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芷霜挟着书本随着人潮涌出那位于大马路闹市中心的商场大楼。由于战乱,几所沪 上闻名的大学都被迫迁往公共租界上这幢商业大楼上上课。 “密司席!”一个穿着鸡皮夹克的男生从后面追上她。这是个4年级生,近日来老 盯着她。“大华在做嘉宝的片子……” 芷霜矜持地谢绝了。这些来路不明不白的男同学,她是决不会随便与他们搭讪的。 出了商业大楼的门,便是人声喧闹的大马路了,随着大量市民迁入租界地,仗管仗 打,而马路两侧的商家,生意倒好起来了。 芷霜终于可以脱下穿了9年的清一色的墨绿校服,现在她穿着件豆沙色的薄呢旗袍, 外套象牙色开司米短大衣,腋下夹着几本讲义夹,很是一副标准的大学生装束。遗憾的 是,一切与她所憧憬已久的大学校园生活:素有花旗风之称的约大,宫廷气概的沪江, 丽娃莉坦般浪漫的大厦大学,不可一世的4年级生……都给战事搅得面目全非了。现在 连校园都没有了,大家只是挤在这个吵吵闹闹的商场上听课,铃一响,就“哄”的一下 拥进来,再铃一响,又“哄”的一下挤出去,同学之间,都不及沟通了解,彼此间就像 是公共汽车上的搭客一样冷漠,根本谈不上什么团体精神,除非男女同学间那种永远演 不完的罗曼史。 她看看表,时间还早,她实在不愿再回到那拥挤不堪的舅舅家,此时她才体会到, 麒麟能一直在他姑丈家寄居这么几年,可见他忍耐心是十分强的。 沿街一家炒货铺前架起一口大锅正在卖炒白果。一个黑红的店伙一边麻利地操作着 一边吆喝着: “呢,香炒玉白果,颗颗大又大。小姑娘吃了奶奶大、男囝头吃了泡泡大……” 伙计的表情诙谐有趣,使人对他粗俗的叫卖声也只听到幽默之意,而不去计较那俗 气的字眼了。这个精神饱满、乐天开心的伙计,令芷霜忆起那一晚在凡尔登花园见到的 卖棉花糖的白俄。唉,不过只那么几个月光景,现在想起来好像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隽敏的气量向来狭窄多疑,自那晚因她哥对芷霜过份热忱而冷落了她以后,她与芷霜间 似就突然生分了。再后来芷霜又搬至租界地舅舅处,她们间似就更不走动了。育秀里其 他同学好像也忽然都销声匿迹了。现在她只是独来独往,万般无趣地打发着这向往已久 的大学生活。 芷霜买了一包炒白果,登上公共汽车的楼上后座,无聊地边剥着白果,边观望着街 景。虽说在公众场合吃零食是十分不符合礼仪的,但现今一切都无所谓了,既无合监要 候着请吃大餐,也没有与她比高低的女伴。现今,连大学里的男生都是穿着风衣大摇大 摆进教室——教室里连挂衣钩都没有。反正现在是战时,一切都是允许的。 芷霜几乎有点恶作剧地故意把白果壳捏得卜卜响,有时有心反叛一下,会体会到一 种莫名的痛快。白果肉确实又香又糯,翡翠色的,带点半透明。 “倒真会小乐惠。”谁在她边上轻声说了一句,就挨着她坐下了。 “呵,麒麟哥!”芷霜看看摊在膝头手帕上的一大堆白果壳,略有点尴尬。 “去哪?回家?” 她耸耸肩:“不知道。”她的心头只感到一阵空虚,就几个月前在育秀园里,她尚 能以自己的美丽和聪慧,获得了师生们的欣赏,并不是自诩,她那时真可以说誉满全校 了。哪像现在?没有朋友,没有社会交际,什么也没有!她唯有努力适应这个稀奇古怪 的大学生涯了。 “芷霜,周6晚上在女青年会有个义赈游园会,他们需要几位小姐帮忙义卖,我帮 你找个机会。我想,这对一个育秀生是不难的。”麒麟对她说,他实在真希望芷霜能关 心一下救亡工作。在这民族危难之时,他不能想像一个青年对这一切竟还能不问不闻, 偏偏芷霜就是这样。 “唷,我要温书呢。读家政最令人头痛的就是营养学,要读有机化学的。那乌龟板 一样的方程式,真让人头疼。”芷霜不感兴趣地皱皱眉。 麒麟不吭声了。 电车噹噹地行过新世界,只见商场门口人簇挤挤。原来,有一条6千余斤的大鲨鱼 正在新世界里展览,一幅巨型广告悬挂在入口处。 “想不到,上海人还有这番心思!大世界吃炸弹之事不过才那么几个月光景,看来 却已经忘记了。”麒麟忿忿地说。 “麒麟哥,我就去吧。”芷霜将白果壳小心再倒入纸袋里,一边说。 麒麟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别勉强,随你心好了。”近来,极度的担忧和忧郁,使 他觉得自己脾气变得很坏。说真的,他感到自己实在不通人情得很。芷霜自有她的、不 容任何人干涉代劳的生活准则,他有何权利硬去干涉她呢?他算她的谁呢? 周6晚上,静安寺路女青年会的大草坪上张灯结彩,铺着洁白抽绣台毯的马蹄形台 面已摆好了,点缀着盆盆的插花。喷水池已开始喷水了,池面上飘浮着些许落叶与花瓣, 七彩绚丽的灯光映照在水柱上,煞是富丽灿烂,连那喷水柱似也有了生命。 主楼廊沿下,临时布置成一个主席台,左侧,穿着一式白礼服戴着黑领结的乐队已 经坐好了。今晚,是个十分正式的社交活动。 芷霜穿着一件银白色平金缎子旗袍,滚着纯银色滚条,上面一件小坎肩,宛若一支 清新的百合花,傍着麒麟款款步入会场。入口处设着一只大银盘,专供宾客投放名片。 麒麟与芷霜都属“小八腊子”,自然也没有啥名片可投放。 “今天那么正式!”芷霜轻轻嘘了一口气。她在育秀虽说已受过充分训练了,但身 临其境毕竟还是第一次,不免有点紧张。 “没关系,我们反正是来做义工的。放心好了,今晚我做你的partner(男伴)。” 麒麟拍拍她肩头说。 芷霜往那银器盆里扫了一眼,似看见卡片中有女明星洪枫,近日发大财的裕盛厂老 板刘同钧,还有新近筹建了“国际红十字会伤兵医院”的竺梅先夫妇等名片,都是些沪 上闻人。 义卖桌上陈列着各式绒线小编结物,还有一碟碟结涟冻之类小点心,都是女青年会 的义工们自己做的。一眼看去,义卖桌后任义工的都是些倩倩淑女,有好几张面熟陌生 的脸孔,想来总是育秀或同级姐妹学校中的女学生,不少小姐们身边,伴着她们的母亲, 那自然都是些新派的太太。她们几乎认识这里的每一位宾客,她们中不少本身就是社会 活动家。这种场合,同时也极可能是她们为女儿物色夫婿的机会,芷霜的母亲是一个旧 式妇女,为此芷霜只能自己为自己开辟道路,她那几乎站不起的自信心,又建立起来了。 麒麟把芷霜介绍给会里一位女先生。 芷霜竭力迈着大方、镇静的步子跟她过去了。走了没几步,她掉头看看麒麟,麒麟 还在关注地看着她。 “你放心好了。”她用眼睛向他示意。 “祝你今晚过得快乐。”他也用眼睛向她默道。 芷霜被带到一个卖绒胸花的义卖摊前,那位女先生简单对她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不及芷霜细细打量下周围义卖摊上的女伴们,一个人过来亲热地拍拍她肩头:“芷霜!” 呵,是朱蓓蓓!自脱下那身墨绿色的校服后,朱蓓蓓更显得绮丽风流,一头及肩的 蓬松长发上,扣着只成色极好的紫晶压发,身上是一袭透紫的獐绒旗袍,白手套直拉到 肘部,紧紧裹着浑圆的手臂,颈脖上垂着一串珍珠项链,颗颗滚圆晶莹,有玉米大的一 粒粒,令眼界不低的芷霜,也不禁对它们多看了几眼。朱蓓蓓优雅地手托酒杯肚发问: “毕业后你们都躲哪儿去了?怎么一个也不见了。”蓓蓓娇嗔薄怒地抱怨着,随即 又把头微微一侧,说:“你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 芷霜刚想回答“你也是”,却发现这句话太不由衷了。现在的朱蓓蓓,一脱下学生 装,已经活脱脱是个交际花腔调了。 “你真漂亮。”芷霜说。蓓蓓漂亮倒是更漂亮了。“你在哪个大学?当时听说你准 备投考社会学专业,这对你很合适。” 岂知朱蓓蓓托着酒杯的手不经心地一挥,说;“我现在就在读‘嘉里顿’——家里 等——大学。喏,这儿也是我的课堂,该学的东西多着呢。‘社会学’,”她说着挺外 国派地耸耸肩:“打仗打得这样一塌糊涂,难民救济,还有失业失学,种种社会问题一 大堆,我看看也吓煞了,犯不着去自投罗网。讲难听点,‘社会学’这门课就像鱼翅火 腿之类,一定要有原汁鸡汤来吊鲜味,自己要没有一点实力,光凭白开水一冲,清汤光 水的,这点鱼翅火腿放了也白搭。” 芷霜觉得几个月不见,朱蓓蓓的谈吐变得俗气了。她果在家里,也不像在做事的样 子,但颈脖上这串昂贵的珍珠项链又令她困惑。据芷霜所知,朱家早几年已家境退落了, 哪还能为她买这样昂贵的首饰? “咦,隽敏呢?”朱蓓蓓此时方想起芷霜的还有一半,岂知这已是隔年老皇历了。 “我如今暂住在租界地里亲戚家,老也碰不着她。”芷霜婉转地说。 “听说,隽敏在挤命追求那位漂亮的封医生呢。真浪漫,她还是这个泼辣脾气。” 蓓蓓呷了口葡萄酒,又一一问起了几个育秀的旧日同学,有几个与芷霜还是在一所大学 里的,无奈现在因为战局,一所大学拆成好几摊上课,再加大学又是计学分的,不必天 天点卯上课,因此芷霜也只是一问三不知。想想中学毕业不过半年不到,以往同室同窗 的老同学,竟已影踪全无了,不由得不让人寒心。 “呃,知道刘彩珍吗?她结婚了,嫁给地产大王李家的大儿子。她的公爹好像今晚 也到的。”朱蓓蓓目光在人簇中搜寻着,一边喃喃说着:“刚才还看见他晃过。穿着一 件长衫,一副遗老遗少的腔调……” 芷霜对刘彩珍的公爹并不感兴趣,只觉得刘彩珍这么早就结婚了,实在太可惜。 “怪不得她毕业考也不来参加了。其实只相差一个多月,她要是毕业考考好,文凭到手 后再结婚也来得及,好坏也有张文凭。” “嗨,他们李家是老法人家,连女孩子出来住读都不赞成,哪还在乎这张文凭?古 话说,丑丑夫人相。别看刘彩珍长相平平,财运却好得很呢;娘家又发财——她家的裕 盛股票这几天吃香得不成,婆家又有家底,真正是我们班级第一号夫人了。李家房子在 迈尔西爱路,莫佬佬的大,光那圈花园围墙,就有兆丰公园那气派了。”说着她戛然煞 住了话题,“那边过来的那位太太,是这里社交部的蒲娟琳先生。知道啦,她马上就要 成为隽敏的stepmother(继母)了。她是个老密司,精挑细拣的,倒也给她挑到了。她 走过来了……”说着,朱蓓蓓开始泛起一抹恰如其份的、礼貌又决不过份殷勤的微笑。 几个月不见,朱蓓蓓老练多了。 蒲娟琳沿着义卖摊逐个向来帮忙的小姐们及陪伴她们的母亲打招呼。她薄施粉黛, 端丽大方,属那种刻意修饰出来的朴素:一身黑累丝花纹面的中袖夹旗袍,外罩着件宽 宽松松、轻薄如蝉翼的象牙白开司米披肩,旗袍领口正中别着一枚方钻别针,雍容富态, 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副大经理太太的相。 “朱小姐,今晚辛苦你了。”她微笑着与朱蓓蓓拉拉手,同时也与芷霜拉了拉手。 她的手掌十分温软泽润,涂着妃色蔻丹,闲着时双手就交叠着在自家胸前,那架势有点 像歌唱家在舞台上的姿势。 乐队开始奏起表示对平和生活和人人互相亲爱的渴望的《圣母颂》,晚会开始了。 蒲娟琳是司仪,致词自然就是她了。经过麦克风的传播,她的声音略显得有点低哑, 带有磁性,令她的声音具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威力。 望着她,芷霜又想起朱蓓蓓那番粗俗不堪、却又确有道理的话:“社会学是鱼翅火 腿,没有原汁鸡汤吊鲜味,也是白搭。”这位蒲女士嫁给了祝景臣,这下真可谓英雄大 有用武之地了。她看上去真能干,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祝太太的。晤,隽敏这下可真的碰 到一个剋星了,不过也无妨,她迟早要出嫁的。只是,隽人,能与这位能干的继母合得 来吗?一晃又是好几个月过去了,祝隽人还会记得那个晚上吗?如果他再往福禄邨打电 话,回答他的只有一遍一遍重复的电话铃,他会知道她不住在那里了,但他会打听她住 在哪里吗? 祝隽人一看,就让人看出不属能干的男子,但他的教养举止是极其gentle(温文尔 雅)的,却又不像那天的封医师那么完全的洋派。听说他现在在洋行里找到事了,又是 堂堂祝公子,人又长得这等英俊,像那天晚上买棉花糖吃之类的小插曲,一定也是不少。 芷霜边胡乱想着边专心盯着蒲娟琳,但她讲的什么,却一句也没有听入耳。 蒲娟琳滔滔地讲着,无非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之类。人们听得也多了,因此 也不大专心。他们或者互相自顾低声谈天,也有不甘寂寞伸长脖子四处寻觅相熟的人。 这时,入口处踱进一位穿着青紫湖绉面长衫的气宇不凡的先生。他的出现稍稍惊动 了下会场,不少人纷纷向他示意打招呼,他也一一向人们拱手作答,满睑洋溢着坦诚的 微笑。 “中华银行的祝景臣。” “这次他额角头高到天花板,从挤兑风中顶过来了,真是一只不倒翁呢……” “这次投资裕盛厂,让他正好捅到腰眼上——看准了有这样发达一爿厂做中华银行 后台,他更加笃定了……” 宾客们在窃窃私语着。 祝景臣向来对这种时髦洋派活动不感兴趣,说心里话,他也不希望蒲娟琳过份热衷 这种社会活动,这种社交既花时又费神,弄到头还是希望你多搞落点钞票,没有啥意思。 无奈今天娟琳作司仪,也得捧捧她场。再则,今晚头面人物不少,借此也可听听各方面 行情。 “……我相信,今天置身在这儿的各位,只要比别人多出一点力,多表示出一份关 心,那么社会得到的,将是十分丰厚的,因为今天这里,聚集着各界的精英……”娟琳 的讲话已近尾声了,众人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义卖开始的同时,男女青年会所属的歌咏班等也开始表演音乐节目。自国 军西撒后,即使在租界地里,租界当局也授意指令各抗日团体不要太露锋芒,不少团体 也已纷纷解散了。因此这次义演的一些节目,大多只能通过赞美诗来抒发对战争及侵略 者的谴责。 麒麟那天也有节目。当他在临时搭起的后台里张望着,待看到义卖摊上忙得不亦乐 乎,几乎应接不暇的芷霜时,心中觉得十分宽慰。终于,他觉得自己与芷霜又靠近了一 大截,而且,他也能让芷霜快乐了。再说,因为他喜欢芷霜,因此他特别不能容忍她这 种对整个抗战局势漠然置之,一心只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的态度。 义卖开始了,宾客们也开始了自由交谈。话题不外乎局势及出路。景臣因这次挤兑 中现出了英雄本色,也就成为众人的智多星,不时团团被人们围住讨教。 那边一个义卖汽水的摊子上,却传来一阵阵恣意放肆的笑声,原来是刘同钧在那边 吃人家义工小姐豆腐。 “我买汽水条件蛮多的,”刘同钧说:“要小姐替我开好盖子……” “可以,开一只瓶盖2百只洋。”那位穿着紫旗袍的义工小姐朱蓓蓓笑盈盈地说。 “你出2百只洋,我喂你吃……” 不少人团团围着这只汽水摊看热闹。 刘同钧的裕盛发了大财了。“八一三”以来,上海5千多家工厂,毁于战火的达一 半以上,刘同钧这次棋高一着。将厂设在内地,丝毫无损失。这阵他频频取道香港,来 回于内地与上海之间,往返忙碌,人晒黑了,也瘦了,看上去反倒精神了。 “好呀,不就2百只洋嘛!”老话讲,钱是人的胆,刘同钧发了财,举止不觉也更 豪放无顾忌了。只见他从口袋里刷刷数出2百块法币,往桌上一放,眉花眼笑地看着朱 蓓蓓将汽水盖一掀,纤纤细手将瓶汽水送上来。 “不,我要你喂我。”同钧双眼一闭,说。 “你要么调只奶瓶来,我就喂你。”那一个也双手往腰上一撑,娇嗔地说。 “这个活宝是不是你们的刘同钧?太过分了。”什么时候蒲娟琳悄然走过景臣身边, 对着他皱皱眉头说。 “算了,看你们请的这位义工小姐,也象交际花一样,还要怪人家做啥呢?你只要 大家掏空口袋就可以了,其他也不必管太多了。”景臣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 越是这种“猪头三”,才会一掷千金充阔佬的呢。 那个汽水摊越发闹得厉害了,刘同钧继续粘在那儿装疯卖傻,惹得看热闹的人得劲 了,哄得更厉害了。刘同钧就这个脾气,起哄的人越多,他脑子会越发昏。按景臣的意 思,事业做得越大,就越要爱护自己的形象,才能使其他厂商对该实业前途永持信心。 “同钧兄,”他把他叫过来了。 刘同钧手捧着那瓶汽水,满脸红光地踱过来了。“同钩兄,别太忘形,留心有人去 你太太跟前告状去。”景臣半真半假地劝着他。 刘同钧余兴未尽,扬着大拇指说:“这位朱蓓蓓小姐有魅力。谁有眼光,看准她将 本钱尽管甩下去好了,她准保能出道。不出一年,你们看着好了,会名誉上海滩的。” “同钧兄有此雅兴,不如来个金屋藏娇……”边上人们继续打趣着刘同钩,景臣看 着实在不象样,索性把话题转入正题: “看这局势,不过开战了3个来月,上海已沦为孤岛了。想那阵‘七七’事变没过 几天,我去拜访杜先生时,他已提醒过我:上海也有打仗的可能。想不到他倒真有点像 未出茅庐便能预知天下大事的诸葛亮!悔当初在他大声疾呼众人不要再稀里糊涂之时, 能听他几句就好了。” 边上一位矮矮胖胖,貌不惊人的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操着一口广东上海话说: “我在漕河径的那爿厂,全完了,被东洋人做了司令部。早知这样,不如我自己一把火 把厂烧个干净,省得让这些东洋人来糟蹋。”说话的是冠生园的老板洗冠生,他那点生 产设备全被毁了,虽说冠生园的总管理处和总营业处因在租界里还得以幸存,但也只能 靠临时设立的小手工作坊来勉强支撑,也是度日艰难得很。 “还是同钧兄有先见之明呀!”众人此时对刘同钧,真是羡慕得近乎嫉妒了。 “啥先见之明,我这叫一屁弹着的。”刘同钧摄搔头皮,又摆出一副不设防的坦然, 这是他的法宝,让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入他的圈套也未知。 裕盛厂的兴隆,无疑在当时的厂商之中为一盏指路明灯,虽然悟出他的高明之处为 时已晚了,确也恰因为这个原因,令裕盛的声誉又大大提高了。景臣十分庆幸自己当初 的判断力,断然贷以巨款,为慢慢渗入该厂已铺好第一块踏脚石,与裕盛厂达成以股票 作抵的协议,无疑更有利华行对花盛的控制,如是只要再向裕盛投贷一笔款项,不怕提 不住裕盛。中华银行如能控制住裕盛,实力信誉又可走前一大步了。 他把刘同钧拉到一边,说:“同钧兄,你旗开得胜,当乘胜加油,索性办成个现代 化的大企业……听我行驻留裕盛的席先生讲,现今纺织机动力都采用马达,你们裕盛厂 还是用的蒸汽机来带动天杆,这样耗煤太多了,一旦飞轮绳子松了,在它传动下的机器 就不得不全部停车,也太麻烦了。老话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索性扩建个马达 动力的新厂房如何?我们再度合作,我行贷款给予优惠,怎样?有魄力吗?” “裕盛厂不过刚刚盈利,马上就扩建,一件事比一件事需更多的资金,这样的投资 是否划算?”同钧用手指轻轻敲着汽水瓶,反问景臣。讲得也对,景臣一下倒无言以答。 这时,一个中等身材,穿着件麻花呢上装的先生从刘同钧身边走过,同钩眼明手快 一把拉住他:“呵,龚经理。介绍一下,这位是中华银行的祝大班,你们两尊都是实骨 铁硬的财神菩萨呢。” 人说冤家路窄,景臣与龚经理一来一去暗斗了几个回合,却从未打过照面,不料会 在这里相遇。不过祝景臣倒也气量大。他明白,但凡人,都有无法避免的致命伤——要 吃饭。如是,也就生出了种种冤怨,这也是常事嘛。更何况,他祝景臣也没被对方摔倒。 因此,他满脸春风地伸出手:“呵,久仰,久仰!听说你大喜听,新太太一起来了吗?” “哦,她有点不舒服……”龚经理多少有点狼狈地说。他虽属高个,却是晾衣竿样 的一根,两颊瘦削,高高地突出一对颧骨,一副刻薄精明的面相,也不知魏罗玛丽—— 现在该称龚罗玛丽太太,到底看中他点啥。 就此他们3人托着酒杯肚团团站着,各人肚中揣着一本账,一时倒也想不出敷衍话 了。还是景臣,一眼瞥见一位脸善的先生,就此拉上了话搭头:“这位,像是仙乐斯舞 厅老板谢葆生嘛。” “他现在神气味。”同钧和着调说。 “讲到谢葆生,总归让人想起十几年前的电影王子王吉亭。谢葆生原先不过做做他 的跟班,王吉亭现在落魄了,听讲还去寻过谢葆生,人家睬也不睬他了。”祝景臣不无 感叹地说。自从目睹了封家的败状,特别自己在生意场上经历了一次危机后,近来他常 会悲从中来,自己也讲不出个所以然。 “本来嘛,这个王吉亭除了白相外,‘武’不能当救火员,‘文’不会摆测宇摊, 谁会愿意白养着他?想当年王吉亭那野豁豁的腔调,成日价驾着辆马车横冲直撞,再搭 上个明星太太杨耐梅,为了捧名角,3克拉的钻戒都会掷到台上去。这种人家不败,天 也不答应呢。所以人讲,好不过三代,做人也不要便宜全占尽,你这里辛辛苦苦把钱扒 进来,碰到个不能干的小辈,给你弄个精打光也不一定。”龚经理慢条斯理地说着,阴 丝丝地笑着,句句话都朝着景臣刺来。 “喂,龚经理,新近财政局怎么又兴新花头了,对高支纱锭低税率,低支纱锭高税 率,想出这个花头经的人不吃饭的,把我们生意人卡得这般一动不好动,啥意思呢?” 刘同钩趁势想打听点上层消息。 “他们税务局订出如此规矩,总归有他们道理的,”龚经理因着在国家银行任职, 因此总有点趾高气扬,也总有人要讨好他,更助长他那股骄横之气。只听他悠悠地往下 说,多少带点官腔。“现在国难当头,各厂商钱业,还应以民族为重,不要因蝇头小利 而忘了抗日救国才是。现在竺梅先在宁波同乡会捐了架飞机,天厨厂的吴蕴初,也捐了 几十万只防毒面罩送往前线,你们两位都是沪上有名的实业家,想来出手也不小的。这 次战时救国公债认购了多少?” 刘同钩没有防备,只得用话搪塞着:“阿拉总归不会太坍台的。” 景臣只是默默盯着酒杯壁上的泡沫,半天才冷冷地说:“不是讲有钱出钱,有力出 力嘛。只是有些地方,政府也得向老百姓交代清楚。比方讲,政府的国防费用到底用哪 去了?军队的装备竞如此差劣;德国的山炮上海不适用,美国购来的战斗机也是二手货, 意大利来的轰炸机,连炮管中的来复线也磨光了……当年‘献机作寿’的飞机呢?怎么 一架也不看见了?不把那些从中贪污渔利之辈捉出来,只一古脑儿要人家买公债捐钢钢, 人家就是拿出来也不窝心的.”祝景臣一番话说到大家心里了,刘同钩嘴巴也硬起来了: “是呀,不是我们小气,只是捐钱要捐得有个名堂……” 祝景臣话锋一转,直对着龚经理说:“想来龚先生自己公债票一定认购了不少,龚 太太那点私房是很可观的,全过程都是我经手的。这一来,龚经理头寸也活络了呢。” “啥话!太太是太太,我是我,我不吃女人饭。”龚经理给他那番话说得讪讪的, 嘴上却还一味强硬着,且战且退,一眼瞥见个相熟的古董商,即托词逃之夭夭了。 “这只麻将牌里的百搭,又搭上个古董商了。”景臣嘲着他。 “哎唷,你还不晓得?他是个出名的旧货鬼,就是喜欢挖古董呀!”同钧诡秘地一 笑,然后轻声挨着景臣耳边,猥琐地说;“他专喜欢觅倒大他的小孀妇,这次觅了个太 太讲要倒大他8岁,这不是在挖古董吗!”说着同钧就怪声怪气地纵声大笑了。景臣想 附着他也笑几声,但眼前却浮出罗玛丽无奈凄切的微笑;“那么你讲,谁配得上我呢?” 他只觉得喉咙口哽住了,笑不出来。 “……那块石头是人家作押抵给我们行的,当时请专门行家来鉴定过,是一块上好 的翡翠石,岂知后来来了几个采石匠人,却都不约而同说此石开不出翡翠。连呼上当之 余,这块石头给挪到厕所去作小便池的踏脚板,”那边,这位龚经理正指手划脚讲得起 劲;“岂知厕所里水雾潮湿,令这块石头质地松脆了。一天一个行员刚刚踏上去,只听 咔嚓一声,石板一断为二,却发现里面芯子是碧绿的一片,原来是一块上好的翡翠呢。 看这事,有忒样巧的……” 古董商那边口若悬河地谈着天,景臣听了不禁觉得很有启示;办事业与开翡翠不是 一样吗?先要有实力,还得耐心,两者皆全,没有机会,也是白搭。景臣转向同钧,想 再接上刚刚中止的话题。因为根据当时政府的银行法规定,银行是不许直接经营工矿企 业的,为了战时众人都约束开支,景臣担心华行资金会没有出路,准备着手另外将信托 部脱离,成为个独立的中华信托公司,名义上为扩大经营信托业务,实际上还是设法经 营工矿企业,不过起一种掩耳盗铃的作用。如果华行能控制现在在市面上享有盛名的裕 盛厂,无疑又多了一个基础,可以借此再扩大其经济活动范围,如是象滚雪球样,再联 合一些企业,就可成为个具有托拉斯规模的经济组织,借此壮大自身的实力。 “同钩兄,乘胜开步呀,我华行纯粹姓商,你裕盛也是地道商家,我行里即将成立 个中华信托公司,我们再来次合作吧?”他对同钧说。“现在看局势,厂商纷纷将着眼 点投向广州香港,香港后面有英国人,估计日本人不会动它,这可作为保全资金和另图 发展的据点……我看你也要为自己留个余地,适时把资金转移到香港去,自设推销机构 或分厂嘛。” 这几句话把同钧说得有点心动了,他有点把不住地说:“我们小蔡这阵恰逢不在上 海,再讲资金转移也不是件容易事,套汇港币会有麻烦吗?” “老朋友了,这忙我总归帮定了。”景臣拉拉他衣袖说。 “我想想看吧。”同钧说着,端着那瓶汽水走了,景臣警戒的目光直盯着他,看他 再去与谁搭讪。刘同钧现今成了大红人,也成了块油汪汪的肥肉,谁见了都想“阿乌” 咬他一口,但第一个肯定刘同钧此事大可做得的,却是他祝景臣,这到嘴的油肉,可不 能让别人抢了。他发现同钧走过去与一个长衫老先生在一边窃窃私语着,景臣这才猛然 想起,这位大名鼎鼎,富得冒油的李先生是同钧新认的亲家公,怪不得他如今不那样猴 急着要贷款了,原来他有了一只私家保险金库了。呃,搭一个姻亲拉拢下彼此关系,其 实,是个办法,要不是隽敏有言在先,让她许给刘家的大儿子,对刘、祝两家,都有好 处。只怪自小太宠着隽敏,令她太任性了。 那边义卖摊上,芷霜正忙得透不过气来,像刘同钧这种出2百块吃瓶汽水的户头到 底少,大多数来宾都是一块钱一朵的小绒花,如是不伤脾胃,买了一朵往衣襟上一别, 即可表示我今天已会过钞了,再不用掏腰包了。因此,今芷霜忙得不可开交。猛地一位 先生在她跟前说:“买十朵小绒花。”芷霜不禁觉得有点意外,即抬眼想看看这位阔气 的客人。一抬头,却看见隽人,穿着一身斯包坦克斯(一种英国粗花呢)的西便服,配 着黑西装裤和黑领带,英俊挺拔,像从天而降似地站在她跟前。 “老早就看见你了,忙得头也不抬一抬。”他喜孜孜地站着,“好久没见到你了, 从那晚到现在……有好几个月了……哦,你忙吧,我就在那儿等你,别走呵,我可是看 得到你的。”说着,他买了一小杯咖啡,在她近处一张小圆桌边坐下。 作为祝景臣的长子,且又是唯一的儿子,隽人不乏可以结交漂亮女孩子的机会,无 奈他生性胆小,又惧怕父亲,因此在男女之交上,总是极为有分寸的。再讲,他自家几 个妹妹,虽谈不上如花似玉,但在这样的大户人家中长大,进的又都是头等的贵族女校, 一个个都娴雅高贵,风姿绰约,这使得隽人对女子的审美标准,也提得高高的,一般略 略显得普通点的小姐,他是眼皮也不扫一下的。 他本来对这种社交也是不感兴趣,无奈公司的洋大班也收到帖子,并知道主办人蒲 娟琳女士即为将来的祝太太。洋人也是蛮会拍马尼的,因此,便请隽人陪他一起来了, 不期在这里,袁会遇见席芷霜。自那晚与芷霜相识后,芷霜那楚楚动人的风韵一直令隽 人难忘,但他一直是自信不足的。自从电话里给芷霜婉言谢绝后,几次想写信约她出来, 却总又怕她会借此看轻自己,因为摊上一个事业亨通、能干出名的父亲,隽人越看自己 越像猪八戒照镜——里外不像人。今日不想却在此与她邂逅相遇,看她那欣喜的表情, 分明觉得与他相遇同样觉得十分快乐,这又助长了他自信,他满心高兴地呷着咖啡,一 边耐心地等着。 “密斯特祝,”外国上司汉斯先生已在场内兜了一圈过来了;“带我去见见你的父 亲吧。” 隽人极不情愿地站起身子,他看看还在那边忙乎着的芷霜,生怕她会以为他失约, 就脱下自家那件斯包坦克斯上装往椅背上一挂,表示自己不过小走片刻,就领着上司去 见自己父亲。 祝景臣打老远,就瞥见儿子穿着件烟灰尖领羊毛衫,一副不伦不类的装束过来了, 这样正式的场合他怎么可以这样不拘小节呢?正在生闷气,儿子却领着个洋人过来了: “爸爸,这是我们福豪公司的汉斯先生,我的上司,”隽人心神不定地向父亲介绍 着,一边忍不住又向芷霜那边扫了一眼,看她有无忙好。 “哦,你的儿子视隽人先生在我们公司做得很不错,他实在是一位十分体面又出色 的推销工程师,我们考虑要晋升祝先生任推销部主任。”汉斯对景臣说,口气是欣赏不 已的。 景臣恰如其份地一笑,说:“年轻人理应努力做事才是。”其实他心中十分明白, 当今“商而富则仕”,这位洋上司如此赞赏隽人,不过因为他是中华银行祝景臣总经理 的儿子而已。 略略与他寒暄了几句,一个转首,发现儿子已撤下自家的上司而不知去向。这个隽 人,出去做事有好一阵,怎么还这样不懂事,景里只得自认晦气,耐着性子再陪着那位 汉斯先生聊天,一边目光无意一扫,发现儿子正殷勤地与一位小姐在讲话。这位小姐明 眸皓齿,娴雅大方,十分面善,想了半天方忆起,是席振绪的女儿,那天与隽敏一起来 他写字间拉广告的。隽人这小鬼,样样都要比人家慢一拍,不料轧女朋友倒无师自通, 眼光也蛮准的。景臣又怨又疼地远远看着自己儿子。冷不防,一个熟人拿着酒杯过来与 景臣敷衍了;“祝经理,你的公子不错,英俊有为呀!有女朋友了吗?我来包媒,那位 营造大王李先生的2小姐,年方28,圣约翰的大学生,你们祝李两家一成姻亲,财神爷 也要向你们拜了。” 景臣不置可否地一笑,再往儿子那边扫了一眼,才发现儿子连同那位席小姐都不见 影踪了。 “……政府只知道像张唱片样反反复复地唱:要居安思危,居安思危……”刘同钧 的大嗓门十分清晰地传过来。现今刘同钩阔了,讲起话来也无遮拦了。“说穿了,我们 哪一天安定过?‘一二八’吃了次亏,原以为这次也会像那年‘一二八’那样,至多个 把月就会平息下去,岂知,却要作长期抗战的准备。我们厂曾向日本订购了一批布机和 纱锭,因着这场战事,到现在货色连音讯都没有了,白白扔了一笔定洋……” “你投保险了吗?”有人问他。 “付了头期也懒得付二期的,那阵不像现在,现今银行也坏了,这兵荒马乱之际, 银行也不肯吃亏的。特别海运,不经保险,银行根本不肯做押汇。美亚保险公司几个大 亨这阵发得肉团团了,仗打得越凶,他们进账越大。”刘同钧依旧拉直着喉咙说。 这边,景臣的耳朵特别灵,十分知道哪种话该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哪种话,却 是应当只进不出的。他扬脖一口呷尽杯中的残酒,不露声色地把几码外刘同钧那番话记 在心里,随即悄然离开了。 麒麟上完节目后,匆匆下了妆,兴致勃勃地来到芷霜的义卖摊前,发现那个摊已结 束了,再引颈四下环顾一番,仍不见芷霜身影,他有点不放心了,她别是因为义卖结束 得早,就先回去了?时间不早了,她一个人独自回去……麒麟倒有点放心不下了,恰巧 这时,一位穿一身透紫旗袍的摩登小姐与他擦肩而过,他记得刚刚就是这位小姐在义卖 开始时,与芷霜聊了半日天。遂上前问: “小姐,席芷霜小姐……” “她听?”朱蓓蓓话中有话地说:“早被视公子接走了。” “哦,有人接她的?那就好了。”麒麟松了口气。他发觉自己不是装假,是真的完 完全全松了口气;芷霜有人伴她回家了。 好多年以后,直到麒麟自己有了一子一女了,他仍然十分纳罕,为什么自己在对芷 霜的感情上,一直能如此沉得住气。后来麒麟才知道,那是爱,极有理智的驾驭得极好 的爱。 芷霜在半小时前,她的绒花全部售光后,就跟着隽人悄悄溜出来了。隽人有点等不 及了,看着她摊里还有20来朵绒花,就一古脑儿全部买下来了,以求芷霜可早点从那义 卖摊上解脱出来。反正现今隽人在豪福公司里一个月有百来块薪水,父亲再也不干涉他 支配自己薪水的权力,再加家里也不靠他那百来块养家,因此他尽可以摆一摆阔气。 外边马路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闪烁个不停,根本看不到一点战争的足迹,一派国泰 民安的景像。隽人提议去没有舞女的曼德逊俱乐部坐坐。 忽地,从女青年会围墙里传来一阵和谐的男声4重唱,芷霜这才记起,麒麟告诉过 她,今晚他要参加4重唱的表演。她不觉止步停下。 “怎么了,芷霜?”隽人不安地问。 “我们不要去曼德逊了。”芷霜说,她觉得今晚如果她自管去与隽人约会,是十分 十分对不起麒麟的。待她看到隽人一脸失望及忐忑不安的睑面,不禁又心软了,便体贴 地说:“我们走走吧。” 哈同花园前冷落的马路上,在这样时候,已十分僻静了,满街都是梧桐落叶,在夜 风中壳壳作响。那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灰濛濛的天幕上,沧州饭店和曼德逊俱乐 部的霓虹灯,煞是醒目。它们离这里不过只四五百米之距,但相比之下,这里却是夜街 寂寂,行人寥少。偶尔,走过几个手挽手提着饭篮去上夜班的女工。沿街一带,都是格 局一式的石库门弄堂房子,过街楼沿后门口,一排红漆马桶静静地候着,闭着的窗檽里, 不时传出申曲越剧,评弹或时代歌,真是一派典型的小市民社会的写照。这一切令芷霜 联想起自己寄居的舅舅家,也是这样一派标准的弄堂住户的生活,简直令她受不了,好 得,他们马上要搬口福禄新村了。 “这一带是我的老土地了,”边上的隽人很动感情地说。“我们从前就住在这条弄 堂里。那时弄堂回老有一个卖饴糖的老头,他会吹各种饴糖小人;啥钟馗嫁妹,猪八戒 背媳妇……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放学后走进弄堂口,一路上‘妈’叫进去,这时候姆 妈定规在后门口忙活的。听得妈在后窗里‘哎’一应,心里真是十分踏实,难得妈出去 买菜或叉麻将,没人应我,就会做功课也做不进,玩什么都不乐惠。到黄昏边上6点来 钟,就在弄堂口等爸下班,遇到他心情好,就会给我一角小钱,我就去买那种饴糖 吃……” “哎唷,脏煞了。” 隽人絮絮的发自心腑的话语,很让芷霜感动。但不知为什么芷霜不大愿意把自己的 这种感觉表示出来。因此故意皱着眉头说。 “但却从来不见肚皮疼。不像我们4妹,西瓜吃多了也会拉肚子。那时尽管我们过 得很苦,但人小也不觉得苦,反觉得一家团团挤在一间房间里十分开心。那时爸爸也不 像现在这般忙,对我们也不像现在这般严……自姆妈故后,放学回来,再没有人在后窗 口应我了!”隽人依旧十分投入地倾诉着,他很高兴她能听他说话。 “呵!你妈妈故世时,你有多大了?” “十几岁了!” “十几岁了,很懂‘死’是怎么回事了!”芷霜同情地说。 “很懂了。所以我老觉得自己的儿时过得十分不如意。没有母亲的少儿时代,怎么 也是快活不起来的。我老觉得我比别人少了点什么,而这个‘什么’似是无法弥补的, 但现在,我想……我不再比别人缺了什么了……”说着,隽人目光灼灼地扫了她一眼, 芷霜只作出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低头只顾看着自己的鞋尖。 两人默默地踱了几步,隽人又说:“我这个人很懦弱,做不成大事。我有个舅舅, 在他尚未染上抽鸦片的恶习时,是2马路一个写字楼上的文书,在我印像中,是个极和 气的长辈。因为自己没有孩子,他很疼我和隽敏。我们常去他写字间玩,他就买小绍兴 的鸡粥给我们吃,还带我们去看戏。后来,他抽上了鸦片,弄得生意也丢了,家也回不 了,沦为个叫花子。他常常候在我们大门口……巡捕要赶他,看门老常要赶他,连隽敏 都要赶他……只有我,老硬不下这个心,结果自然,唯有我,摆脱不了他的纠缠。妹妹 们都笑我这是自投罗网……”说到这里,他有点没有信心地住了口,不安地瞅了芷霜一 眼,用极细微的声音问:“我这个人不大会说话,你有点厌烦了?或许隽敏已向你讲过 我舅舅了?” “哦,我很愿意听。一般男人,总喜欢在女人前吹嘘,吹自己如何如何能干,家里 如阿如何阔气,有些什么名人亲戚……你跟他们很不一样。”芷霜抬眼看着他说。朦胧 夜色之中,她的睇盼是那样亲切,还带着几分羞怯。隽人心中,充满着一股柔情。 那也得看,与哪位女人交谈呀。我在写字间那些小姐前,也是很会吹嘘的。隽人 触触芷霜的手指,试图握住她的手。但她那让夜风吹得有点沁凉的手指迅速地避开了, 一边嗔怪着: “才赞你老实。可见,你这老实,也是装出来的。你再这样瞎三话四,我不睬你了。 我要回家了。真是的,怎么黄包车也不见一部!”芷霜讪讪地说着,对着空旷旷的马路 一个劲地叫着:“黄包车,黄包车!” “用不着像叫救火车那样的,”隽人继续开心地笑着:“这里根本连黄包车影子都 不见。我们踱到赫德路口去看看吧。” 芷霜佯装薄怒,只一句不吭声。隽人一路上却是话题不断,兴致很高。待他们走过 一条红砖面弄堂,他索性止了步。 “咦,春平坊。记得吗?多年前一轰动.上海滩的桃色新闻:一千金小姐跟着自家 的包车夫私奔了,新闻刚爆出那几天,当时我们还住在哈同路上,天天拥到春平坊弄堂 口去看同猛,那里围满了各式小报的新闻记者,那出事的人家则百叶窗垂下,门户紧闭, 一点声音都没有……当时,这也算得上是一条头号社会新闻了……也作孽!旧式女子真 可怜,平时又没有社交,或许根本连男性都不大遇得见,因此,就会看中自家的包车 夫……” “不过话不能这样说,像这位小姐,终日养尊处优,不愁吃穿,不解人世,如是反 倒会生出种种的罗曼谛克,她看人会一不看其钱财,二不看其社会地位,一心只看其人 品。所以我想,那位包车夫一定是十分出色的。”芷霜说。 “那也有道理。就像隽敏,你知道吗?发疯般地爱上个小儿科医师,破产了的封家 少爷,不过我以为,只要她本人心甘情愿,其他人大可不必多管闲账,你说呢?” 芷霜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只微微一笑。 “你的事……是不是管闲账的人会很多?好在……我不是包车夫。”隽人双目灼灼 地盯着她。 “我可真的不愿再睬你了。”芷霜头一扭,正好看见一辆空黄包车缓缓驶过,连忙 跳上去,一边扭头向他挥挥手:“谢谢你那几十朵小红花。” “我以后可以再来约你吗?”隽人一把拉住车背,焦灼地问。 “打电话吧,下礼拜我们就搬回福禄村了。”芷霜银铃般的嗓音从车上传来。 隽人恋恋地看着她在黑魆魆的马路上消失了。一个如此可爱体面的小姐看上了他, 真好!可见,他祝隽人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糟、那么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