笑,捧起身边一只小茶盅,闭着眼睛呷了口茶,说:“等这 场仗打过去了,我与你一起回乡下去,依旧养我的蚕宝宝去,眼不见为净,少淘点闲气, 呵?”这几句话无意中道出,她这个婆太太,决定撒手不管他们夫妇俩的事了,一切听 天由命了。说毕,她睁眼看了媳妇一眼。好象这一眼中,她们间就订下这个契约了。 英氏原先哆嗦不止的嘴唇失控了,她急忙将手们住嘴巴。 “没办法。女人,天生就是命苦。不识字的女人,命更苦。只怪我们都早出世几 年。”老太太抖籁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