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秋深了,晚风一起,已很有几分寒意了。 海关大楼刚刚敲过下午5点,华行的行员,就开始结束手头的公事,准备下班了。 中华银行在这次挤兑中声誉大振,俗话说水涨船高,连带着华行的职员也自觉光彩得很。 因着战争影响,小东门分理处暂时歇业,行员们都集中在总行办公。 与范仰之一只写字间的几个或带“理”或带“长”的高级职员,兴冲冲把头发梳了 一下,又从废纸篓里捡了张废纸将皮鞋抹了下,互相使了个眼色:“开路!”就往外走。 他们走过还在埋头伏案的范仰之身边时,其中一人一拍他肩头,说:“小范,大沪 舞场去蓬嚓嚓去,让名舞女咪咪坐台子,阿唐请客。年轻轻的该出去活络活络。” 不及范仰之回答,那叫阿唐的即贼忒嘻嘻地阻拦着:“你们别去惹小范,人家还是 童子军呢。还是再老老实实修几年,修得个‘长’字头‘理’字头,再笃定去泡跳舞场 吧!”那猬琐的口气与那身笔挺的洋装极不相称。 几个老法守旧的行员,顿时就对他们摆出一副不屑之情:“小范,不要去听他们, 他们反正都是有来头有靠山的阔少爷,出了毛病人家还要‘投鼠忌器’呢!别去学他 们。” 范仰之自然是不会与他们为伍的。待写字间人都走空了,他即从抽斗里翻出一本英 文版的《双城记》看起来。家里地方小,灯光暗,看书也无处看,因此他经常在下班后 独自在写字间里看看书,自修自习一番,既省家里的电又清静。 “仰之,还在用功呀!”一位30几岁的先生推门而入,他是信托部的徐智勇,燕京 毕业生,有学问,有思想,仰之向来很敬重他。徐智勇的老家在东北,“九·一八”后 他就与家里失却联系,因为上海没有家,他也常在下班后独自一人在写字间里读读书写 写字,与仰之就成为好朋友了。 “你今晚去难童收容所吗?”他问仰之。 原来,自“八·一三”战争一起.社会上即发起了“一元救国捐运动”,由银行及 一些报馆代收捐款,仰之就是在转交这些救国捐时与各抗日救难团体有了交往,自己时 而也在晚上去帮忙做一些救难工作。 “你去找一下祝隽颖小姐,我们有一批药品要送过长江去援助军队,祝小姐与教会 十分熟悉,能不能请她通过教会设法帮忙。” 祝隽颖在难童收容所做义工,教难童们唱歌识字,近来与范仰之常有交往。仰之总 觉得,这位举止谦和又总带那么点忧郁之神的祝小姐,装束淡雅简朴,一点也不像个富 家小姐,十分热心救难工作。 “送过长江?”仰之心里一愣。 “大江南北,都是中华的军队嘛。”徐智勇聪明的小眼睛一眨,含而不露地说。 “送过长江,”仰之沉吟着:“送过长江哪儿?” “扬州,有位牧师先生在接应的,所以讲这里能通过教会送出去最安全了。这是真 的为上帝做工呢!”徐智勇说。 “好吧,”范仰之把书本整理一下,离座就走。 “等等,”徐智勇又递给他几本书,那是20年代发行的安体诚著的《社会科学十讲》 与蔡和森的《社会进化史》。“洋文书要读,中国书也要看看的。”徐智勇拍拍他肩头 说。“现今好多中国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生活着,这不能算是生活,只能说是生存。 人生一世,活要活得像个样子,不能混一辈子!” “混日子的人不少呀!如今,睁只眼闭只眼过日子,都过不稳了。眼看着国军退出 闸北、江湾,又退出真如、大场,报上还屁话连篇;啥诱敌深入,选择有利地形,以便 聚而歼之,老百姓不禁要问,究竟要退到什么地方才算有利地形?既是诱敌深入,为什 么不是有秩序的退却,而是兵败如山倒呢?另一方面,我们写字间还有几位先生,悠闲 得去捧舞女,真正不可思议!”仰之越说越激动。“说实话,要不是为了家累,我真不 愿再吃这碗银行饭了。我是不忍心我年老多病的母亲和年轻寡居的姐姐,还有底下几个 尚在求学的弟妹。这只银饭碗不好吃,它让你不自觉地把自己都出卖给它,磨平你的锐 气,额角头高的,卖尽自己的青春时光,最终修成个麦乳精广告上的气色红润,笑容可 掬的绅士先生,额角头低的,就象我父亲般,熬干了自己,吐完最后一口血,至死还是 个老童生!我本来真天真,满以为自己受过高等教育,因为主修经济学,总想将来会有 能力把中国社会大大改良一下,岂知,上次挤兑中,我就看出,人人都在弄虚作假,投 机取巧,连向来以信誉为重的银行都不例外。但我这个学经济学的,对此却一无办法改 变它。所谓大学之道,在于化民易俗,使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可我们这号又穷又无 势的大学生,社会上哪还有需我们立足之处?”范仰之一口气倒了个痛快。 徐智勇很认真地听完了,宽厚地一笑,说;“有,眼下就有。比方说,去托一下祝 小姐。” 为了节省钱,仰之向来是走一段路才搭一段车,但今天为着晚上有相托之事,他直 接搭了电车回家。 拐进自家那条铺着凹凹凸凸蛋疙路的弄堂,他的心越发沉重烦躁起来;都是因为这 个家,像条沉甸甸的锁链牢牢地捆住了他!要候他自己的心愿,在这民族危机深重之际, 他恨不得直奔前线。但前线传来的消息,又总是那样令人沮丧。 范仰之家那个幽暗的后客堂间里,一张挂着夏布帐子的白钢大床,是这个家最奢华 的摆饰,也是过去曾经显赫过一时的家族留下的唯一的标记了。 “我们范家的小姐,没有再嫁的!”年近60依旧眉清目秀的范老太太,病蔫蔫地倚 在床上,慎重地摇摇手,严肃地对坐在床边的一位老亲戚说。天井外水龙头里哗哗地喷 着雪白的水柱,范仰之的年轻轻就守寡的大姐正蹲在水斗边淘米,她的才3岁的幼儿却 是无忧无虑地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啃着山芋干,黑晶晶的小眼珠直盯着置在夹弄上的一只 煤球炉,灰蓝的火焰上正炖着一锅赤豆汤,溢出阵阵甜酥的香味。 自从范仰之接替了自家父亲,在中华银行小东门分理处做了几个月,因他聪明勤奋, 工薪接连得到提升,终于挽救了这个濒于绝望的家,但他毕竟不是救世主。比如,他不 能改变这位年轻轻就守寡的姐姐的命运。 “妈,”待那说亲的走了后,仰之轻声对她说:“大姐才28岁,现在世道不同了, 她应该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我看有合适的男人,完全可再让大姐来挑选。” 不料母亲生气了:“怎么,你嫌大姐娘俩多吃你一口饭,容不得她?” “妈,你说的什么!”仰之气得连连顿脚,范老太还自顾絮絮地往下说: “当初范家的一位姑奶奶、你三姑太,还未过门,姑爷就殁了,你三姑太当时只得 17岁,硬是从此穿素戴孝,守了一辈子。大户人家总得有大户人家的规矩……”母亲双 手压着一床色泽已蔫退,刺绣都脱落的百蝶申花绣花被面,气喘吁吁地说。 几道稀薄的夕阳,透过室内唯一的窗檽,斜斜地照射进来。这工夫是一日里最最昏 暗的时光,阴阴凄凄的,因为尚有日光,开电灯太浪费,仰之只觉得心里那股氤氲气越 来越强烈。 吃饭是来不及了,大姐给他添上一碗稠粘粘的赤豆汤,又替他满满地撒上两大勺白 糖。 “大姐,”仰之止不住轻轻对她说:“你就甘心永远在这间屋子里耗掉你的青春? 你才20几岁!” 大姐穿了件灰扑扑的夹旗袍,额头上已是一串细碎的皱纹了,仰之难过地看着她早 衰的脸庞;从前姐姐的脸庞是丰腆动人的,肤色微黑细腻,在乡间中学里有“黑牡丹” 之称。遗憾的是她初中都不及毕业,就嫁给了自小由祖父指腹为媒的一个男子,一来自 然是为了顾全那已不复存在的“大家大户”门面,更要紧的,是为减轻家里老父亲的担 子。婚后3年,丈夫又死了,夫家骂她是克夫星,她受不了那终日的恶言恶语,后来夫 家又分了家。她就携着一份薄产来投奔娘家了。一晃姐姐都要朝卅上奔了,只是日日在 这前客堂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唉,女子解放叫了那么几年,怎么还那样艰难! “大姐,”仰之瞅了一眼闭目养神的母亲,悄声说:“上次与你讲的事,你再好好 想想。”原来他已托妥祝隽颖通过女青年会劳工部给姐姐找了个工作,工资是不大,但 姐姐至少可藉此走出这个沉闷的家,或许可藉此结识到自己可心的人呢。姐姐只是苦笑 了一下。 这时,天已完全暗下来了,屋里这才亮起一盏15瓦的灯,天井里几个孩子因外边已 实在看不清什么了,就转到屋里来淘气,仰之下面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弟弟也回来了,他 也是习惯在学校里尽量做毕功课才回来,因家里的环境实在不是读书的环境。几个孩子 一进屋就嚷肚子饿了,大弟又占着桌子要做功课,姐姐一边招呼他们洗手洗脸,一边还 得留心炉于上的菜不要烧干了,还要替床上的母亲喂药,屋里一片混乱。仰之逃一样地 走了。 “仰之,帮我谢谢祝小姐的好心了。你看,我哪能抽得身去做事呢?要不是为了这 个家……”大姐把他送到门口,无奈地双手一摊,说。 仰之怏怏地在窄窄的弄堂里走着,路灯有一晕无一晕地勉强支撑着这里的照明,石 子路上只有他孤零零一个身影,两侧住户的门窗都紧闭着,走过自家那扇小窗,玻璃上 映出一片惨淡的昏黄。还有的的笃笃筷子点划饭碗的声音。唉,就是为了这个家,父亲 耗干了他的气血,他自己违心地改变了职业意向,姐姐决意牺牲自己的青春,可谓大家 都尽心尽意了。但为什么,这个“家”还是这般沉重,这般千疮百孔,真叫他范仰之背 也背不动,扔又扔不掉! 忽地他觉得脸脖上一片沁凉,呵,下雨了。 拐出弄堂,沿街大些的弄堂过街楼下,都挤满了躲雨的难民。这里是公共租界,原 先人声稀少,现在不对了,逃进租界的难民越来越多,讲是难民收容所已再也挤不进了, 眼看快入冬了,这点人怎么办呢? 范仰之要去的这一家难童收容所,原来是一个小教会的福音堂。由两幢双开间的房 子底层打通而成,临时给开辟成一个难童收容所,专门收容14岁以下与父母失散的孩子, 底层一角是“翻拨”板(纤维板)隔成的办公所,原先是供传教人用的,现在成了义工 们临时办公室。 这时,办公室里只麒麟一人坐在里面看报,那魁梧的身子在这狭个的空间里显得十 分笨拙。他本应下班了,但接他班的祝隽颖还未来,他只好等到值夜班的吴妈来才能离 开。看见范仰之进来,他很高兴可以有个伴讲讲话解个闷。 “麒麟,你怎么还不走?祝小姐在上课吗?”范仰之抖抖头发上的水珠,问。 “这种千金小姐,谁讲得准她?自己跳舞看电影都忙不过来,做救难工作不过是赶 赶时髦而已。不来连个电话也不来,打电话过去,她人又不在,亏得这会封医生在检查 身体,否则,这么一大班小把戏叫我怎么办?”麒麟没好气地说。这位貌不出众的祝小 姐,做事确十分仔细周到。但是,要是每周3次来教难童们唱歌识字的,不是她,而是 席芷霜,那又有多好!于是,他常莫名其妙地迁怒于这位祝小姐,就好像是她抢了她的 缺似的。 “祝小姐不是那种不负责的人,她来迟了定有原因的,不会出啥意外吧?”范仰之 看着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点,有点不安了。 “会出啥事!这种小姐不是自备汽车就是包车,这里又是租界。”麒麟不以为然地 说。忽地想起什么,就问:“你本来晚上在报馆觅到的那份外快工作,还觅得到吗?” “你想揽那份差使?校对累死人呀,我都做不下去了。” “我哪能与你比?你是日有所进,更何况又捧上只银饭碗,我这才尴尬呢,战火一 起,家里断了接济,职业一时也难找,我又暂时不想离开上海,无奈在上海动一动就得 花钱,这几天手头好紧。”麒麟刚点着一支烟,听得隔板那头孩子们稚气的声响,又把 烟揿灭了。 “你宝山父母那边仍没有消息?”仰之关心地问,又接下去说:“要我像你这样孑 一身,孤零零地无牵挂,我肯定就开路走,到大后方去,这上海,究竟还有啥值得留恋 的呢?” 麒麟抬了抬眉毛,启口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说因为上海有 一个女孩子,聪明、漂亮又傲气,虽然这对他是毫无希望的,但他还是愿意悄然地等待 着……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积够了钱,就去英国留学。读个学位,回来谋个好职位, 在英商企业最好,再找一套公寓安好家,然后,手捧着鲜花对那个可爱的女孩子说: “来吧,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对上海那样留恋。或许,这就叫希望? 隔板外一个孩子,受不住听诊器的探听,竟象让人给膈吱似地,格格地笑了。 “听,少年不知忧愁味。”麒麟感慨地说:“从前在老家,因父亲另有姨太太,为 此家里疙疙瘩瘩的事总很多,那时盼着早点长大,出来读书了,一切就会好了,岂知来 了上海又一直住在姑丈家,虽说姑丈为人不坏,但自己总也不能把人家的客气当福气, 总有点寄人篱下之感,一心盼着进了名牌大学,将来自己有了职业。一切又会好的,岂 知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前途还是一片渺茫!” “是呀,我也总以为,进了中华银行,捧上了银饭碗,就此前途无量,岂知堂堂中 华,也是一个强者肉食的战场;总经理吃经理,经理吃副理,副理吃协理,一级吃一级, 吃得我们行员气也透不过。别看看都是洋装笔挺,做出的事是上不了台面的。我们的总 经理祝景臣,一个手艺顶呱呱的泥水匠——四处都给抹得四平八稳,一片光生,他自己 为此博了个好名声,岂知暗地做手脚,弄得同事之间勾心斗角、互结冤家的就是他,实 在是只老狐狸。”这场仗一打,华行倒又重新抖起来了,可见打仗,也不是人人都倒霉 的。奇怪的是,祝小姐倒一点也不像她父亲。近来也不知为什么,一遇到麒麟这样的救 难工作同事,他总想与他们谈谈祝隽颖,他总觉得,一提起祝隽颖3个字,内心总会涌 上一股温柔的思绪。 麒麟不置可否,无所谓地撇下嘴。 垃圾桥方向仍不时传来密集的枪声。当今,国军已全部西撒了,唯谢晋元的部队还 在抵抗。 “那是谢将军的部队。”麒麟说。 “孤军作战,总归力不胜任,这里死守,不过是为我们争一口气,真正是一场民族 悲剧。”仰之感叹地说。 这时,由封静肖陪着的国际红十字会医生结束了体检工作出来了。 “这里很好,没有发现虱子,不过其他难民收容所已发现有虱子了,还是要当心 点。”那位洋医生满意地说着,一边在水龙下洗毕手,刚要抬手扯脸盆上的毛巾揩手, 只见封静肖悄悄用手扯扯他,他就缩回了手,掏出自己的手帕来。 “你们回去吗?我们车可带你们一段。”封静肖客气地用英文说。 麒麟冷冷地谢绝了。封静肖陪着那外国医生上了车,车轮后溅起一片浑浊的泥水。 “还嫌我们的毛巾不干净,我看他自己才让人噁心呢,一副西崽相,明明是中国人 却要卷着舌头说洋文。”麒麟不屑地对着他说。 “你真的快回去吧,别让女朋友等急了。”仰之对他开了个玩笑,岂料麒麟却长长 地叹了口气:“时间倒是不早了,该回去了,只是从来没有女朋友等我。你不以为,像 我们这等人,只要有职业有饭吃,已是十分可以了。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现今连恋爱, 都属一种奢侈品了!” 他戴上雨帽走了。在他高大的身躯不得不略略低下头跨出低矮的门槛时,范仰之十 分为他感到委屈。 “祝阿姨……”一个五六岁的乡下小孩提着裤子迈进来,“我的裤子掉了,钮扣呒 没了……” 这下范仰之可难倒了,他捡起写字台上几只回形别针,“来,将就点吧,先生。” 但小男孩看着那亮晃晃的东西以为要与他打针,吓得拎着裤子回头就走,却与刚进门的 做粗活的值班娘姨吴妈撞了个满怀。这个吴妈原是闸北一夜校的工友,后来夜校被炸, 她的家也炸了,她自己也成为一个难民,在这里帮忙。吴妈是苏北人,喉咙震天响,吃 相虽难看,心底却是好的,但孩子毕竟小,都十分惧怕她,因此当仰之请吴妈给他缝钮 扣时,那小家伙更是走得快。 “裤子要掉下来了,先生!”仰之一把抓住他,在钮扣处横七竖八地别了几只回形 针。 “范先生快回去吧,”吴妈催着范仰之:“真吓煞人呀,刚刚两个人在外白渡桥上 过桥,因天下雨忘记给东洋人敬礼,挨耳光了。” 外边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隽颖用手提包顶着头这雨,浑身淋得稀湿地进来了。 “你来了!”仰之松了口气。 “真对不起,我迟到了。好几个收容所发现有虱子,帮他们消毒淋浴,有些义工卫 生做得太马虎,不盯着他们,消毒不彻底,等于白弄,偏偏一路上三轮车也叫不到一 部。”她说着匆匆取出琴谱就要去上课了。 “索性歇一会了,现在吴妈正在打发他们洗睑洗脚。”仰之看她冻得嘴唇都发紫了, 忙替她倒了杯热开水,又扯下那块毛巾准备让她擦擦,待看到那块公用毛巾已白里带黄 了,不禁迟疑了一下,隽颖却感激地对他笑笑,接过那块干毛巾擦拭起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未走?”她双手拢着茶杯笑着问,仰之发现她指甲也已经冻 得发青了。 “托你一件事。有一批西药要设法运出去,你能托托教会里的热心人吗?要运到…… 江北去,……”仰之留心看看她神色有无反应,只见她淡淡的眉毛下,一对不大也不黑 的眼睛,十分安详清澈地看着他。他又往下说:“最好让外国人出面……” “我会尽力的。”她一口答应了。 因为她讲得太轻松了,仰之反倒不放心了。 “不会有问题的?” 她依旧安详地说:“想办法不让它有问题嘛。我们教会里有一位先生与联合国救济 总署关系密切,这个联总会的万字号海轮,想来日本人不敢对它怎样。”看来,徐智勇 是看准了才来托她的。 雨渐落渐密,头顶上那只赤膊灯泡昏昏然地照着,他俩就隔着窄窄的办公桌相对坐 着。原本,一男一女如此默默对坐着,除非是情侣,否则是十分尴尬的。但此刻,坐在 娴静的隽颖对面,对着她那淡淡的眉目下一双安宁恬淡的眼睛,仰之岂但没有什么不安, 反觉得那股淤塞在心头已久的氤氲气渐渐散发了。她的安宁和恬淡,决不是因为不识世 面或躲避现实。而是因为她有自己的目标和信仰。在这纷乱的时局中,有信仰的人真是 有福的,仰之也很想追随她的信仰,只是又觉得很难接受她的信仰,可他真是羡慕她呀! 她小孩子般捧着茶杯,嘬着嘴唇呷了口水,灯光给她盘着的辫子镶上一晕光环,她 确实算不得漂亮,却很甜。“呵,这里四行仓库的枪声真清晰,爸爸今日在讲,商会严 愕声先生接到四行孤军电话,说是杨惠敏送去的那面国旗太小了,不适宜挂在仓库大楼 顶楼,要求商会设法再送一面大旗去呢。这样,我们这里的难童们都能看得见这面国旗 了。” “祝阿姨,我的扣子掉了。”那个黑胖小男孩又提着裤子踅进来了。 隽颖俯身一看上面横七竖八的回形别针,奇怪地问:“别这么多回形针做啥。” “那位爷叔给补的。”小男孩嘟嘟哝哝地说。 “哎呀,范先生,”隽颖纵声大笑,仰之从没见她这样笑过,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 仰之自己也跟着呵呵笑起来了。 隽颖从抽斗里拿出针线,俯身替他缝起扣子来。窗玻璃上阵阵噼噼噗噗的雨点声, 这种时节的雨,下一场就多几分凉意。只听得水落管咚咚地响着,因为水气和寒气,窗 玻璃上已蒙上一层迷迷离离的雾气。仰之静静地看着灯光下飞针走线的隽颖,乖乖地伏 在她膝上的孩子,心想着此时要有个生人在窗上往里一探,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家三口呢。 这念头刚一闪出,即觉得自己腮颊上热烘烘的。 “好了,”隽颖咬断了线结,一拍那小傢伙屁股,刚要起座,即痛楚地叫了一声, 重又跌坐在凳子上。原来刚刚在另一所难民收容所搞消毒工作时,半盆沸水泼在她大腿 上,烫起两个水泡。 “哎,我陪你去医院,当心感染了。”仰之对着背过身去撩开旗袍下摆察看伤口的 她,焦灼地说。 “我得去上课了。”她却迅速地放下旗袍,拿起乐谱一蹶一蹶地进去了。不一会, 薄薄的隔板后,响起一阵风琴声,接着是隽颖悦耳的歌声。她是沐恩堂唱诗班的,有一 条经过训练的好嗓子。 不要等到做大事才发大光, 不要等到光能照远方, 眼前便有许多责任你能尽力量, 光照你所在小地方…… 歌声高亢嘹亮,这个娇弱的祝小姐身上,自有一股毅力,一种执拗的追求。 漫过力微不肯来担当, 纵使只有一人听见也值得歌唱, 就在一双卑微的手中也好施天粮。 孩子们似懂不懂地茫茫跟着唱,歌唱总是一件令他们高兴的事。那稚气未尽的童声 令人又感动又伤心。 下课了,她发现他还在等着。 “我送你去医院看看你的腿。” 隽颖想了想,说:“也好。”她这种地方总是很可人,一切都让你觉得安心自然。 好在这里不远就有一家医院,完事后,那位医生的话令他俩部十分尴尬。他说: “以后几天,要少让你太太做家务。其实这种拎洗澡水的活,原该先生多做点。” 出得医院,已快11点了。 “你不能一个人回去,我送你回去。”仰之说。 “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我总是一个人的。”她说得很强硬,但不禁也流露出几分 凄然之情,她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呢。 “但今天我在这里,就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去。”仰之拦了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 地往祝家驶去。 车轮不快不慢地滚过路面,因为下雨,车篷支起着,前边还挡着一幅油布帘子,街 灯透过雨布的隙缝,投进细细窄窄的一条,正好落在隽颖白皙的脸庞上。因为课也上完 了,医院也去过了,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弛了,她的神情显得十分疲乏,黄豆般的雨点滴 滴答答地打着油布篷,后面传来阵阵轻微的沙沙声,她知道那是范仰之的车子在跟着, 顿时,心里充实着一片宁静的惬意,就像暴雨中的避风港。 “在哪?”雨布外传来车夫沙哑的声音。 隽颖迅速地抬起身子,撩开而布,雨雾弥漫中,这条她走熟的路,有一刹间,竟不 认识了。她定了下神,招呼车在家门近处停下。 台阶前积了一大汪水,大铁门前一盏圆球灯,照得水注亮晃晃的,像是个深不可测 的水潭。 “我扶你过去。”仰之说。 她小心地靠着他臂膀下了车,用一双他已熟悉的平静的目光仰视着他向他道别。 他站那儿看着她用手皮包顶着头,一跛一跛地,向自家那扇黑沉沉的铁门走去。 咣噹一声门开了,她回过头一看,看见他还站那儿,仿佛有些惊异,但门已打开了, 她闪进去了。 仰之还呆呆站在那里,大滴大滴的雨水顺着他发丝滴下来。透过墙上的铁栅栏,他 看见那幢3层楼的英式洋房,每一层都亮着灯光,哦,这就是行里同事们常说的“祝公 馆”了。 而那个孤独、文静又忧郁的小姐,竟就是堂堂祝景臣的千金。他们仿佛是两个不相 干的人,哪怕找出一点细微的相联,好象都找不到。 “爱情对我们,是一种奢侈。” 这是沈麒麟说的。 “没这回事!”仰之搓了控又凉又湿的双手,对自己说。 “先生,雨下大了,车子还要吗?” 那个披着蓑衣的黄包车夫又回过来兜生意了。 乘黄包车,这才是奢侈呢! 仰之摇摇头,踩着让雨水泡发得哧卟哧卟响的落叶,迅步向电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