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厨房灶上亮着一盏幽暗的灯泡,席师母正在灶上炒菜,她那只油瓶,就像装咳嗽药 水的瓶,用橡皮育给划上等量相同的刻度。她吝啬地往莱锅里倒了几滴油,人说巧媳妇 难为无米之炊。热锅快炒这个诀窍,做了几十年主妇的席太太哪有不懂的道理?但现今 平价油煤无一不要排长龙,少不得手中捏紧点过日子,一盆青菜因为火不旺,油又少, 给炒得黄渣渣的。唉,席太太活了四五十岁,这种日子还是头一次过着。 自从东洋人进租界后,上海海运完全中断了,洋米再无法进来,米每人一次限购3 升,3升以上不许搬运,而且价钢还涨了四五元。3升米哪够吃?承祖已长成大小伙子了, 正是会吃的时候。 后门口有人笃笃敲门,是邻人领来了米贩子,席师母捞了把米看看,里面掺有不少 碎米和稗子,便发问道; “啥价钢?” “5百元1石。”那米贩子是个30来岁的女人,倒长得细皮白肉的,要不是那身过份 大的蓝布棉袍,再头发一烫,皮大衣一穿,也是一位登登样样的上海太太呢。 “这等米都要5百元一石?良心太黑了。”席太太拍拍手中的米屑,摇摇头说。 “太太,你也不要嫌弃了。这点米,是我们拚着性命从日本人眼皮底下换来的,今 朝又有3个人让日本人刺刀捅死。作孽呀,有一个是真正的大肚子,但日本人硬讲她是 米贩子,用刺刀把胎儿都挑出来,罪过呀……那胎儿手脚还在动呢!” 一番话讲得席太大头皮发麻,忙打断了她,对她还了个价:“5百元太贵一点,我 当家人也不在,一个女人家带了两个孩子讨生活过,不容易呀。4百90吧!” “唷,太太,”那女人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讲,我早先原也是好人家的太 太,先生也是坐写字间的,岂知八一三战事一起,先生生意落脱,家里坐吃山空,先生 又犯了TB(肺结核),没有办法,才出来冒这个险的。” 唉,讲来讲去,都是天涯沦落人,都怪这千刀万剐的东洋人!但自从香港沦陷后, 席先生与家里已信息中断了,沦陷18天后,香港政府举白旗。听说有一艘船自港至沪, 但捷足先登上轮者,自然是轮不上席先生的。裕盛纱厂的刘同钧先生,倒搭上船回来了, 还带来了席先生安然无恙的口讯,讲席振绪跟着几个朋友,搭机去内地了。席太太是安 份守旧的妇道人家,觉得丈夫去这去那的,总归是自有他的道理,只是钱钞都断了,靠 着上海行里这份菲薄的津贴,她一家3口实在难维持。席家是薪水阶层,席先生薪水虽 高,到底比不得做生意的人,可以赚一笔的,因此积蓄并不厚。这几年物价飞涨,女儿 订婚再读大学,早已贴了不少老底了,现在再又撞上这样的当口,日子真叫难捱呀! 两个女人讨价还价了半天,好容易讲定495元一石,席太太也不敢多买,只买了2石, 已经近1千元去掉了。这还是不久前,席太太卖掉几枚翡翠首饰所进的。其中有一枚碧 绿的成色极好的翡翠戒指,现在哪有这样好的货了?她卖给34号里一个米蛀虫太太了。 这家人家,近年来,自从米粮进不了租界后,就靠着囤积的那些大米,掺碎石,以次充 好,反正昧着良心尽着做,就此火火腾腾地发起来了。这就叫,60年风水轮流转吧? 快吃饭了,芷霜打了个电话讲不回来吃了。今年夏天,她就要大学毕业,现在这局 势,毕业即意味着失业。虽然母校育秀女中的校长早就有意待她毕业后发聘书给她。但 此一时,彼一时,现今育秀园内的美国旗已给换上了东洋旗,即是徐校长,也无能为力。 为了解决毕业后的出路,席芷霜天天在外边奔波托人。这夭,忒巧会在大街上撞见朱蓓 蓓,给朱蓓蓓拉去吃西餐了。 朱蓓蓓还是打扮得那样光彩艳丽。枣红的獐绒旗袍外,配着灰鼠皮大衣,雍容华丽。 战事与她,似边也沾不上一点,依旧一脸春风。 “芷霜,啥时候请我吃喜酒?隽敏有信吗?她与她的白马王子可有小天使出世?” 当她听说芷霜还在为毕业后的出路奔波时,显得十分惊讶: “哎呀,我的席小姐,你放着现成的少奶奶不做,还要兜七兜八地找什么差事?难 道祝家还养不起你这张嘴巴?” 这话怎么说呢?席芷霜是从小骄傲自持惯的,她可不愿将来,自己哪怕剪一段旗袍 料,都要向祝隽人伸手。从前老听娘姨阿周讲:“爷娘该(有),不如男人该(有), 男人该(有)不如自家该(有)。”这话极有道理。再说,父亲那边的汇款已断了好几 个月了,家里的经济,立时就觉得紧张起来,姆妈是连娘姨都省掉了,只雇了个洗衣服 的老妈子。她自己,甚至也尝过与平民百姓一起轧户口米的味道,那真不是滋味。 “不过,你密司席,向来是主张女子自立的。”朱蓓蓓将一只白嫩嫩的,指甲修得 艳丽锃亮的手从皮手筒里伸出来,调皮地对芷霜行了个举手礼:“我是佩服又佩服!” 芷霜也懒得与她辩,她们两人本身是两条路子的人,难得相遇客客气气算了。不料 朱蓓蓓倒挺热心地说:“你不是要找差事吗?我这里倒有一个好差事,对你再合适也没 有了。还记得电影明星洪枫吗?她现今嫁人了,嫁给一个大老板做填房,前边的留下姐 弟俩,需要一个小姐做家庭教师,觅了多日也没合适的,我看你芷霜是再合适也没有 了。” 见芷霜还在迟疑,她又加了一句:“虽说洪枫是电影明星出身,嫁的那家人家,倒 也是规规矩矩的人家,这你尽可以放心。” 当下,朱蓓蓓就带着她去了那家人家。这家住在忆庭盘路上一幢小小巧巧的独立花 园洋房里,蓓蓓与洪枫相熟得很,因此就将芷霜直接带到楼上洪枫卧室里。在现今一般 上海人煤球都是一只一只数着烧的日子里,她房间里一只北京炉子可是烧得旺旺的。上 次还是“八一三”前,芷霜跟着隽敏去玫瑰公寓洪枫寓所见过她一次,转眼间4年过去 了,她席芷霜觉得自身有了很大的变化,至少那种无忧无虑,看什么都觉得稀奇新鲜的 学生脾气早已荡然无存了。如今的洪枫在她眼里,已不是什么大明星了,其实她也有好 久不拍戏了,不过是个阔人的太太罢了。 洪枫在卧室里也依旧浓妆艳抹,因此芷霜也看不出她究竟老了多少。室内一套新样 式的红木家具,上面镶着的几面车边镜子锃亮光生,很考究的一套家具,但床头柜梳妆 台上四处堆着各种杂物,这位大明星还是改不了那股当年的邋遢腔。芷霜真为这套上好 的家具和舒适的房间可惜了。要她有这么个上等讲究的房间,她一定会将这一切摆弄得 舒舒齐齐的。这种电影明星,就是不懂得珍惜,或许对她们来讲,生活银幕都差不多, 真真假假都是一台戏。 洪枫披着件丝绵拷花织锦缎晨衣,脚上搭拉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珠花半高跟拖鞋,即 使成为阔太太了,还是一副活脱脱的交际花明星腔。看来,战事对她毫无影响,她日子 过得蛮舒服,这种女人就是有办法,怎么样都难不倒她。 “这位席小姐,记得吗?当年特地去玫瑰公寓来拜望过你这位大明星呢。她已与中 华银行祝总经理的少爷订婚了,却想体会一下职业女性的生活,所以,我把她介绍来 了。” 洪枫装出一副迷茫记不起的样子,表示“贵人多忘事”,芷霜就感觉到她这是在装 假。 洪枫挺矜持地点着一支烟,有点故意冷落芷霜地把头一歪,对着朱蓓蓓说:“这有 啥多体验的?横是十分辛苦的,特别做这种孩子头。”随后即皱起眉做出一副蔑视的样 子,啧啧咂着舌头摇摇头说;“那先头的那个,本是个乡下黄脸婆,根本不懂规矩,因 此两个小囝弄得像野小鬼样,一点也没有家教。刘妈,把两个小囝带给小姐看看。” 然后,洪枫将双腿往床沿上一搁,从晨袍中,裸出一对漂亮的裹着深色玻璃丝袜的 大腿,袜跟上的深黑色宝塔形,画龙点睛地申明它的名牌身份。 女人对这种饰品向来就敏感,特别自太平洋战事后,美国法国等来路货已在上海市 面上绝迹了,更何况这种刚问世不久的,薄如蝉翅的玻璃丝袜,就愈加稀贵。连芷霜, 都熬不住多打量了它们几眼。朱蓓蓓却老实不客气地“哇”一声,叫了出来: “唷,来路货,哈地方觅来的。” 洪枫得意地欣赏一下脚上的袜子,以一种故作淡泊的口气说: “我是黑市买来的,2两金子一双呢!我买了两双替换替换。此间市面上那种袜子, 啧啧,只有亭子间嫂嫂才会有胃口穿!”洪枫将一双漂亮弧线起伏的腿,搁在床沿上说。 芷霜下意识地注视了一下自己脚上那双日本人造丝的肉色长统袜,相比之下,显得 木呼呼、厚孜孜不着体的,顿时只觉得耳朵里嗡一下。本来父亲在太平洋战事之前,给 她捎来过几双上好的玻璃丝袜,她怕在电车上或行走时勾破抽丝了。现今这些外国装饰 物都成为奢侈品了,芷霜向来十分爱惜东西,更何况自己欢喜的衣物装饰品。今天因为 事先毫无准备,竟让这个暴发户太太魁劲摆足了。讲到底她算啥?不过因为嫁个该了几 个臭铜钿的男人,也不知是第几房老婆,自己则要学间无学问,要门第无门第的,而席 芒霜自问是堂堂育秀出来,第一流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轮得上让她来摆阔气? 这时门开了,一个头发梳得溜光的娘姨,死拖活拽地拉了两个10岁左右的孩子进来。 “喏,这是你们的先生,”这位太太依旧两脚搁在床沿上,对两个孩子说,也不介 绍一下席芷霜的尊姓大名,就这样懒懒地说了一声。 “你们过来,”席芷霜开始和颜悦色地摆起先生的样子:“把你们的名字写给我看 好吗?” 岂知这两个孩子真的是毫无家教,也不懂得叫人,只是一味拉着门框撒赖皮。席芷 霜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两个小人是调皮了一点,否则,也不会另请家庭教师了,”那个洪枫在一边又开 口了:“薪水反正随你开好了,只是你烂污可拆不得,要教好他们……” 芷霜再也受不住她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霍”一下站起身,说:“对不起,请另 请高明。”径自开了房门走了。 “何必呢,她这票电影明星出身的,就只这点水平……”朱蓓蓓一直把她追到下面 大门口。 “这种暴发户,让她再花几两黄金去请别人,我反正没有胃口了。”芷霜余怒未息 地说。 朱蓓蓓只好连声抱歉。她是聪明人,十分知道芷霜的身价,今后是只会升值不会贬 值的。且像芷霜这般貌美又有高等程度的少奶奶,将未在社交界准会十分有市面,出于 未雨绸缪,她想先讨好一下芷霜,因此热心为她介绍职业,没料到今日的洪枫竟如此骄 妄,倒也弄得朱蓓蓓十分尴尬,猝不及防。 这天中午,隽人原与芷霜早约好,在金门酒家吃中饭的。 芷霜憋着一肚子委屈匆匆跨进金门酒家,远远一眼就瞥见隽人正坐在一张卡座上看 报,西装头梳得紊丝不乱,穿着一身可体合适的粗呢便西装,雪白的衬衫上配着条黑领 带,嘴上叼着支香烟,因为袅袅的烟雾,他不禁略略眯缝起双眼,无意中呈出一股骄矜 高雅的神态。这是她的未婚夫。虽然不是什么暴发户,也不是老板,至少是上等的、有 修养的,是名门之后。决不会让她在人前羞于承认那是她未婚夫。一想到这里,她鼻子 一酸,竟落下眼泪了。 隽人以一种心满意足的样子,听完她抽抽答答的有关“求职记”的哭诉,说他在倾 听,不如说是欣赏。芷霜给人的印象是漂亮、俊俏、聪敏,却缺乏一点娇嫩。今天,他 总算看到她的“娇嫩”了。 “这个臭明星,自己的生辰八字忘记了,那么持钱欺人……”她委屈地咬着自己的 手指关节,涕泪滂沦地,就像考了个D的中学生。 隽人温柔地拍拍她脸颊,莞尔一笑:“当年,你和隽敏,却是怀着怎样虔诚的心情 去朝拜她的!” “不许再提这件事!那时我还年轻不懂事呢!”芷霜把头一偏,娇嗔地说。 “当然,”隽人伸过手去触摸一下她套在无名指上那枚定婚戒指,“你现在已经长 大了,大得足以可以做祝太太了。你也用不着再去找事寻气了,毕业后,我们就结婚吧, 做我们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师……唔?” “不,”她把嘴巴一撅,表示着不悦。“我早跟你讲过,我要做职业女子,哪怕结 婚了,我也要出去做事。我不愿象我姆妈那样,做件旗袍也要向我爸讨铜钿。再讲…… 就是要举行婚礼,也要等爸回来呀!” “好吧,就依你的。我还能说什么呢?”他笑吟吟地说着,看看四周没人,就隔着 桌子吻了下她脸颊。 “哎呀,给人家看见了!”她轻声嗔怪着。坐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由自己上乘的 未婚夫陪着,她已完全平静下来了,犹如一个嬉水的孩子,冷不防给灌了口又苦又涩的 海水,然后在大人的慰抚下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了。 下午,她又去学校里听了两堂课。回到家里,席太太已把晚饭开好等着她了。 “隔壁人家告诉我一个节约煤球的好办法,”饭桌上,席师母喜孜孜地说:“隔夜 把米淘净灌在热水瓶里,再用沸水一冲,盖上塞头,第二天就成稠稠的米粥了,我们也 试试看。” 芷霜刚刚端起饭碗,就听见曹师母在后门口叫;“米店到米了,明朝9点钟开门卖, 快点去烧头香。”自曹先生遇难后,虽然作殉职人员优待,然而毕竟有事有人,无事无 人,当家人不在,曹师母日子要艰难多了。 席师母忙忙地应着,将筷子笃笃地敲着碗底,急急地划了几口就要去排通宵班了。 “妈,”承祖在一边阻住她:“今天不是刚买来黑市米,忒冷的天,算了。” “憨小囝,米是餐餐少不了,一石米有几天能吃?”席师母说着,用一条绒线披肩, 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 “妈,我去吧。”承祖站起来拦着妈。 “还是我去吧,你明天要读书的。”芷霜站起身,说。 “你……?”席师母迟疑着。 “我去吧,今夜有寒流,妈冻坏就讨厌了。”芷霜拿起米袋就出去了。后门一开, 迎面一股冷风,噎得芷霜眼泪都迸出来。 米店上着排门板的门口,早已排出一字蛇形了,队伍在隔壁弄堂一个过街楼里转弯 再延伸着,尖利的穿堂风,像刀子样穿过大衣和丝绵袍,割在身上阵阵生疼。人讲“冷 在风里,穷在债里”,一点不假。 芷霜这是第一次轧户口米,也是第一次与这些娘姨主妇为伍,有几个住在近头的或 许平时对她进进出出十分注意的,这工夫看见她也排进来,都十分意外地打量着她。骄 傲的芷霜,平时是不屑与这点人为伍的,这时也只好硬硬头皮与她们挤在一起。她们是 惯于排长龙的了,都随身带着硬纸板、小板凳等,芷霜起先还硬撑着笔直地站在那里, 但毕竟平时是舒服惯的,过不多久,就觉得两条腿发僵发硬,冷风再一吹,更觉得麻木 不能挪了。看看表,还只有半夜3点,也顾不得墙面肮脏不堪,就将身子靠倚着墙壁, 一面再将羊毛头巾拉起来蒙住头面,只露出两只眼睛。 旁边有人拉拉她大衣,原来排在她前边的一个老太,好心地递给她一张申报纸,好 铺在地面上坐一下。芷霜此时已顾不得体面礼仪,把报纸一摊,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听讲,这次一人只限购一升洋米。”队伍里有人优忧地说。 芷霜心里咯噔一下;这样辛辛苦苦地排上一个通宵,才得1升? “1升?1升米给谁吃?”马上有人叫起来。“3个礼拜前一人还可以购3升,一个月 不到,就跌到1升?怎么可以?” “现在还有啥不可以的事?什么都是可以,又什么都是不可以,全靠东洋人两张嘴 皮翻……”一声警惕的“嘘”,把队伍里这个胖喉咙拉断了。 坐在芷霜边上那个老太,扳着几只给蓝墨水染得黑糊糊的手指说:“这价钿也是不 对了,上个月才买1元6角1升的平价米,现在跳到5元1升半,听讲还要跳到6元3角1升…… 乖乖,这日子无法过。” “你的手指怎么了?”芷霜看看她手指,奇怪地发问。 老太大笑了:“你这位小姐不大出来轧户口米的?喏,这是为了怕一人一户多购。 所以,喏,礼拜一买过米的,就用墨水涂大拇指,礼拜二这只食指,礼拜三没有买,所 以中指清清爽爽,礼拜四,再挨下去,今天礼拜五,轮上这只无名指……” 怪不得,姆妈近来手上老套着一副旧绒线手套!这么说,今天,也要在她芷霜手上 涂一层颜色?不……不!芷霜看看自己粉白的、中指结着一层笔茧的手指,忙捏成一个 拳头把它塞进大衣袋里。“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她喃喃说着,十分生气。 “这不是蛮好,”老太太咧开无牙的嘴嘻嘻笑着:“省得缠不清到底啥人买过几次, 啥人连一次都没轮上……” 芷霜怔怔地看着她那黑洞洞一样的嘴巴,再配着一头蓬乱的白发,只觉得一阵深切 的悲哀——饥饿,会令人把人的尊严降低到冰点! 芷霜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以放松一下麻木了的双腿,一边将双手深深插入大衣兜 内,想起上午在洪枫家,那炉火烧得融融的房间,2两黄金一双的玻璃丝袜,这一切与 在这沉沉黑夜中一支耐心又饥寒交迫的队伍,简直不像存在于同一城市之中。 芷霜的身子里面已让寒风吹得冰冰冷,她连自己都觉得,那触着牙龈的舌尖,也是 凉丝丝的。亏得出门前,让母亲逼着喝了碗姜糖茶。唉,她有点后悔,上午不该意气用 事,回掉洪枫家那份家庭教师。至少,有了这份额外差事,可以用这钱来买黑市米,不 用在这里吃冷风,还要像揿手印那般被迫将手指染上墨水…… 又是一股寒风呼啸而过,砭入骨髓,令两腮阵阵生疼。这工夫和刚才中午,在金门 酒家,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都出自她一个人。坐在金门酒家那位席小姐,那般优雅、举 止高贵,伴着一个同样是体面优雅的男朋友,而此刻坐在这过街搂长龙里轧户口米的席 小姐,披着一件母亲的旧海虎绒大衣,裹着一块老太太常用的绒线披肩,一副小家女的 腔调。要是此刻让隽人撞见,他一定会认不出她的。 芷霜将头搁在自己膝头上,抬头望望由两幢红砖石库门房子勾出的矩形的苍穹,半 轮残月,散发出一种冷冰冰的寒光,与屋面上熠熠的霜晶遥遥相映。 要不……结婚吧?这是帮助她从这种拮据尴尬的困境中解脱的最好办法,也是最省 力的一个途径。但是,在家境如此拮据之时,她嫁到祝家去,这对她今后在祝家的地位, 是十分不利的。她的自尊也决不会容许她这样做! 天快亮了吧?怎么夜色反而重了?连那轮黯淡的月光都消遁了。这茫茫长夜,究竟 尽头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