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现在,隽人可是一本正经地扮起毛脚女婿的角色了,每逢周6周日,已成为席家的 雷打不动的座上客。这无疑等于向众人宣布,席芷霜是我的了,当然,他的态度是极谦 和极有礼的,出手也是极大方的。每次来席家,总不忘记给芷霜、芷霜父母,甚至承祖, 连后来替代阿周的小大姐小琏子,都带一份礼物。 福禄村几乎家家都知道,席家小姐找了个极有身份的男朋友了。隽人年轻富有,为 人又诚恳老实,人话丈姆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更何况祝隽人这样的后生,席师母自 然更是疼爱了。 那天隽人一到,席师母就到灶间去替他张罗点心了,承祖礼拜6下午不上课,隽人 一来,就缠着要他陪自己下棋。芷霜则在沙发上安逸地织着毛线,那是她送给隽人的一 件烟灰毛线开衫。 冬日的太阳,下午3点一过就无力了。席家客厅里生起一只北京炉子,炉子很旺, 炖着一锅枣子粥。隽人把西装外套一脱,一边隔着桌子对芷霜讲:“下个礼拜天隽颖想 在家里开个派对,你也来好吗?” “我不……”芷霜有点难为情地说,再者这两年来与隽敏又渐渐生疏了,猛一照面 岂不尴尬。 承祖给母亲支走了,隽人索性坐在芷霜沙发的把手上,将脸贴着芷霜鬓发间轻声问: “你讲,你为啥不肯来……?” “陌里陌生的……难为情吗!”芷霜红着脸,几乎把头埋在毛线衣里了。她是十分 知道上隽人家的重大意义的。 “难道我在,你还会觉得陌里陌生?”看着她那娇俏可爱的神情,隽人更把她紧紧 地搂着,同时轻声说:“我们快结婚吧。大学里结了婚再读下去的女同学有的是,这又 有啥关系呢?” “不,”芷霜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一改刚才那羞然娇媚的神情,很认真地说:“结 了婚再读书总容易分心,一旦有了孩子更糟了。再讲,你也刚刚做事不久,乐得趁一身 无牵挂之时,好好用心地做,多升几级,如是再建立家庭,岂不底子更厚实了。” “就是说嘛!”隽人也开始一本正经了:“外国老板十分看得起我,我也想更卖力 点。要我们结婚了,我自觉安定下来,那事务一定办得更好,否则,成天到夜想着你, 那办公效率也是可想而知的……” “看你说的,不打自招了。就是讲,一结了婚,你就当我假的了……”芷霜抓到空 子了,马上反唇相击:“可见还是不结婚好,你还能惦着些我……”隽人发急了,又生 性老实,一下子语塞了,急得额上青筋都像蚯蚓般弹出来了。芷霜心疼了,放下活计轻 轻抚着隽人一头柔软略带鬈曲的头发——人讲头发软脾气好,这话可是一点也不假—— 说:“得啦,与你开开玩笑的。不过将来……将来,我意思我们还是住出去好。别的不 说,住在你们祝公馆里,第一件不方便的事就是打电话。祝隽人祝景臣上海话都一式一 样,还得声明一下,不是中华银行的祝景臣,是豪福洋行的祝隽人,真叫吃力。再讲, 你们家里是晚阿婆,底下4个姑娘,隽敏又是第一个难弄的小姐,上面还有个老太太泰 山顶般压着,再加上一个英婶一个苡小姐,做媳妇是难的!我的意思,你先积点钱,我 也托人找个家庭教师之类的事,多少也能积点钱,将来我还要出去做事,我们自己在外 边住,凡尔登花园那种房子租一幢。那有多好!” 隽人只是不经意地一笑,那神情仿佛是她芷霜说了什么不谙世事的笑话似的。然后, 他看看表,说:“出去吃晚饭吧。曼德逊俱乐部有个一人乐队,是菲律宾人,据说蛮有 味道的。” 隽人就是这种粘糊糊的脾气,既不与你争也不跟你辩,最后还是我行我素。但芷霜 在某种程度上,也不太强求他,她十分懂得该怎样有分寸地对男朋友时弛时紧。 待芷霜换好衣服下来,发现隽人与麒麟正在客厅里谈天。自战事西移后,租界地的 难民收容所大都相继结束了,各民间抗日团体也在工部局指令下纷纷解散。麒麟在做难 民工作时认识了一个英国人十分赏识他,将他介绍进一外国公司做事,自此后他经济状 况松了一口气,就自立门户住出去了,难得也回福禄村看看姑母姑丈,回来了,也总归 要看看芷霜,哪怕不时会碰到隽人。“我从没向她要求过什么,又何必做出气馁的样子? 这样倒好像我是要求过她什么了。”麒麟自己是这样想的。想是这样想,但每每看见芷 霜,心中总会掀起一阵惆怅之情。这一仗,他输定了,但问题不在他自身,而是他的先 天,不过他一点也不怨芷霜,只怨自己太自不量力! “……英国人向来保守,他们政府对德国人是抱着隔山观虎斗的态度。因此他们只 有走抛出捷克这只棋子,否则一旦德国人真的对他们开火了,英伦三岛是经不起德国空 军的轰炸……” 隽人架着二郎腿正在侃侃而谈欧洲局势,自我感觉极好。一双崭新的德国纹皮皮鞋, 神气地搁在他自己膝头,闪着油亮的光。他一会向麒麟敬烟,一会给他递烟碟,俨然就 是以芷霜的未婚夫自居了。举止言语之际,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种胜利者的自负和大度。 看见芷霜进来,麒麟便站起来,对她说:“向你再见了,芷霜。” “你又要去哪了?” “我去美国读书去了。” “呵!”芷霜一怔。“都办好了?” “都办好了,船票也定好了。” 芷霜呆呆地站着,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麒麟兄,我看你犯不着再出去读书。你现在已有了这么好的一个事做,再讲交通 大学的牌子也够硬了,何苦再出去吃苦头呢。”隽人坐在沙发上,依旧架着副二郎腿, 老茄茄地说。他就是这改不脱的大少爷脾气,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样样都无所谓的样子。 芷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这才讪讪地放下脚,把人坐端正了。 “怎么走得这样急!”芷霜若有所失地问。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一别,可能就是一 辈子,至少,是不容易再见面了。 麒麟装出闲适地一笑,但芷霜看出来,他嘴角边的3条弧形皱纹是以前没有的,这 里隐藏着几分苦涩和无奈。他习惯地将两手肘搁在膝头上,一字一句很慎重地说:“我 已想了好久了。眼前我是比较安定了,但我总又觉得,我这样的年纪,又没有好的家庭 背景,就过早地定局了,是不是好?我还想再发展点,但在上海这块地方,只租界地巴 掌大一块地方可以活络一番,却又庙小罗汉多,我没有个好的社会背景,又没有铜钿做 资本,要发展是很困难的。不如索性出洋去,在外国的中国人,大家都是从零开始起步, 或许还能施展一下。” “中国人在外国要立下足,也不是件容易事。”隽人说。 “是这样,问题是,自己本身要有实力。我的实力只能从书上去寻,所以,我再要 出去读几个学位。”麒麟说。 “以后再看到你,怕要不认得你了,一定是个标准的‘尖头慢’了。”芷霜原先是 想做句笑话的,不料话一出口,却变得有几分伤感了。 “其实,你们两位也满可以出去再读点书,况且你们要比我容易多了:不用自己积 学费,年纪也比我轻嘛。”麒麟提议。“呃,”话刚落音,隽人就抢着说:“我是已没 有这份胃口了。再讲我文叔也算个留学生,我看光景也呒啥好,倾家荡产办了个求是化 工厂,只有连年赔钱的份,这次沪战一起,厂房给烧个精光,也不知他如何应付这个局 面。” “话不能这般说,”麒麟说;“祝景文先生在化工界,口碑是极好的,我也十分崇 仰他。人生要成功,其实是极难,像令尊大人这样的,上海滩能有几个?只不过人总要 对得起自己,总要为自己奋斗一番才是。” “是成是败,这话其实也十分难说,全靠你自己如何看了。”隽人点起一支烟,仰 首吐出一串白圈圈,多少有点不屑一争似地说。一时,两人竟觉无话可谈了。 或许隽人和麒麟两人的家庭不同,经历不同,因此总也谈不拢,但两人又谁都没有 告辞先走的意思。或许隽人认为自己是芷霜的男朋友,可以理直气壮地坐下去。麒麟则 认为,自己与芷霜是多年相熟的老邻居了,况且马上要出洋远离,实在也想能有个单独 与芷霜说几句话的机会。其实也没有什么悄悄话秘密话要讲,不过就想单独与她告别一 下,这样感觉上似要好过点。 谈话的资料渐渐显得贫乏了,芷霜便笑道: “听听唱片吧?要听什么?” “‘伦敦德里小调’吧。”麒麟说。 当都伤、深情的旋律慢慢溢开来时,芷霜忽觉得内心一片茫茫无主,直到今天麒麟 要远走了,她才悟到,其实,麒麟在她内心里占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应该承认她也爱 麒麟。唉,这个“也”宇!但隽人比他漂亮潇洒,而且有家底有财力,事业也不错,不 像麒麟刚刚出来做事,将来怎样一点把握也没有。麒麟不会怪她势利吧?她恍恍惚惚地 抬眼看一下麒麟,不料麒麟也正在打量着自己。他对她微微一笑,说:“唱片太旧了, 有点沙沙声。” 她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慌里慌张地瞥一眼隽人,怕他会不高兴。他正在细细 读着刚到的夜报,倒不是做作,隽人生来属那种内心不设防的忠厚人,他一切快与不快 都是做在脸上的。 “好,”似乎下定决心了,麒麟一拍沙发扶手,起身说:“再见了。” “什么日子动身?我们请你吃顿饭。”隽人热情地相邀着,极顺口地吐出“我们” 这个词。 芷霜只是一路把麒麟送出去。记得麒麟刚从宝山出来读书时,她还成天在后门口 “造房子”。今天她送走了麒麟,似乎同时也送走了一部份的自身。她不再是一个任性 的只会玩造房子游戏的女孩子。从此,她要稳扎稳当地生活,为了使自己更合适一个大 户人家的少奶奶身份,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太太! “好了,别送了,再见。”麒麟闪出大门,硬在身后将大门关上。 麒麟走了。以后,他会爱上另一个女人吗?就像现在爱她这样?是的,她确确实实 相信麒麟是12万分地爱她的,将来,会以这同样的12万分去爱那另一个女人吗?那女人 可真太福气了。心里不禁一股酸溜溜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太不讲理了;一方面拒绝他, 却又不乐意他再受别人。 “别难过了,这样的年龄,总会有这样的烦恼事的,过去了,就会好了。”隽人用 手指头轻轻抹掉她的泪痕,她这才吓了一跳:怎么,自己竟哭了? “对不起,”芷霜不好意思地嘟哝着,“我这个人向来看不得别人出门……请你不 要在意!” 隽人一伸手将她搂住:“这有啥!像你这样的小姐,还不知有多少人在暗暗恋着你 了。我真是幸运,我将他们都打败了。” 是这样吗?她成为一件战利品了?话说得虽然不大动听,但事情却倒也是这么一回 事。当年在育秀时,自己是最最看不起社会上那些没有自己,一心只想依附个有钱的男 人享福一世的女人,当然她自忖自己还不至如此,但她之所以放弃了麒麟,是确实因为 他的经济状况太没基础了。 “好了,该出去吃晚饭了,晚了要吃不着了。”隽人在一边催着她,一边从衣架上 取下她的大衣替她披上。芷霜顺从地跟着他,走到门口,他抢先几步替她打开了大门, 在下台阶时,又体贴地轻轻托一把她的肘部,俨然一个十分周到仔细的未婚夫了。 她席芷霜这条恋爱之路真是一帆风顺,平平坦坦,只那么一会工夫,她就走过来了。 现在,她就像坐在候车室里的乘客,只等时间一到,就搭上车直至目的地——举行婚礼。 芷霜读过许多小说,她心目中的恋爱,似还应当曲折点,震撼点……但回想自己与隽人 的那段恋爱,除了那晚与隽人隽敏一起去凡尔登花园那边买棉花糖,留下一幕十分隽永 美好的景象后,似乎再没什么可以值得口味了。现在他们的恋爱内容,几乎满是吃夜饭, 看电影,泡咖啡馆,看家具店再加拥抱和接吻。……芷霜不知,是小说上的恋爱不对头, 还是她生活中的恋爱不对头。 现今隽人的事业,做得蛮不错的。他长相英俊、风度翩然,且又是大户人家之后, 做推销工程师是最恰当了。各大药房及商家公司以至医院,大多知他是祝景臣的公子, 没有不买他账的,因此进豪福洋行不过那么点时间,已当上了西药部主任了。景臣眼看 着儿子有点出息,且已踏入社会,需谋事交际,也就眼开眼闭由着他把那辆自备车别克 开进开出,主要还是想着,开着屁股冒烟的代步的推销工程师,人家是不敢怠慢的,真 可谓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皮球,小小篮,落地开花21,……”弄堂里,一群女孩子正在跳绳子嬉闹着, 女孩子对男女之事特别敏感,一看见芷霜俩出来,就瞪起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想当年, 芷霜自己也是如此的,对弄堂里每一对恋人都觉得十分神秘。 “唷,小开来了,小开来了!” 当隽人掏钥匙开车门时,一群男孩子又哄叫着过来了。福禄村是中等人家的住宅里 弄,住户们不过为小康之家,自备汽车在这里还是挺显赫的。 “这点小囝!”隽人故意把脸一板,嘟嘟把喇叭一揿,孩子们又哄地一下四下散去。 车子平稳地拐了个弯,开出弄堂口,一边神气地鸣叫着。几个街市上回来的邻居姆妈, 将身子闪在一边让着车子,一边眼热地往车窗里张望着,隽人这辆车,大家都已认得了。 芷霜心里涌起一股温暖的宽慰。 晚上,席先生回来了,芷霜还不见回来。 “今天礼拜6,有得晏了。”席师母说着,眉眼际的喜气怎么都抑不住。席先生则 不然,平静地看着报纸,一边轻轻咕噜了一句:“看这光景,芷霜捱不到毕业就会结婚 的。” 自香港分行成立后,席先生出任了中华银行香港分行的副理,每两个礼拜回家一次。 职位是升了,但也招人妒忌了,行里已有人纷纷私下在传说:那全是因为他的女儿找了 总经理的儿子之缘故。他就知道,第一个把这消息传出去的,就是隔壁那位曹久馨。原 来他也早就窥视着港分行副理这只位置,无奈他这个绍兴师爷ABC也不识得几个,明摆 着是不行的,却还要迁怒于他这个正统英国留学生,真是不通得很。唉,女儿啥人都可 找,上海滩上好的小官人有的是,为啥偏偏要去找祝景臣的儿子! “振绪,”席太太喜中带忧地轻轻拍拍他:“芷霜的陪嫁,倒要早早做准备了,祝 家是大户人家,上有晚婆下有小姑,不要让人家笑话了。都讲香港的翡翠很便宜,你闲 时要生个心。” 振绪只顾把报纸翻个身,再仔仔细细地看着。 “你听见吗?”席师母推推自家男人。 “到时候再讲了,反正我们量力而行。要人家看得起,不在身外之物有多少,而在 内在的实力,这才是货真价实,炸弹也炸不掉,强盗也抢不脱呢。”席先生把报纸一搁, 颇有几分郁郁地说。说心里话,他对隽人是不甚满意的。 “哦,麒麟要出洋了,刚刚黄昏边上来辞过行了。”席师母方才想起,对丈夫说。 “哦?他倒是,有志者,事竟成呀。”席先生很赞赏地说着,随后语气一转:“其 实隽人为啥不出去再做点学问呢。趁着现在海上还通航,做事又难发展之时,他又不是 没有铜钿,让芷霜也陪着一起去嘛。否则一结婚,小孩子一养,就再没深造的机会了。” “你的想头也是奇出怪样的。隽人现在多好,年轻轻就当上了大洋行的主任,一个 月连置家费加领带费,都有二三百元的收入,放着这样好的饭碗不去捧,倒去找份洋罪 来自作孽,做啥呢?”席师母怨艾地白了丈夫一眼。 “你懂点啥!隽人又没有啥真本事,不过仗着父亲的名气,我看早晚要被淘汰的。 承祖,”席先生掉头对自己儿子说:“好好读书、将来哪怕典光卖光,也要送你出洋留 学。” 与此同时,在封静肖的公寓里,隽敏正在煤气灶上忙碌着。为了怕油气熏着头发, 她将条绸方巾在头上打了个结,艳丽花缘的图案下面,她那对富有古典味的丹凤眼更给 衬托得顾盼生姿、楚楚动人。 她一边麻利地操作着铲刀,一边忿忿地诉说着: “那个蒲娟琳,进到我们祝家门里,就一本正经想扮起个祝太太的样子,有如小鸡 落入白米缸里啦,心是贪得……裁缝师傅三日二头叫上门来做衣服,夹的单的,绸的呢 的,看她那副腔调,就像吃冤家似的。还将大餐间原堂傢什调了套崭新的德国橡木大餐 间傢什,看她这副当家样子,一家人家不败在她手中才怪呢……”猛地觉得自己说到 “败家”两字很有点触封静肖的心景,忙偷偷瞅一眼他,见他没什么不快的表示,又自 顾往下说;“亏得我们的爷老予头脑煞清,没有由着她做……” 她老也忘不了,父亲婚后没几天,就伴着自己的新嫁娘来到隽敏房里,十分婉转地 说:“阿敏,这几年真是难为你了,这么大一份人家就靠你在管理操心,现在姆妈来了, 你也就此可一身轻了。” 新婚燕尔的蒲娟琳,倚着自己丈夫眯眯地笑着,丰腴白嫩的脸庞更显得明目皓齿, 光彩四溢。隽敏一言不发,“腾”一下转身拉开抽斗,取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娟琳伸 手去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隽敏一个失手,那串钥匙“扑”一下落在地毯上,隽 敏也只作不理,跨过那串钥匙就往外走,一边悻悻然地说:“是呀,我总算出头了。人 讲当家3年,黄狗也不理,我这恶人也做出头了。” 恰巧这时,管事发根老伯撞进来说:“小沙波路薛公馆添了孙子,差人送来一箩筐 红蛋,脚钱给多少?”说来也气人,随着战事的深入,样样都在涨,差赏佣人的脚钱也 是一个月一个样。 “管我啥事。”隽敏自顾把门一摔,就走了。 “阿敏,你太不像话了!”父亲一路追出去,她则径自披上大衣下楼去了。那件象 牙白的薄开司米大衣,像只钟罩样在她身后徐徐兜展着,她知道父亲一定还在幽暗的楼 道上看着自己,霎时她十分欣赏自己此时的剪影,想着一定是十分像电影的镜头:一个 姑娘从古堡的台阶下急步下来,身上的后据拉得长长的……真生动!隽敏就这脾气,她 似乎就是为着让人家“看”而生活着,她不大在乎自己觉得怎么样,却十分在乎别人会 觉得她怎么样。 她小心地拨弄着煎锅里的荷包蛋;静肖是十分洋派的,荷包蛋只煎一面,而且要汪 汪地淌着黄。她的烹饪课向来学得很好,她努力把这一切都做得好好的,她也自信自己 在厨房里的形象是标准的新式主妇,静肖看着会喜欢的。 她终于忍不住把头一扭,却发现静肖正在专心看报。 其实,他只是用报纸遮住自己那副心事重重的愁容。沪战以来,租界里的商家都趁 势火红红地发起来,唯独他这个小儿科医生的门诊,却很不景气,因为彼得·高去重庆 了,他封静肖一只巴掌拍不响。现今上海滩上小孩生病专请小儿科医生的到底不多;公 馆人家是看不上他这个尚未出山的医师,一般知识阶层,大都能自己对症下药,而那些 劳工阶层,大人生病都不请医师,何况小孩子!但他又不愿离开这十里洋场去内地。这 里多好,仗管仗打,租界地里照样灯红酒绿,从意大利西餐到法式西餐,样样都有。要 么去香港?人生地不熟的,就更无把握了。唉,怪来怪去,又要怪到自己的不争气的父 亲和叔伯们,偌大一份家产,竟会折腾个精打光,分家得来的那点财物,帮父亲还债都 紧巴巴,当初若能留给他一份财产,也不至于会像今日这般走投无路。 “你又这般垂头丧气了,静肖。你从前的自信和骄傲呢?”隽敏冷不防把他的报纸 一抽,嘴巴一撅,娇嗔地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抢先夺过话筒:“喂,这里是封静肖医师诊所……”对方是个 女人,她又追问了一句:“你是哪一位?”问得十分婉转,却潜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喏,电话。这个女人也是出奇的怪,问她姓啥都拖泥带水地不肯讲……”隽敏声 音不小地咕噜着,有心让话筒那边的人能听到。 静肖三言两语后就挂了电话,半像申明半像辩解:“从前彼得·高的看护小姐,刚 从菲律宾来,向我打听彼得·高的去处……” “哎唷,啥人要管你这些事!快吃饭吧,都要凉了。”隽敏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 是十分得意自喜。已记不清是起于何日,或许就是那天她带了阿思来了以后,她就常上 封静肖这儿了。她几乎是带点侵犯性似地介入了静肖的生活,就像个镇海塔样三日两头 坐在他那里,反正现在大学里不如从前寄宿中学,只要学分读到,听课三日打渔,两日 晒网也没人管,家里又不用她操心,她有的是时间。渐渐地,终于造成了她是封静肖的 女朋友这个舆论,这一点是最令封静肖恼火不已的。不过话说回来,隽敏毕竟是个漂亮、 高贵的小姐,他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静肖交过不少女朋友,或许自小,他目睹家 庭内部丑剧太多太多了,因此他对婚姻向来是怕怕的,他结交过的女人,也大都为女明 星、舞女之类,如是双方都可没有一种契约感,但对视隽敏,他不能这样。 “喂,下礼拜二妹将在家里开个派对,你也一起来。”隽敏对他说。 “这……”静肖犹豫着。 “来吧!那天大家可都要表演节目的,你来一段独唱吧;来一只《我的太阳》。” 隽敏十分起劲地说。 静肖想了一想,认为祝家的社交多,或许,他因此可以托托人,找到个出路。只是, 他一想到她父亲总有点不自在。 “你爸在吗?”他问。 “跟他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爸才没那工夫来管这事呢。他连晚饭都不大在家吃。” 隽敏不以为然地说。 “我的家,是已经全完了,我的钱,也没有了,我曾经所属的那个世界也已经没有 了。将来,我所最理想的,就唯有在哪家教会医院里谋个仅能生活的差事,而且现时的 我,已被从以往那个层次中抛出来了,所以,我怕是没有能力去对付面临的困难了…… 我的意思,你懂吗?”忽然,封静肖十分认真地开口说。 隽敏点了点头,其实她实在没有十分懂,或者说,对生活的艰难还不十分懂,但是 她很认真地听着。 他讲得缓慢且艰涩,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我不愿人家以为,我是另有企图 的。” 这最后一句无头无尾的话,她却听懂了。 “哦,静肖,你错了。你是很有前途的。医师的职责是崇高的,你是留学生,到哪 都会有人需要你。这里过不下去,我们可以去重庆。再不,去香港,或者下南洋……我 会替你工作的,我什么事都会替你做,我一定会使你非常快乐……就像我们文叔的苡小 姐,她与他一起办厂,一起做实验,辗转从德国到上海,一直陪伴着他……”她的话如 潮水一样,令静肖插也插不进。 隽敏内心却是十分清醒。她爱怜地抚弄着他浓厚的头发,他头发上散发出一股隐隐 高雅的“雅得来”的香味,他的衬衣领子还是烫熨得笔挺邦硬,修长的手指上,指甲修 剪得干净整齐,他虽然不得志,却仍保持着一种仪态,足以显出他的旧门第和留学生的 风度,一阵怜惜和挚爱之情扫过她全身,她紧紧地搂住他。她就是爱他,尽管替她送糖 送花写求爱信的少爷小开有的是,但她对他们就是不屑一顾。与芷霜、蒲娟琳她们相比, 她爱得多高尚,多美好! 她要以自己的爱使他重新振作起来,重新塑造一个自信成功的封静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