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随着日本人向中华腹地挺进,日机的不时轰炸,令裕盛厂的存在时常在威胁之中, 即使裕盛厂厂房库顶上的比国旗暂时保住了厂房机器,但原料缺乏,燃料也无来源,再 加此时,上海的申新公司和官僚资本的雍兴公司,也先后在内地设立了纺织厂,从而打 破了裕盛独家经营的局面。而申新和雍兴,实力雄厚,因着本身是官商,在原棉、机物 料及运输条件方面,自有他们方便之处,相比之下,裕盛在与他们竞争中,似更困难了。 厂长蔡立仁,为工厂前途担忧不安,特地绕道香港到上海,与刘同钧祝景臣一起商议。 “东洋人溯江西上,进逼汉口武昌,因此裕盛厂所在地连日遭大轰炸,待空袭警报 解除后,跑出厂门外一看,周围一片瓦砾,有块弹片击中我们仓库内,烧毁原棉万把担, 损失真谓不大不小。两位看,裕盛厂是否要准备西迁……?” 30不到的蔡立仁,依旧不改那副学徒腔,十分谦卑耐心,平顶头已到了早该剃的时 候了,一脸胡子拉碴,又黑又瘦,一身灰布长衫因着长途跋涉过来,已是皱巴巴的,一 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只是他那对布满红丝的小眼睛,依旧十分精神,而且有点狡黠。 “川江航行,困难重重,轮船吨位是绝对轮不到我们头上。如果用柏木船溯江而上, 更是险滩重重,谈何容易?”祝景臣沉吟着。“且四川不产原棉,机器又如此难运进去, 如果历尽千险将机器运进去却觅不到原料,那……” “是呀,不如不迁,待战事平息后,仍可复产。”刘同钧也觉得,在此国难当头的 非常时期,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再讲,厂顶的比国旗,多少还有用嘛。” “但是,此次战事是民族之战,关系到民族的生死存活,如不西迁,看光景必然资 敌。要么,全部自己炸毁……”景臣话音未落,刘同钧即打断他:“我下不了这个手。 这好比要我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我下不了手……” “那么,蔡先生你的意思……?”景臣转向蔡立仁。 蔡立仁以沉着、略显沙哑的嗓音,含蓄地奉劝两个裕盛大股东,不要对裕盛再抱幻 想了; “我也是坚决主张为避免资敌,势在必迁的,且迁川后有巫峡天险保障,原棉可由 陕棉代替,问题是西迁这段路上,困难重重。听说武汉即告不守,而宜昌港已货积如山, 待运无期。再讲我们不属动员迁厂对象,实业部不会给我们任何方便或补贴的。” “有无个折衷办法?比方说,迁一部份,留一部份?”景臣向着蔡立仁问。 “折衷办法倒有一个,”蔡立仁抬起了紧蹙着的眉毛,表示出他对此的回答是经过 缜密的考虑和思考的。“我看,干脆把裕盛厂机器棉纱拆零强卖掉,卖给有能力在内地 扩展的官商厂家,所得之款,按股票票面值发还给股东,只讲因战事深入,工厂前途未 卜,为了保障股东利益不受损才不得已如此做的。这样索性让裕盛厂股东权就集中在中 华银行与刘先生两家手中,这样只有好办事。索性扔掉那批散个小股东,方可总揽大权, 指挥自如而无掣肘之患。美国杜邦公司这个百年企业之所以能始终保持兴旺发达,就是 因为杜邦家族有一套保持股权不分散的办法。至于我们自己,可再另谋发展之路嘛。” “这样一来,蚀煞老本还在其次,只是我们的元宝牌棉纱就此在市场上消失了,过 不了多久,就会冷掉,那太可惜了!”刘同约虽谓不致绝望然而也十分焦灼地说。拍卖 裕盛厂,这对同是股东老板的中华银行,也是一桩举足轻重之事,金融资本总是要渗透 到工商业才能见效,失却裕盛厂,中华行也有如螃蟹给掰去一对大钳,差多了! “这事千万要慎重。”景臣连连说。“我得先与董事会讨论一下。” “你们不要急,我自有道理,这脑筋我也是动了好久了。这次路过香港,我留心了 一下,发现葵涌有家纱厂,似不大景气,也受着大批内地迁往香港的厂商的倾轧。我看, 索性我们与这家厂来个联营,出的纱布依旧用我们已打响的元宝牌,与他们签个短期合 同,先付他们一笔手续费,再在总销额中提出一定百分比提成。反正只求保持元宝牌在 市场上不消失,挨过这场战事再说了。”蔡立仁慢慢旋转着手中的玻璃杯,稳稳地说。 看来,这个良策,他早已是深思熟虑了。 “这是个上上策。盲目的内迁不足以取,我们这里拚死拚活地迁,岂料政府军队后 撤得比我们的机器装运还快,我们办了脚也赶不上呀!”景臣当场拍手叫绝。 “只是,蚀煞我了!”刘同约说着,狠狠用手插了下沙发把手:“千刀万剐的东洋 人!”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蚀点算了,”景臣劝着他:“只要企业大权在握,总会翻 本的。中国穷人多,钱太多早晚要倒霉,蚀脱一笔,破财消灾嘛。” “如果真的定下来的话,我近日就要去一次香港,与葵涌那爿厂洽谈一下,现在做 事,样样都要落手快,快了就是赚了。我这就去看看飞机票行情……”蔡立仁说着就要 告辞,景臣却叫住了他:“蔡先生,后天晚上我家里有个‘小派对’,请你一起来玩玩, 年轻人也要白相相,放松放松嘛。” 蔡立仁走后,刘同钧疑惑地问;“派对?你老兄怎么现在也洋气起来了,还有心思 开派对了!” “是我家那隽颖出的主意。她原先性格十分内向沉默,倒是现在出去做了事,活泼 开朗多了。” “你的公子隽人今年二十几啦?倒也出落得一表人对,有女朋友了吗?肯给我做女 婿吗?我的二女儿今年18岁了,我们攀个亲家怎样?”刘同钧半真半假地问。 “你真有点舍近求远,眼前现成的人倒放过不抓住……”景臣说。 “谁?” “还有谁?你那位厂长呀,这个女婿找到,你的财发得还要大呢。” “你是指小蔡?”刘同钩不以为然地弹弹烟灰,说:“他好是蛮好,只是那份人家 不上谱,门不当户不对呀。” “同钧兄,不是我要讲你,你这就有点目光不远了,钞票是用得完的,人才,真是 只聚宝盆呢。小蔡真不错,要换个人,趁这当儿来个趁火打劫,横捞一票,那才要你好 看呢。” “你看得小蔡如此好,你也有几位千金呀,你为啥不觅了他去?”刘同钧有点挖苦 地说。 “要我的几位女儿都能像你的几位那样,可以由着我包媒,我定规招他做女婿。” “你也算了,调皮话少讲了,真看中小蔡,你做父亲的一句话,哪还有不听的?” 刘同钧还以为景臣在吃他豆腐。不料,景臣正色地说: “我向来打定主意,决不在婚姻大事上为难孩子们,强扭的瓜不甜,我们文弟就是 个例子,害了两个女人。讲起文弟,自厂里被炸,死了几十个工人后,上海都不敢呆, 逃到香港去,已有好几日没有信息,也不知他现在处境如何!唉!明明是政府无能,让 东洋人得虚而入,责任却要我们老百姓来承担,太不公平了。就拿内迁来说吧,也是一 片混乱,弄到后来,总是官商有好处,民营的遭殃……” “饭吃3碗,闲事勿管!”刘同钧长长地唱了个喏,堵住了景臣的话,然后像要摆 脱什么烦恼似地双臂猛然甩了几下,景臣留他吃了饭再走,他则神秘地对他睐睐眼睛: “还记得上次在静安专路女青年会里义卖汽水的那位朱蓓蓓小姐吗?唷,功夫是好的, 一口甜嗲的糯的苏白,骨头都要让她焐酥了,今晚答应请她去蕾茜吃夜饭的,也好,去 甩脱点晦气。一年到头从年三十夜忙到年初一,难得也要对得起自己。”因为厂子有了 后路,他也恢复了元气。 “怎么了?准备迎进来一位如夫人了?家主婆那里摆平了吗?”景臣不料刘同钧交 上桃花运了,玩笑地问。 “哼,讨进来做啥?那才真叫阿莫林做进呢。”同钧一讲起女人,那劲头是收也收 不住。“再讲那位朱小姐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小姐,也是育秀女塾出来的,落得今日,想 来总也有段故事的,这其中原因我也不好细问了,但小老婆我是不讨的。呃,外国人想 出的点子,就是舒服;喏,沙发比红木凳子要惬意吧?席梦思总要好过棕棚床吧,这…… 情妇的味道,可要比小老婆姨太太有趣多了!一个高兴了约会一下,不投机了,拜拜一 声也就行了。小老婆有啥好?从18岁养到80岁,天天排门板一样竖在你眼前……”唉, 人讲,1两黄金4两福,有了钞票,还得有享受的福气。这刘同钧就是有这份福气,厂子 到这样的危机,照样有心思白相女人。 送了同钧出去回来,发现下面客厅里,隽颖带着两个妹妹正在布置客厅,是为了那 个“派对”吧? “爸!”隽颖甜甜地唤了他一声。以前她因着功课不甚好,免不了在人前有几分自 卑,现在索性辍学在一宗教机关做事,薪水是不大,但名声很好,福利也厚。她独自有 个小小的办公室,冬天还生着水汀。小文书的生活是机械又寂寞的,好在她脾气文气静 娴,非但耐得住,且胜任得十分好。自成为职业女性的隽颖,早出晚归,景臣也不大有 机会见到她。今天她穿着件绿灰棋盘格维也纳呢旗袍,一根乌亮粗黑的发辫依旧兜头一 圈盘着,朴素之中透着娇俏,向来貌似平平的隽颖,突然显得漂亮起来了。 “阿颖,我给你们派对拉来个客人,裕盛厂工程师兼厂长,你多多照顾照顾他,这 位先生老实得很的。”他说。他两个已年届20的女儿隽颖隽敏,只有隽颖是随和的,要 是她能与蔡立仁有缘份的话…… “不过,”景臣不禁又要叮嘱她几句:“现在这局势开派对,不要太招摇,国难当 头,我这里蓬嚓嚓的,人家要讲闲话的。” “放心,爸,我们又不是开跳舞会,只是大家一起谈谈,沟通一下。”隽颖白净长 圆的脸庞,洋溢着一股活泼生动的光彩。以前她只是一种空然的文静,现在,流动在她 双目中的,则是一种深刻的,有内涵的沉静。这孩子,莫不是已悄悄有男朋友了?女孩 子唯有在恋爱时,才会突然地漂亮起来了。他又不放心起来了,现今的后生心眼坏的不 少,阿颖忠厚老实,就怕她上了别人当。 “阿颖,来的都是些何等样人?” “有海关里学校里做事的,也有你们中华银行的……对了,”她挺神秘地附着父亲 耳朵说:“还有一位是最近刚率领各界人士代表团从皖南回来的,听他讲讲他在那边的 见闻,有意思极了。” “皖南?”景臣疑惑地说:“那边不是共产党的地方吗?哎唷,你怎么把什么人都 拉来了?要闯大祸的!千万别与有颜色的人接触。” “爸,”隽颖却嫌他大惊小怪:“去过皖南,就一定是共产党了?亏你还是个银行 家呢。人家不过好奇去看看,我们也长点见识听听。我是教会里的,一心只求为主做功, 其他的事,不过听听而已,什么事总归都要知道一点嘛。” 景臣看看女儿那副虔诚纯真之相,也不相信她会胆子大到去搞政治,禁不住也与她 开开玩笑:“也不能太一门心思为主做功。看你姐姐隽敏,男朋友们一会送花一会写信, 忙得不亦乐乎,相比之下,你这个做阿妹的,除了你那上帝外,对其他人也得留个心 呀!” “爸!”隽颖蹬着脚,一张脸憋得通红。景臣忽然觉得很是内疚,只觉得长期来太 冷淡了这个好脾气的大女儿。 “别不好意思啦,有一天,你们都要出嫁的,一个个全走光,爸爸也就老了!”说 着,只觉得一阵伤感;成天自己就忙于放款,收款,左右逢迎……为谁辛苦为谁忙呀! 他踱到下面楼道穿堂,穿衣镜前一张半圆桌前的车料水果盆上,搁着几张名片,都 是隔夜来访未遇或景臣避而不见的来客,积起来也有扑克牌般的一叠,交际是不少,但 此时景臣一人站在空旷旷的楼道里,对着透过那扇圆洞窗棂投进的一抹残阳,总觉得有 点苍凉寂寞之感。 裕盛厂的不测,标志着今后一切都将是困难重重,与此相比,华行上次的挤兑,简 直是小巫见大巫了,现在国家都发发可危,更何况他这爿小小银行!似乎为了应验他的 念头,名片中出现两张日本人的名字,他们是日本正金银行的小野和影佐。他俩曾多次 求访求见,都让发根老伯以“不在家”婉言挡驾了,无奈东洋人向来有硬撞之气,一而 再,再而三地求见,他这里总是回避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自欧洲局势因德国入侵捷克而 更趋紧张,这令上海的东洋人日益嚣张。自傅悠庵当上市长后,日本人直接派宪兵去租 界抓人,已不属新闻了。与之同时,日伪方面不断对上海滩的一班绅商闻人,软硬兼施, 纠缠不清,迫其出任各种伪社团的会长顾问之类,这种事自然是万万沾不得的,南市水 电公司的陆伯鸿,“米大王”顾馨一等就是因为出任了伪市民协会而给重庆分子暗杀了。 就是没有这种暗杀之事,祝景臣也决不会做这种鸭屎臭之事。看来这两个东洋人的不断 求访,可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东洋人一旦给惹冒起来,是啥事都做得出的,要想个 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法子,也不是件容易事呀! 要么去香港躲一阵?行中董事会都一致如此建议,让祝景臣去香港,此地中华业务 则由董事会另推举3个经理一起主持,每礼拜与香港分行通次电话互通情况。但是,现 在正是非常时期,他祝景臣哪放心得下上海这一爿银行,自顾逃避去香港呢?形势如此 险恶却又要顾好事业,还得洁身自好。这样的日子,就是神仙,也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