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隽颖第一次筹备“派对”,不料竟十分热闹,除芷霜到底因为脸皮薄,没有来以外, 封静肖、蔡立仁都来了。范仰之带来好几个朋友,其中一位30来岁的先生,戴着副金丝 边6角形眼镜,一身暗条英国花呢西装,一派典型的英国绅士风范。范仰之特别介绍, 他就是新近刚从皖南回来的汤先生。一大簇年轻人,令那间清冷已久的客厅,顿时生动 起来了。 封静肖一曲正宗的《我的太阳》,拉开了聚会的序幕。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来说,他 唱得蛮不错了。他是今日宾客中最注目的一个:一身庄重的深色西装配着金底黑细花领 带,完全正式的晚会打扮,他已有好久没有参加社交了,因此今晚显得特别兴奋,重现 了那日他在育秀讲台上的魅力和光彩。以后陆续有人表演了扑克小戏法,钢琴等节目。 蔡立仁本是对此种聚会向来不感兴趣的,但想着祝经理请他来,自有他的道理。他 是个聪明人,待来到了,见到秀慧恬淡的祝家小姐,他似已悟到了祝经理的一片用心。 心中一喜,竞也来了段京戏唱白助兴。 蔡文仁向来喜欢中装打扮,就是今晚,也依旧是一身哗叽长衫,配着笔挺的西装裤, 在一群西装笔挺的人簇中,倒也显得飘逸又持重,颇有风采,连静肖都止不住多看了他 几眼。 “那位Chinese man(这里有老夫子的意思)是何方神仙?”他轻轻问隽敏。他是 向来看不得穿长衫的同龄人,在他轻蔑地吐出Chinese man这几个音时,仿佛他自己是 一金发碧眼的西方人了。 “我爸介绍他来的。是裕盛纱厂的厂长兼工程师,事业很发达,爸十分欣赏他,恨 不得收他当儿子呢。” “或许……是女婿吧?”静肖阴阳怪气地说。 阿哈,他吃醋了?隽敏瞟了他一眼,说:“也难讲的。” “朋友们,”这时,隽颖用小银勺敲敲咖啡杯,“范先生给我们带来一位朋友杨先 生,他刚从一个神秘的地方口来,听他讲讲好不好?” 杨先生先向大家自我介绍:“我是红十字会的。顾名思义,是本着人道与博爱之情 服务于社会,因此不论国统区还是敌占区,即如北边老四区(新四军),哪里有困难, 我们必要将博爱之光照向那里。因此这次,我们就是本着这样的宗旨去前线慰劳抗日战 士,开赴北面的。但是一路上,也真可谓多灾多难了。我们一行十几人,乘夜班船出发, 互相还要装成不认得的样子,以免生麻烦。果然,船刚驶出吴湖口,东洋人的快艇就从 后面追上来,逼船停下,几个东洋兵和汉奸就跳上来,说是要搜查游击队,让我们全部 在甲板上排好队,摊开手让他们挨个检查,这是通过查看老茧来判断乘客中有无军人, 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同船有几个当场被带走了,后来才听说,他们原是坚 守四行仓库的8百壮士之中的,转入租界后,他们想是为了生计或与亲人团圆才坐船去 内地的,结果通通被带走了……看来,现在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了……”他的喉咙低沉了。 顿时,房间内的空气凝重了,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胶州路的四行孤军已圈禁已久,抗日者反被圈禁,真正是哪家的法律。” “是呀,现在连工部局都畏怯日方意旨,干涉孤军营悬旗纪念上海抗战一周年…… 我看租界地也有如沙滩上的保垒,朝不保夕。” 静肖是典型的崇洋派,只见他手插裤袋连声抱怨着:“哼,单靠中国人这种素质, 想打得跑东洋人?从现在种种迹象看来,英德之战是不可避免,即便抛出捷克也不解决 危机。这样一来,法、苏、美三国也必将卷入,而欧洲之战必会与中日之战合流,此时 中国靠着英美法苏4大强国,或许会因人成事也不定。” “笑话,中国的仗要寄希望于外国人……笑话……”范仰之当即表示异议。 “事实上你看,武汉眼看又保不住了,看情形广州也告吃紧了,这样且战且丢,真 让人失却信心。”也有人附和着。即刻,两大派舌战不停,唯蔡立仁在一边静静地抽着 烟。办事业,一定得对局势有个充分的准确的估计。因此,他只是一味认真地听着、判 断着。 “等一等,”隽颖又用银勺子敲敲盆子:“安静下来,这问题等一下再争论,我们 听汤先生再往下讲……” “你们看问题都太片面,因为中国地方大,有好多区域,你们根本不了解,比如这 次我们去新四军战区,那股士气,那种军纪实在让人佩服……但他们的给养和物资十分 缺乏,药物上次虽带了一批去,仍旧不够……那边医生尤其缺乏。此外,布匹、胶鞋都 短缺……” 这时,范仰之踱到隽颖身边,轻声附耳对她说:“汤先生特地要我转告你,谢谢你 上次设法送出去的西药。你真是在为上帝工作,救了多少抗日将士的命呢。另外,听说 封静肖先生与你大姐隽敏很好,他是位医生,以后我介绍几个病人去,请他诊疗一下, 你看会有问题吗?” “可是,他是个小儿科医师呀!” “战争年代,是不讲究内科、小儿科甚至妇科的。我们照样付诊费给他,只是…… 他不必问得太清楚,特别当他发现,有些人可能是枪伤时。”仰之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看 她,她倒怔了一下,仰之又加了一句:“他们正在为我们流血,我们能无动于衷吗?” 这时,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景臣轻轻踅进来,原想来轧轧苗头。结果一看,只见蔡 立仁一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而那边一张蝶翼沙发上,封静肖坐着,把手上, 公然坐着隽敏,而屋角落地窗前,隽颖又与范仰之在亲热地窃窃私语,顿时心里就不大 开心。蔡立仁看见他,即把身子挪过一边,让景臣坐下,一边轻声对他说:“很有意思。 这位汤先生介绍的情况,报上看不大到的。看来皖南老四区那边,也大有生意做得。孙 夫人在香港,就是在致力这方面的救济活动。我们做生意的,不管黑猫白猫,能有赚就 做。老四区缺乏医药布匹,这倒也是个大市场呢。” 这时,正在传阅的照片传过来了,边上一个青年朋友热心指着照片对景臣介绍着: “……喏,右面的是新四军副军长项英先生,这个外国人是个美国记者史沫特莱……” 只见照片正中悬着一幅锦旗:“变敌人后方为前线”9个大字,是这次慰问团特地送去 的。 这时,范仰之伴着汤先生过来向景臣作了介绍,汤先生即说:“祝经理有兴趣,也 可去皖南老四区看看!他们在各方面都十分短缺的情况下,坚持抗日。希望祝景臣经理 能在多方面呼吁帮助。新华银行的孙瑞横经理已在该行理事会为新四军进行劝募,祝经 理是否也帮帮忙。眼前,我们红十字会也遇到一些困难,就是租界地里还滞积着不少难 民,由于给养及收容处所日趋紧张,长期收容总不是办法。唯有采取“移民垦荒”的办 法,将他们陆续转移疏散出去,送到后方去垦荒生产,支援前线。只是这一切都需要经 费。太古公司规定每航次只运送1500人,每人索价1元,再加上发给难民们的疏散费伙 食费,这实在是很大一笔开销……希望各方面社会贤达大力资助了。” “他们的去向具体是哪里?”蔡立住打断汤先生,十分仔细地发问。 “当前,唯有上海与温州之间的航班比较好办。”汤先生话中有话地说。蔡立仁也 就不吭声了。 “可以,”祝景臣豪爽地说:“我与太古轮船公司的洋大班相熟,价钱上可以与他 们再商量。经费问题,我也一定尽力募集。好吧,我先上楼了,你们再玩一会。” 他刚上楼,蔡立仁后脚跟上来。 “祝经理,”蔡立仁说:“他们慰问团去皖南的路线,也是走从上海到温州这条航 道的……” “我们不管。我们只管让太古轮把难民们送出上海,温州下去再怎么走,我们不管。 我们是帮红十字会疏送难民,以博个好名声,其他不问也不管。” “只是,”蔡立仁犹豫了一下,悄声说:“要是这帮人经常到祝经理府上来,也是 十分麻烦的。祝经理几位小姐……会不会受他们影响?” 景臣感激地对他点点头,回答道:“我刚刚冷眼看了看,几个后生倒是正正派派的, 也是热心社会工作的。你不知道,我家那几位小姐少爷,除了隽颖因着在宗教机关里做 事,故而尚还有点社会经验,至于其他几个,都是些神智无知之辈,成日价只晓得轧朋 友、做衣服、发脾气……让他们听听,体会一下大众的疾苦和时世的艰难也好,”说着, 他眯起双眼对着蔡立仁赞赏地看了看,又说:“哪像你,多能干呀!”那话语中弥散着 一种黯然神伤之味。景臣是不大容易动感情的,但此刻也不知怎么搞的,竟有点控制不 住。 “两样的,”蔡立仁谦卑地说:“我是14岁就出来在布庄学生意,好容易积了几个 钢钢再去南通读了只纺织学校,哪有府上几位小姐少爷福气呀!” “可见,家境清寒点也有好处。老实讲,我真不放心我屋里那几位少爷小姐们。中 国穷人多,有钱人家早晚不会太平的。看这光景刚刚听那位汤先生说的,我耳里也时常 刮进一些,都说新四军纪律严明,官兵平等,说不定有一天,共产党果真能得天下也难 讲的,就像俄国那样。我们这辈或许是轮不上了,你们就难讲了。到时候我看你是能应 付的。但我那几个宝贝儿女,则不知会成怎样了。” 蔡立仁噗哧一下笑出来了:“祝总,我看你也想得太远了。” 景臣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自嘲地拍拍额头,说:“看来,我老了,背时背 德了!” “不过,”蔡立仁歇了半天,方又接下去说:“古人讲:君子不党。我们做生意的, 只要良心摆当中,啥人的生意都能做,祝经理,你讲是吗?”说着默察一下景臣的表情。 蔡立仁究竟是在生意场上混了多年,这一点倒比景臣反应快。 “听下来,老四区那边缺西药。祝经理的公子不是在豪福洋行西药部吗?这倒是一 笔大生意。我们可以趁着太古轮疏散垦荒移民而来回上海与温州之际,用红十字会的名 义,将西药运往那里,一来也是做做好事,二来赚点铜细……” 景臣垂下眼睛,没有答腔。堂堂银行经理,做这种夹带私货的营生,是很不体面的, 也是他再三在行里三令五申禁止的。不过,这倒是个难觅的做生意机会。只要与那姓汤 的联系一下,看他正求之不得呢。只是,范仰之会不会察觉呢?他与姓汤的到底是不是 相熟?范仰之会不会也与北四区搭界?还是与封静肖一样仅仅来听个新鲜的?这种事要 让银行里察觉,就麻烦了。 他似乎无需多说,因为蔡立仁是很机灵的,他已觉察到总经理的难处了,他觉得他 们彼此间已够心照不宣了。 “一切可以由我出面。”蔡立仁说。“祝经理放心好了。” 景臣眯起双眼凝视了他片刻,吸了口气,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说:“这对我恐怕是 不妥的。传出去要让人戳脊梁的。” 蔡立仁依旧从容不迫地劝说着:“我的意思,在此国难当头的非常时期,祝经理不 必太拘于墨规,而应想方设法先保持自身实力,以做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现在局势 如此乱,不测之事常有发生,只消看看我们的裕盛厂,原先总以为发得如此红火,一时 半日是不会陷于困境的,谁知厄运说来就来了。不如趁现在上海只剩下公共租界和法租 界这两块地盘时,市面做得大点,要知道这小小两块地盘,是现在东部仅有的海运空运 的出口,但看形势,也只是好比是瓮中之鳖,随时可以完蛋的。我看这局势再发展下去, 只有越发险恶难熬,像祝总这样知名人士,比我们更难在夹缝中生存。不如趁现在多攒 几个钢钢,将来一旦遇到左右为难、无法求全之际,干脆辞掉差使躲在家里吃一阵老米 饭,以求个清白无暇之身!” 景臣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个后生家挺世故。” 蔡立仁答道:“也是逼出来的。而今,一切不肯与敌伪同流合污者,都有可能被指 为重庆分子,受害者不乏其人。真叫做人难,难做人,人难做呀!” “好吧,立仁,那我就拜托你了。”景臣用手臂搂着蔡立仁拍了拍。本来,他不想 对他太亲呢,但到底忍不住了。“以后,有空常来坐坐。多多互相谈谈,你青年人,脑 子比我们活络点呢!” 景臣一路把他送下楼,走过下面客厅,发现灯火都熄掉了隽颖带着几个她唱诗班的 朋友,手持蜡烛,正在曼声唱着。 “光照你所在小地方,光照你所在小地方…… 海面有船等你光照,平安好进港。 慢道力微,不肯来担当, 纵使只有一人听见也值得歌唱……” 摇曳的烛光伴着倾吐心声般的歌唱,映出了一个纯洁、超脱、不容现实闯入的世界。 在踮着脚尖走过客厅时,蔡立仁特地注意了一下隽颖。闪闪明灭的一晕烛火下,她 唱得很投入,方方正正的额头下,一对细细长长的淡眉,随着歌唱不时略略张扬一下。 蔡立仁是个十分实际的人,这时却也不由得让这幅情美圣洁的画面击中了心灵。他 对音乐歌唱之类纯粹是外行,但也听出,那动人的旋律背后,隐隐透露出一股坚定的意 志。 外边起风了,蔡立仁长衫的下摆,被风吹得一掀一鼓的。 “我让阿义出车送你回去。”景臣说着,又加了一句:“一切都交给你去办了。” 蔡立仁心里涌起一种得意和满足感。能得到祝景臣这样重要人物的重视,是不容易 的。 星星在夜空闪烁,汽车平稳地驶过砂砾车道,发出轻微的嚓嚓声,门房老常早已把 铁门启开,谦恭地等在一边。 上海的大户人家,蔡立仁而今为着些业务上的事,也是尽可以穿堂入室的。从刘同 钧家的公馆到贝公馆戚公馆,为着是裕盛厂的牌子,他也是被奉为上宾的,但哪次都不 像在这里,自觉得有一种放心的寄托。 蔡立仁父亲在常州乡下是开布庄的,也算得上为乡镇上的殷实人家。但有句老话为: 乡下第一,城里第七,更不要说在这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了,单从常州到南通来学生意— —乡镇老法人家,就是相信学生意——那花花绿绿的市面已让蔡立仁吓了一跳,渐渐地, 他深感乡间的生活方式已大大落后于时代了。于是,他补习了英语,又去投考了南通纺 织大学,它虽然远不及圣约翰、东吴等大学那般高贵响亮,却是实实在在能学到真本事 的学府。他选择纺织专业,是因为他自信多年的学徒生涯积累的实践经验将是他事业开 端的基础。 现在,他觉得自己已有了技能和经验了,他帮刘同钧赚了好多钱,他目睹着刘同钧 帐本上的数字日益膨胀。而他自己,却日益消瘦疲惫,但他毫不后悔。因为,他得到了 最宝贵的——经验。他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地为裕盛出力,并不因为他对刘氏家族持有 深厚的情感,只是想测示一下,他自身的应变能力和经营能力。确实,他做得很好。他 已跳出了平庸无为的生活圈子了。 不过现在他又对自己不满足了,他也该要有点地位和财力,他也想能像与之打交道 的各界巨头一样,拥有权势和威望,他应该更向他们靠拢。但这一等级是很难进入的。 他们可以十分殷勤有礼地在客厅和饭桌上招待你,但要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非得有显 赫的家族史或惊人的成就。现今,蔡立仁已知道进入它的途径了。祝景臣对他的另眼相 待甚至暗示,给他自身注入一种新的自信。诚然他知道自己长得不潇洒,无风度,不新 式,不洋派,也不富有。与刚才客厅里哪一位先生都无法比,但就在刚刚瞥了一眼烛光 照拂下的隽颖时,他就生出一个主意,就像通常新萌出一个生意经那般自然,那般稳扎 稳拿;他要娶她。大小姐隽敏虽然比隽颖漂亮动人,但那脸相一副刻薄腔。他看不中。 这样一说,倒好像是谁让他在两位小姐中挑选一个似的。不过蔡立仁就有这一本事—— 自信。他相信自己要做的事,没有不成功的。 他自然也懂得,而今新法了,媒人只是在结婚证书上敲只图章摆摆样子的,或者大 功告成后讲句现成的拉线话的,主要还得靠自己一双脚去追求。他决定开始追求了,先 追求祝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