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希望归希望,但上海的现状,更严酷了。自1945年新年一过,日本关东军大批开到 上海,这种戴着皮帽于的丘八,就像瘟神一样。所到之处人们躲逃都来不及。冈村宁次 公开在报端表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决不放弃上海。”看来,上海早晚要大打一 场,一时不少有乡可回或能远走高飞之辈,都在设法逃离这个危巢。不少人纷纷思迁, 上海滩房屋顶费倒开始下跌了。 但不管怎样,上海这个城市,自然有一股诱人的吸引力,就像磁铁之于铁屑。至少 有那么一部份人,是死死抱定“以不变应万变”的宗旨的。比方讲,席太太,她是打定 主意不搬的。 自席太太把女儿风凤光光地嫁出去,自己也觉得肩头一松,舒了口气。 少了一个人,家里冷清不少,再加近日芷霜又在犯喜病,懒懒的门也不大出,娘家 也少回了。承祖今年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席太太一个人独挡一面,总算把个家也撑下 来了。她平时本来就不善交际,自从丈夫去内地,隔壁曹家又搬走后,越发没有人来客 往的闲事了。如是也好,铜钿可省些,有时实在闲得无聊,至多去哥哥处坐坐,来几圈 卫生麻将,天黑之前必定回来。近来,一阵灯火管制,一阵又是戒严,弄得人心惶惶, 一近黄昏边,席太太就往家里躲,生怕出意外。 哥哥处近来日子是过得阔了,但恪守着“由位入奢易,由奢入位难”的古老训律, 依旧住着原先那幢石库门里,只是里面上上下下粉刷了一番,添置了几套红木家具。 因着芷霜攀了个大户,席太太上哥哥家,自然又是光彩了几分了。 “我们姑奶奶,现今是中华银行祝家的亲家母了。本事大呀,男人不在上海,她硬 是靠自己,风风光光地把女儿的婚事办掉了。”嫂嫂总爱在牌桌上,如此把自己姑奶奶 介绍给新的牌友。于是在一片啧啧声中,席太太觉得自己所受的一切委屈和磨难,终于 有了安慰。 也有不识相,或涵养不深的牌友会小心地发问:“唷,席先生在内地?去了多久了? 时有音讯来吗?”言下之意,在那边有人了吗?也难怪,现在时行“抗战夫人”嘛,再 者经这几年折腾,席太太也见老了不少。 “你们不晓得,我们娘舅席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好好先生,向来‘言必信,行必 果’……嫂嫂忙忙地为姑奶奶辩解着,席太太也只做出一个豁达的微笑,相信丈夫不是 这等男人。无奈时间长了,讲的人多了,耳边听到某人娶了抗战夫人的传言也烦了,难 免上了心事,只是这话是不能跟人说的,因此心绪也不大好。 这天,席太太刚在嫂嫂家的麻将台上坐定,只听后门口铃声大作,是保甲长又在通 知什么新花头。 “收防空费。”保甲长走进来说。 原来,席太太哥哥那边弄堂,又出了新花头,规定每条弄堂口都要挖防空壕,每一 道十字路口都要挖,费用按户强派捐款。 “又要收铜钿了,”席太太的嫂嫂忿忿地扔出一只白饼,说:“现在领身份证要手 续费,登门抄表的水电收费员也要捞手续费,再要付这种防空洞费,钞票没有这么多。 我不付,将来炸弹来起来,我也不去钻这种短命的防空洞,炸死也不去!” 那保甲长为难地笑笑,可怜巴巴地耷拉着一对倒挂眉毛,说:“全靠各位帮衬帮衬 了,收不齐捐派,又是我倒霉。当初不是讲定,出面由我出面,大家帮着我应付的?” 这位保甲长是这弄堂一住户,开五金小店铺,向来为人谨慎老实,不料会让日伪中头彩 中着,当上这触霉头的保甲长。开初他只是百般推辞,无奈这有如儿童那甩手绢游戏, 甩在何人身后,其他人就得以一次解脱的机会。于是众邻人纷纷游说让他接纳下来,一 来也是对各人是种解脱,二来素知这小老板厚道老实,与其让一个为虎作怅的促狭鬼上 去,不如还是让他上去,大家都可以安宁点。 席太太的嫂嫂自然是明白人,不过心中积郁着一股怨气无处发而已。当下拉开钱包, 如数点出这短命的防空费交给他,一边小心地打听着:“前一阵拆铁门、拆路牌,讲东 洋人打仗打得钢铁都打光了,现在又要挖防空壕,不是讲日本人在南洋吃败仗吃得一塌 糊涂,怎么还是这般蛮?” 那小老板将手中的铃挡一捏,压低喉咙讲:“看光景东洋人日子是不长了,但人讲 狗急要跳墙。据讲,这防空壕,是东洋人准备巷战之用的。” “哎唷,东洋人真的准备死拚到底呀?”席太太心一寒,手里的牌都“啪啦”一声 掉了下来。要再来一次“八一三”,如今没有租界了,逃也呒处逃。再讲她一个孤老婆 子带着个承祖,如今脚劲也没有了,逃也逃不动呢。 “还有更吓人的消息,”那小老板保甲长把声音压得更低,“听讲,日伪还要抽壮 丁呢。东洋人打仗打得人都死光了,要到中国来抽壮丁,抽去不一定打仗,却要筑路、 挖壕……” 这一说别人不知怎样,席太太先跳了起来:“上海会来吗?”顿时脸色煞白。 保甲长知道她吓坏了,又安慰她:“恐怕是谣言。现在反正各式各样的谣言都有, 是真是假也弄不清。” 席太太却是再也坐不定了。“我们承祖刚满18岁,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席 先生交代!”心里一急,连带这几年中她一人忍受的万种辛酸,都变成眼泪涌出来。 “哎呀,这小老板的话也是东听西听凑来的,未必是真的。”嫂嫂安慰着她。 “不过,东洋人的诡计,要防的。就怕他们突然一来,准备也不及准备。”一直在 边上默默无言的哥哥,在一边开腔了。 “干脆,承祖为什么不去内地找振绪?儿子放在父亲身边。最最放心了,让他去内 地读大学。” “去内地?”席太太又连连摇着头,“我不放心,承祖才得18岁,从来没有离开过 家,去内地怎么放心!” “18岁,不小了。当年我16岁就出来学生意了,”席太太的兄弟摇摇头,说。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后,席太太的兄弟一拍膝头,说:“托托你亲家公。银行走私 内地,是不成秘密的秘密了,托托他。凡有去内地做生意的,带着承祖一起走。他们反 正一路上买路费都打通了,笃定好了。” 席太太一时也决定不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当下麻将也不搓了,匆匆赶回家里。承 祖正好在家。18岁的承祖与芷霜眉眼十分相像,却又分明是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了。席 太太与他随便聊起,他倒坚决愿意去国统区,哪怕没有抽壮丁之说,有这个机会,他也 愿意去。 “在沦陷区憋着,气也没有了。”承祖说:“本来,我已与同学们在商量,去投考 西南联大。”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儿子已长成一个男人了。 “再和姐姐姐夫商量一下吧?”席太太试探着问。 “也好,”承祖不以为然地说,“不过,主意可是我自己定的。” 就这样,承祖走了。也好,让他去找父亲。 与此同时,祝公馆里,在老太太张罗下,祝景臣那故去的大哥的弱智儿子隽光娶媳 妇了。正如老太太说:“打仗归打仗,人总要活下去。”喜宴订在康乐酒家,因着是祝 景臣祝景文侄子娶亲,来道喜吃酒的人也不少。景臣一房,除了景里夫妇外,因毕竟隔 了一代,再讲人多少有点势利眼。对这个无上掉下来的不起眼的堂兄弟,总热络不起来。 所以新郎平辈中,只去了个隽人做代表,蔡立仁则推托太太做月子,也没来。 新娘子娘家是开南货店的,虽然粗俗了点,也是个规矩人家的小姐。只见她头戴大 红绢花,一身绣花大红旗袍,艳俗之中透出几分俏丽。相比之下,一身新西装的隽光, 呆头呆脑的,活脱一副乡下新郎棺的样子。景臣作为证婚人冷眼看着,十分为新娘可惜, 也不知这门亲事,怎样让媒人撮合成的。 老太太今晚兴致十分好,灰白的发际边也插着朵红绒花。自问十分对得起死去的儿 子了。新郎看着是痴呆了点,不过只要新娘的娘家人没有闲话,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善良的人,有时不经心之中,也会伤害别人的。 因为饭店被日伪限定最迟11时要打烊的,路上还要戒严。因此喜宴早早就结束了。 现今汽油也属控制物资,景臣早就改汽车为三轮车了。 “这新娘子倒蛮不错的,怎肯嫁给那木头木脑的隽光!”三轮车上,娟琳说。“还 不是打着你与隽文的招牌,所以女方答应了。作孽了,连说媒到结婚,前后不过几个月, 就是怕穿棚,所以这样快就完事了,不作兴的。”说到后来,娟琳颇有忿忿不平之意。 “你管它呢,只要女方肯。”景臣打着呵欠说。 往日死寂的街道,今日似有点异样。特别在三轮车驶过霞飞路金神父路时,发现不 少外国人——现今未圈进集中营的外国人,似只有白俄——3个一簇,5个一组地挽臂而 聚,大声笑着,用俄语在交谈着什么,个个笑逐颜开,像是过节似的。奇怪的是,也不 见日本宪兵出来干涉。 “今天是俄国哈节日?”景臣问娟琳,娟琳也莫名其妙耸耸肩。 马路上,甚至有人拉起手风琴。 “爸,”景臣一跨进门厅,先他而到的隽人告诉他;“苏联攻克柏林,希特勒自杀 了。美国之音报告了。” 噢!景臣一怔,随即三步两步奔上卧室,不及打开浴室的水龙头,就打开收音机。 这时,隽人,还有大着肚子的芷霜,都挤进来听。 “好了,历时6年的欧洲大战终于以德国失败而告终。我们这历时8年的抗战,大约 也该有个出头了……”景臣忽地觉得十分疲惫,一下跌坐在沙发上。 “爸,你没什么吧?”隽人担心地问。 “我太累了。”景臣依旧闭着双眼说。泪水从脸上籁籁淌下。他掏出手帕擦擦眼, 一眼就瞥见芷霜那十分显然的隆起的肚子。 “孩子出来,不管男女,就取名‘胜利’,好吗?我看这孩子好福气,出世之日, 定是我们和平之时。快了,快了!”景臣祈祷般喃喃说着,又闭上眼睛。 第2天,全上海一片狂欢。南京路、霞飞路,人上堆人,更有俄国人,当街跳起哥 萨克民间舞,日本宪兵依旧不加干涉过问。 饭餐桌上,隽人喜孜孜地讲起一件马路新闻。原来霞飞路全神父路口有一爿店面, 巴掌大一块地方却设着两爿小店,一爿是白俄开的小小咖啡室,一爿是德人开的小小照 相馆。自从欧战以来,德国老板在墙头挂起希特勒,俄国老板也不甘示弱,挂出斯大林, 如是钉头碰铁头,针锋相对。在德军侵入斯大林格勒时,德国老板趾高气扬。可今天, 那俄国老板竟挺胸凸肚冲进德国老板店面,抓起那幅希特勒像豁朗一声,当街扔了出去。 那德国老板不但一声不敢吭,连人影也溜得不见了。 “奇怪的是,那德国老板是被纳粹党逐出的犹太人,俄国老板是革命后流亡在外的 白俄!”讲罢这一笑话,隽人忍着笑说:“他们都是这样帮着自己国家。” “这也不奇怪,”景臣抿了一口特备的强尼瓦格(名牌威士忌),这还是太平洋战 前留下的,一直未舍得开启。“这种对故土的依恋情爱,已溶在人们的血液里,好比做 爷娘的再嫌弃自己的孩子,孩子总会依恋他们的。” 芷霜忽地想起好久以前,街拐角一个卖棉花糖的白俄。也就是那晚,她与隽人相识 的。那梆梆的单调空寂的叫卖声似还在耳边飘荡。8年已过去了,这其中,还夹着一场 战争!这时,有电话来找景臣,待他回来时,脸色有点不对,大家以为又是行里啥棘手 的事。也没有多问他。待回到房里,他才消声对娟琳说:“隽光那个新娘子,吊死了。” 娟琳吓出一身汗。“怎么会?” 景臣沉痛地说:“可怜这新娘,成亲这日才发现新郎棺有点不对头,当晚就没有让 隽光进新房,今天一早支开娘姨,在新房里吊死了。” “这又何必呢,”娟琳摆出一副不值的神态:“有什么委屈摊出来讲嘛,再不成去 告他们骗婚,还可以离婚。这个新娘也真是,心眼忒小……” “你还责怪她?”景臣斜睨了她一眼,摇摇头说:“她这种小家小户出身的小姐, 书也没读几年,怎么还能谈得上离婚,还去法院告?你当她是你们育秀出来的洋小姐?” 娟琳呒趣地撒撇嘴,说:“怪媒人不好,不讲清楚,鬼话媒人嘛!” “难道祝家就没有一点责任?至少是仗财欺人嘛。”景臣沮丧烦躁地在房里踱了个 圈子。他鄙视自己的家,竟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沾上这种恶习。虽然对为隽光包媒之事他 并不明白其中底细,但他是证婚人,一股悔恨之情紧紧缠住他。一个多好的小姐,戴着 红绢花,穿一身红旗袍,悄悄地含冤而去了。 窗外,灯火通明,什么灯火管制、防空控制,现在似都不在上海人眼下了。欧战结 束了,日本人也长不了。现在,上海每一家一户,都在尽情庆祝。但是,一个纯洁的小 姐,却在今天早上死了,还带去一个洁净的女儿身。眼看要胜利了,苦日子要出头了, 她却死了!天亮了,她却睡了。景臣努力将头甩了几下,力图赶走她。由她,景臣又想 到自己最疼的女儿隽敏。好几年未见她了,这个娇小姐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几 年没有背景靠山,也没有财力,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从她不多的几封来信看出,她 过得很快乐,字里行间,毫无怨言。人世最讲不准的,就是这婚姻儿女之事了。隽敏在 上海,富户豪门之后笃定捞一把可挑挑,如是在上海舒舒服服做太太,像芷霜隽颖一样, 却偏偏要挑上这吃外国人饭的封静肖,吃足苦头。好在是她自己情愿,苦也就不苦了。 足足8年了,真不容易呢。 景臣踱到镜前。上海的5月,是潮湿的。镜前凝集着一层雾气,在一片迷茫中隐约 勾出他宽阔的肩头。快50岁了,这几年心力交瘁,他几乎没有勇气照镜子了。他犹豫了 一下,伸出手掌在雾气中摸抹了一下,他的形象清晰了:刮得生青的下巴上,嘴唇傲慢 地紧闭着,额头上、眼角上,时间已毫不留情地留下它的足迹。但一对眼睛,自感依旧 灼然有神。虽然此刻他随随便便披着一件绒呢晨衣,但下面西装裤依旧折缝笔挺,整个 人样引人注目,威武精干。 “再做20年,大概没有问题的。”他摸着下巴,欣然地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