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1941年的冬,特别冷。才交12月,寒流倒又来了。隽颖从唱诗班里练唱后出来,推 开虚掩着的礼拜堂大门,迎面就是一股阴冷的风,仿佛浑身的血液都给它凝住了。她翻 起大衣衣领埋住自己的口鼻急步走着。 因为冷,马路上人影稀少,只有远远的大马路上,隐约传来电车的叮噹声。前边拐 角上,一对恋人模样的男女正在依依惜别。不知为什么,隽颖的目光,老离不开那个先 生。他戴着顶宽边呢帽,穿着件深色长衫,令他的身影更显得颀长倜傥,此刻,他正一 手撩起长衫开叉处,将手插在西装裤兜里,俯身与那位小姐在讲话。朦胧夜色之中,与 其说她看出,不如说她是感觉到,这个身影是她认识的,那是范仰之。 自从范仰之失业后,她给他介绍了个清苦低薪的职务,但他做了一阵后,辞掉了。 也难怪,这种职务本是给挣了钱买花戴的小姐做才合适。后来,听说他办了个公司,讲 要自己做生意了。这年头,阿狗阿猫都讲要做投机生意,唯独范仰之讲要做投机生意, 却十分让隽颖觉得意外,她心目中,仰之是个有抱负、有社会责任感的青年。 “我现在退隐市井,脱离政治了,吃饭要紧。”范仰之曾对她这般说。 她也去过他的写宇间。说是公司,不过在一个大楼里,与其他几个皮包公司并租了 一间写字间,他也置了一张写字台作公司。整个写宇间里烟雾腾腾,电话不断,他挤在 里面忙得个不亦乐乎。老实讲,以隽颖的门第及容貌来比,仰之确实毫无可取之处,但 他身上有着一种当今世俗十分缺乏的闪光点——为事业的献身精神,这令隽颖觉得,与 他自有一种相知的感情交流。但现今,范仰之也沦为一个投机囤积、唯利是图的商人, 他的一切魅力,都已不复存在了。 自然,现今做囤积生意的有的是,蔡立仁做生意都赚得翻倒,也没人见怪,为什么 唯独范仰之做生意,她会如此失望呢? 后来偶然听蔡立仁说起,范仰之现今在一汉奸的企业里谋差,且还有相当地位,她 感到十分震惊。但或许,他是离她越来越远了,震惊之后,她很快又平静下来了;人, 是会变的。 此刻,当她目睹他亲热地与另一位小姐恋恋告别时,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竟还会嫉 妒。为了怕让他撞见,她想闪到对面马路去,但他一转身,已经看见她了。 邂逅与她相遇,看得出他是由衷地高兴。但他只是沉沉地唤了她一声;“隽颖。” 然后恍惚地一笑;“好久没见了。” “是呀,如今你忙了。”隽颖一改往日的大度和体贴,多少有点冷然地说。他只是 略略笑了一下,毫不理会她的挑衅。 因为冷,隽颖将双手笼在大衣袖里,把琴谱捧在胸前,遮掩着自己大半张脸庞。她 本来可以一走了事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在寒气中,在他跟前伫立着,好像要等着什 么…… “去那边坐坐吧,街上太冷了。”他指指马路对面一家咖啡室说。到底时过境迁, 现今,他手头也活络些了。 那是个小小开间的白俄人开的咖啡室。他依旧是节省的,买了两杯大壶煮的咖啡, 咖啡渣都没滤清爽,呷在嘴里有点沙沙之感,而且味道有点发酸。 隽颖只是抬头探询似地看看他,她不知该对他怎么说,她只是对他失望,很失望。 “隽颖,”范仰之将手伸过去伏在隽颖搁在桌面的手上,轻轻地按了一下,低沉地 说:“人世间不像你们教会所说的,要么是天堂,要么是地狱,它就像你手中这杯咖啡, 既有咖啡的苦,又有方糖的甜,还有一股酸,我们都在其中生活,不过你很难保持自己 的纯度,就像水在咖啡中一样。但要相信我,我不是3岁的小孩子,我懂得自爱。”他 戛然住了口,漾起一股无奈的苦笑。 他指的是在这公司里煤差的事。奇怪,跟她讲这些做啥?谁都有权安排自己的生活。 只是,他这样的选择,她觉得是不值的,这令隽颖觉得,一个人的堕落实在是快得很。 他默默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只觉得一种疏远陌生的感觉开始在两人间滋生。 “再见了,保重!”他站起身对她说,好像宣布一种什么的结束。她明白,她伫立 在寒气逼人的街头等待的,就是这个。隽颖的学习成绩虽然一直不佳,但她却是个用功 的好学生,一道习题非得等到最后的答案出来了,她才罢休,才会转向另一道习题。就 是因为如此,她考卷老是来不及在规定时间里做完。但她永远是认真的。 他走了,还是一手撩起长衫下摆将手插在裤兜里,另一手挟着一包书什么的。这种 手势是在校园里养成的,大学里的男同学,都习惯一手兜着裤袋,一手挟着几本书,上 课堂,上实验室,上礼拜堂…… 结束就结束吧。本来,她还有一种幻想,妄图说服他摆脱这个不光彩的公司,她把 自己估计得过高了。今天,答案已经正式出来了,这是不可能的。 她又想起八·一三后那个雨夜,他俩挤在难童收容所那小小的办公室里,她拖着一 条让开水烫伤的腿,委屈地说:“我总是一个人的。”“但今天我在,就不放心让你一 个人回家。”当时他这样回答她。黄豆般的雨点滴滴敲打着车上的油布篷。那一晚,真 有点小夜曲的韵味。那年她才18岁,但已经觉得自己很老很老,老得引不起男人们的兴 趣了,转眼间,4年过去了。现在,她真的很老了。在爱情上,她永远不像姐姐隽敏这 般顺利又勇敢。虽然她表现得很冷淡。其实,她的爱恋之心发动得很早。当然,这永远 只是一个秘密。 早在高一时,16岁的隽颖,就恋上了自己教会里一名新近受过按礼的年轻牧师。他 毕业于燕京神学院,又在美国留学2年,讲着一口标准的京片子,他的嗓音很动听,柔 和深沉。听他布道,隽颖有时会觉得,如同在聆听上帝本身的声音;宽容、挚爱和深邃。 他曾经十分自傲地说过:“我是自费留学专攻神学的。”留学神学多半是由教会出 资深造的,而他却是自费出洋深造神学,可见信仰的坚定。他还是个富家出身,传闻他 父亲是一华侨糖商,但他放弃这一切,把自己献给教会了。是从他身上,隽颖才认识了 “牺牲”这两字。 他年轻的身子,披着庄重的黑圣衣,颈上横搭着一条鲜红的阔缎带,那象征着 “轭”,牛拖在脖了上的沉重的轭,他心甘情愿,将那沉重的人世间的轭,套在自己年 轻结实的颈脖上。不做礼拜的时候,他通常穿一套深色西装,里面永远是表示牧师身份 的洁白耀眼的一截白硬直领的黑衬衣。他也是喜欢一手揣着口袋,另一手挟着几本书, 用功的大学生出身的男士,总有这个习惯手势。她信仰的坚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位 仪态不凡的牧者,他自己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到她升高三时,他结婚了。太太就是教会里的司琴。再过不久,他们夫妻双双调到 昆明教会去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个羞怯的、不出众的女孩子在深深恋着他。她没 有隽敏的勇气,这主要因为,她老自卑,觉得自己长得很丑,又不活泼……这是她的第 一次失恋。 至于这次,她也说不上这算不算失恋。在与范仰之交往的4年中,虽然她在教会里, 他却是个无神论者。但他们共同相处得很好,配合得很默契。她觉得他与那位年轻的牧 师很像,在范仰之颈脖上,似也自愿地套上了一个沉重艰辛的“轭”,只是,没有华丽 的标记把它勾出来而已。他们之间似乎多为平静投机的交谈,好像范仰之始终在努力调 整着,令他俩一直保持这种平静的关系,但有时,他又总会流露出一种灼热的目光…… 反正,这已结束了。这一切,都将成为她的一个记忆,就像那位年轻的牧师一样。 刚跨进自家花园大门,老常就告诉她,蔡立仁来了。他好像是专门在等她似的。 她推开沉重的客厅大门,因为煤短缺,今年客厅里的火炉也省却了,穿着丝绵袍子 的蔡立仁,正背着手在窗前眺望着。 “蔡先生。”她招呼了他一声,不知为什么,泪如雨下。 “怎么啦,怎么啦?”他温存地在她边上坐下。 “我觉得很累,我太累了,我们结婚吧!”她绞着手帕,惊异自己怎么竟会主动提 出“结婚”的要求,而且那语气就像“我饿了,我们吃饭吧”一样无所谓。 他倒一点不吃惊,也不计较她的无所谓,好像对这幕早已料到似的。 “好吧,我先去跟祝先生提出来,我们先订婚,待时局下定一点,祝先生住回这里 了,我们再举行婚礼。”他说。大约通常在这种时刻,男女双方总应有所表示的,他带 点试探地将手围着她腰际,笑笑,说:“希望这次沙发后面没有人会躲着。”见她没有 拒绝的表示,他就在她脸颊上吻了吻。这是第一个吻她的男人。想想真奇怪,一直以为 爱情、婚姻是一件最奇妙最不可测之事,不料,它竟是在客厅里乖乖地等着自己。 “蔡先生,蔡先生,”发根老伯在外边敲门。也不知何时起,家中遇到什么不可决 定的事,总要找上蔡立仁。“范仰之先生打电话来,一定要与老爷通话,讲有要紧事。” 祝景臣的电话,为了防万一,是连佣人都不让知道的。蔡立仁出去接电话,隽颖正在思 忖这不早不晚的,范仰之怎么一只电话过来,刚才碰到他时,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要 她转告给爸爸嘛。正在奇怪,蔡立仁神色严肃地进来,穿戴好大衣就要出去。 “出啥事了?马上要开饭了,吃了饭再去嘛!”隽颖担心地问。 “范仰之现在的老板是有来头的,他的消息,说不准是很有点道理的呢。他讲今晚 可能要大事临头了,让中华银行要有个准备。今天恰巧是礼拜6,这工夫人都下班了, 怎么准备?真伤脑筋!反正我现在去祝经理处兜一圈,顺便。把我们的事也跟祝经理讲 一声。”说罢,他用手拍拍隽颖脸颊,就急匆匆走了。 “范仰之的老板是有来头的,他的消息说不准是很有点道理的”,蔡立住的话在她 耳里又回响了一下,莫非范仰之是……?不过这念头只闪了一下就过去了,他与她之间 已经结束了。 蔡立仁匆匆赶回自己公寓里,祝景臣王在一个人用牌九玩拆乌龟解闷。蔡立仁将所 听到的如此这般一说,景里忙挂电话至董事长李澄鹏先生处。电话筒那边,只听到一片 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两人在话筒里商量一下,觉得除了立即派人将库门钥匙及密码本携 至妥善之处外,也无从有其他准备。放下电话后,景臣想想还是不放心,再打电话去其 他几个钱业界友人处托他们去打听。不久他们回电说:“已给工部局某董事打过电话去 询问过了,讲没有听到啥特别的消息嘛。” “宁可把细点好,今夜不腘觉了。”景臣说着,脱去丝绵浴衣,穿戴整齐,遂自熬 了两杯浓浓的咖啡。 “家里都好吧?隽人横坚是不会在家的,今晚是周末,又陪着席小姐出去了。” “听讲,今晚黄浦江上英驻海军在夜总会有个舞会,隽人带着席小姐也去轧闹猛 了。”蔡立仁说着。 “哦?英军还在岸上夜总会开跳舞会?这样看来,不会出啥大事的。有事,总归他 们要先晓得。”景臣长长地舒了口气。 “还有一件,也算是喜事吧,”蔡立仁盯着自己手中的咖啡,笑了笑,说。 “这年头,喜事倒是属稀奇的。” “我和隽颖,准备订婚了。”他有点羞赧地说。 “好,”景臣点点头,他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但想想,又一个女儿将离自己而去, 多少有点伤感。“小孩大了,一个个都飞走了。隽敏去了大后方,你总不会将隽颖再带 去老远了吧?” “你放心吧,祝经理。”蔡立仁说。 景臣冷眼打量一下他,觉得他倒真有一股楔而不舍的精神。在他的先代祖宗中。没 有一个富有、杰出、高贵的人物,说白一点,他没有门第。现在好了,他齐全了。这门 亲事会招来社交界不少闲话的,他们会众口一词地说蔡立仁委实不错,能干精明,但祝 家小姐是降格而求了。上海人就这点怪:破落败下的封家,其显赫的声势有如臭豆腐干, 虽臭犹香;而方兴未艾的蔡立仁的蔡姓,就永远是上不了台面。虽然一度他自己也是十 分出力促成这门姻亲,但一旦成为事实,他忽地,对蔡立仁有种“上当”的感觉。他的 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个破落大户之后,一个又嫁给暴发户,好像总有点不顺心。好在, 未来的媳妇,无论是门第还是品貌,总算还称心。这时局,老也安定不下来,席振绪这 阵又老不回上海,是该拣个皇道吉日,把隽人的事给办了。 夜深了,景臣到底打熬不住,和衣倚在沙发上睡着了。迷糊中,他给阵阵密集的炸 弹飞机声惊醒,景臣看看表,才4点左右。会不会是东洋兵又在举行拂晓演习了? 整幢公寓的住户,好像都已惊醒了,只听见纷纷启窗的声音,互相不安的询问声。 窗外,正下着蒙蒙细雨。 “到底出事了,日本人进租界了。” 蔡立仁淋得湿漉漉地进来,慌里慌张地说。手中握着一张也是湿漉漉的传单,上面 印有“皇军进驻租界”字样。原来,他下楼去探个究竟,正好飞机上撒下传单,此时景 臣方才明白,范仰之那边的消息原来竟这般灵,租界方面却原来又是这般麻木!这一天 终于来了,上海,再没有安全岛了!除了一小块法租界。 与之同时,李董事长打电话来告之:“停泊在黄浦江的英军炮舰‘彼得列尔’号已 被击沉,美国炮舰‘威克’号,也升起白旗投降了,日本已向英美宣战了。” 这时,天已大亮,景臣梳洗完毕,给娟琳通了个互报平安的电话后,穿上大衣就要 出去。 “祝经理,今天还要出门?”蔡立仁惊讶地问。 “去行里,越是这种情况,我越应该坐镇在行里。反正现在无所谓租界地了,总归 一笔账。”他说着拍拍自家额头:“一切全靠碰额角头了。” 为了实地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没有坐车,冒雨在马路上走了一段,发现每一道街 口,这时都有日军哨兵横枪而立,只见他们一个个毫无表情地站立着,就像木雕泥塑似 的。 景臣叫了辆黄包车,向中华银行驶去。驶了一段,才知道苏州河各桥梁都给封锁了。 而且,法商的电车和公共汽车,也已停驶了。街头上注目之处,已贴上了“上海方面大 日本陆海军最高指挥官”具名的大幅布告,布告给雨水淋得墨汁四溢,但那方硕大的印 章,给雨水一浇,反显得分外醒目,强硬地占据着人的视野,让人觉得窒息压抑。沿街 商号都上着排门,整个市面都瘫痪了。 车驶过爱多亚路时,只看见法租界出动了大批安南巡捕,在通往公共租界的路口, 堆满了沙包铁丝网等路障。 景臣抵达华行时,10点已过了,华行的大铁门也是紧闭着,景臣从边门进入大楼内, 发现营业大厅里,虽然是礼拜天,行员们都静悄悄地坐在那里。看见景臣进来,大家都 悄然起身向他打招呼,那副情景,竟令他想起在殡仪馆里为曹久馨大殓的气氛。景臣只 能默默对大家点点头,在这局势突变之日,各位同仁依然能各就各位,准时到职,足以 说明华行已拥有一支忠诚尽职的行员队伍了,这令景臣在一片凄然中,也觉得一丝安慰。 景臣在自己办公室坐定,实在也已是无公可办了。透过玻璃窗上的点点雨花,看见 对面一座英国洋行所在的建筑物顶端,已飘着一面太阳旗。 “祝总经理,”钟太太进来轻声说:“日本宪兵本部大队长国口大佐派人来电话, 即刻在国际饭店召见各公私银行头脑。” 这个难捱的时刻终于来了!反正,景臣自问自己这20未年,对中华银行,可谓“仁 至义尽”了。 景臣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看她,说:“只好去了。”说着从椅子起来,透过被 雨水淋得斑斑点点的玻璃窗,盯着对面英国洋行顶端那面太阳旗,又缓缓说道。“钟太 太,请你替我把这段记到今日行志去:1941年12月8日凌晨,日本人进租界了……” “好了,还有呢?”钟太太麻利地在拍字本上刷刷记下,再抬眼专注等着他的下文。 景臣轻轻叹了口气。“这就够了。日本人进租界了,底下的事,同仁们会谅解我的。 这不是我一行之长的过失!”说着他摇摇头,惨然一笑,示意钟太太可以退了。 钟太太低头整理着膝上的拍纸本,动作缓慢,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有啥话要说。 果然,她开口了。“祝总,上星期我过了我的50岁生日了。” 吓,钟太太已经50岁了?景臣惊讶地转过身子,发现钟太太头顶心上,一撮头发已 稀疏得隐隐窥到头皮了。 “呵,抱歉,原本我应送你一份生日礼物,但这阵我心绪老不安宁。”他抱歉地对 她说。 “这份礼物还是来得及补送的,”钟太太抬眼看看自己手上捧着的一大堆等着签发 的信件,还有两厚叠景臣天天要查看的当日股票行情,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我 想退休了。” 景臣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怎么了?你身体不好?还是华行同事有什么地方不尊 重你?” “当然没有。” “那为什么突然要辞职?你跟了我和魏经理那么多年,因为你出色的秘书工作,我 要省好多事呢。我十分需要你……” 钟太太缓缓说:“说实话吧,祝总。我任华行总经理秘书有好久了……现今日本人 进租界了,对面的英国洋行,已挂上了太阳旗,华行的前途,看来凶多吉少。我已连任 两任华行总经理秘书,我不愿意再做日本经理的秘书。我活了50岁,我不愿意在我晚年 再沾上什么不洁之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祝总?” 景臣当然明白。一定程度上,钟太太可以说是华行总经理办公室的灵魂,对什么都 了解得一清二楚。这是个出色的秘书,一旦日本人要接收华行的话,准保会连她一起接 收过去。 电话响了,钟太太熟稔地拿起话筒,习惯地拔出铅笔,一时室内鸦雀无声,只听她 清晰利落地重复着:“……知道了,3日上午,9点3刻,在……”然后她在景臣台历上 作好了记录,顺手把写字台上签好的文件垛齐。 “你讲得很对。谢谢你为华行服务多年了,”景臣终于开口说。“希望战争结束后, 你能再回来,你一定要回来。”他的嗓子硬住了。 景臣目送着钟太太迈着无声的步子离开写字间,自己兀然跌坐在椅子上。 直到下午4点钟,景臣才被从国际饭店的会议中放出来,与其说是去开会,不如说 去听东洋人的训。那个日本宪兵大队长国口大佐,把他们像灰孙子般骂了一通,骂他们 倚仗租界的势力,支持重庆政府的法币,而不用江伪的“中储券”云云。最后,他以一 种最后通牒之口气,说:“以前一切误会,都为双方隔膜而起,以后经常见面,就没有 什么不能谅解的问题了。因此各爿银行,都应提前复业……” 看到总经理本身脸色都这么沮丧绝望,行员们不禁更是人人自危,觉得前途渺茫! 景臣在自己写字台前坐下,双手拍拍空空然的台面。看来,这经两代人苦心经营的 中华银行日子已到头了。他掀起玻璃台板,从中取出那枚印着外圆内方钱币的中华银行 行徽,华行创始人魏久熙那遒劲的字迹:“事闲勿荒,事繁勿慌,为人处世,取像于钱, 外国内方。”刺得他双目生疼,他忙用双手抵住自己太阳穴两侧,两行热泪兀自流了下 来。想当初,为了不让华行落入官办手中,他真是费煞心机,动足脑筋,岂知最后,却 落入日本人手中,早知今日,不如当初索兴让华行让官办吃掉,那如今,这个把银行双 手奉给日本人的差使,也轮不到他祝景臣了。 “祝经理,有3位日本先生来访。”钟太太的电话又来了。她真是个优秀的秘书, 哪怕明天要离开华行,今天的事仍旧不马虎。 好吧,来吧。景臣停了停神,用小梳子梳了梳已稀疏得不像样的头发。 3个日本人进来了,其中一个全身戎装,而且十分脸善。原来,他就是当初来要与 分理处合营的那讲得一口流利国语的影佐。 “总经理先生,”这位影佐说:“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看,我们不是终于坐在一起了?” 这次不待景臣邀请,3个日本人就各自随意坐下了。 影佐开口说:“金融,是直接影响市面的关键,我们不愿这场战争影响上海市面太 久,上海市面能否早日恢复正常,祝经理,这全在你手中了。” 奇怪!真是蛮理18条,怎么这个责任竟还要他祝景臣来承担?他连连摇手说: “影佐先生,这个责任,我可担当不起。” 影佐叹了口气,说:“世界上往往有两种势力,一种是破坏性的,另一种是建设性 的,我们,则是属于后者。” “真正叫鸭屎臭!”景臣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便要打铃叫钟太太,让她关照各部将 一切账册准备好,以备日本人来接收。 “呵,别性急,”影佐却将手一拦,说:“我们并不是来接收中华银行的。相反, 我们是把中华银行仍然还给你们。不过,我,还有小野先生和关屋先生,都在你手下帮 忙,大家一起为大东亚共荣出力,还上海‘国际都市’的面目。”说着,他那又冷又锐 的目光直盯着景臣。 原来,日本人的意思,是强行要中华银行改组复业!要么索兴接收,这大家都知道, 是迫于暴力,讲粗点,是强奸。至于改组复业,那就多少有点暧昧了,至少是和奸了, 这……从此以后,祝景臣的脸孔往何处搁呢? “这……是大事,我一个人作不了主,得董事会开过会后方能决定。”景臣搪塞着。 “那好,我们可以给总经理3天时间。请记住这句中国老话;早知今日,何必当 初!”影佐说毕,就带着那两个日本人耀武扬威地走了,马靴踩得噔噔响。 景臣将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写字台侧的大玻璃窗外,暮色,已渐渐逼掩过来了, 景臣瞅着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仿佛是飘浮着的一个空洞的幽灵。他缓缓拉开抽斗, 拿出张信笺,开始起草一份给董事会的辞职信。 算算,己快交50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亏得与蔡立仁搭伙做了点生意,——这 后生家眼光极准——凭着自己手头这些积蓄,马马虎虎,饭总有一口吃的,何必要战战 兢兢走这根钢丝,丢人现眼呢?钟太太的办法,是个好办法。 辞职信写好,他锁上自己抽斗,再习惯地往外拉了拉,再把窗台上娟琳的小照,玻 璃板下那枚华行行微,一一收进自己的公事包里,然后在黑头里,点亮了一支烟,闷闷 地吸着。 有人敲敲门,他忙将辞职信翻了个身。 “进来!”声音依旧是威严的。 进来的是范仰之。自从他的老板出任华行名誉董事后,范仰之倒也常常来华行走走。 这当口,华行倒极需要一个可在日本人前周旋一番的人呢。 “怎么不开灯?”仰之看看坐在。一团漆黑里的祝景臣问。 景臣扭亮了台灯,疲倦地说;“影佐他们来过了。国口对我们训话也训过了,‘何 去何从’,简直是最后通碟的口气……反正,我也不管了,我要告老了。” 范仰之一愣。 “我近年已是力不从心了,老了!表演了二三十年的走钢丝,表演不动了!”景臣 惨然地说。 “总经理,这关口上,你不能逃遁,华行还有数百个同仁,你一走,群龙无头,这 可不是小事呵!”范仰之英俊的国字脸里,显出从未有过的严肃,双眸显得深不可测。 景臣一动不动地坐着,十指紧紧地交叉在一起,低首注视着地板。 他们沉默了几分钟,范仰之又问:“祝总经理,你真舍得离开华行?忍心让它在东 洋人蹂躏之下自生自灭?” 景臣猛地感到,这个范仰之,好像管得太多了,不管怎么说,他祝景臣还是中华一 行之长,轮得上他来老三老四?他抬起头眉头一皱,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但话一出口, 却是如堤缺口,泻了个痛快;“这我顾不及了,我只觉得近几年过得氤氲不快,不死不 活,这番再要在日本人鼻尖下做事,我吃不下这口气。想想我也活了快50年了,只留下 半世留得一身清白……” “但是,祝经理,”范仰之拖过一把椅子,在景臣身边坐下,“你为啥不想一想, 东洋人既然声称要我们复业,而不是讲没收华行,那说明至少,我们华行还有一丁点主 动权,既然如此,我们为啥要白白放弃这点主动权呢?我们至少可利用这丁点权力,尽 可能为华行同仁做点好事,帮助大家一起等到天亮。如果真能这样,我想,祝总真是为 华行立下一页千秋不朽之功迹了。”他的声调不高,却是稳健、铿锵、深沉。 景臣几乎是觉察不出地点点头。 “再说,这次华行被迫改组复业,其实也是实同强奸,同业会谅解的。” 范仰之今日短短几番话,情真意切,把个祝景臣听呆了,他不禁像刚刚认得他似地, 细细将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看了几个来回。这小子,近年来越发显得聪明精干了, 看看他似稀里糊涂地进了个汉奸企业,但处事察人,倒又像肚皮里吃进萤火虫似的,煞 清煞清。 仰之那张方正的国字脸,在灯光下越发显得轮廓清晰,线条刚毅。景臣从仰之目光 里,察出一种重托和希望的神情。 “但是,在日本人监视下复业,我还能做点什么呢?”他疑惑地问。 “总经理向来以能干聪明著称,反正,您继续发挥您的所长,随机应变,尽量利用 复业,做些有利同仁和民族的事,积极地促进天亮,而不是消极地等待天亮。可以做的 事很多了,比方讲,眼前因为通货膨胀,同仁生活都很艰难,特别是,两年前小东门停 业时失业的那批同仁,不少依旧没能谋到事,已苦苦挣扎了有两年光景,也有些同仁为 了糊口,不得已上了贼船,进了伪储备银行,要能从改组后的华行,在日本人眼皮下, 拨一笔款补助给这批同仁,那总经理真是功德无量了。” “这……”景臣用拇指和食指托着腮巴。 “祝总经理,记得我老家乡间有这样一只老掉牙的故事,叫老太婆晒霉干菜,不知 您有无听说?一个晒霉干菜的老太婆家闯进了强盗,她虽年迈,却也不肯就范,另外, 还有不少小朋友在暗中帮忙;刺猬躲在水缸里刺强盗,板栗躲在灶火里炸强盗,蜜蜂藏 在柴堆里赶强盗。就这样,大家齐心合力把强盗赶出去了。我们华行,就是这个老太婆 的家。而我相信,华行里这样的小朋友也是不少的。总经理,今后对付日本人,可以通 过我们的吕老板来应付,吕老板早年留学日本,现今又是华行名誉董事,您还是主要主 持行务,您看……祝总,再维持一段时间看看。” “在我看来,复业改组这件事实在是奥不可闻的,不过现在,听了你这番话后,我 算领会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豁然开朗’这句子了。我自身名气臭点,只要问 心无愧,就像范先生这样,他人总有明白的一天的。”景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