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红灯附近 有一天傍晚,大约七点钟左右,我驾车经过布莱德路,想要到麦波申组屋区去 拜访一个朋友。 那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一支支笔直的电灯柱,排列在路中间的“分路线” 上。电灯柱上端那两盏像蟑螂的触角似的电灯,分别注视着两边川流不息的车辆和 行人罗摩克里希纳(Rāmakrishna,1836—1886)原名伽达陀,似乎要鉴别哪一些 人是经过了一天劳苦的生活,带着疲惫的身躯回去与家人团聚;哪一些人仍然忙碌 地来回奔驰,靠一辆四轮车在路上讨生活;哪一些人已经在家里饱暖过度,正想要 到灯红酒绿的场所去追寻糜烂的夜生活……。 将近实龙岗路——青红灯附近时,我的车子停下了,因为虽然面对青灯,我却 不能弯到右边去——须让对方迎面而来的车辆先行。 停在我前面的是一辆大型的私家车——马赛地士二八○,由一个女人驾驶。这 辆车的后头有一根“天线”,而且四个窗门都关得密密的,可见它是一辆具有冷气 和收音设备的豪华大汽车。从后面的玻璃望进去,那个驾车的女人打扮得非常摩登 入时。 在交通灯由青色转为橙黄色的同时,马赛地士疾快地向右边弯过去,似乎根本 未曾察觉有一辆小型的摩多西卡正从对面向这头开过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摩多 西卡急忙向右边弯过去,同时发出一阵尖锐的因紧急煞车而造成的胶胎和路面摩擦 的声音。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嘭”的一声。摩多西卡撞到了马赛地士的 尾部,车翻人跌,惊险万状——这只不过是分秒之间的事。 马赛地士停下了。骑摩多西卡的少年跌坐在地上,左脚被压在摩多西卡底下。 他努力挣扎,想要爬起来,可是力不从心,双手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颓然坐回地 上,动弹不得。 波波,波波…… 卑卑,卑卑…… 交通一时陷入混乱的状态,汽笛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责怪那些被卷入车祸漩涡 的人为什么不把车子移到路边去,而偏偏要停在那儿阻碍交通。当然,这个车祸还 不至于使交通完全停顿,一辆辆的车子仍然可以从旁边缓缓驶过去,没有人下车来 给受伤者伸以援手。 我竭尽所能,以很慢的速度将车子驾到对面去,停泊在路旁,然后走到少年的 身边,准备扶他起来。 这时,有几个穿着背心长裤,店员模样的年青人,也从附近的店屋中奔跑过来, 共同抬起摩多西卡,有一个人还和我合力将少年抬到路边电灯柱旁的草地上去。 少年的脚似乎伤势不轻,膝盖上满布血丝,他的额角沁出汗珠,双眉紧蹙,嘴 唇微微张开,露出痛苦的神色。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多数是附近的店员,伙计和车夫。 这当口,那个驾马赛地士的摩登女人也下车来了,操着广东腔,破口大骂: “死人头,盲眼睛?这样大的一辆车也看不见,死命要冲过来!” 她一边骂,一边走到摩多西卡旁去抄车牌,神气十足。 我因为听见她骂得不近人情,毅然站起来,打算反驳她几句。这时我才看清楚, 这个女人的装扮的确够摩登,显得奢华富贵。她穿着一套鲜艳的“甲巴爷”——娘 惹装,年纪约莫三十一、二岁,身体肥壮,手臂浑圆,头发梳得很高,卷成螺旋状, 大略这是一九七○年的最新发式。嘴唇涂得红红的,使人联想到猿猴的屁股。戴着 黑眼镜,金手镯,钻石戒指,还有闪闪发亮的项链,全身珠光宝气。她站在那儿, 左手插腰,右手挥挥指指,更是显得威风凛凛。 “是你自己沙拉嘛!人家是直路。”我不客气地顶了她一句。 “什么哇?是我沙拉?你看清楚没有?”她逼近来,口水直喷到我的脸上,右 手食指也几乎点中我的鼻端,“这些驶摩多西卡的死人头,专门东钻西钻,一点都 不遵守交通规矩,要撞倒几个,他们才会知道厉害,才不敢乱来,哼……” 真是岂有此理!这个女人讲话也未免太蛮横了,虽然现在的确有许多驾摩多西 卡的人不遵守交通规则,常常争先恐后,左弯右拐,有缝即钻,但她怎么可以一竹 竿打翻一船人呢?再说,这次明明是她自己不顾迎面而来的摩多西卡,硬要弯到右 边去,这不是她的错,难道是那个少年的错么? 我正想出言申斥,忽然听到左边人群中有人在抱不平了,隐约间还可以听到一 两句“干令老姆”和“丢那妈”这类的“四言诗”和“三字经”。一个状貌鲁莽的 汉子甚至扬起拳头,骂道: “臭查某,自己沙拉还敢骂人!” 摩登女人假装听不见,但是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威风了。她也许做梦也不会梦到 这些“粗人”竟敢对一个富家奶奶如此无理吧? “夜晚驶车戴黑眼镜,哪里不撞车?”又一个旁观者提高嗓子说。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驶这样大辆的车!”另一个旁观者提出这个似是而非的 质问。 摩登女人这时不甘示弱,又把左手插在腰间,右手向前乱指: “哼!如果不是我的阿末突然生病,难道我会自己驶车?” 说完,她面向着少年这头,似愤怒又似受到委屈地说: “人家要赶去参加宴会,偏偏给你们阻碍时间,真是碰见鬼!”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回到少年身边,问旁边的人有没有谁打电话去叫救伤车 和警察。 经我一提,围观者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有一个穿背心短裤的青年人,飞跑到店 屋那头,打电话去了。 少年双手抱住左脚,脸上痉挛着。膝盖上的血丝,积少成多,把整个膝头都染 成红色,还汇成一条细细的血线流到了脚趾上,他的白裤也染上了斑斑的血渍。 我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救伤车就要来了,叫他不要焦急。 他点点头,额角青筋显露,相信他一定是痛苦极了。 因为面对着面的关系,我不期然地对他仔细端详了番:年纪大约十六、八岁, 个子高瘦,腿很长,颈项间突出一粒高高的喉结,头发稀少而蓬松,也许是因为坐 摩多西卡给风吹散的原故。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短裤,一派中学生装扮。 我看着手表,好奇问道: “怎么这样迟才放学?你读的是哪一间学校?” “我没有念书了,以前在德新中学念,中四毕业了。”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 不自然的笑,咬着嘴唇。 “嗯,你是一个中四毕业生?” 他点点头:“毕业已经有两年了。” “那么,你现在在工作?” 他又点点头,将嘴唇咬得更紧: “是的,在一间布店做伙计。” “哦……” 汽车和摩多脚车不断地从身旁擦过,喷过来一阵阵令人憎恶的黑烟。车里的人 照例都伸出头或回过头来望望——但也只是望望而已,他们的车子一辆紧接着一辆 地都走掉了。或许这类的车祸在新加坡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吧? 摩登女人依旧站在那儿,肥壮的身躯矗立在马赛地士的旁边。她虽然满身珠围 翠绕,而且不时还有一阵阵的香味从她站立的地点飘向四方,可是她却缺乏了女人 应有的温柔娴丽的品质,属于那种不大能令男士们动心的类型。她站立在那儿,东 张西望,不走不行,走又不可以,相信她一定是急死了。后来,她顿一顿足,索性 钻进车里面去坐在那儿不动了——她也许是要等警察到来,也许是对那些“粗人” 心存顾忌,不敢擅自离开。 救伤车仍然沓无影踪。 我有点担心了,恐怕少年会流血过多。不过还好,不知谁给他敷上了一撮烟丝, 不再流血了。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尽量要找一些话题出来,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借 此减轻他的痛苦。 “一个妈妈和四个妹妹。”他又咬嘴唇了。 “你每天骑摩多西卡上工?” “这辆摩多西卡是上个月才买的,我以前每天是搭巴士上工和回家的,你知道, 要等巴士比等什么都难,有时等到了,又满车都是搭客,挤都挤不上去。有时车上 没有什么人,他们又不肯停车,每次都要三更半夜才回家。我请求了几百次,妈妈 才答应我买这辆‘野马哈’,是分期付款的——你知道,我每个月的薪水只有七十 块钱,妈妈是替人家洗衣服的,——哎,我……我真害怕我的脚会残废——” 卑卑…… 来的是警察车,而不是救伤车。围观的人都退开了,他们好像对警察存有一种 畏惧之心。 三个穿着整套蓝色劲装的警察跳下车来。他们略向四周察看了一下,将两辆闯 祸的车子的号码抄录了下来,然后是量马路。 一个警察站在路中间指挥交通,车辆可以通行无阻了。 我走向前去,向那个比较年长的警察说明事件的原委,并且告诉他说那个女人 草菅人命,应该绳之以法,控以驾车疏忽的罪名。他边望着那个不知在什么时候走 到车外,正向他这头匆匆走过来的摩登女人,一边问我是不是目击者,肯不肯作证 人。我对他说是的,并且满口应允作证。他于是把我的身份证号码和地址等抄下了。 “马打,我可以走吗?我要赶去春风楼,有一个宴会,已经太迟了。”摩登女 人有点气咻咻。 那个比较年长的警察, 打量了她一下, 抄下她的驾车号码,慢条斯理地说: “你这个Case,可能要上法庭。” “上法庭不是上法庭啰,那是小事嘛!啊呀,人家现在不得闲呀——外面真是 热到半死!” 年长的警察走到马赛地士前去审查一番。摩登女人跟过去,将左边的车门打开, 一阵冷气从车内渗出来, 还传过来悠扬的音乐。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她刚才所说的 “外面真是热到半死”的意义。他看了看自己所作的纪录,觉得一切无讹,于是对 她挥了挥手: “OK。” 摩登女郎如逢大赦,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急忙钻进车里去,还转下玻璃窗,对 警察说了一声“拜拜”,然后发动引擎,呼的一声向前冲去,刹那间消失在路的那 头了。 我问警察为什么救伤车还没有来,是不是可以用警车先把少年载到中央医院去。 那个较年长的警察,走向车里,用无线电和外界通话一番,然后对我说:“救 伤车‘三马’出光了,还要待好久才能到来。我们可以先把他载到中央医院去。” 他指了指那坐在地上,左脚受了伤的高瘦少年。 他吩咐另外的两个警察把少年抬上吉普车去,还把少年的摩多西卡也顺便塞进 车里。 少年坐在车上,投给我一道感激的眼光,请求我将他的地址写下,到大巴窑去 通知他的母亲一声。 我照做了,并且答应载他的母亲和妹妹到中央医院去看他。我嘱咐他说,如果 不必住院,就请他在紧急候诊室等我们,不要走开。 他点点头,哽咽道:“我相信是一定要……要住院的,我的脚……痛得真…… 真厉害,唉,会不会残废呢?……” 我唯有安慰他说不会残废的,请他放心,其实,我不是医生,我自己是毫无把 握的呀!我只有虔诚地希望他不会残废。否则,一个青年的大好前途,就这样断送 在一个不负责的女人的手里了,这不是太冤枉了么? 吉普车的引擎开动了。少年挥动着染有血渍的右手,对我说声“再见”,声音 低微而震颤。 望向他的脸孔,我发觉他的眼眶儿湿了,晶莹的泪珠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 1969年11月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