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太太认真地听着,有时提几个问题,提得都很敏感,我猜想她已经心中有数 了。 后来我问荣光,他为什么要建这个靶场,市里能有几个人去打靶,北京的人会 为打几枪跑这么远的路吗? 荣光说:这其实是地产生意,他从村里以极低的价格买下,10年后那片土地价 格翻着番往上涨。到时候靶场周围设施将价值连城。另外,靶场管理很严格,基本 上是封闭式的,进去的人除了打靶,还可以搞别的特殊娱乐,很安全。 荣光说这些时没一点厌恶,他说现在社会上的事你不懂的太多了,你整天关在 家里写,把自己写死了。我们都得走出去,走出去眼界才宽阔。 那天我真开阔了眼界。酒喝到兴奋时,餐饮部经理来敬酒,她恭敬地对老太太 说:陈行长,我们服务质量不高,我敬您一杯,请您多提宝贵意见。老太太还没说 话,丛老板就拦住了她:不行,不行。叫陈行长多外道,叫得亲近些。 餐饮部经理看着他,说:那就叫大姨? 丛老板说:叫大姨更不行了。那叫什么?丛老板一板一眼地说:叫娘。 桌上的人一下都静了,看着餐饮部经理。 餐饮部经理迟疑了一下,说:好,叫干娘。 丛老板拍着桌子说:叫干娘不行,叫亲娘! 这是个尴尬的场面,我看见餐饮部经理的脸沉了一下,极快地恢复正常,她搂 着老太太的肩膀说:娘,你可喝好了呵。 桌上欢声四起。 餐饮部经理喝干了酒,转身出了雅间,我看见她脸上没有表情,一出雅间她就 飞快地抹了一下脸,我疑心那是个拭泪的动作。 老太太脸上不自然,她说:你闹得太过分了,人家一个女孩子。 丛老板说:她还女孩子?她是厕所里的耗子,什么男人没见过。她要不叫,晚 上我就把她开除了。 我疑心他喝多了,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他的语言方式,真实的原因是他对老太 太不满意,他这么说,既是发泄,也是炫耀。 靶场需要几百亩地,资金要一个亿。丛老板告诉老太太,省里一家银行答应给 贷8000万,剩下几千万我打算从市里解决。这就是说,他想从老太太这儿贷款。 老太太没接他的话题,她跟我说:作家,你要写写这样的老板。你看看,这就 是人物。你们不是讲要塑造人物吗?你看看他多能干。她一边说一边吃着豆腐,我 注意到她很少吃肉,只吃青菜和豆腐。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因为我不知道她这话是褒是贬,眼前这个丛老板的确 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却没什么写作冲动,只是觉得不舒服。从这个环境到这些 人,我都不适应。 丛老板拿出一个摄像机,是那种小型的。我们碰杯,他手下一个人拿着机子给 我们录像。录出来的效果可以在机子里看到,丛老板把机子递给荣光,荣光看了把 镜头凑到我跟前,我看见我正和老太太干杯。 我怀疑那是不是我,我心里不是厌烦这一切吗?可镜头里的我兴高采烈的,我 冲着老太太举着杯子,脸上满是阿谀之色。 我极豪爽地干了杯,对老太太说着祝福的话,周围的人冲着我们笑着,有人在 鼓掌,丛老板在朝我伸着大拇指。我跟这个环境这么和谐,看不出一点儿格格不入 的样子。 那么到底哪一个我是真实的呢,是心里的我,还是镜头里的我。还有周围的这 些人,他们真的像镜头里表现的这么快乐,这么尽兴吗?就连我身边的荣光,我也 觉得远远没有看透他。 当然,最看不透的就是老太太了。她到底是什么人,丛老板的目的很明确,她 的一切却不明朗。她真的相信他要为市里改善投资环境出力吗?她真得相信这个靶 场和滑雪场能够带来丰厚的利润吗?她似乎对这个项目听得很认真,有时候还很感 兴趣,可实际上却一句表态话也没有讲,她是看透了这一切,还是觉得仅仅这一顿 饭,还远远不足以让她开口? 镜头里的一切真是扑朔迷离,以至于我久久不愿放下,我觉得拿着它很好,它 挡住了我的脸,却把别人的脸弄得更清楚了。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