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不见的父亲 一 “铃……铃……铃……”下课钟声响了。 物理老师正要宣布下课,一个校工走进课室来,交给他一张字条。他对着班上 的同学念道: “有黎剑明的信件一封,请他下课后到办公室来领取。” 物理老师将字条交给黎剑明。 黎剑明是中四理科班的学生。个子中等,头很大,头发稀疏,同学们赐给他一 个“大头黎”的绰号。 当他从办公室领过来那封信以后,满腹狐疑,心脏的跳动率好像也加快了不少。 奇怪!字迹苍劲有力,生疏得很,究竟是谁的来信呢?怎样会寄到学校里来?一看 邮戮,嗯,是从新加坡寄出的! 撕开信封,一数,共有六大张信笺,写得满满的。看到署名处写着“父黎福手 泐”几个字,黎剑明兀地心头一震,疑云满布。再看信的开端,那是工工整整的, 同样苍劲有力的六个大字: “剑明吾儿收览:” 黎剑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刚才当他看到“父黎福手泐”时,还有点儿半懂 不懂,不敢断定寄信给自己的人究竟是谁?现在看到开端的一行字,那是非常浅显 清楚了。他不是明明称呼自己为儿子么?怎么忽然会有一个父亲出现?难道是有人 要讨自己的便宜?不,不可能嘛,今天又不是四月一日愚人节!他有点紧张地看下 去: 当你接到这封信之时,你一定会感到异常惊奇。你必然想不到你父亲会写信给 你,你或许根本就不知道你有这样的一个父亲。孩子,请你相信我,我是你的亲身 的爸爸,一个孤独痛苦的老人! 十五年了,你妈妈离开我足足有十五年之久。在这许多年之中,我无时无刻不 在怀念你,剑明,我亲爱的孩子,你的妈妈把我欺骗,抛下我,把你带往别处。我 痛恨你的妈妈毫无良心,我不可能原谅她,但你毕竟是我的儿子,是我的亲生骨肉 也! 十五年来,我走遍南北马、暹罗、新加坡,纯然为求寻查你的下落。然而,每 次,我总是带着一颗失望的心,垂头丧气而归。岁月蹉跎,韶光易逝,爸爸如今已 经满头白发矣! 前个礼拜,一个住在阿历山大的亲戚寄函予我,说是他已经查明你的下落。他 不知晓你们住在何处,但却知道你在新加坡的XX政府华文中学念书。 知道你的下落以后,爸爸那颗本来已经绝望之心,又再度充满希望,又再度苏 醒活跃。一点都不犹豫,我急忙办妥入境手续,赶来新加坡寻觅你,目前就住在阿 历山大那个亲戚的家里。我本来想直接到学校去找你,但又觉得这未免过于唐突, 恐怕会使你太过吃惊。而且,还要麻烦到你们的校长,诸多不便。故而,我决定先 写这封信给你,使你预先知道一点事情的真相,同时希望你能够体验父子骨肉之情, 应允与我会面。 孩子,你才一岁大的时候就被你妈妈带走,今年你已经十六岁,是吗?我最大 的心愿就是能够同你在一起。我想你是不肯跟我回新巴力去的,哦,新巴力新村, 你诞生的地方,你一定记不得这个地方了。你妈妈一定不肯放你走的。然而,孩子, 虽然如此,你能否先让爸爸见见你呢?八月十四日(星期五)晚上六点半,我在大 钟楼前面的喷水池附近等你。你如果看到一个穿着灰衣裤的白发老人,站在喷水池 旁边,那就是我了。住在阿历山大的那个亲戚会陪我一同去。 孩子,相信你一定不会让你亲生的爸爸失望的。过去的一段历史,见面时再详 谈吧。 父黎福手泐 八月十二日夜 看完信,黎剑明整个人呆在那儿,心中一团乱糟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为什么妈妈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人?为什么她说刘俊才是我的爸爸,虽然报生表上 明明注明我姓黎?难道这个陌生人真的是我的亲生之父?那么刘俊呢?他现在在哪 儿?他是不是我的父亲?……一连串的问号,不断地在黎剑明的脑际涌现。他没有 办法解答这些问题,他要回家问妈妈去! 接下来的两节课,他惘然地坐在课室里。老师讲的是什么,他一句话也没有听 进去。 二 黎剑明就住在一间座落于罗廊泉和实笼岗花园之间的木屋里。周围是菜园,种 了许许多多的瓜果、青菜、蕃薯等。本屋后面不远处有一个猪寮,里面养了十几只 猪。这些,就是黎剑明和他的妈妈生活的泉源。 回到家,他把书包狠狠地丢在木凳上,神色不大好。 母亲知道儿子回来了,从厨房里端出来两三碗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桌子上,嘴 里说道: “阿明,今天迟了一点,又是等不到巴士啦?来,来,你一定肚饿了,先吃饭, 牛肉炒菜心,你最喜欢吃的——我今天特地买了四毛钱牛肉,你很久没有吃啦!” 黎剑明满肚子的幽怨之气,本来很想发作的,但一看到母亲那副充满慈爱的面 容,听到她那种疼爱儿子的语气,他发作不起来了,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 坐在木凳上,眼睛望着屋顶。 母亲发觉他的神色不对,于是搓搓手,柔声问道: “怎么啦?吃饭啰,牛肉冷了不好吃。” “我不要吃。”眼睛仍然望着屋顶。 “咦,阿明,你今天怎么啦?受了谁的气了?给先生骂了是吗?” 他没有出声。 “阿明仔,你有什么问题,告诉妈妈呀,唔?” 他望了妈妈一眼,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 “嗯?怎么不讲话呀?连妈妈你也不睬啦?”母亲佯装生气。 紧闭着的嘴唇,黎剑明终于开口了: “妈,你说我的爸爸在哪里?” 母亲像是骤然间触了电流,身躯有点震颤。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慈祥地说道: “阿明,你怎么又问起这些话了?妈不是告诉过你好几次,他现在在印尼,做 生意嘛!” “你说印尼的刘俊是我的爸爸,那我为什么姓黎不姓刘?我也问过好多次了, 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这个……这个……”母亲一时无言以对。 “不,刘俊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叫黎福。” “什么?是谁告诉你的?”母亲睁大了眼睛,惊慌极了,像是发生了什么突如 其来的大事。 “妈,你不要瞒我啦,我统统都知道了。”他眼珠一转,故意这样说,想要妈 妈把一切的实情都说出来。 “你统统都知道了,统统都知道了……”她在自言自语,右手按住额角,很有 晕眩的感觉,摸到一张木凳,缓缓地坐了下去。 “妈,你过去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母亲呆了一阵,脸孔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安以及感情的波 动的程度。良久良久,她才噙住将要掉下的眼泪,呐呐地说: “阿明,你告诉妈,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妈,我要你先把一切告诉我。”黎剑明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 怎样才能将妈妈的话引出来。 妈妈拗他不过,只好带着眼泪,把过去的一段伤心事给讲了出来。 十几年前,他们住在彭亭的一个小山村,新巴力。那时,阿明的妈妈只有十多 岁,早上割胶,下午在新巴力学校特别开设的下午班读小学。阿明的外公听信算命 先生的话,说这个女儿一定要在十七岁以前嫁出去,不然就会克死父母亲。当阿明 的妈妈十六岁的时候,老父心中很急,就任由王媒婆作主,将她嫁给黎福。 黎福比她大十八岁,头很大,顶老实,有点土头土脑,也读过好多年的古书, 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天割胶回家就看报纸,一看就看上两三个钟头,好像每 个字都要看进脑子里去。报纸看完了,就用广府话唱古书,摇头摆脑。在她当时看 来,他实在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乡下佬。凭良心说,他处处迁就妻子,关怀妻子,但 她对他没有好感,大概她当时已经晓得自由恋爱的道理,认为凭媒妁之言的结合总 是不好的吧?尤其是嫁给一个老头子——她当时把他当作老头子,心里异常不舒服。 就在阿明一岁那年,不知怎样,她糊里糊涂地给一个驾驶货车的推销员迷住了。 他就是刘俊,新加坡人,但在吉隆坡工作,每星期都到新巴力去推销货物。他比阿 明的妈妈大一岁,人长的跟他的名字一样,一表人才。那时候她才十八岁,禁不住 他的引诱,背着丈夫和他来往。后来,邻里的人都知道了,背地里冷言冷语,就只 有她那个俗里俗气的丈夫被蒙在鼓里。 有一天,刘俊怂恿她偷丈夫的钱,然后单身和他私奔,说是什么追求恋爱至上, 什么过着美好的生活。她当时很傻,照做了,偷了丈夫全部的现款,大约有一千多 块钱。那时候朝鲜战争过去不久,黎福因为胶价高涨而积了好多钱,准备做生意的。 他这人节俭得要命,衣服破了不舍得换新的,又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当时 割胶的工人当中,恐怕只有他黎福存有最多的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她当时舍不得孩子,所以带着阿明和刘俊一同逃走。刘俊拼命反对,不愿意阿 明跟他们一齐去,但是他的妈妈死命不肯,刘俊看在一千多块钱的份上,终于答应 将阿明一起带走。 逃到新加坡,他们就住在现在这间屋子里,那是刘俊父亲的产业。他从此不再 到吉隆坡去工作了。初时,他们生活得真快活,可是,还不到一年,他变了,真想 不到……。 说到这里,阿明的妈妈已经哽咽不能成声,不能再说下去了。 黎剑明听了,恍然大悟,心里想道:黎福果然是我的亲生之父! 大家都不说话,饭菜全冷了,母子俩完全没有了食欲。 过了一阵子,黎剑明摸了摸他那稀疏的头发,问道: “妈,你为什么不回到新巴力新村去找爸爸呢?你受了骗,他是会原谅你的。” “不,不能,他不会原谅我的,我没有脸再见他,我太对他不起,我永远不敢 再见他的面……”她双手托住头,嗓音颤动,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黎剑明没有说话,愣愣地望着母亲。他这时才发觉:母亲虽然才不过三十三岁, 可是脸上的皱纹已经相当明显了,面孔清癯而憔悴,令人有苍老的感觉。这也许是 由于骗人而又被人骗,生活坎坷和终年劳碌的结果吧? 当天晚上,黎剑明没有依照信上的指示去见黎福,他不敢贸然前往。他整晚偷 偷地反复念着黎福写给他的信。他没有把信交出来给母亲,他怕母亲看了这封信会 更加的伤心和难过。他在母亲的追问下第一次说了谎话,他告诉母亲说,他从一个 同学的家长的口里,知道黎福是他的父亲。 母亲信以为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其实,她因为旧事重提而伤透了心,连话 都不愿多说了,又哪里会去查儿子获得这个消息的来源呢? 三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黎剑明的情绪非常恶劣。他有好几次想把黎福的来信交给 母亲,但是毕竟没有这样做。他发觉本来就很消瘦的母亲,这几天更加消瘦了,脸 色蜡黄,眼眶周围有一道黑圈,显然是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黎剑明知道,这几天, 母亲必定为懊恼和悔恨所困扰,他不想过度刺伤母亲的心。因此,他尽量避免在这 个时候再度提起黎福的事,他只有自己在暗暗地思考那许多与这件事牵在一起的问 题。 在学校里,他有好几天在上课时怔怔地望着黑板出神,直到老师在大声呼叫他 的名字时,才如梦方醒。难怪有几个顽皮的同学,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在背后开他的 玩笑: “大头黎那天接到情书,在害相思病呐!” 四 第五天,黎剑明又从办公室领得黎福的来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我在大钟楼前面,一直等到九点半,既焦急又寒冷,我抵御不住那 一阵阵从海边吹过的刺骨的寒风。你也许不知道,一个已有相当年纪的人而身体不 大健康的人,是最怕冷的。后来,我唯有怀着一颗失望的心,垂头丧气而归。那个 亲戚等得不耐烦,八点钟己先行回去。 然而,孩子,我不怪你,我岂能责怪你呢?一个陌生人——即使是没有见过面 的爸爸——的约会,当然是不能轻易接受的。再说你妈妈也是绝对不肯让你出来见 我的,是吗?唉,那纯然是我自己命苦,要见亲生儿子一面,想不到也是这样的千 难万难也! 孩子,你妈妈有把过去的一切告诉你吗?你不知道,自从她把你带走以后,我 几乎急得发癫发狂,加以囊空如洗,真不知道如何度日才好。我给别人所欺骗,爱 儿被人带走,辛辛苦苦积蓄得的款项,也给人家席卷而逃了,我生在这个世界上还 有何意义?我唯有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你,找到我的爱儿——我唯一的寄托。铁鞋 踏破,现在我总算已经知道你的下落。然而咫尺天涯,无缘见面,怎不令我心痛欲 绝? 爸爸捱过一段非常困难的日子,你知道吗,孩子?我因为离家到处找你而失去 割胶的工作,我衣衫褴褛,活像一个乞丐。我跋涉到关丹时,盘缠已尽,只好靠替 人家挑水、劈柴、锄草以过日子,悲苦万分。我曾经跳过关丹河,但被人救起来。 后来回到新巴力去,搞木死灰,于是决定把精神寄托在事业上。我改行卖青菜、卖 鱼……惨淡经营,不久就跟别人租下半片店,做买卖杂货和食粮的生意,所幸生意 不错,家境逐渐好转。现在,爸爸已有一间自己的杂货店,还有二十依葛的新胶树, 虽非家财万贯,但总算是手头相当宽裕。 不过,一个没有妻子儿女和家庭的孤独老人,虽然在物质上享受不尽,可是, 这一切的一切,又岂能弥补心灵上的空虚?孩子,你没有身历其境,或许是无法了 解爸爸那种痛苦的心情的。爸爸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而没有家 庭,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你想,那种痛苦又岂是局外人所能道其详? 爸爸这次出来新加坡,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把你带回去。但是,这有可能么? 我甚至要见你一面都难如愿! 我几次三番想不顾一切的到学校去找你,但我毕竟没有这样做,因为,倘若你 不愿意见我,我又怎么好违你之意?假使我不能够打动你的心而不顾一切的去学校 找你,恐怕会弄巧反拙,给你留下一个非常坏的印象。 既然无法见你一面,我想,呆在新加坡也无用,我打算在这个星期天的晚上, 乘夜班火车回新巴力去。 孩子,爸爸仍然不死心,你可否在我回家之前到阿历山大来一叙?地址是阿历 山大律第八百九十四号F。 至低限度,你是否可以到火车站来,让爸爸在离开新加 坡之前,能够一见汝面? 孩子,人非木石,我想你必定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了爸爸这封信,你总 会了解爸爸的心意吧?你忍心看着你亲生的爸爸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去,而不愿意 与他一叙吗? 看完信,黎剑明深深地感动了,泪珠儿在眼眶内出现。他很后悔那天晚上没有 依约前往,他怎么对得起这个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老人呢?他对这个孤 寂的老人——他亲生的爸爸,产生了无比的怜悯之情。 他决定要将这封信交给妈妈看,决定要求妈妈对这个问题寻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他不能像这样长此痛苦下去呀!华文老师常常说:“一个破碎的家庭的孩子是最痛 苦,最可怜的。”这句话,现在听起来,真是至理名言。“我为什么会生长在这样 的一个破碎的家庭,有父见不得呢?”他痛恨死那个说母亲克父克母的算命先生, 痛恨死听算命先生的话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有点痛恨那个遗弃丈夫而与英俊后生 私奔的母亲…… 五 当黎剑明的妈妈在阅读这两封信的时候,双手微微颤抖,眼睛越来越润湿,信 纸上的文字越来越模糊,接着有几颗泪珠掉落在那苍劲有力的黑字上。最后,她无 法压抑住那激动的感情,伏在桌子上抽抽噎噎地哭了。 黎剑明吓慌了,一肚子的幽怨,一时消失无踪。满腹的牢骚,也在刹那间飘散 无影。母子之情把他痛恨母亲的念头驱散了。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那近乎在号 啕的妈妈,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妈,不要哭吧!”他终于迸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妈妈伏在桌子上,肩膀一起一落,哭得更伤心了。 他绞尽脑汁,尽量想要说些什么话,以劝慰母亲,可是力不从心,一时感到束 手无策。 渐渐地,妈妈的哭声变小了,只是不断的啜泣。她心里的悲伤,已经在哭泣中 表露无遗,那是任谁都可以看出来的。 “妈,你别哭啦,你这样哭,我心里很难过。” 妈妈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泪痕交错。她望了望儿子,又伏下去呜呜咽咽地 哭了起来。 黎剑明搓着手,站在旁边,一时没有了主意。 良久,妈妈才又抬起头来,抽噎着说: “孩子,我太对不起你的爸爸了,嗐,嗐……我实在不应该离开他,跟那没良 心的刘俊逃来新加坡。” “妈,爸——不,是刘俊,他后来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妈做梦也想不到,他……瞎……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剑明的妈妈沉思着,像在追忆往事,脸上泪痕犹存,懊悔与忿恚化成一股力量, 她终于将后半段的故事全盘托出: ——你知道,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了你爸爸辛苦积存下来的钱。后来还信 了刘俊的鬼话,说他要跟一个印尼的商人合股做生意,把这笔钱全部交了给他。 ——我们来到新加坡不到半年,他的态度就变了,以前所说过的话,所发过的 誓言,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每天喝得醉醺醺,回到家来,不是骂我就是打你—— 你多少总还记得,是吗? 剑明点点头。 ——他动不动就叫我门滚出去,免得浪费他的米。幸亏那时候他的爸爸还在— —这个善良的老人,处处呵护着我们,总算还没有给他折磨死。不久,他又搭上了 一个吧女,这以后就不再回家来了,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说他去印尼, 这是他编出来骗我的。他不敢回来,因为他知道他的爸爸最讨厌他,一样东西也不 肯给他的。 ——他的爸爸辛苦了一世,就只有这一间木屋,和这一块向政府租用的土地。 这个老人后来死了,遗嘱里说他把这些“财产”留给我。 ——靠着这片菜园和猪寮,我好辛苦才把你养得这么大,现在,唉……就希望 你多读书,将来能够做一番大事业。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但是嘴唇启动,欲言又止。少顷,她才呐呐地,自言自 语似地说: “现在,我……我……我好像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妈,是什么预感呀?”剑明的眼睛睁得很大。 “我,我好像感觉到你有一天会离开妈妈。” “妈,这……这……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但希望这样,要不然,如果你离开妈,那么……那么……这就只好逼我去跳 楼啰……呜……”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妈,我……我不会……不会离开你的……”黎剑明也说不下去了,喉咙像被 什么东西哽住。 母子俩在静静地哭泣,让泪水来冲洗掉他们心中的悲苦与烦恼。 六 这以后的两三天,黎剑明更是坐立不安,精神恍惚。猜测他害相思病的同学越 来越多。向来沉静寡言的他,并没有为自己申辩,他只默默地让痛若啃喫自己的心。 他的心湖里波涛起伏,理智和感情在发生激烈的搏斗。有几次他想到阿历山大 去见见亲生的爸爸,可是当他跟母亲提起时,她就强烈地反对,表面上,她是不放 心儿子去会见一个陌生的人。但是,实际上任谁都猜想得到,她是害怕儿子会投向 对方的怀抱,使得自己十几年抚养儿子的心血,完全白费。 因为母亲的反对,剑明更加感到内心痛苦万分。尤其是今天,星期日。今晚父 亲就要搭火车回返山城去了,自己是不是应该不顾母亲的反对,前去会见那个陌生 的老人呢? 从理智上去分析,父亲是对的,他根本没有什么错处,更没有任何对不起妻儿 的地方。犯下严重的错误的,倒是母亲。要不是母亲走错了,一个好好的家庭怎么 会弄得支离破碎,而自己又怎么会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呢? 父亲虽不肯原谅母亲,但却千里迢迢赶来新加坡,为的是希望自己能够投向他 的怀抱,当他领悟到这个希望无法实现时,他就只求能见见儿子的面。于情于理, 自己都是不应该置他的恳求于不顾的。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母亲虽然犯下极大的错误,但她终究是将自己抚养长大 的人,没有她十几年来的含辛茹苦,自己怎么能够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十几年来, 母子早已经是相依为命了。不要说离不开母亲,就是连违反她的心意的事情,自己 也是不应该去做的呀!她不肯让自己去会见父亲,自己是不是可以不遵从呢?这很 难,自己向来是没有违反过母亲的意愿的。 怎么办呢?黎剑明反复思索着,心中的矛盾越来越大,终于形成了一个死结, 无论如何解不开。 当母亲去喂猪或者种菜的时候,他偷偷地将父亲的信掏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 对于父亲的遭遇,他感到深深的同情,他恨不得插翅飞到他的身边去,跪在他的身 边,恳求他宽恕自己不能跟他回去山城,恳求他原谅母亲的过错,或者就索性倒在 这个孤寂可怜的老人的怀里痛哭一场,或者……他不自觉眼睛又泛起了泪影,偷偷 地用手背去揩抹,不让眼泪奔涌出来。 然而,每当听到母亲的呼唤的时候,他的炽热的感情就在转瞬间溶化了。母亲 的声音是那样的柔和,却又那样的坚毅,具有一种慑服人心的力量。一听到母亲的 话语,剑明就不期然而然地受到感染,感觉到母亲是爱自己的,自己实在应该听从 母亲的话,不要使她伤心。 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黎剑明度过了整个的早上,也度过了整个的下午。他 心中仍然打不定主意,我今晚应不应该到火车站去见父亲呢?他感到迷惘与仿徨, 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 吃过了晚饭,黎剑明经过一阵最剧烈的理智与感情的决斗以后,终于打定了主 意。他决定要瞒着母亲,到火车站去见父亲一面。 他趁母亲到杂货店去购买油米时,匆匆地搭巴士车到火车站去。他早已经从朋 友的口中探查到火车开行的时间,现在赶去还来得及。从罗廊泉到丹绒巴葛火车站, 路途相当远,转了一趟车,再加四毛钱的德士,赶到火车站时,已经是八点二十分 了,离开火车开行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他一下就冲向月台,但是给看门的人拦住了。他管不了那许多,说了一句“沙 牙冒渣利为朗啦”(我要找人呀),就直跑进去,管门的人“喂喂”了几声,也就 算了。 火车上塞满了搭客,月台上也站着许多人。糟糕,自己没有见过父亲的面,又 没有讲好有什么特殊的标志,究竟哪一个才是父亲呢?他很焦急,从月台的这头, 走向月台的那头,不断地打从车窗里望进去,凡是老人他都特别注意地多望几眼。 他从头走到尾,虽然有看到几个老人,但没有一个是头大大的。他又走回来, 还走不到一半,最后一次的铃声响了。站在月台上的人纷纷摇手,火车开始启动了, 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声响。 黎剑明跑得满头大汗,紧张而失望——太迟了,他终于见不到父亲,那个被妻 子欺骗了的孤寂的老人! 他呆呆地站立在月台上,目送着长长的列车正向北方奔驰,“呜呜”几声,很 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月台上的人已经逐渐散去。 猝然,有人在叫他: “阿明,阿明!” 他好像从梦中惊醒过来,看见母亲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口中不停地呼唤自己的 名字。 他站在那儿没有出声。 “阿明,啊呀,急死我啦!我回到家,看见你不在,猜想你是来这边了,你真 是……你,你没有什么吧?” “妈,我找不到爸爸……他……他走了”黎剑明哽咽住了,眼泪像屋檐前滴水 般落下来。 “傻孩子,走了就好了,妈多害怕你会跟他去呐!” 黎剑明索性伏在母亲的怀里啜泣着。 “傻孩子,哭什么?回家吧!” 母子俩默默无言,踽踽地走向巴士车站。 1969年11月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