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反正,上海沦为孤岛,也已有一年光景了。 在华行董事会上,景臣在一片反对声中,提出华行在这非常时期的对策: “……现今,中日之战已进入缓慢的相峙时期。不少地方遭日机狂轰滥炸,商行厂 家包括个人的财产朝不保夕,许多产业都急需找户头投保。我看,今天的华行,完全可 以设立保险业务,战前我们能在这挤兑中不被挤垮,足以证明华行的信誉已深得民心了, 这是我们设立保险业务的最大资本。” 有人当即疑惑地打断他:“投兵保险,我们做得过美亚保险公司吗?人家的保险费, 才定15%呢!” “我们比他们再便宜一点,出到10%。我这里有张核算清单,经行里几位会计师核 算过,我们行可以承担这样的保险费。”景臣是从来不作无准备之争的,因此他嘴上这 么说着,一边就笃悠悠地扔出那张核算单,全场顿时争相传阅这张结算一目了然的清单。 “但美亚的保险业务资格,毕竟要比我们老。我们只以10%的低保险费与他们去争 客户,不见得就能成事。”作为华行新任董事刘同钧,在一边不信任地说。 “现今因局势危殆,许多钱业界都不敢承包保险业务,我想物以稀为贵,我们就趁 这机会闯一闯,薄利多销嘛!人,总归喜欢贪便宜,只要我们又便宜货又好,不怕人家 不上门。我们华行的保险资历固然比不上美亚,这是事实,但我们可以将华行的实力公 诸与众;我们可以聘请沪上知名人士,钱业工会主席先生,再加上华行行董代表及会计 师代表,在每月任何一天,到华行来打开库门,将我们的现金和市场准备,向社会公布, 以得到社会各界人士的信任。我看,这事宜抓紧,随着上海沦陷,沪上不少商行厂家, 大凡有点能力的,都在南迁,正是急需投保的时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呵!”景臣自 信地说。 “你这位仁兄大人,倒是蛮会瞅机会的,仗打得越大,你倒像市面做得越大似的。” 一位董事先生略带贬意半假不真地说。 “这不奇怪,人各有各的路,国军撤退,我们总不能陪着他们一路退。不是讲抗日 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嘛,没有钱赚进又如何为抗日出钱呢?”祝景臣则落落大方地反 驳他。 这时,钟太太神色紧张地进来了。 原来。华行有个借款户头,日升铁工厂,几年来一直亏本,债务已拖了好久,维持 到“八一三”后,更是全面崩溃,连薪水都发不出了,华行就把该厂作押抵债,这几天 正在拍卖,卖价很低,根本不能收回借款。确实,现今这种局势,根本不是经营实业的 时光。岂知,厂里工会派了几个工人代表来华行请愿,要求华行设法将该厂维持下去。 否则,这些工人将没饭吃了。 “真要命,”景臣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气呼呼地说:“这事难道也要我们华行 来承担吗?简直莫名其妙!跟他们说,我祝景臣自己也差点让这爿厂拖得没饭吃了。机 器拍卖光后,我这块地皮要造房子了,现今只有房产才会赚。” “他们的代表等在会客室里呢。”钟太太轻轻提醒他。 “让他们等着吧,我反正不会去睬他们的。见他们也是这几句话。我这里忙着呢。 下面一个议程,我们将讨论,在香港设立华行分行之事。随着厂商的南迁,我认为在香 港的贷款或投资,必然会兴隆发展……” “不过景臣,”刘同钧提醒他:“还是去看看吧。事情闹大了也讨厌的。现今共产 党很活跃,难保你们华行里没有几个,万一真给你来个里应外合,也是很走油的事呢!” 景臣依旧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这点大粗工人成得了什么事?工字一出头就要入士, 他们自己要作死关我啥事,又不是我的工人。讲到华行有无共产党,我也不想去调查。 只要他们不跟行里捣乱,我管你是唱西皮(CP共产党简称)还是唱二簧(CC国民党简 称),但要跟华行捣乱,我是西皮二簧都不会放他们过门的。” 这时,另一位董事老板开口了:“讲起西皮二簧,我倒要提醒你一下,你也不要太 大意了。这阵银联(银钱业业余联谊会)活动很多,一歇慈善篮球赛,一歇又是国货义 卖会,还写文编报,练唱排戏的,这种闲事做得一多,难免会令行员同仁分心业务。我 倒要提醒下祝总经理,不要让华行同仁太投入这种额外活动。难保这里没有共产党呢。 只怕一旦出了乱子,又让人捉到中伤华行的机会了。” 话讲得是不错,但这位董事老板正是原信义钱庄的独资老板李澄鹏,正是他的侄子, 华行某部的主任,那阵借着阿叔是华行后台老板这块牌子,擅自对外卖有价证券浮动行 情来谋私利,以致让人授以华行行风不正的话柄。以至在挤兑中,华行一时向兄弟行业 借头寸都困难,让大中银行从中钻了空子。却又因着“投鼠忌器”之说,至今也碰这位 主任不得。有好几次,景臣是想大刀阔斧地在行里砍一通,但凡上下级间有叔侄娘舅、 弟兄父子关系的,都一律不能同在华行服务,以免束了大家手脚。无奈这李澄鹏头一块 牌子,仗着他资金雄实,就是动他不得。再者,现今他又与刘同钧结上儿女亲家,那就 更成为铜墙铁壁了。这种结党营私之风,岂是他祝景臣一人能改变的?出于无奈,景臣 只得悻悻地说:“多参加一些社团活动,本是无可非议的,败坏不了啥行誉,倒是那种 借职务之便借公肥私之辈,实在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如查确真有这样的人,证据确实的话,自然应当严办。我们可以调查呀!”李澄 鹏吃准行里没有这种魄力,反而咄咄逼人地激着景臣。刘同钧听出两人的话有点不大对 头,连忙出来做和事佬:“这开设保险业务之事,还要把广告做大。现今市民心目中, 一提保险业,就只知首推美亚……” 话未落音,钟太太又上来了,说: “那班工人索性坐在营业厅地上,客户们都团团围着在听他们诉苦,很是难看相 呢。” “叫巡捕去!”有人就要去打电话。 “慢!”景臣说着,就跟着钟太太匆匆下楼了。 底下营业厅里,果然簇拥着不少人,连不少路人都踅进来看热闹,其中一个正操着 浓厚的苏北口音在诉说着:“才得一人发了半个月工资,就关照我们不用上工了,老板 讲他穷了。老板穷了,一爿厂拍卖出去还有好几万洋钿,我们工人穷了,可真是烧夜饭 米也拿不出了……” 他讲得凄切,边上听的人也深表同情,景臣有点慌了:这事情真的闹大了,倒也讨 厌。正在思忖着要叫巡捕,一转眼看见一位穿着一身黑色华行制服的青年正在与一工友 交谈,再一看,这是范仰之。 “范先生,”他忙用手指仰之过来。“去巡捕行打只电话。这里是银行,这群人拥 在这里不安全。” “何必呢!”范仰之笑笑,说:“他们也都是可怜巴巴的,我正在劝劝他们。”说 着,就走到那簇工人前说:“师傅们,工友们,心急吃不了热粥,怪来怪去,只怪东洋 赤佬打仗。现今厂老板破产,银行也爱莫能助,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据我所知, 这爿厂机器拍卖后要造房子的,一造房子总需要打零活的,工友们如年轻力强的,不妨 去那边留意一下,揽点零活做做,好坏过了这一阵……” 几句话心平气和,倒也讲得实事求是,那几个工友也给他讲得气平了一点,景臣趋 势踱过去,接着范仰之的话题说;“刚刚范先生也讲出了我的心里话,怪来怪去,只怪 我们政府软弱,让东洋人得以入侵,有许多事,本行实在爱莫能助。银行破产不比厂商, 银行破产要波及整个市面的,因此我们做银行的,不得不丢车保车呀。厂家欠了我们债 无力偿还,我们只有没收他的厂抵押,以维持我们银行的业务。古话说:小不忍则乱大 谋,现在战时经济,本就动荡不定,各位工友只有多多谅解了。” 看景臣讲得恳切,这些工人们也呒啥可讲了。景臣是有过夜饭米都不着落的日子的 滋味的,不觉也动了恻隐之心,本想给他们一笔救济金,转念一想,这个头不能开,也 就作罢了。这时,出来几个年轻行员,也好言劝着众工友们,工人们怏怏地走了,看热 闹的也都散了,亏得没有叫巡捕。 “范先生,谢谢你。”景臣叫住了范仰之。 “谢我做啥?倒还是谢谢这班工友,他们是最苦,总算还通情达理。”仰之深有感 慨地说。 “你今日到总行来有啥事?”景臣不好马上撇开他就走,那显得太有事有人,无事 无人了,因此也就与他敷衍几句。 范仰之回答道:“我来送几张报表,顺便通知几个年轻同事夜里练唱,我们的歌咏 演出总经理可要替我们捧场的。” 祝景臣沉吟了一下,说:“范先生,你是银联会员吧?” “是的。借此和几个朋友研究研究学识,参加一些团契活动。”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青年人,总归比较欢喜活动一下,但你应该明了现在的局势。 你年纪轻,难免会受感情的拨弄,万一闯了祸,你是知道行里的章程的,到了那个时 候……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景臣十分恳切地说。 仰之沉默着。但景臣依然自顾往下说:“在这个人浮于事的社会中,找一个饭碗也 是不容易的,你总要谨慎一点,将来自有跃升的希望。你父亲也是老中华了,看来,你 比他要活络多。你年纪还轻,只要巴巴结结做……前途无量呀!” “谢谢你的关照。”范仰之微笑着应诺了。国字四方脸上,泛起一抹聪明精干的微 笑。墓地,景臣脑里又显出“脑后见腮,必有反心”几个字,他再次瞪视一下与他面对 面站着的范仰之。 “我还有几张单据要去办,祝总,我可以走了吗?”范仰之浓黑的眉毛一扬,轻声 有礼地问。景臣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好蠢,范仰之似决不是那种几句话就可以 说服得了的人。 回到家里,已是掌灯时分了。娟琳一个人在下面黑魆魆的起坐间里边结绒线边等他。 他们是今年春天上办的喜事,景臣生性不爱招摇,这次更是借着战事一切从简,为此, 娟琳一直觉得十分委屈,景臣一味做出不曾觉察她的不快。俗话说:王婆养鸟,越养越 刁,他可不愿做那王婆,外面的事已经够忙了,如果屋里的太太再越养越刁,他这真要 叫做自作死了。 “怎么灯也不开一个。”景臣挺外国派地在太太颈脖上亲了亲。 “省点电费呀!这么一家子,老老少少十几口人,一个月开销莫佬佬呢。”娟琳话 中有话地说。 原来这阵,景文几个大孩子,也陆续到上海来避乱读大学,再加上景文原配英氏, 一古脑儿都吃住在祝家,开销自然是大了。祝家是大户人家,对这些本是不作兴斤斤计 较的,娟琳也明白这个道理,老实讲她也不是肉痛这几个钢钢,只是觉得这个家太庞杂, 连老太太带5个前妻生的孩子,再加上妯娌阿侄,每天饭开出来,要铺铺满满两桌圆台 面,她这位新任祝太太,置身在这么多人之中,岂但谈不上众星托月,简直像淹没在这 个豪门深府之中。丈夫一个礼拜倒有大半不回来吃夜饭,就是回来了,饭桌上与母亲、 儿女侄辈一敷衍,已觉兜不转,待饭碗放下就到书房接电话听无线电记行情,不到半夜 是不会进卧室的。他的时间已经那么宝贵,还要分给那么多人,他好像啥人都不愿冷落, 啥人都不想得罪,唯独她蒲娟琳是例外的。 景臣是聪明人,自然也明白太太的心思,便顺势在娟琳身边坐下,好言说着:“我 们从小苦出身,难得我发达了,能多照顾点兄弟总归多照顾点了。阿文也可怜,怀才不 遇……” “这又奇了,我又没有说什么,我不过讲要节省点,家里开销大了,现今法币又不 经用,”娟琳得了安抚,也小小地发了一通脾气,景臣只是嘻嘻笑着,由着她使了阵小 性子。他十分明白,什么时候该让着点太太。 “……这几天你又忙着香港设分行的事,夜饭桌上更是看不到你人影了……”娟琳 开始小心地把话引到一个中心,平时老也捞不到与景臣讲几句体己话的机会,今天她觉 得是个机会。 “自然,开办分行不是件小事,当然要忙点。”景臣一边把头埋在太太耳背后亲吻 着,一边抱歉地说。 “那么分行经理的位置……”娟琳说。 “我想席振绪最合适了,”景臣用手指轻轻抚弄着娟琳耳后的绒毛,像是说给她听, 其实是自己在忖度:“他这次去裕盛厂办贷款,办得漂亮极了,英文功底又好……等一 等,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件事?”他直起身子盯着太太。 “我兄弟……”娟琳耸耸肩,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用目光和微动的嘴唇,说了许多 没说的话。 “娟琳,”景臣起身双手插着兜踱了几步,十分严正地对她说:“我们来个约法三 章好吗?你而今是祝太太,我把祝家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十几口人都交给你了,反正 家里一切,都你说了算。但我行里的事务,不论大小,你别插手,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他说得那样一板一眼的,娟琳不觉惊然一惊,有点怕了。 景臣觉得话说得太重了,再挨着娟琳坐下,柔声解释着:“你不体会,我这只总经 理位子不好坐的,千把双眼睛盯着呢。再讲,我向来最不赞成爷儿子、小舅子、小兄弟, 在一个地方做事,我怎好自己先破例呢?老实讲,中华银行总经理这把交椅,我能稳稳 当当坐上这么些年,也是不容易的,等着看我出洋相跌跟头的,大有人在呢……” “不成就得了,何必讲上这么一大套话呢!”蒲娟琳把毛线活计一挟,起身说: “我去关照开饭了,今天我娘家奶妈的儿子乡下送来两只鸡,叫他们文火炖着等你回来 吃呢。” “这么多人,清炖鸡不经吃,不如让大司务炒上2大盆宫保鸡丁,吃得开点。” “你这个人呀,前世想不穿,就知道节省。”娟琳又气又疼地白了他一眼:“今晚 吃夜饭的人少,大少爷不在,大小姐不在,2小姐也不在,阿文的孩子和英氏也让苡小 姐接过去了。我故意关照大司务,给你独开一桌呢!” 娟琳刚准备出去张罗开夜饭,隽敏的奶娘,现今祝府里历史最悠久的娘姨,类似娘 姨头的,人称陆娘娘的进来了。 “太太,陆福昌银楼的钱师傅来了,正在后客厅坐着呢。”说着便一言不发地垂手 立在一边再也不肯多出声一句。 娟琳一怔,她不知道这功夫陆娘娘戳出这句话啥意思?陆福昌来人做啥?她自己从 没去那边定过首饰,几位小姐也不像会不经父亲同意就擅自请来银楼师傅的。自她嫁到 祝家后,隽敏什么都没交代,只是虎起一张脸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往床上一扔,算把管 家之事移交给她了,就此百事不管,苦得她娟琳只得一桩桩留心摸索起来。 她疑惑地抬眼询问似地看看陆娘娘,陆娘娘只是一味装出一副迟愚木然的样子站在 一边,任娟琳自解这则哑谜。这只老狐狸!连她都有点欺生了,更别讲其他佣人了。正 在踌躇着,总管发根老伯进来了。 “太太,”发根怕就调皮多了,自娟琳进门后,一口一声太太,一点不敢有所怠慢。 “东问家堂已收拾好,我要带他们挂尊像(祖宗画像)了,还要拿点锡箔,叫几个娘姨 折起来了。” 娟琳这才悟到,快8月半了。那银楼师傅来,是兜生意来了。每年8月半和大年夜, 该是替这点娘姨打进首饰的时节,这个陆娘娘还要卖关子想弄揖她呢。 娟琳拿着钥匙一边领发很老伯去取祭祖的傢什,一边回头冷冷地对陆娘娘说:“对 那银楼伙计讲,一人一只元宝戒可以了,成色要足,做工不必太花巧就是了。” “太太,”陆娘娘说:“元宝戒去年中秋、年夜间,大小姐已赏过我们了。今年, 我们想换换花样,一人要一副响铃金木鱼,大小姐去年年夜头答应的……” “大小姐归大小姐,现在是我在当家。”娟琳厉声说,陆娘娘才不敢响了。这种金 木鱼手工钱价开得老高,不如元宝戒做工便宜。 办完事回转来,她越想越气,不禁又冲着自己男人诉起苦:“你们家当家人实在不 易当,动不动搬出大小姐来压人……” “万事开头难嘛,”岂料景臣却不以为然,一边看报一边摇晃着二郎腿说:“我刚 接替魏经理时也是这样,动不动就搬出魏经理原先怎么说来压你。睬也不睬这种人,现 在就是我当道,就是要听我的,一点一点收伏他们。哈,这才有劲呢,做事就是要有点 对立面做起来才有味。” “真的可以全听我的?要听我的,娘姨的首饰一年打一次就够了,我们蒲家就是这 样,这笔铜钿乐得省省啦。” 景臣将报纸掀了个身,不在意地说:“算啦,这点何必扣尅她们呢?这点娘姨在我 们祝家好几年了。那阵隽人的娘身体一直不好,孩子又小,也亏得她们在照料着这些孩 子,照料着这个家。”娟琳听着这话觉得好没意思,便借故转身走了。 她奔下幽暗的楼梯,漫无目的地走到起坐间里,也不开灯,就坐在一片暮色之中, 机械地继续着那件毛线活。 她终于成为祝太太了,又怎样呢?每次回娘家,娘家人都将她作为回家省亲的皇后 娘娘般捧着。蒲家这种官宦人家,现今也是只剩有一层空排场了,正想借祝景臣这个乘 龙快婚的光来重振家业,岂知景臣就这样给她来了个约法三章,叫她以后怎么向娘家兄 弟交代?自从嫁到祝家来,娟琳连同与女青年会里的女朋友们,也疏远了。景臣是最怕 多事的人,而女青年会里像娟琳这种身份的事是最多了,贴时间又花钞票,那天开了次 董事会回来,匆匆赶回家已过开夜饭的时候了,偏生这天,景臣又是回来吃夜饭的。待 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佣人将饭开出来,已误了景臣晚上的节目安排。景臣自然是一 声责怪都没有,但他那匆匆地划完一碗饭就离桌的神情,却令她不安了几天。从此,她 辞去了青年会一切事务。 都是为了这个“祝太太”,她一味地做小伏低,甚至有意与娘家人疏远,今日向景 臣开这个口,实在是因为娘家兄弟口口声声提起当初替她说这门亲的功劳。到头来,景 臣还说出“隽人的娘”这般毫无意思的话,他们总归是原配夫妻。娟琳觉得自己十分孤 凄,祝家一家大小,连带佣人,都联了帮来欺侮她。 “太太,太太!”外边过道上,传来发根老伯卑微的叫唤声,娟琳只是坐在黯然的 起坐间里不应他。 “吴妈,太太呢?盛家使人送8月半礼来了,等着太太来验收呢,盛家关照要送到 太太手里……”发根老伯焦虑地说。“没见太太出门吧?” 娟琳将毛线活卷了卷,往沙发上一搁,理理头发,扭亮了台灯,爱理不理地在房间 应了一声:“来了,让他在下面廊厅里等着。” 一个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灰布长衫的男佣人,将火腿、月饼之类一一放下后,特 地取出一匹蓝底银花的南京缎送至娟琳眼前:“我们太太送给祝太太的节礼,讲祝太太 要看不中这花样颜色,可去老介福调换,跟他们伙计已打过招呼了。” 娟琳打量着这匹质量上好的南京缎子,心里一阵欢喜,打发发根老伯给了盛家男佣 人很客气的一笔脚力钱,那男佣人又是一口一声“祝太太”地谢了,叫得娟琳又是一阵 欢喜。 盛太大仗着盛家是上海滩上有数的几个大户之一,往常待人接物,也很有点傲气, 唯对娟琳是十分客气敷衍,这次又特地送这么重的礼给她,讲穿了,还不是看在她是 “祝太太”的脸上。不管怎样,“祝太太”在人前人后,还是很有点威力的。 娟琳站在那面落地穿衣镜前,将那块衣料往自家身上比划着,蓝底银花的图案,很 慎重地托出一张端丽高贵的中年太太的脸庞。挨到韵华渐近的中年,能嫁到这么个体面 的丈夫,她应当十分知足了。至少她的后半生,可以享一点清福了。“祝太太”,还不 至于像她想的那般空然。心里这样想着,却不知为啥,反而泛起一股怆凉酸楚,两行眼 泪潸然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