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以世界之大,因而引起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无奈之事,也是屡见不鲜的,所谓塞翁失 马,因祸得福嘛。尽管眼前,形势越来越险恶了,然而当初,华行因濒于挤兑难关而信 用受损之时,不少贷户趁火打劫,贷款到期时,把当时日益贬值的地产强行作押,抵给 华行,不付本金,致使华行吃进大批身价陡跌的地产,真叫哑子吃黄连呀!岂知随着后 来大批市民涌入租界地,地产身价又陡增,日升夜涨,相比之下,货币倒贬了,华行大 大得利了,变亏为盈。而景臣自己,因着蔡立仁与儿子隽人俩里应外合,大做内地与上 海间的西药投机生意,一时之间,他颇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之味,然而看到报上登载的 一些指责大发国难财之辈的文章,总也觉得苦刺在背,颇为不安。 那天,一营造商特地来华行造访景臣,原来基于现今租界地房荒日俱,他想与华行 达成一租地造屋协议,并暗示,盈利后,将私赠景臣个人2成好处费。 自从上次听了蔡立住那番不必太墨守成规之功后,特别目睹着租界的气氛日益恶化, 时有恐怖事件发生,景臣也就不时为自己后路拓宽想点办法了。有时想想自己家里一个 大摊子,上有老、下有小,隽人未婚,女儿们也一个未嫁,以后花钱的事多着呢,真个 有点风云突变,弄得毫无退路,那真是会走了封家败家的绝路了。 一番讨价还价后,虽未最后拍板定局,但景臣也已倾向应诺了。 回家的路上,正逢一场暴雨、雷电交加,待车在自家门廊前侧台阶跟前刹下,还不 及他打开车门,猛地头顶、一个霹雳,好像天崩地裂似的,吓得景臣冷汗一身。“如此 追逐私利,大概有违上天之意了。是上天在警告我!”当下心里一阵忐忑不安,不及发 根送上伞,就冒雨冲进屋,一阵冷汗早已把贴身棉毛衫湿透了。 楼下客厅里,蔡立仁正在与蒲娟琳及隽敏隽颖等聊天。 “都讲香港的钻石便宜,就怕便宜没好货,吃进假货呢。”隽敏在一边对他说着。 起先,隽敏是着实看不起这一年四季一领长衫的蔡立仁,但渐渐的终为他的能干聪明所 折服。他经常往来沪港之间,不时带点新鲜的小礼品给她们母女们,且他买来的东西, 确实又好看又妥贴,因此隽敏也就对他另眼相看了,同时常常托他买点物事。 “这也是容易识别的,”蔡立仁说着,顺手拿过一张报纸,“只要将那钻石平放在 报纸上,如果无法透过那石头看到黑字体,那先可为真钻石,但这还不保险,再要看看 它的底层,如底层显出很多彩虹色,那肯定是假货。另外,还有一种更方便的办法,只 要朝石头呵口气,假如是真货,湿气马上会消失,是假货,湿气就不会马上散。听我的 话,包你们不会上当!” 为着隽颖也在一边听,他讲得格外道地、清楚,诱得3个女人听得屏声息气。 “景臣回来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娟琳看见淋得湿漉漉的丈夫,关切地问。 “还不就是为着你们!”景臣心里忿忿地嘟哝了一句,就上楼去了,蔡立仁见状连 忙跟着上去。 “好消息,元宝牌在香港重又打出来了,现在有宗大生意,我是从内线探到的。听 说香港警察局要招标承制全体员工的卡其制服,每人一套,算算用料何止几千码?刘老 板已去香港活动了,祝总经理有啥路子,我们双管齐下,争取夺标。” “我们的分行副理席先生,可以请他活动活动。”景臣一边脱下湿漉漉的外套,一 边疲惫地说。立仁正在奇怪他为什么这样精神不振,发根神色慌张地进来了。 “老爷,不好了,一群叫花予拥在外面铁门口,声称……”发根踌躇着,看看蔡立 仁,景臣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说:“说下去。” 发根老伯咳嗽了一下,低声说:“他们说,那个……常来我家纠缠不清的叫花子, 死了,关照我们去收尸去。”他到底不好叫他“舅少爷”。 “谁?”祝景巨像个石头人样呆住了,随即阴沉着脸吩咐着:“给殡仪馆打个电话 去,先把死人车去那儿,再打发点铜钿给这点叫花子,对他们客气点。” “他们会不会作弄我们?是敲竹杠吧?”发根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景臣摇了摇头,淡然一笑,说:“这点叫花子,是蛮讲义气的。” 待发根走了,景臣转向蔡立仁,一边松开领带,说:“我的一位阿舅,前妻的兄 弟,”说着,竖起大拇指和小拇指在嘴巴前做了个姿势:“这样东西上了瘾,终于沦为 瘪三,我也无能为力。”他用手帕擤了擤鼻子。 蔡立仁沉默无言地坐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雨水哗哗地冲刷着窗玻璃,外面一片漆黑,唯有大门边上一幢小屋里还闪烁着灯光, 那是看门老常的小屋。 “他死了,也好,是一种解脱。”景臣的喉咙哽住了。“但是,我没能看顾好他。” 蔡立仁局促不安地坐着,又觉得不便告辞,感到十分尴尬。 “哦,时间晚了,你回去吧。”景臣勉强对他笑了笑、很凄楚地笑了笑。 蔡立仁走后,他伸出颤抖的手,先迟疑不决地在电话上拨了一个号,再第二个,随 后越拔越快。那边一个粗声粗气的女人接了电话。 “请你叫一下3楼亭子间的苏太太听电话。” 苏太太是他的弟妇。自从丈夫不顾家,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几番都无法痛改前非 后,她将他赶出来了,发誓从此再也不要见他。但她依旧是苏太太,大家也都称她苏太 太。 他听见电话筒那边,那粗喉咙在叫着:“苏太太电话,一个男人打来的……”那后 半句里意味无穷。上海滩上那些小户人家就是这脾气,永远不会放过任何有可能制造新 闻的机会。 他持着听筒等着。听得远远一声“谢谢你”,嗓音还是那样文气动听。他们已有好 几年没有来往了,连电话都不通,他发过誓将一切都打个句号的。不过今天这事,应该 通知她。 “喂?”那边在困惑地询问。 “我祝景臣。” 那边似呆住了,只有紧张的呼吸声。 “我告诉你一下,他……苏康明死了,死在马路上……我已关照送到国华殡仪馆去 了。去送送他吧,最后一次了!明天我陪你去。” 那边匆匆地道了谢,就急急地挂断了。她一定怕“与那个男人讲了交关闲话”的传 言。 当初,也是为了怕这句话,他们默然决定,从此永不相见。 她长得不漂亮,也不新式,但温驯顺从,她就是他的郎舅苏康明的太太。苏康明在 尚未染上这抽鸦片恶习时,在一钱庄做事,小夫妇俩租着一间前楼,日子过得蛮乐惠的。 在祝景臣的前妻尚健在时,景臣夫妇俩是经常去苏家串门子的。苏太太是苏州人, 烧得一手好菜,在老家洋学堂里,也读到初中2年级。闲时在家,也常看看书看看报。 景臣的前妻是不识字的,因此苏太太这一点特别让他羡慕不已。岂知好景不常,婚后不 久,苏康明就染上这恶习了,太太规劝不听,一次,甚至拔出老拳将她狠狠地打了一顿。 她打电话请来姐夫做救兵。 景臣一看见被打得界青眼肿的弟媳妇,就气得对着阿舅骂:“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太太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不是当初你爷娘老早替你觅了这门亲,你哪配娶人家! 男人家要像个男人家的样子,像你这样对家庭一点不负责,干脆就不要建立家庭!” 短短一番话,一字一句全说到她心里了。早先给他打得鼻青眼肿倒一滴眼泪也没有 流,现在,反抽抽答答哭起来了。 但是,苏康明虽然当时悔恨万分,过后又让他那班不三不四朋友拉去,渐渐的,晚 上都彻夜不归,发展到后来,把钱庄的庄票都偷出来换鸦片,生意自然是落掉了,还差 点被送巡捕房,亏得景臣出面如数将庄票赔出,并再三打招呼。 苏家本是小家小户的薪水阶层,哪经得起这一番折腾?景里便三日两头去看望苏太 太,好言劝慰她,同时也接济她。遇到阿舅几天不归,还得派人四处出去在各燕子窝号 里找他。待将他找回来了,逼他剃头洗澡,弄得像个人样送回去,再苦苦地劝说他,却 总也好不过3天,又瘤疾重现了。 还常有来路不明的债主上门来向苏太太逼债,讲是她男人惜的钱,弄得她在弄堂里 人前人后头也抬不起。绝望之余,她吞来苏儿药水自杀,正好那天景臣来看望她,连忙 将她送医院抢救过来。说来也巧,那日坐在写字间里,景里只觉得心悸神慌,有种她要 出事的预感,当即匆匆赶去她家,果然,她昏倒在床上。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在医院里衰弱无力地倚在枕头上,双眼充满了泪花。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她同过去一样高雅文静,即如在这悲痛欲绝的时候也不失态, 坎坷沉重的生活给她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你不值得为他死!”他这么说。 那年他28岁,已经是中华银行信贷部主任了,一张英俊白皙的脸庞,俨然是个优摆 上等的写字间先生了。他的妻子按乡俗要比他大5岁,且不识字,但他还是烙守着丈夫 的义务和责职,因此他根本无法理解,那个该死的娘舅怎么可以如此对待这样一个美好 娴静的太太。 她抬起头来。窗外一缕阳光射照在她眼睛上,令它们分外晶莹、深邃,楚楚动人。 她哭了,哭得十分伤心,如同一个受了委屈又得到安慰的小孩子,抠心挖肺般地哭。 “你不能这样哭,这对你身体不好,你不能……”他的喉咙发紧了,哽住了。 忽地她抬眼瞥了他一眼,那么哀怨,无奈,却有一丝带着悲哀的喜悦……自景臣事 业发达以来,对他青睐的女人不少,但再也没有女人以这样的目光看过他。这样的目光, 至今那么多年了,一回想起来,还令他颤抖。但当天晚上,当他躺在床上回忆起她那一 瞥时,心里却是出奇地平静,似乎找到了一个寻觅已久的答案。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 那一瞥却越来越清晰,在他心灵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创伤。 太太的自杀让苏康明振动了一下,他跪在她病床前发誓一定痛改前非。 她只是冷冷地,景臣却是异常高兴,他相信阿舅这次是真的。他有个多好的太太呀, 他竟能无动于衷吗? 他端详着悔恨不已的苏康明,刚剃了只平顶头、一领灰竹布长衫,玄色圆口布鞋, 那么年轻,那么清秀,怎么可能就此毁掉呢? 他给苏康明介绍了个差事,在四行仓库看仓库,天天发一辆包车将他像押犯人样拉 到四行仓库去上班,下班后再绕道将他送回太太身边,风里雨里,从不间断。他希望阿 舅真的可以改邪归正,否则,她怎么办呢? 但是,3个月后,他又不见了。他又要去找他,她阻止了他。 “随他去,比如他死了。”她冷冷地说。她这样自我克制、处之超然的神态,反而 让景臣放心了。没有苏康明,她也能活得很好,或者更好。 他帮她另找了一处房子,她要求一个亭子间就够了,房子小,开支也能省。 从此他再也不去找苏康明了,即使在马路上目睹他沦为蓬头垢面的乞丐,他也只做 不认得,因为他再也影响不了苏太太了。 但永无止境地接济苏太太,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且常常去看望她,邻里又要编新闻 了。 “你再去读书吧,你还年轻,学一样本事自己养活自己最保险。”想到她有文化, 他就建议她。 她听从他去一职业学校求学,现在在一家百货公司做女职员,满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了。 后来,景臣的妻子亡故了,病危时,苏太太住过来照料她,当时隽敏还小,谈不上 会管家,于是家中一切大小琐事,都由她来操持。 那一阵他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要赶回家,他觉得她在等他。 自立又不再受鸦片鬼丈夫干扰的她,脸色红润了,身材也丰满了。一头齐肩的松软 乌发用发夹别在耳后,永远配着件阴丹士林旗袍,宛如一个克己奉公,竭力为人师表的 女教师。有她坐在家里静静地等他,他感到舒畅,有所寄托。 后来,妻子亡故了。悲痛之际,他觉得她将手按在他的上面,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那并非调情的抚摸,而是友谊的慰藉。 忽地,他内心一振;他与她之间,不存在任何问题了…… 他拉过她的手,认识她这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她的肌肤。她以一种惊异激 动的神情凝视着他。 但待妻子的丧事料理完后,她却要回去了。 “也好,过几天我来看你。”他恋恋地说。 “不用了,其实,我们最好不要再多走动了……”她安详温柔地说,显出一种故意 的冷淡。 他双手搭着她肩头,有点紧张地说:“等孝服满了后,我们就结婚。我喜欢你,这 你很清楚。” 她悲伤地摇摇头,说;“我与你不相配,你马上会觉得的。真的。” “但是……”他茫然地看着她,一点都不懂她的话。 她凄然地一笑:“我的丈夫还活着,他是你阿舅,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烂料的鸦片鬼。 你现在已是中华银行的副理,而且你还在跃升……” 他呆呆地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把自己的东西一一放进小提箱里。 “再会。”她依依惜别地对他说。 她提着箱子,利落地摸下那道陡直的楼梯——那时,他还未买进现在这幢洋房,她 谙熟地摸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啪啪地一路开灯关灯地下去了,走到底层厨房时,发现煤 炉上一壶水开得咝咝直响,恰巧一个佣人也不见,她即放下提箱,熟门熟道地拎来只热 水瓶,把水灌满,再另放了一壶水,炖在煤炉上,俨然是一个能干的主妇了。这一系列 的动作竟令景臣生出一种侥幸心理—一她不过只是讲讲而已,她不会走的。 但是,她还是走了。 后来,又不断的有媒人向他提亲——都是些名门闺秀,他娶了她们,对大家都有好 处。他可以拥有一个体面上等的背景,而且,他也需要一位懂英文、会社交的太太。没 办法,这是个讲究得利厚薄、一本万利的世界,除非你跟自己故意过不去。她不留下来, 为他省却了许多麻烦。 “景臣,”穿着件拷花晨衣的娟琳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遐思。“没事了吧?那批 叫花子簇拥在门口,真把我吓煞了,像穷人造反一样!” 这件事弄得不好,惹冒了这批叫花子,说不定真会造反了,还是这句话,中国穷人 多,富人为众矢之的,就像一堆已浇上汽油的稻草,只差一点火星,就会哄一下烧起来。 亏得这次打发老常厚厚地给了这批报信叫花子一笔酒钱。 第2天下午,景臣在殡仪馆一间会客室里坐着等她。 她来了,原先以为会有一阵激动,不料,一切都是出奇的平静,或者说,故作冷淡。 “苏太太!”他起身招呼着她,一边只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她老了!不是那 种发落牙脱的老,而是一种老年人才有的饱经创伤的木然。原先那头及肩的直发,现在 在后面挽了个髻,一身宽大的黑华丝葛夹旗袍掩盖了女人的一切起伏,玉色的丝袜配着 自家做的一双圆口布鞋。她新近戴上眼镜了,6角形的银丝边眼镜配着白皙的脸庞,猛 一看与景文的太太苡小姐很像,但仔细一看就不对了,苡小姐虽然也是同样不时髦、不 打扮,却散发着活力和激情。不然,景文怎么老离不了她呢?但眼前这位苏太太,却宛 如暮色降临时的苍穹,是一片灰色的宁静。 “太麻烦你了。”她微微向他欠欠身,说。 他们已经无法泰然两人独处了,他即刻领她去看苏康明。 理过发,换洗得干干净净的苏康明安静地躺着,与往日蓬头垢面时判若两人,眉清 目秀,安详文静,化妆师的技巧掩饰了他那吸毒的容颜,两颊显得红润饱满,仿佛那堕 落流浪的生活,在他身上根本没有存在过。 她哀哀地哭了。 他终于回来了,回到她身边,他不会再出走惹事惹祸了。她原谅了他。她准备将他 的灵枢送回乡下,让他长眠在自己祖父母与父母当中,好一个浪子回头的大团圆结尾。 “我让人定好船票了,我们家的管事发根伯陪你一起去,一路上自己当心……”景 臣陪着她出来,一边对她说。这次,他不能陪她去了,苏康明死了,意味着联结他与她 之间最后的一道维系已不存在了。 殡仪馆的环境,本身就弥漫着一股悲戚的气氛,哪个礼堂正在做丧事礼拜,“…… 请到那福气地与主相会,永远不再犯罪,脱离情欲众污秽……”阵阵歌声传来,再伴着 空气中浓郁的栀子花香,构成了一种经过人工修饰的“死”的全部含义。他相信,这一 别,从此与她,很可能是永别了。 走出又长又暗的甬道,一旦推开那道厚实的橡木门,就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大 街了。上海寸金地皮,活人和死人都挤得近近的。这是他们道别的最后一道门了。 “保重!”他说。“不送你了。” 她凄然地摇摇头,对他笑了下,但笑容不及绽开,即消逝了。 街上,昏暗的路灯已亮起来了,灯光下,她那张蕴含着深痛巨创的脸面,倏地显得 十分俏丽动人,别具魅力。 他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在熙来攘往的人簇中时隐时现。柔和的暮色下,她那身 影即若在人簇中,也显得那般孑孤单。原本,那天她离开时,他真要追她的话,也一定 追得上的。他们能相处得很好。因为他们可谓己心心相印了,但是,那确是办不到的事。 他放弃追她了。 回到家里,蒲娟琳已打扮停当在等他。她穿着件银白色的平金闪光级长旗袍,端庄 华贵。他想起来了,今晚有个应酬,是太古公司大班请客,这个关系还是蒲娟琳那边的, 她的伯伯做过其中几任太古买办。近来,景臣与太古来往颇密切,今晚的应酬是万万要 去捧场的。 40出头的娟琳正当年纪、风情万斛,他挺洋派地挽着她步入汽车,但此刻他的心里, 还占满了孤苦无告的苏太太的身影,她飘飘渺渺地走着,不知最终将飘向何处!他觉得 自己坏透了。他想自己应当做点善事来洗涤一下。 几天后的行务会上,他一改初衷,撤回了原先与那建筑商租地造屋的协议。 “华行虽遭战难,仍有今日之发达,全赖同仁们之努力,然而今租界地上住房之贵, 非一般同仁所能承担。因此决定从华行所得利盈中,用华行的地皮,造一华行别墅,供 同人安家度日,这样除可避免钞票贬值之慌,另外,也是为广大行员做点好事。”他说。 景臣在讲这些时,总也忘不了娘舅那已收拾干净的遗体,忘不了苏太太那几乎让痛 苦压垮了的身子。她的出现,带来了这么些阴沉沉,令他自感火辣羞愧难容的回忆。但 人要想在社会上成功,总得放弃一样……有时,哪怕良心……!近年来,他在这方面大 约已太过份了。但那个雨天的霹雳,似是上天对他的警告吧?他必得做点好事、善事…… 有人表示异议:“国难当头,华行大兴土木,营造行员宿舍,是否妥当?” 祝景臣则坚持道;“国难当头,但这并不表示一切工作都处于停顿。华行还是要加 强实力,力谋发展,有了实力,根底就紧,风吹雨打也经得起了。再讲,在此非常时期, 行方能帮行员做一点切切实实的事,帮助减轻一点行员的负担。” 这一深得人心之举,自然即刻博得了全行上下的赞扬,接下来就是招标营造商包筑 头,顿时华行声誉再度升高,一时大学商科银行科毕业生,都竞相要求进华行。 奠基那日,可谓风和日丽,除全体华行雇员外,各商界、银行俱乐部,都有代表参 加,剪彩的两位佳丽。一位是红得发紫的女明星洪枫;还有一位,是近年市面做得颇大 的交际花朱蓓蓓,能请到这两位小姐真是不容易了。据说朱蓓蓓的光临,是刘同钩的法 道。而洪枫,又是因着朱蓓蓓的情面。当两位手托扎着红丝带剪刀的美人花摇柳颤地步 入会场时,人们对她们的注目,远远超过主席台上的董事先生们。 今日祝景臣是一身礼服打扮,配着银色领结,端坐在主席台上,典雅雍容的脸庞上, 免不了有几分骄蹇自负的神气。 这块地皮约有60亩,在公共租界靠近南市一带,这样的地段要按市价论租,一般职 员是负担不起的。这里原先一厂商准备办个造纸厂。后来八一三开仗了,他见势不妙, 就一切作罢了。 60亩,那种新式弄堂房子可以造上一大片呢。景臣将视线朝四周扫了圈,看到那人 簇中脑后见腮的范仰之,顿时想到那个雨天,在那郁闷的一间前客堂里,老范的遗体都 不得安宁,让那关不住的窗外的雨浇湿了。当时,景臣就起誓,要造个行员宿舍。现在, 这个心愿总算了结,可以告慰老范在天之灵了。老范是与他一起进行做练习生的,他们 这批共进去了6个人。6个人中唯有他祝景臣,总算出人头地了。看这台下满满一场予的 华行雇员,景臣觉得这滋味,颇有点像站在检阅台上的将军。 记得刚进华行做练习生那阵,每月月规钱,只得3块洋钿,唯一能享受的高待遇是, 每天晚上,练习生都可免费在华行自办的一只补习班读书,设有国文英文和簿记。当时 毕竟年少,白天做工,晚上苦读,对一个活泼泼的少年来说是清苦乏味的。一天夜里, 鬼使神差的,竟一个人溜到外白渡桥头去看野眼了。看到每当有车于过桥,总有几个流 浪儿帮着去推车子,就可以赚得几只铜板,就他坐着这工夫,就听见桥面上不断有哗啦 啦铜板落地的声音。一次,前面刚刚过去一辆黄鱼车,后面又是一辆黄包车上桥了。那 车夫看见他一人呆坐在一边没举动,就朝他喊道:“小阿弟,要吃饭,就上!”景臣心 里感到很不好受。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去看热闹了。只顾潜心苦读练字,一心要扫掉那怕苦的意识。 随着“砰”一声砸香摈酒声,在雄壮的军乐声中,奠基仪式开始了。仪式由华行董 事长李老先生主持。 按例,基石置下之前,先要放一密封小铁箱于基石下面。铁箱里,是一份该年中华 银行全体人员的名册,几份当日主要中英文报纸。随后,全体董事会绕基一周,依次放 入一样纪念物。景臣随手将自己那只杜邦打火机置入里面,在这一瞬间,他瞥见报上一 行醒目标题:德国进军波兰,欧战爆发…… 那天是1939年9月1日,欧战国着希特勒侵犯波兰而触发了,西方各国仓皇应战,战 况十分不利。日本人是早已公开站在德国一边。从此,东洋人更显嚣张,即便在租界地, 也专横得很。 一天,钟太太神色紧张地走进视景臣写字间:“来了两个日本正金银行的人。一定 要见总经理。” 好哇,闯到行里来了,算准又是那两个多次上门吃闭门羹的家伙。 祝景臣踱进会客室,两个头发梳得溜光的东洋人,即刻从沙发上起立,与他恭恭敬 敬行了个90度礼。景臣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却依旧站立着,表示出并没有长谈的意 思。 两个东洋人递上名片,果然,就是那两位:小野和影佐。影性反客为主,对景臣也 作了个请坐的姿势。 “我那边忙着呢,有什么就请讲吧!”景臣依然站立着。 那影佐操着流利的国语说明来意,转弯抹角的,景臣也听懂了。无非是因为闸北南 市一带自东洋人占据后,市面一直繁荣不起来,因此正金银行希望与中华小东门分理处 联营合作。拆穿讲,是想借中华银行这块牌子活跃一下南市的金融市场和商业市场。 “华行是老牌的商业银行了,近日来更是财运亨通,还开始营造行员宿舍了。华行 小东门分理处,占着个好市口,理应更繁华发达才是。正金与中华,大家同行同业,我 们也想尽一臂之力,共创沪南市面。所以这次以私人资格请见,愿尽微力。” 这个东洋人中文实在好,讲得头头是道的,看上去不像是做银行的,倒像个政客。 “这个嘛,”祝景臣双手往裤兜一插,堆着笑说:“现在,勿要讲南市,整个租界 地外都是你们的世界了,你们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就可以了,何必还特地跑这一趟呢? 我意思也不用联营合作了,横竖你们说了算就是了,招牌挂你们正金银行的,只怕还更 管用。” 一番话说得两个东洋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及他们缓过神来,他就打铃叫送客 了。 下午,召开了紧急董事会议,几位董事先生当即大惊失色,纷纷指责他。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们不客气!这些东洋人,本来就应当佛一样地敬他们, 贼样地防他们嘛!” “别以为你人在租界地就太平了,东洋赤佬,样样穷凶极恶的事都做得出的,沪江 大学的刘湛恩校长,不是照样在静安寺路大华路上,给日本人暗杀了?今朝他们碰了一 鼻于灰走了,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看着吧,牵丝攀藤的事有得多了。你真要当心点, 最好不要回家住。” 董事先生们七嘴八舌的,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他应暂时进一下风头,恰巧董事长李 老先生在法租界泰山公寓有一套空关的房间,他把钥匙塞给了祝景臣。 景臣接过钥匙,呷了口冰冷的残茶,陡地心里一沉。这一来,那小东门分理处前途 凶多吉少,干脆结束掉算了。本来,自上海沦陷后,在敌占区的华行业务一直惨淡不振, 不过做做聋子的耳朵——摆摆样的,现在看来,连样子都不能摆了。 “我看,只有把那边的行务结束掉,把房子3钱不值2钿地卖掉,华行拍拍屁股跑路 了——溜。只是……分理处那百来个行员,无处安插呀!”景臣低沉着喉咙说。 四周一片沉默,鸦雀无声,半天,方有人冷冷地说:“这也没有办法了,阿拉是银 行,不是慈善机构。”这句话听是不大中听,实在却是实在的。 于是一致决定,除主任级以上外,所有办事员都发遣散费另谋出路。同时,让文续 处先起草个告客户书,声明此次停办小东门分理处,不影响客户的利益,一切业务可到 位于租界的中华其他分理处及总行来办。并一再相约,在安民告示出来以前,停办的消 息万万不能漏出去。否则,只怕又会令客户人心不安。 待会议结束,天已暗了,只因正好是周末,营业大厅照例是延长服务时间的。只听 柜台内一片噼啪算盘声,行员写字台上亮着的绿台灯,老远望去,如一片浅绿色的灯海, 好一派群星灿烂的气势!“顾客永远是正确的”,“顾客是衣食父母”的白底蓝字条款, 墙上到处可见。行员的写字台一只挨一只,再无空隙可安插了。大门右侧那个夜金库, 还是“七七”事变那年增设的,如是店家可将夜间营业收入的货款封包投入,银行翌晨 入账,即可解决商家夜间保存大量现款的不便之处。唉,为着中华银行,祝景匝真可谓 费煞心机了。 厅堂一角,设着矮柜台小沙发等像个小人国。这是景臣在一次看到孩子玩小银行游 戏时得到的启发,办了这么个中华贝贝银行,1块洋钿就可开户,吸引孩子们把糖果钱 压岁钱都存到他这里生息。刚兴办时生意是不错的,中华银行像接待成人存户一样接待 他们,孩子们都乐意来,只是现今货币贬值,人们将现钞都变成棉、油、肥皂等实物囤 积起来,哪还有给孩子们玩存银行游戏的闲钱? 两位闲着无事的职员小姐在空旷旷的矮柜台内对他笑了笑,她们原是金陵女大教育 系的,并不是学银行业务,但为着贝贝银行的客户对像要与儿童打交道,所以中华特地 把她们觅来,岂知现在已成多余的职员了。华行已关照账房间开给她们3个月的工资, 请她们下个月跑路了,只是现今她们还不知道呢。 景臣多少有点歉意地对她们点点头。不多几天她们就要骂他了。不过有啥办法呢? 正像那位董事先生说的,企业不是慈善机关。这年头,一碗饭要匀给三四个人吃之事不 稀奇,男人家都不容易保住饭碗头。女人,就更少不得要让个道了。 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光景,大马路两侧贴出的圣诞大减价的彩条,在瑟瑟秋风中 飞舞着,看着虽然热闹,但那让寒风撕成不像样的条条须须,却又带着几分败造相。景 臣不禁心里嘀咕着,这店家也太精怪了,何不扯几幅绸料子拉出去,要比这种五颜六色 的蜡光纸登样多了。不过话讲回来,如今大家都抱着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心情过日子, 没人有啥长久之计,也没办法作长久之计。虽说租界地上还是灯红酒绿,市面繁华,但 景臣这种吃金融饭的,一下就估出,这是一种犹如升虚火的现象,别看脸庞上红晕晕的, 其实只是一种虚热,有病呢! 百代唱片公司店堂大门口,正播着那千古不朽的《平安夜》: “平安夜、圣安夜,万暗中、光华射……” 那企求平和安宁的歌声,在行人匆匆,秋叶飞扬的大街上飘浮着,显得苍白又无奈。 唉,和平,和平,谁知和平何日会来呢? 看,他给小东门分理处的行员们准备了一份多好的圣诞礼物!这年头,丢了份生意, 真个会米缸见底的!华行别墅刚刚开始建造,他祝景臣的好处已让人忘记了。反正要不 了多久,他祝景臣3个字颠来倒去的,有得让人骂了。骂吧!骂吧! 果然,小东门分理处停业的告示一宣布,犹如一颗炸弹落下来,祝景臣岂但被行员 唾骂,行员还一致向总行交了份签呈,非要视景臣与大家面对面谈清楚,解决行员们今 后的生计不可。 “有种,把事件摊在台面上—一讲清,不要扔出一张告示,就死人不管了。”他们 怒气冲冲地一只电话打到总行总经理室。 “好吧,我这就来登门请罪!”景臣赌气把电话一扔,也不跟钟太太打个招呼,就 溜出了写字间。 刚刚跨进电梯,迎面碰到电梯间里站着席振绪。他一直在香港华行分行管外汇,难 得半年3月回沪一次。景臣早已风闻儿子就是与他的小姐在轧朋友。席小姐,凭良心讲, 自那日来拉广告时,他就对她印像极好。还是这句话:美而惠。门户虽然不为显赫之家, 也属体面的人家。照景臣的心思,讨进那些千娇万贵的大户小姐,好比家里请进一尊观 音娘娘,实在没有意思。唯一不妥的是同事的千金,少不得要避点嫌疑。亏得席副理生 性为人的角四方,最讨厌拍马奉承,也最怕让人疑心他在奉承拍马,因此两人只是一味 故意疏远着,再加席副理长年在港,平时倒也是难得打照面的。不料,在这上不及天、 下不着地的小方世界里,两个未来的亲家,却面对面站着。 “祝总,这次香港警察制服,裕盛厂的元宝牌棉纱中标了,那位年轻工程师蔡立仁 很能干呀!”席振绪没话找话地说。 但此刻,景臣对这一切既不兴奋,也不关心,只见他疲惫地往电梯壁上一靠,振绪 看他神色不对,猛地想起刚才在写字间里听到的风言风语,好像小东门分理处在闹签呈 之事,忽然生了个心,问:“祝总现在外出?当心点呀。现今敌伪在租界绑架人,也是 常有的。” “小东门那边,总得去安抚一番。”景臣说。 “危险呀!那边是敌占区,你不与他们合作,再送上门去……这……”席副理这时 真的放心不下了。 “唉,”景臣颓丧地把头一垂,说:“索性在马路上让日本人一枪打死,倒是又爽 气又体面,省掉不少夹档气。不像现在,给人家像骂灰孙子般骂!”景臣也明白,小东 门那帮行员敲了饭碗,这年头再要去觅一只,真比登天还难!但这百来人的位置,即是 神仙,也无法安插他们,除了施苦肉计求得他们的谅解,他祝景臣也别无他法了。 “别这样想,祝总。大家都知道,这次决定小东门分理处停业,也是出于无奈,而 且也是董事会决定的。现在非常时期,少不得大家受点委屈。”席振绪向来沉默寡言, 不善辞令,但话一出口,却是十分的诚恳实在。 电梯“叮”一声,到底层了,这辆自动电梯,若干年前新装时,在上海滩上还属十 分稀罕少见。现今,据说在刘同钧正在营造的新宅里,都装有这种自动电梯呢。上海近 年的发展,实在是很快的,要不是这一仗,还会发展呢。那千刀万剐的东洋人! 忽地,景臣不及电梯门打开,又顺势在电钮上按了下,电梯又晃荡晃荡摇上去了。 “席……振绪兄,”景臣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同事20年,还是第一次如此亲呢地称 呼他。 席振绪有点惊愕地看看他。 祝景臣清了清喉咙,声音重新变得厚亮了: “隽人人是老实规矩的,只是大少爷一个。待这次小东门风波平了后,趁你来上海, 给他们先订了婚吧。” “哦……那,我们芷霜高攀了。”席副理客气地说。内心,并不太中意这门亲。他 是个不喜欢高攀的人。 “媒人,我想好了。就请裕盛的老板刘同钧吧,他是个热心人。”景臣又说。虽说 现今都讲究自由恋爱,但做媒的形式,还是要虚设一下的,否则,就不是上谱人家的做 法了。 景臣自己也没料到,在这方方正正、窄窄小小的空间,面对着未来的儿女亲家,那 纷乱繁杂的行务人事,竟会无声无息地消遁了。留下的,只是一份对小辈的操心和爱心。 那窄窄小小的电梯间,把整个世界都浓缩了。假如人世真能浓缩的话。那么它的精华, 也就是对下辈的拳拳之心了。 这工夫,电梯又回下来了,这已是第2个回合了。门一开。眼前复又是个险恶杂沓 的世界。像后面有人在追着似的,席副理只来得及对景臣马马虎虎点点头,就匆匆跨出 电梯门,只怕让人家怀疑他在电梯里与总经理单独相处时,得了不少好处。 景臣没有乘行里汽车,另外叫了部祥生车,向小东门方向驶去。 远远看去,华行小东门办事处那幢清水红砖墙面搂房门口,平常无异,只是铁门已 拉上了,门口贴着那张显眼的告客户书。大门边还是那个报摊,一个戴着破毡帽的老头, 正懒懒地守着自己的报摊,景臣再环顾下四周,也看不出有啥可疑的人,反正一切只能 听天由命了。 他让车在近段一条小马路上停下,城里的马路,就是大白天光景,也是冷冷清清, 杏无人影。对面一条弄堂的过街楼下,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正守着只烘山芋炉子,将 双手贴在炉面上取暖,一边无聊地看街景。虽然生着一张让野风吹得黑黝黝红彤彤的乡 下睑孔,但一对眼睛却是滴溜溜、活灵灵的。这个少年,不禁让他想起当年自己一人掮 着铺盖到上海来闯天下的情景,也是这样一副对啥都感兴趣,却又是土头土脑的憨相。 弹指之间,30年的光阴已过去了。自己总算也成为上海滩上一人物,只是这样一来,肩 头上的责任也重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多瞟了那少年一眼。那个少年也回看了他一眼,景臣猛地生了 个心,七七事变后,在法租界东新桥民国路租界铁门口,从3个卖棒冰的13岁男孩身上, 竞搜出大量日本银元,后来方知这些男孩是东洋人从内地招来的,计有50来人,在虹口 经过专门培训后,就派往南市、闸北、浦东等中国军队驻地搜集情报。眼前这个卖烘山 竿的少年,会不会也是…… 一个老大抱着个小孩来买烘山芋,景臣趁这工夫忙穿过马路,心里不免也十分紧张, 真正有点杯弓蛇影之感了。 景臣瞪瞪踩上石台阶,“哗”一下拉开铁闸,只听一声“真的来了”,柜台里的人 们都紧张地盯着他,四下鸦雀无声。 “总经理来了,”范仰之特地给他端来一张有扶手的椅子。“本来,我们打算过来 的,您来这里,很不安全呢。” 景臣一惊,他像是这次行动的头脑?他早就觉得范仰之与共产党那边有联系。从那 日他带来那位去老4区慰问过的汤先生,景臣就这样想了。好呀,今天他是准备来共产 他祝景臣了?反正,他是准备铤而走险了。让这批行员到总行来请愿谈判,还不如他自 己上门了。总行共有员工好几百人,一旦被他们鼓动起来一起作对,那事情可就要闹大 了。他也吃准,索兴亲临小东门,这些行员到底也不敢怎样他。不过,这次行动要真有 共产党在里面,那会不会闹出什么风潮?罢工?请愿?静坐?那就讨厌了。 景臣强作镇定,往椅子上一坐: “叫我来,我就来了。停业决定是我批核的,有啥话,就现在摊出来吧。” 行员们此时反而畏怯地沉默着,全然失却当初在电话里那强硬的气势了。终于,一 位40上下的行员开口了:“总经理,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这样一来,往后的日 子怎么过?” 祝景臣呼了口烟,略略沉思了一下,那对因睡眠不足而出现的黑眼圈,令人看上去 老了好几岁。 “一切在告示中已讲清了,每人发一笔遣散费,这是董事会上决定的……” “但是……”那位到了五十几岁还只在总务处混个发放簿笔的老宁波,抖抖索索地 开口了:“我们的生计怎么办呢?我内人在生病,两个孩子在读高中,学费还是借来 的……我自16岁进了中华银行,一直是巴巴结结,这……你祝总也是看到的,我现在这 把年纪,再寻事谋职,也是不容易的。” 有人开了个头,行员们也开始窸窸窣窣地发牢骚了。 “是呀,讲是讲发一笔遣散费,又不是用不光的。用光了,让我们吃西北风呀!” 谁胖着喉咙嚷开了。 “这句话是谁说的?”景臣脸一板,目光炯炯地在场内一扫:“谁讲的?”他的声 音恼怒威严,场内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了。“谁讲过这笔遣散费是吃不光的?金山银山都 吃得光哩。谁讲过这笔遣散费是养你们一世的?亏你还是个男人呢!”那最后一句,景 臣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你自己去想法子、去闯、去排、去寻机会,你是小毛头还 是怎么的?行里给大家发了这笔遣散费,已是很不容易了。你们把责任向行里推,叫行 里往哪推?算算你们都是读书人,难道没听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你们 堂堂六尺之躯,就一点责任都挑不起吗?” 劈头盖脑一番话,早把那人说得脸上灰蒙蒙的,只有吸气的份,没有出气的胆了。 “你们大人物一句‘去寻机会’容易,但现今哪还有我们小百姓的机会?这次裁员, 主任级以上不裁,不是明摆着吃吃我们小八腊子!”还有人不服气地说。 “小百姓,大人物,”景臣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睑。“都有各自的难处。我把这 里分理处停业了,房子卖出去了,日本人不会放我过门。董事会替我把去港的船票都买 好了,但天下没这个道理;我一走了之,华行还有千把个行员怎么办?当然,如果我早 在八一三一开战就一走了之,今天这恶人,也轮不上我来做了。”四下顿时没有声音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他相信,此时此刻,这一局,他已打赢了他们。 “自然,留沪的、去港的,都是为了维护中华银行,”景臣趁势再滔滔往下说: “一出好戏,要大家搭档得好,才唱得下去,只不过……”他抖抖烟灰:“同样是唱戏, 做正角总归讨好点,演反角就有点吃力不讨好了。这次,我是地地道道扮了只白脸孔 呀!” 说毕,他站起身,向周围欠欠身子,说:“这次各位是为华行分担患难,祝某我会 永远记住诸位的,将来和平到来了。小东门分理处还要重新开张的。那时,我一个个再 将诸位请回来。” “你祝总不去香港、不去重庆,总难不倒你的。啥牺牲呀,维护行益呀,确实十分 动人。但我们薪水阶层,饭碗都没了,就没得活路了。华行这样做,简直是慕尼黑会议, 存心牺牲我们小职员,来保你们华行的好名声,呒没价便当!”那个中年行员横竖横了, 蓬蓬然的眉毛下,小小的眼睛充满着敌意和仇视,连景臣看了,不禁也有点懦懦然。 立即,全场是一瞬紧张的沉默。 “各位同仁们,”范仰之站起身,景臣很专心地听着他往下说:“我们都是受过教 育的,不是讲不通道理的。祝总在这非常时期,为了维护华行的节气和利益,对付东洋 人的恶势做,不得已才将小东门分理处停业的。今天,难得祝总讲了这句话,我们是为 华行分担患难的,只要行方有这个数,我们也有安慰了。好吧,当今民族危难之际,我 们豁出去了,大家帮祝总唱好这出戏。只是,要肚皮吃饱,才唱得动戏呀!” 那最末一句,说到众人心里了,这是关键所在之处。 华行向来是没有闹过啥劳资纠纷,景臣只想这件事能妥善解决。自江浙安徽相继沦 陷后,油粮都被日本人截至南翔运不进,亏得尚有海路运来暹罗米,可还让米蛀虫们居 奇囤积。现在,华行自己也加入了囤积居奇的行列,早已把银行业务作副业了。虽说华 行的资金积累还在日涨夜大,景臣心中也有数,这是歪门邪道,没有根底的。好在自己 库存了充裕的油米粮,可不时按平价卖给行员,虽是杯水车薪,要紧之时,也可缓解一 下燃眉之急。 “对,”景臣说,“我这就吩咐钟太太,给各位先送上一包米一桶油。华行以后, 人走茶不凉,在福利上处处会想到小东门众同仁的。” 他的讲话给电话铃打断了,原来是总行行员派代表来干涉了,责令他们要顾全祝景 臣的安全。 “祝总还有大梁挑在肩上呢!”范仰之对众人说。这时,大家也有点心慌,这里敌 占区,万一祝总出了事,从道义上讲,他们也讲不过去。 景臣走到大门口铁栅栏前张望了一下,门前无异样。 “走后门吧。”有人提议。 “偏偏大模大样走前门。”景臣狡黠地一笑,“对付东洋人,就要像打沙蟹一样,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让他们吃不准。”说着将大衣翻了个面穿,这件一面是方格薄呢, 一面是防雨卡的两面都能穿的大衣,是他特意找出来应付意外而穿的。 “总经理抵达后,请即挂个电话来关照一下。”范仰之替他拉开了铁门。景臣对他 深深地点了点头,还有那位头发一片花白了的老宁波行员,正无限幽黯地盯着他看,景 臣隐忍着内心一股郁闷内疚之气,跨出大门,一边反复在心里叨念着;“毫无办法,只 因为想保全华行,除此而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前脚刚跨出,那位中年行员又骂开了:“这只老滑头,就这样溜啦!”有人马上 接口道: “他自己花园洋房住着,信口开河讲了一大套轻飘飘的话;哈将来一个个再将我们 请回来,将来再去寻他,他买账吗?” “算啦,”范仰之说;“俗话讲,不能逼人太甚,我看祝景臣这个人,还是讲信用 的,我们不能为了小东门而耽搁了整个华行。”说着,他长长地瞪了口气,徐智勇交代 他的任务——重点放在达到生活救济,就可以了,他总算还是把住了。 “你是匆要紧的,单身汉一个。我们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呀!”那中年行员顶了他 一句。 范仰之也没睬他。其实,他担子真重;一个重病在床的老母,一个守寡的姐姐,还 有两个弟妹,这边饭碗一丢,真是尴尬。 “喂,这里啥时候可以出空了?我们来收房子了。”一个俗不可耐、穿一身织锦缎 丝棉旗袍的、标准亭子间嫂嫂打扮的半老女人在后门口叫开了,那是新房东了吧。 “请问太太,这里将来作啥用场?”那中年行员赔着笑睑向她打听。只见女人那双 套满金货的双手抬起理理头发,那10根手指就像卤食店吊着的小红肠,红红粗粗的,说: “伲男人吃进准备做栈房的。” 看来,也是个做囤积的暴发户。 “呃,你们需要个抄抄写写算算账的人工吗?工钿随你们开,我是复旦商科毕业的, 有文凭的……”中年行员满怀希望地说。 “哎呀!”那个亭子间嫂嫂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伲小本经营,向大房东租来的, 一层楼面,做点小生意,大学生是用不着的,伲男人自家会上账,力气大点的乡下人倒 是要觅几个搬搬货色。” 快是真快,一个转手,业主换了,连房子都已租出去了,真叫是一分钟都是不落空 的。所谓辰光就是钞票嘛。这年头,样样都在升值:房子、米、油、布……,唯独人工, 越来越贱。范仰之随着大家闷闷地走出大门,回头看看那张白底蓝字的通告: “……迫于时局,华行定于X月x日停办小东门分理处,一切有关行务事宜,请至总 行办理……此停办不影响储户一切利益……”通告后半截,不知让谁撕去了。 景臣一路上调了好几辆三轮车,兜兜转转地总算安然回到总行,写字间门一开,董 事长李老先生,已坐在沙发上了。娟琳红肿着眼坐在一边。 “你总算回来了,你太太差点要跟我拚命了。怎么?摆平了?” 景臣走进盥洗室边洗手,边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这点先生们好对付,所谓 秀才造反,10年不成。不过要钟太太关照下总务科,给他们每人送一包米、一桶油去, 眼看要过圣诞节了。” “这种洋冬至院没道理,索兴到过年一并送,否则过年,还得救济一趟。”李老板 说。 景臣看看他,没吭声,擦擦手就走出浴室。 “不过,景臣,现今东洋人和汉奸,都当租界是假的,你不能一身扑在小东门这几 十个行员身上。要不。你还是去香港避避?”李澄鹏说。 “不去,”景臣干脆地说:“只要华行存在一日,我就不离开。” 李董事长走后,景臣即刻给钟太太挂了个电话,吩咐行里给解雇的小东门行员送米 送油去。“账记在我头上,在我户头里扣。”他特地关照着。 娟琳在一边看着他,叹了口气。虽说隽人隽颖都做事了,赚来的铜细也是只够自己 零用,隽敏还在读大学,隽玮已进育秀了,光侍候她们的行头和学费,已是可观的一笔 了。还有老太太、景文的花烛娘子带着4个子女也要景臣养,这个开销,每天算次账就 心里一惊!菜金算得太苛,背后又要让“晚娘长,晚娘短”地骂了。这边,景臣又大方 地“算在我账上”。不过,她也不敢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