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这是圣诞节后的第一次礼拜,堂里的门环上、窗环上扣着的松枝环依旧青翠欲滴, 然而因为战争的阴影,那节日的欢乐已荡然无存了。 大风琴奏出了辉煌、壮丽的前奏: “圣哉圣哉圣哉,全权的神明, 清晨的众歌声穿云上达至尊……” 在这动荡不定的时局下,这里自有一种慰藉净化心灵的气氛。 冬日的阳光,被挡驾在色彩斑斓的大玻璃窗外,堂里一片黯然,只闪烁着几簇的冷 的烛光,在高敞的拱形屋顶下。人被衬托得孱弱又无奈。 仰之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里属一十分富有的教会,它的信徒多为上海洋派的受过 西方文化熏陶的上层人士。这一切,从圣殿内那壮丽雄伟的建筑,和信徒们高雅上等的 穿着中,足以反映出来了。 大风琴的低音管,深沉温柔地唱着,宛如母亲在摇篮边充满爱心的歌唱。仰之向来 是不信鬼神的。但此刻,那圣洁恬美的旋律,冲破了他刻意建造起来的故示冷漠的堤坝, 令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激情,渴望着向人倾诉,向人企求力量……他觉得自己刹那间轻 轻飘了起来,飘出了自己的躯壳,在一边静静地“观看”着自己。 透过光线黯淡的殿堂,阳光在圣坛上方七彩玻璃上映出万花筒般的各种奇妙、鲜艳 的图案。在一朵紫色的百合花下,是隽颖窈窕洁白的身影。她垂着双眼,全身心都集中 在自己的歌唱上。这个善良、谦虚、凝重的小姐,她也在致力于这个社会的改造。在仰 之眼里,这种努力,就跟女孩子玩布娃娃般认真又幼稚。但现在,当着他置身于满堂对 上帝顶礼膜拜的信徒之中时,他承认隽颖也是一位战士。说到底,社会是一个大家庭, 它不仅需要医生,也需要教师、清洁工、守门人……一切为了这个社会更美好更纯洁的 献身,都是值得赞赏的。 他就这样陶醉在半是幻想半是清醒的思绪中,直到歌声拖着个长长的余音渐渐消遁 了,牧师先生迈着庄严的步子登上讲坛时,才清醒过来。 唱诗班就座之前,隽颖认出他了,当他向她行了个注目礼时,她的嘴角露出了不易 觉察的、会心的微笑。 是他要求她带他来听听福音的。他的上级领导人徐智勇,希望他在这里多交点朋友, 但隽颖误会了,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缘故。自那晚在难童学校,他送她回家以后, 仰之明显感到,她对自己持十分的好感。 如果他还是早一阵的范仰之,当他得知一位阔绰高贵门第的小姐对自己有好感,那 一定会令他那男子汉的骄傲得到大大的满足的,尽管他根本没有一丁点娶她的念头。对 了,在这个问题上,他一直是很清醒的。他对她没有任何欲望,除了希望能经常见到她, 与她谈谈。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她那双满显出信任和热情的眼睛,令他十分不安。 礼拜散了,他故意磨蹭着在人簇中挪着步子,她终于从边门侧出来了,脱去了那件 白圣衣,她穿着件驼色的三骨特大衣,一双粟壳式扎带半高跟跑路皮鞋,当胸挟着一叠 乐谱,娴静中透着秀丽,一派知识女子的风度。 “Hi!”她挺美国式地向他招招手。“你来了我真高兴,我为你祈祷。”她的微笑 中带几分调皮,却是十分真诚。 “哦,我只是想来体验一下。”在她那满怀希望又坦然的注视下,他几乎是带着歉 意地说。 这个教堂归属一个富有的美国教会,因此礼拜结束后,也按这个教会的习俗,牧师 站在教堂门口躬身送别来听福音的信徒们。而这里的本堂牧师,多为美国人。 隽颖与他们都十分相熟,她把范仰之介绍给那位牧师:“这是我的朋友范仰之先生, 他在中华银行工作。”这正是范仰之所希望的。 外边虽然阳光明媚,却依然感到寒气逼人。隽颖把彩条头巾扎了起来。 “病人在哪?”走出礼拜堂的围墙,隽颖才轻声问他。她将带一个范仰之介绍来的 病人,去封静肖诊所治疗,而这,也是他们今日在教堂相约的真正目的。 老四区有一位军官太太患淋疤结核要来上海治疗;为着封静肖的私人诊所生意清淡, 干扰比较少,因此今天要请隽颖将她送过去。隽颖是个聪明人,已觉察到范仰之是在从 事抗日地下活动,而且不是重庆方面的。但她从来不多问。 在浦石路一家旅馆门口停下,范仰之进去扶了个脸有病容的中年女人上了车,仰之 一手搭在黄包车车把手上,另一手搭在隽颖的手上,像丈夫叮嘱太太似的,轻声说: “她不会讲上海话,凡事你多费心一点了。我过后会打电话给你的。” “你放心吧。”她用毛毯把那个女人兜头盖住,俨然是个伴病人看医生的家属,引 不起任何怀疑,然后对他招招手,车子驶远了,只远远看见她头上那条彩格羊毛巾,在 沿路光秃秃的枝丫中,十分醒目地在风中飘拂。 今天,范仰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深切觉得,尽管隽颖善良、热心公益活动,但他与 她之间,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生活方式的鸿沟还是比较容易逾越的,然而信仰的 不同,是根本不可能调和的。从前,他只是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来看待隽颖,还是这句话, 除了希望继续保持这种平静、相知的关系外,并无它求。但现在,他要不断去找她,托 她做一些要比其他人做更合适的事,他对她越来越了解,以后会更了解,他已不再满足 于保持这种平静相知的友情了……但是,他不能!无论是他的组织,还是他自身的理 智…… 本来,他只要咬咬牙走开,那一切就都会过去的,但是,他又需要经常与她接触, 有时,还得作得很亲热……那简直是在玩弄她的感情!不过,他相信自己,从此,是再 也不会看上别的女人了。 “快看快看,汪精卫在河内的艳电,表示响应近卫三原则,快看快看……” 报童们的叫卖声唤醒了他,他定了下神,买了份报纸粗粗看了下,就把它叠好塞在 大衣口袋里,大踏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