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为虎作伥 彭昆见原路回不去了,只有后面的防守较薄弱,也不管行不行得通,所谓“狗 急跳墙”,一声令下,掉头逃命。 也是彭昆命不该绝,逃过几座木棚,对面靠近土瓜湾方向有一条马路,只是中 间隔了一条河沟。逃命要紧,也顾不得了,彭昆率先“扑嗵”一声跳下去,臭气冲 天,脚下至少有两尺深的淤泥,彻骨的寒。 后面手下还在且战且退,受了伤的、逃不快的也没人管,被工人一阵乱棍打死。 彭昆上了岸,回头见对方没有涉河追赶之意,只用砖块击打,于是放下心来。 幸好佛光街离这里不远,那里有“和义堂”设置的据点,洗了热水澡、换好干净衣 服,再次清点人数,在马头角又损失了五十多名弟兄。 于是下令休息,这些一天两夜没合眼的匪徒们身子一着铺板直到4 月11日中午 才醒来。 彭昆洗劫九龙的消息很快就在香港传开了,自然引得这边的黑社会人物垂涎三 尺,也想乘机捞他一把。只是香港不同九龙,虽在兵荒马乱之中,仍然有若干警察 及部队(即义勇军)维持秩序、指导市民学防空常识,所以除了薄扶林道及香港湾 仔曾被劫掠之外,对市区还不敢动手。但九龙的“胜利友”捷报传来,港岛方面的 黑帮人物怎能无动于衷,于是西区的“和合图” 及湾仔区的“单义”两帮首领,便紧急会商“过江”之计。 终于,“单义”的一名弟兄“报纸洪”想出办法。 原来九龙方面的英军撤至港岛之后,判断日军渡海时,肯定会从铜锣湾及北角 一带登陆,于是将主力集结于该区。上环以至西环一带,则较少军事部署,若干有 必要往返港、九两地的居民,则以较多的酬金,雇请小艇由上环前往旺角(渡海小 轮当时已全部停航)。“报纸洪”纠集船艇,由上环码头渡海,在九龙山东街码头 登陆。时为11 日上午。 实际上,经过两天两夜的洗劫,居民哪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供劫掠? 但这些凶神的想法却不一样。他们认为“烂船也有三斤钉”,借大一个九龙, 绝不会一两天时间便给洗劫干净。“报纸洪”首先到佛光街与彭昆取得联系,作礼 貌上的“投帖拜山”。道明来意之后,彭昆认为“胜利友”既已捷足先登,剩下的 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便同意这些人再来一次彻底搜刮,且还派出二三十名手下“协 助”。于是一场更残酷、更彻底的劫杀行动,又告展开。 这批人也知道九龙城区是潮帮地盘,由于彼此一向没有“交情”,不去招惹他 们也罢。但认为旺角的河文田、及深水岗的横街小巷等处,总会有些“保持完整” 的地方。于是放弃冲衢大道,专向较偏僻的街道下手。 战前的香港工业并不发达,青山道一带仍未成为工厂区,甚至大埔道尾(即北 九龙裁署一带)仍然还很荒凉,但太子道以北,钦州街以南那段地区,却是人口集 中之处。虽然经过一再洗劫,匪徒人数到底有限,而且多数着重抢劫街道两边的商 店,因此,还有部分未经洗劫的住户。这些“幸运者”以为逃过此劫,不料这批会 师人马又一次卷土重来,也只好认命了。 上述地区虽然人烟稠密,但居民大多数都是普通大众。在战前那段人浮于事的 日子里,能够保持温饱已属难得,稍有积蓄谁都拿来买油盐柴米,那还有什么余钱 供这些人劫掠?于是,这班劫匪的足迹所至,不论新旧衣裳、油茶米面,以至一些 普通日常用品,能够拿走的都丝毫不漏。 话说12 日这天彭昆忙于运送劫得财物回港。 此时,新界方面日军与英军作战的枪声已传到耳朵里了,手下十分焦急,苏小 枫劝道:“军师,这样总不是个办法,不如多抢几条船来,一起运过香港去,免得 来回跑来跑去搁误时间。” 彭昆骂道:“你知道个屁,这样虽然快,如今是兵荒马乱之年,大家不在一条 船上,只要有人起了歹意,开小差逃走,我们整个堂口岂不散了?” 苏小枫这才明白彭昆的真正用意,觉得也有道理,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一伙人只要得到一船财物,实在没必要再置身江湖打打杀杀,担惊受吓。 彭昆第一船装载的是金银、古董、钞票及一些贵重物品,送达香港后存入地下 密库。第二船准备装载一些好点的绸缎、布匹及大米、精面之类。 这时已近黄昏,船尚未装满,本来路程就远,生性多疑的彭昆以为手下有人图 谋不轨,焦燥不安地回到佛光街仓库,见手下都在干事,不曾有二心,才放下心来。 就在这当儿,街北一彪人马冲来,初疑是其他堂口再行洗劫,没想到对方不问 青红皂白,一梭子弹打来,吓得彭昆一伙趴在地上,也不顾搬货了。 旁边的苏小枫趴在一包大米下面抬着头看了一眼,看见那队军队枪上挂着膏药 旗,失声叫道:“妈呀,日本人来了!” 不少人一时哭爹叫娘,爬起来想逃,这样反而惹怒了日军。一排子弹打过来— —弹无虚发,逃者都倒在血泊里。 彭昆牙齿打突,幸亏没有起身,眼见前头部队就要走近,左右瞅瞅,发现左边 有一条街道,就地滚了过去,躲过日军视线。爬起来顾不上拍打灰尘,钻入一户门 内,这才定下心来。 后面的苏小枫等人见了,纷纷效尤,因人多,立即引起了日军的注意,一边打 枪、一边哇吐啦啦叫着日本话。 这是一栋三层楼的普通居民,主人早跑的没了踪影,房里稍值钱的东西都已搬 走,除了空篓,剩下的是一些废纸烂布一类的东西。 彭昆爬上二楼的一间空房,见里面有一个书架,于是习惯性地在书架上乱翻一 气,猛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张1926 年出版的旧报纸, 上面刊登了当年太平绅士的照片,那张熟悉的面孔是陈百威。再往下看,也有他本 人的光辉形像。 彭昆一声冷笑,准备把报纸扯碎,这时苏小枫匆匆走来:“报告军师,日本人 可能发现我们了!” 彭昆大惊,扔了报纸,走下楼梯,令人把大门关了,再顶上几根木桩,吩咐几 名弟兄把守,自己仍上楼去观望。 这次彭昆一气爬到了四楼,把半张脸往窗口一探,立即象触电一般弹了回来— —他看到楼下有一个日本军官抬头向上张望…… 彭昆大气不敢出,这时苏小枫上来了,忙用手势制住他不许张声。 彭昆正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被发觉,楼下有人喊话了: “楼上的中国人,我们已经发现你了,快出来吧,要不我们开炮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彭昆吓得吐舌头,此时只能硬皮头把头探出窗外,发现喊 话的是那位四十来岁的日本军官,奇怪的是他能说一口标准流利的闽南话。 闽南话属客家语系,与白话接近,彭昆也会说,于是喊道:“皇军,我们是大 大的香港良民,在这里欢迎你们的光临!” “既然欢迎我们就不要躲,快下来吧,我有话要问你。” “皇军,我们的胆小,就这样的说。” 中年日军道:“太高了,要不你就下来到二楼吧。” 彭昆心惊胆战地来到二楼,站在阳台上接近乎道:“皇军,能不能告诉你的尊 姓大名?” “我叫李志廷。” “怎么,你也是中国人?” “不,我是日本人,本名叫久宫傅一郎,在台湾长大,李志廷是我现在才起的, 我的志向是让香港成为我的天下!” 彭昆抱拳:“原来如此,难怪李先生闽南话讲得这么好。请问李先生有什么话 要问我?” 李志廷道:“我打算在香港长期住下来,这样就少不得需要你们中国人的帮助。 你能不能告诉我,在香港最有威望、最有影响的是什么人?” 彭昆道:“当然是华人议员啦。” “你认不认识华人议员?” “当然认识,不过现在都跑得差不多了,没跑的也去了对面香港。” “我们会攻过去的。”李志廷道,“我的意思是先了解情况,好有一个底。” 彭昆记起一件事来,说道:“对了,李先生,在香港除了议员,最有影响的人 是太平绅士,刚好我这里有一张报纸,请等一等,马上拿给你。” 彭昆来到房里在书柜中寻出刚才偶尔发现的那张报纸,认真地叠好,轻轻地抛 下去,庆幸刚才没有扯掉。 李志廷打开看了一遍,伸出拇子道:“很好,这份资料很珍贵。你知不知道这 些太平绅士现在何处?” 彭昆点头,“知道,请李先生再看看最后面那一位,他就是我!” 李志廷看看报纸,又对照楼上的人,认为有点像,惊喜道:“你就是彭昆?” 彭昆点头:“正是卑人。” “你愿不愿意替大日本效劳?” “本人正求之不得!” 李志廷拍着巴掌:“好,你下来,我有事当面跟你说!” 彭昆真要下去,苏小枫在旁边说:“军师,会不会有诈?” “不会。”彭昆很自信地说道,“他们要占领香港,就少不得利用中国人。” 彭昆走下楼,开了门,在街道上与李志廷见了礼。果如所料,日本人是要利用 彭昆做汉奸。 李志廷上下打量彭昆,又对照报纸,然后拍着他的肩胛:“好好地为我们效力, 皇军的不会亏待你!” 彭昆摘帽行了礼:“李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请问我以后该干什么?” 李志廷道:“彭绅士对港岛的情况熟不熟悉?” “实不相瞒,敝人的家就在港岛。” “太好了,你马上过去,摸清楚哪些人抗日,哪些人可以争取,然后都记在本 子上。” “请问我以后怎么跟你联系?要不我抄个电话号码给你。等什么时候皇军攻下 港岛,马上找我,我一定有很多重要情报汇报。” “你想得很周到,”李志廷赞许道,“我们大日本是非常强大的,请相信我们, 用不了多久就能迫使杨慕琦投降,到时一定有你的好处。” “万一,”彭昆搔首道,“杨慕琦不肯投降怎么办?” 李志廷十分自信地说道,“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投降,这次我们攻打香港一共出 动三万多人,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良将,另外还配备1300 多架战斗机、2300 部 运输车、500 艘登陆艇,他敢置港人的生命不顾,几个钟头就让香港成为一片焦土!” 彭昆点头道:“我大大地相信皇军,并愿效犬马之劳。 只是目下到处是你们的人,我们怎么回港岛?”“我自有办法不让你受盘查的。” 李志廷转身令手下发给彭昆几面膏药旗,及一张特别通行证,说道: “你们走吧,我还要打仗,后会有期。”彭昆毕恭毕敬地捧着膏药旗,连连称 谢:“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目送着李志廷一伙呼啸而去,彭昆得意地蹦跳起来:“从现在起,香港江湖又 是我的天下啦!” 彭昆令众手下出来,吩咐用竹杆把膏药旗穿好,插在前面的几辆运货推车上, 手舞足蹈地对手下说:“弟兄们,我们和皇军挂上啦!我彭昆总是有办法的,跟了 我绝对不会吃亏,现在我不怕谁了,有皇军撑腰,回到香港马上向陈百威开刀!” 彭昆把余下的货物全部装上车,一路上太阳旗在前面开路,日军见了,并不盘 问。装了船,向南过维多利亚港,到了快近上环码头时,担心被人发现,再把膏药 旗收起来。 回到堂口,彭昆立即召集主要骨干在议事厅布置任务。 “弟兄们,老天有眼,我们的机会又来啦,”彭昆扬起手中的太阳旗和“特别 通行证”说道:“大日本帝国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在不久的将来,西半球是希 特勒的天下,而东半球绝对是大日本的世界!傍上这样一位有势力的主子,是我们 的福份。大家好好干,将来在香港除了日本人,我们就早二大王!” “和义堂”成员此时一愣一愣的,只顾听彭昆吹嘘,根本不去想自己是中国人, 应该有民族节气。 “李志廷先生对我们的任务已指示得很明确,”彭昆继续说道,“从明天起, 弟兄们四处活动,打听有哪些人对大日本不满——对了,主要打听在香港哪些地方 藏有共党分子。中国抗日最坚决的是共产党,掌握了他们的下落,等皇军过来,大 大的有赏!” 对岸的枪声仍清脆于耳,彭昆已陷入极度激动中:“古人说,‘识时务者为俊 杰’,又说‘良禽择木而栖’,这年头谁觉醒得快,谁就能占大便宜! 这一次我们来个论功行奖,谁的情报有价值,我发奖金还有女人。” 一听说奖女人,全厅像注射了兴奋剂,开始有了骚动。 接下来彭昆按地段划分,分派到由专人负责。特别是轩尼诗道,那里居住了不 少从大陆流亡香港的文化名人,这地段就分给苏小枫负责。 一切安排妥当,众人早早休息,明天一早分头行动。 经过一夜的激战,英军苦苦招架。不利的消息每时每刻都有,在香港四处传散。 事实上,许多港人都彻夜未眠,站在楼顶上听对面的枪声,不时看到维多利亚港江 面上船只。 由于日军的力量过于强大,英军终于不敌,为了保存实力,港督杨慕琦决定撤 退。英军随即全师撤出九龙半岛退守港岛。 13 日,日军占领了整个新界、九龙。 英军失掉九龙半岛后,准备死守香港岛。这时候,香港各黑帮组织注意的是港 督的态度,同时,也意识到日军终将占领香港,都在暗中做好各自的准备。 杨慕琦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曾多次拒绝日军的诱降。 第一次是在日本占领九龙后的第二天。上午10 时,一艘插白旗的小艇,从九 龙油麻地码头向港岛驶来。当小艇靠近港岛时,两岸炮声突然停下来、阵地上出现 了短暂的寂静。来者挟持港督的私人秘书李氏夫人作为人质,手持日军司令官致杨 慕琦的亲笔信,要求送往总督府,杨慕琦拒绝接见。日本军使只得空手而归。 第一次劝降失败后,日本人并不甘心。从14 日开始,使用240 毫米榴弹炮和 全部重炮以及全部空军力量,对香港军事设施进行猛烈轰击。17 日9 时,开始对 市区进行所谓“威慑轰击”,企图瓦解香港守军意志,并以此逼迫杨慕琦屈服。炸 弹像雨点般落在总督府周围,维多利亚街市变成一片火海。11时,日军停止了轰炸 和炮击,再度派人劝杨慕琦投降。杨慕琦第二次拒绝了敌人的诱降。由于他拒不投 降,使得日军不战而下港岛的愿望难以实现。 18 日晚上,日军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在港岛北岸强行登陆。一场恶战开始 了。英军顽强抵抗,双方死伤颇重。日军借其优势兵力,切断英军东、西两岸间的 联系,掌握了战斗主动权。 25 日晨,日军求胜心切,又一次派遣被俘的两个当地英籍要人来向杨慕琦劝 降,又遭杨的拒绝。杨慕琦召开了防卫委员会,该委员会认为香港尚未丧失抗战的 能力,仍可抵抗,为了鼓舞士气,杨慕琦和马尔比少将分别发表圣诞文告,鼓励英 军挽回危局,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然而,英军己力不从心。当日下午,英军总司令马尔比向杨慕琦秉报战局,说 明防御工事已经瓦解。机动火炮只剩8 门,炮弹也所剩无几,加上水源己断,英军 已无法进行有效的抵抗,杨慕琦无法,作出了投降这一痛苦的决定。他来到日军扫 荡部队指挥部。日军师团参谋长阿部大佐在日记中写道: “憔悴的杨慕琦总督在室内小步走了几个来回,令人感到他全身都充满了苦恼。” 当天晚上,杨慕琦渡海抵达九龙半岛酒店日军司令部。在烛光下,同日军司令 酒井隆中将签订的《停战协议》。他解了军刀,脱下那高而带结的帽,算是解除了 武装,然后被关进了日军集中营。 12 月25 日英国国旗在香港降下了,这一天被称作“黑色圣诞节”。 从12 月26 日开始,彭昆开始自作多情地在堂口等候李志廷的电话,直到27 号,再也捺不住了,吩咐苏小枫:“你下去打探一下李志廷的下落,这家伙是不是 在战场上打死“报告军师。”苏小枫道,“李志廷还没有死,住在上环附近,人家 可威风啦,大街小巷到处都张贴了他签署的安民告示,难道你没看到?” “混蛋,”彭昆骂道,“我在家里天天等他的电话,哪有时间上街看什么安民 告示。” 苏小枫掩着鼻子吃吃笑。 “笑什么?!” “我笑军师一生聪明,这会儿反而糊涂了,专在家里‘守株待兔’。你去看看 安民告示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彭昆于是走出堂口,在街上果然寻着了由李志廷签署的安民告示。原来李志廷 如今是日本据香港宪兵的头头。安民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全体港民都应该听从大 日本帝国的命令,积极检举揭发残留在香港的抗日分子、共产党分子,汇报有功者 奖。 彭昆这才明白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暗道:说不定别人已赶在前头向日本 人讨赏了。于是回到堂口,揣上“特别通行证”,车头插了太阳旗,命令司机驾着 别克小车直奔上环日本宪兵部。 几天不出门,现在的感觉恍如隔世,大街小巷插满了膏药旗,交通要塞地区有 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把守。墙上贴满了“欢迎大日本将士统治香岛”、“大日本帝 国万岁”等标语。 彭昆不解地问道:“‘香岛’是什么意思?” 苏小枫从后排探过头笑道:“军师好比是上一个世纪的人,连这个都不知道, 从杨慕琦投降的那一刻起,香港就开始改名为‘香岛’了。” 彭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现在谁是最高长官?” “当然是师团长酒进隆中将啦,不过以后可能还会派专职总督来统治。” 彭昆又问:“宪兵部相当于以前什么样的组织?” “大概和香港皇家警察是一回事罢,李志廷的权力肯定是很大的。” 别克车来到上环,果然在滨临海边的一栋大楼前,看到了一块赫然入目的大招 牌,写的是“大日本居港宪兵部”。 门外是两排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别克车一停下,立即有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 用半生半熟的中国话喝问道:“什么人的干活?!” 彭昆从车里钻出头,摘下礼帽,点头哈腰道:“拜会李志廷先生的干活。” “你的证件的有?” 彭昆忙掏出“特别通行证”递过去:“证件大大的有。李长官的是我的朋友。” 小头目粗鲁地把证件还给他,骂道:“八格耶鲁!” “嘻嘻,我的八格耶鲁。” 彭昆一行被带进大厅去,通过两排卫兵时,但见一把把刺刀寒光逼人,十分阴 森,不禁打了一个战颤。 为了表现自己镇定,彭昆问道:“什么叫八格耶鲁?” 苏小枫瞟一眼枪刺上的寒光,哆嗦道:“我也不大清楚。” 到了厅内,小头目上楼通报,获准后,只允许彭昆一个人进去。 一向骄傲的彭昆到了此刻还能找到籍口,得意道:“看到了没有,李志廷先生 只召见我一个人,有悄悄话要和我说呢。” 彭昆被带入总部,李志廷头也不抬地在翻阅一堆文件,仿佛根本不曾有人进来。 彭昆坐立不是,很久,李志廷才抬起头来,口气生硬道:“彭绅士怎么现在才 来,是不是不欢迎大日本入港?” 彭昆心里一惊,一下子感到自己矮了半截,明白对待日本人须用奴仆的口气, 于是取下礼帽,卑言卑语道:“小的不敢,小的天天在家里焚香祈祷保佐大日本入 港,所以来迟,望李大人恕罪……” 李志廷这才恢复了常态,手指傍边的一张木椅。 彭昆千谢万谢,只敢把半个屁股坐下去。 李志廷干咳一声,摸着“八”字胡盯了彭昆半晌,开口道:“彭绅士今天来有 何贵干?” 彭昆忙又起身:“报告李大人,小人自那天在九龙得到您老旨令,不敢怠慢, 回来后派手下四处搜寻情报,终于有所收获,特来禀报。” 李志廷皱眉道:“你有多少手下?” “两千多人,”彭昆道,“不过仗打起来后跑了不少,还剩一千多人,只要李 大人需要,随时可以调集起来替大日本服务。” 李志廷果然客气多了,令手下倒了一杯白开水。 彭昆双手接过,感到这杯白开水的意义非同小可,是大日本皇军赐的,喝在口 里似乎味道也不同。 “彭绅士既然热爱大日本帝国,你的情报肯定对我们大大的有用,你知道什么 情报?” 彭昆喝了口水,感到比玉液琼浆还甜,说道:“小人知道的情报分为三个方面, 而且都很重要。第一,大日本未入港前,大陆流亡大批文化名人,其中就有不少是 共产分子,在香港期间,还积极策动港人抗日,他们在香岛创办《华商报》,是专 和日本人作对的,这是全香港最赤化的一张报纸。” 李志廷拍案而起:“这情报很重要,这些人在哪里?马上派人去抓!” “别急,”彭昆道,“这伙人非常狡滑,经常变换住地,大日本未来前,报纸 已经停办,为首的因来不及离开,但这些人都很穷,租不起太贵的房子,大都在筲 箕湾、铜锣湾一带居住。现在我的手下正在加紧盯梢,一有情报马上汇报。” 李志廷觉得有理,平静下来,问道:“第二个方面呢?” “第二个方面是有关国民党抗日分子,据我的手下掌握,这些人主要是戴笠手 下的军统特务分子,其中还有上海的帮会头子杜月笙。他们都住在轩尼诗道一带。” “你能抓住他们么?” 彭昆点头:“有一定把握,但也不排除意外。” “第三个方面是什么?” 彭昆眼睛滴溜溜一转,再喝一口白开水道:“第三个方面更重要。在香港的黑 社会组织中,有一个阴损的家伙,且势力之大难以令人想象,最可恶的是此人对大 日本皇军恨之入骨——” 李志廷见彭昆突然停止,咽了口唾沫,问道:“他是谁,如何恨我们?” “他叫陈百威,早在皇定未到之前,极力团结各界力量抗日,特另提他准备拍 摄一部叫《向800 孤军献旗》的电影,专门攻击大日本。” “八格耶鲁,”李志廷的日本粗话脱口而出,问道,“这王八蛋到底有多大实 力?” “人数是不多,约万多人,但势力渗透到世界各地,越南、泰国、南洋群岛、 甚至欧洲各国都有他的地盘。” “这家伙现在何处?” “塘西三大酒家都是他的。” 李志廷道:“塘西都被我查封了。” 彭昆心里窃喜,道:“在半山区他有一栋比皇宫还华丽的别墅,李大人,那地 方现在只有你才配享用呢。” 李志廷摸着仁丹胡一会才道:“好吧,就到这里了,你先回去,抓紧时间在那 三个方面下功夫,特别是共产分子那一方面更要抓紧。做出成绩我会奖励你的。” 彭昆恋恋不舍地起身,未了,李志廷又叫住他:“对了,还有一要事相告,为 了适应长期治理香岛的需要,宪兵部将港、九两地划分为二十二个区,其中港岛十 二区,每区需选任一名有威望的华人出任区政所所长。你是老资格的太平绅士,应 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彭昆一边退出,一边说道:“一定,一定。” 下得楼来,苏小枫等人迎了上来,齐问道:“军师,你和李志廷谈得如何?” 彭昆抑住激动,手一挥:“上车去说!” 上了车,彭昆在车内狂笑不止。 苏小枫不解地问道:“军师,何事如此高兴?” 彭昆于是把刚才与李志廷谈话的内容说了一遍,得意道:“多少年来,陈百威 一直是我的心腹之患,这回他就是有飞天之能、遁地之术也活不成了,香港江湖很 快就是我的啦!” 司机发动了车子,偏过头问道:“军师我们去哪里?” 彭昆醒了,问苏小枫:“轩尼诗道70 号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正在继续盯梢,今早晨还有人向我汇报,说昨晚上一直有灯亮着, 说明住着人。” 彭昆吩咐司机:“去轩尼诗道。” 别克车开动了,彭昆一下子想起了胡蝶,咽咽口水,问苏小枫:“那位胡蝶还 在不在香港?” “在,这次大日本如此神速,有谁来得及逃?”苏小枫道,“最妙的是一开始 就把启德机场给炸了,想逃的上天都没门。” 从上环来到轩尼诗道,苏小枫派遣的手下正在70 号附近游戈,得知楼上还有 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彭昆亲自按响了门铃。 很久才有一个女佣在三楼阳台出现,问道:“你们找谁?” “找杜先生。”苏小枫抢先回答。 “杜先生昨晚半夜就走了。” 彭昆忙道:“这不可能,我和他是好朋友,他要走会事先告诉我的。”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里没有杜先生了,昨晚上重庆打来电话,要社先生还有 军统的王新衡一起回去。” 女佣说完缩回去了,苏小枫望着彭昆,问道,“怎么办,是不是算了!” 彭昆一咬牙,怒道:“哪有这么简单,太便宜他了,去把附近的弟兄叫来?” “干吗?” “要你叫你就去叫,我想干什么难道也是该你问的?!” 苏小枫领命下去,彭昆又拼命地按起了门铃,女佣不得不探出头来:“先生, 真的没有杜先生。” 这回彭昆换了另一张面孔,恶声道:“管你有没有杜先生,快下来开门,我们 是奉皇军的命令搜查抗日分子的,不开门一把火烧了这楼房!” 这一招果然管用,没多久出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彭昆一喜,这男人正是 胡蝶的丈夫潘有声,由此可知胡蝶还在香港。 “先生,我们这里真的没有杜先生。”潘有声解释着,发现一辆别克车头插着 一面太阳旗心里有了几分胆怯。 既然是搜查抗日分子,彭昆就不客气了,恰好苏小枫叫来的手下赶到,下令进 屋搜查。 潘有声见动真格,忙让开路,彭昆一伙蜂涌而上。 二楼的客厅里,透过竹帘,但见胡蝶穿着一身乳白睡袍,像是刚起床,睡眼惺 松的样子,彭昆在过道上一眼看见,不禁面热心跳,口水出奇的多了起来,咽都咽 不下去。 彭昆对潘有声说道:“你领着我的手下去各房检查,如果没有抗日分子就没你 们的事!” 苏小枫会意,向彭昆扮个鬼脸,拥着潘有声上了三楼。 众人上了楼,彭昆越过竹帘,蹑手蹑脚来到胡蝶身边…… “胡女士,打搅了。” 胡蝶打了一个呵欠,样子酷似一朵睡莲,那神韵撩得彭昆心痒难熬。 “我这里没有抗日分子,我是艺人,艺术是全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相信皇军 也不会为难我。” 彭昆见胡蝶还是一副高不可就的样子,干咳一声,暂时敛起淫心,说道: “胡女士可能还不知道,从现在起,我是宪兵部下面的华人组织,专管清理抗 战分子。” “我说过了,我是艺人,不牵联到任何政治上的纷争。” 彭昆冷笑道:“胡女士真如自己说的话到也罢,我们这一趟算白来了。 不过听人举报,胡女士准备领衔主演一部什么向孤军献旗的电影,据报上刊载, 这部电影是专门反对大日本帝国的。” 胡蝶一惊,不安地偷看彭昆一眼。 彭昆对她这细微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继续展开攻势道:“大日本帝国可是不 好惹的,胡女士应该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这些天李志廷到处抓人杀人,日本人 真是凶残啦!” 胡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垂下了头。 彭昆淫心又起,咽下口水,身子靠近一点:“胡女士太不小心了,怎么不赶紧 逃走呢?一旦落在他们手中……” 胡蝶闻到了彭昆的口臭味,十分厌恶,她是见过场面的,一看对方这样子便明 白他的意思,说道:“现在还来得及呀,只要你高抬贵手,我一样也能……” 彭昆笑嘻嘻道:“我当然愿意高抬贵手,不过,你用什么来谢我呢?” “你说呢?”胡蝶媚态十足。 彭昆一下子全身酥软,饿狼般扑了过去:“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 胡蝶腰肢一扭,躲过了,玉牙一咬,狠狠地在彭昆脸上扇了一耳光,骂道: “哪里来的下流种子,癫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恰好楼上的人下来看见这一幕,都惊愕地不知所措。 彭昆感到面子丢尽,勃然大怒,指着胡蝶的鼻子骂道:“贱女人,敬酒不吃吃 罚酒,我有本事教你跪在老子面前求饶!” 胡蝶从鼻孔里发出轻蔑声,两个酒窝陷得更深:“我量你也没有这能耐,我是 国际名人,西方多个国家的元首都是我的朋友。” “你不要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东半球都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下,你得罪了日本人, 谁也保不了你!” “姓彭的你别搞错,你凭什么说我得罪了日本人?《献旗》在报纸上明明白白 写着面向社会招聘女主角,这一点谁人不知?” 彭昆一时语塞,继而咬牙切齿道:“姓胡的你等着,我自会有办法治你!” 说完率众气急败坏走了。 这时潘有声道:“瑞华,这些人我们是得罪不起的,你……” 胡蝶扑在丈夫怀里,哭道:“有声,我们该怎么办……” 潘有声搂着妻子,喃喃道:“我们昨晚上要是跟杜先生一起走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会惹上这种麻烦。我们还是去陈先生别墅里躲躲吧,他会有办法 的。” 话分两头,正当香港各家报纸披露彭昆的丑闻、陈百威大张旗鼓地筹拍电影的 时候,日本人出人意料地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香港…… 一时间,港九两地乱成一团。特别是彭昆一伙在九龙大肆抢掠的消息传到香港, 陈百威手下不少人也心动了,一齐赶到九龙加入到抢掠的行业里。 所谓乱世最难把握,陈百威能够做到的只能将这些人的名字从花名册上删去, 不承认他是本堂成员。 由于日本人的攻势太过凶猛,堂口来不及做充分准备便陷入混乱中。 这时文贵、黄小妮建议带上一部分骨干人员乘快艇去泰国或者南洋。 当时有充足的时间,这样做对本人也大有好处,最起码也能躲过战祸带来的各 种不便和恐惧。 但陈百威不同意,如果一旦他离开香港,万多名“和安乐”成员就会群龙无首, 给港九两地居民带来无法估量的灾难。 事实上陈百威的估计也是正确的,仅仅过去两千多名黑帮分子,给九港带来的 灾难可谓空前绝后。 陈百威原计划在日本人攻下香港的前夕离开,没想到港督杨慕琦最终还是选择 了投降。这时候维多利亚港布满了插满膏药旗的日本船,逃跑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 “和安乐”远在各国的分部人员一下子断了一切消息,香港本部的各家酒店、 航运、娱乐场所全部落在日本人之手,大多数“和安乐”成员就地解散,陈百威成 了名符其实的光杆司令,只剩身边几十个贴身随从,及文贵等首领。 陈百威仍住在半山区别墅,和文贵商量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躲过这一关,等日本人离开香港,弟兄们随时可以招唤回来。” 文贵点头表示赞同,说道:“问题是这一关是否可以顺利过去?” 陈百威想了想:“彭昆肯定是要投靠日本人的,这样一来,他可能比战前更嚣 张。” 文贵叹道:“我担心的也是他,巴结权贵彭昆向来是有一套的,他一定能很快 傍上日本人。” 陈百威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时黄小妮从内房出来,准备去花园走走。路过小厅问道:“阿威,瑞华有没 有消息?” 陈百威于是问道:“对了,文军师,胡女士这几天是不是离开香港了?” 文贵摇头:“她难道没跟你联系?” 陈百威点头:“杨慕琦投降之前,她说过戴笠准备把留在香港的一部分国民党 要员营救回重庆去,杜月笙也是要营救的人员之一,说顺路可以把胡蝶夫妇带上。” “她答应没有?” “没有。”陈百威道,“胡女士和我说,到哪里都躲不了战祸,她已经疲倦了, 一个艺人,估计日本人也不会把她怎样。” “那你打个电话试试,如果没走,肯定还在轩尼诗道70 号。” “我正这么想。”陈百威说着,伸手欲抓桌上的电话,就在这一刹那,电话铃 响了。 “谁找你?”文贵问道。 陈百威向文贵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对着电话筒说道:“瑞华我正要找 你……怎么……哦,哦……知道了。好的。我明天过来。” 陈百威放下电话,告诉文贵、黄小妮:“胡女士还在香港。她说彭昆已变节当 了汉奸,刚才威协她,说要给她颜色瞧瞧。” 文贵道:“彭昆果然投靠日本人了,也没想到如此神速。他的嗅觉简直比猪狗 还灵。” 黄小妮道:“阿威,你怎么不请她搬上山与我们一起住?” “她自己先提出来了,她有不少东西,要我们明天开一辆客货车去轩尼诗道。” 说到此处,陈百威突然记起来了,说道:“文军师,现在出门需要良民证、车辆要 插膏药旗,你下去想想办法。” 文贵点头答应。 次日,陈百威亲自架着一辆客货两用车,怀揣“良民证”,车头插了两面太阳 旗从半山区下来。 一路上但见到处是日本兵,太阳旗和满街的标语。几天不见,恍如隔世,天地 已换了主人。 车头的两面太阳旗在风中飘扬,像坟山上的招魂布,给人的感觉是死亡与阴森。 客货车在轩尼诗道调头,来到70 号门口停下。按响门铃,胡蝶来到阳台前向 陈百威招手致意。 陈百威带来十多名手下,胡蝶昨天说过,她行李很多,而且都很贵重,一样都 不能丢失。 装上车,竟有满满的一车,人都坐不下,只好另租人力车回半山区。 陈百威让胡蝶夫妻坐在驾驶室里,叹道:“难怪你们不愿离开香港,行李实在 太多了。” “正是,”胡蝶说道,“而且都不是一般的东西,大多数是我在欧洲应邀出席 电影节时,各国元首和他们的夫人送的,都是些金器、玉石、钻戒、华贵衣物等等。” 陈百威启动了车子,心里有一种隐忧,说道:“带着这么多贵重物品,兵荒马 乱的,小心点为好。” 轩尼诗道的车辆较沦陷前小了不少,在一拐弯处,陈百威从反光镜上看到有人 在鬼鬼崇崇盯梢,其中有一个好像是彭昆的手下苏小枫。 胡蝶说道:“东西越多越好,在香港有你这样的朋友照顾,我一百个放心。” 陈百威涌起了一股酸酸的感觉,叹道:“现在不行罗,我都成光杆司令了。” “可是你的影响还在呀,日本人肯定会用你的。” “你以为破日本人利用是好事?” “……”胡蝶没有说话。 “那是作孽。”陈百威道,“几十年的拚杀,总算有了今天,如果再变节当了 汉奸,那真是生不如死了。” “倒也是,”胡蝶道,“再怎么样,民族节气还是要的。” 客货车在文武庙附近上了“之”字路,通过反光镜,陈百武发现有一辆运输车 还在跟踪他,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客货车进入别墅,陈百威吩咐留在家里的手下帮助胡蝶卸行李。 “轻一点,轻一点。”胡蝶吩咐道,“都是些易损坏的贵重物品。” 卸到一半,有一只漂亮的红皮箱滑了下来,胡蝶慌了,跑过去想扶住,但已经 晚了,一箱金银珠宝散满一地,灿烂夺目,把众人看得呆了。 恰在这时,一阵引擎声,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涌了进来。 “哇,这么多宝物。” 胡蝶下意识地回过头,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上山来的正是彭昆一伙。 “怎么,胡女士不住大街要到山上来过神仙的日子?”彭昆阴阳怪气道,“东 西还真不少嘛,当心有人心怀不轨,这年头人心难测,不要太相信人了。” 胡蝶飞快地拾起珠宝,合上箱子,说道:“你、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陈先生,放心,现在还轮不到找你。不过,总会有那一天的。” 陈百威闻讯从厅内出来,见了彭昆施礼道:“彭绅士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彭昆一阵怪笑,说道:“什么,这也是寒舍?神仙住的琼楼也不会比这好,陈 先生也太侈奢了吧?” 陈百威意识到彭昆此来绝对不怀好意,忍住怒气道:“我没有闲功夫与你嚼舌 头,有什么话请直说。” “好,爽快!”彭昆道,“是这么回事,大日本皇军宪兵部的李志廷看了前些 时候的报纸,上面大篇登着你要拍摄反对大日本帝国的电影。李志廷非常生气,说 一定要把你抓起来杀了。是我念在过去的交情上,求他放你一马。” 陈百威冷笑道:“是吗?那我得谢谢你的救命大恩了。” “不客气。”彭昆道,“不过你也真该谢我,经我一说,他不仅不杀你,反而 还要任命你出任区政所所长,恭喜你了,这‘区长’整个港岛才有十二名,你就是 其中的一名。” 陈百威心里一惊,没想日本人果真会来这一套,冷冷道:“烦请彭绅士转告李 先生,就说陈百威无能无德,难负众望,这差事还是给别人吧。” “陈先生,你也太客气了,李先生说了,要你写个简历,准备几张免冠照片, 写一份效忠大日本帝国的保证书,过几天在香港各家报纸上刊登。那时候你就风光 啦!哈哈。” 这明显是逼人落水当汉奸,一旦报纸披露,今后等于是一个贴了招牌的汉奸, 永生永世绑在民族的耻辱柱上……不,绝不能这样! 陈百威一抱拳:”请彭绅士回去转告李先生,说此事重大,容我两日时间做考 虑。” 彭昆道:“好吧,我也不多说了,陈先生是明白人,自己应该清楚。本来我也 是香港十二名所长之一。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不愿抛头露面,只好让贤,给了苏小 枫,不过陈先生你不能找人代替,李宪长亲自点名,还说你的威望在香港华人中最 大。好了,失陪。” 彭昆离去,陈百威感到一阵心悸…… “堂主,你这是怎么啦?”文贵上前扶住。 陈百威摇头:“没什么。军师,我们进内厅休息一会。” 文贵会意,俩人进了内厅,掩了门。陈百威这才把彭昆的话说了一遍。 文贵亦大惊,说道:“这事如何是好?战后你不是成了名牌汉奸了?” 陈百威叹道:“是呀,就算我不要脸,我的后代背了一个卖国贼的名声如何做 人?不答应么,听彭昆的口气是绝对不行的,我找你正是要想个妥善的办法。” 文贵想了想,瞅瞅四处无人,小声道:“堂主,现在已经没有妙法了,三十六 计,走为上策!” 陈百威点头:“我正是这么想。” “不过这事必须保密,而且也不能拖太久,最好是今晚行动。” 陈百威道:“好,就今晚。” “瑞华要不要告诉?” “当然要告诉她,”陈百威道,“总不能让她蒙在鼓里。” 陈百威起身吩咐道:“文军师,你仍要手下把瑞华的东西装上车,就说胡女士 嫌这里也不安全,我这就去和她讲清楚。” 胡蝶夫妇此时正在客房里长吁短叹,没想到彭昆跟到这里来了,面对前程,一 筹莫展。 “若不是这大堆东西,我们随便都可以躲开。”潘有声口气中带有几分埋怨。 胡蝶不满道:“照你的意思东西扔掉算了?” 恰好陈百威赶到,两位停止拌嘴,忙着让坐。 “有声、瑞华,”陈百威落坐,“刚才的情况你们都见了,做汉奸我是宁死也 不干的。” 胡蝶道:“阿威,你别说了,是我不好,连累了你。我知道这里是住不下去的。 正与有声商量马上走呢。” “你若这般说,我陈百威就往长了一付男儿身。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丢下 你,我刚才已跟军师说好了,准备今晚离开,想来征求你俩的意见。” “今晚?你有没有去的地方?”胡蝶问道。 陈百威点头:“地方多的是,我马上准备两条快艇,只要你俩同意,我们一起 离开香港去泰国清迈避避,那里有我的基地。” 胡蝶喜道:“清迈?那是个好地方。”转对潘有声,“那地方的风情在东南亚 是别具一格的,一般人家都在大象上过日子。” 潘有声见陈百威并没有抛弃他们的意思,放心了,点头道:“那就麻烦阿威了。” “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陈百威道,“对了,瑞华,我已经叫人来了, 你的行李仍装上车,一起运往清迈。” 胡蝶愁云顿消,冲陈百威一笑,一切感激尽在不言中。 吃罢中午饭,陈百威已调好两艘快艇泊在上环码头附近,专等天一擦黑,立即 装船起程,离开这块是非地。 傍晚时分,客货车率先离开别墅,这样做为的是不惹人注意,到了深夜十点钟, 陈百威、胡蝶一行装成出席晚宴,从山上乘雪佛莱下来。 在“之”路半中间,突然出现了路障,陈百威开亮大灯,发现那里有几块上百 斤重的大石挡住去路。保镖下车清理,恰在此时,对面亮起了一盏大灯…… 陈百威一惊,当意识到什么时,已传来了彭昆尖细的怪笑声。 “怎么,陈绅士不当‘所长,准备逃到哪里去?” 陈百威怒道:“姓彭的你不要胡来,让开道,我要去赴晚宴!” “晚宴?”彭昆道,“你的晚宴还是稍后吧,大日本帝国香岛宪兵部的李大人 请你赴晚宴。” 陈百威明白这是彭昆早策划好的圈套,心里还没想出什么对策来,一位中年日 本人已走了过来,手中握着一支长电筒在陈百威脸上照了一遍,问道: “你就是陈百威?” 陈百威避开强烈的光柱,答道:“正是在下。” “很好,”日本人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我叫李志廷,宪兵部的负责人,有 事正想找你商量。” 陈百威下意认地瞟了一眼后座,见胡蝶已趴了下去,放下心来,说道: “是不是要我出任区政所所长?” “你猜得很对,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是跟彭先生说好再考虑一个夜晚?” 李志廷拉下脸:“陈先生,我给你面子,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大日本 皇军办事从来不讲条件,干就干,不干拉倒。” “那好,”陈百威道,“我无德无能,难承众望,不能出任要职。” “八格耶鲁!”李志廷骂着,跳下车去,说了几句日本话,立即上来几名宪兵 把陈百威施下车去。 日本宪兵的刺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黄小妮在车上看见失声叫道:“阿威——” 宪兵一听到女人声音,色迷迷地过去想拉黄小妮。陈百威见状,喝道: “谁敢乱来我宰了他!” 两名宪兵被陈百威慑服了,不安地望着李志廷。 李志廷在前后的两重车灯照耀下表情冷峻,挥挥手,令两名宪兵退下,干咳一 声走过来:“陈先生,大日本皇军对你够客气的了,看在你还有点威望份上,希望 你珍惜自己及家人的生命。” 陈百威在这种场所只能忍耐,李志廷以为他动了心,继续道:“在我们没有来 到之前,你积极鼓吹抗日,与我们作对,而且有根有据,按理早该枪毙。但我没有 这样做,而且给官你当,就大局而言,说明我们大日本帝国慈悲为怀,心胸宽广; 对个人来说,是给你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你仍然执迷不悟,就休要怪我无情!” 李志廷已经把他的用意说得再明白没有了,陈百威曾经是积极主张抗日的急先 锋,现在李志廷有意使这位急先锋成为登报公开支持日本的汉奸,其效果是不得而 知的,如此险恶的用心只有彭昆和李志廷才想得出来……想着这些,陈百威的思想 说什么也转不过弯来,脑海一片空白、茫然……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顶上只有一盏5 瓦的电灯泡,日本人仿佛有意制造这种惨淡气氛。 陈百威揉了揉两边太阳穴,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了,心里惦念着黄小妮、胡蝶, 甚至连身边还有人都未曾注意到。 传来几声咳嗽,声音非常熟悉。 陈百威以为听错了,定眼一看,才知没有错,失声叫道:“莫堂主,你怎么也 在这里?” 莫启青同时也发现了陈百威,俩人在牢里搂抱一起,仿佛过去的恩怨根本不曾 发生。 “真没想到,”莫启青道,“我以为你早就离开香港去泰国“本来是有这想法 的,因担心手下群龙无首,给香港战前造成难以想像的灾难,所以留了下来,现在 日本人又要我出任区政所所长。” 陈百威把自己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后问道:“莫堂主,你的情况如何?” 莫启青苦笑道:“彼此彼此,大同小异,日本人打九龙的那两天,手下一下子 跑了不少。应了那句古话‘大难临头各自飞’。那时候恰逢彭昆在九龙发动抢劫, 我们也趁机捞了一把。” 陈百威摇头叹道:“造孽呢,自己人残害自己人。” 莫启青红脸道:“我也是无奈,手下人一定要这么干,也身不由已了。 不过我都坚持不伤人、不劫色,没想到12 日那天在自己的地盘上遇上彭昆, 他见我人少势单,一时起了歹念,想一举灭了我,好在老天有眼,逃得了性命,本 以为从此没事了。没料到彭昆又想出了更毒的招数:向李志廷提议要我当区政所所 长,在报纸上刊登照片、写公开信效忠日本人,这不是明着当汉奸么?我可不想像 秦桧夫妻为了向金人屈服陷害岳飞,落得个遗臭万年的骂名。” 陈百威叹道:“看来我们两个是同病相怜,都遭奸人陷害。” 莫启青道:“他自己狡猾,用身边的苏小枫做替身,一旦光复,他又可以摇身 变成了民族英雄。陈堂主,你说社会上怎么会有这种人的存在?” “这不奇怪,”陈百威道,“而且每个朝代都有这种人,他们的一生总比堂堂 正正的人过得好。” 莫启青仰起头:“苍天,你怎么没长眼睛啊!” “苍天本来就是没有知觉的,咒他也没有用。” 俩人说着时,铁门开了,一道强光从外面射进,使两位的眼睛一时难以适从。 陈百威才知道已经是第二天了,又开始惦念两位女人。 “喂,想通了没有?” 进来的仍是彭昆,后面跟着两名日本宪兵,刺刀亮闪闪昨晚他来过这里两次。 莫启青咬牙切齿,不予理睬。 彭昆仿佛发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仰头大笑,然后得意地指着莫启青、陈百 威道:“你们、还有我,多少年来,一直三足鼎立,并肩江湖,其间不知有过多少 厮杀和争斗,始终谁也吃不了谁,没想到一夜之间,你们两个成了阶下囚,生与死 都掌握在我的手里!” 陈百威怒道:“士可杀、不可侮,要杀就杀,没必要抖这份威风!” “杀?哈哈,”彭昆冷笑道,“没这么便宜,现在我还不想要你们死,要逼你 们公开在报纸上承认自己是汉好,哈哈哈!” “你别做梦了!”陈百威道,“我宁死也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双方还在争执,铁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很不高兴地说道:“彭先生,我要你 劝说他们,你在这里干吗?” 说话的是李志廷,彭昆态度变成奴颜,说道:“是,我正在执行李大人的命令。” 干咳一声,叫道:“陈百威、莫启青,你们两个听着,李大人最后给你们机会,再 不识抬举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忌日!” 李志廷焦燥不安地看了看腕表,宣布道:“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再不服从立即 枪毙!” 陈百威此时已抱定一死的决心,说道:“李先生,不必等五分钟了,我愿意立 即就死!” 李志廷气得破口大骂,下令手下将陈、莫人带出牢房,押往刑场枪决。 外面的阳光灿烂,几天前香港岛上降了一场暴雨,雨过后天空变得明郎起来。 陈百威眯着眼,这时一辆车停在身前,车上还有不少犯人,看样子也是抓去刑 场枪毙的。 陈百威上了车,手被铐住,车上都是抗日嫌疑犯,一个个经过严刑拷打。 刑场在上环渡轮码头靠近西营盘的一片空地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莫启青刚 来香港,正在此地与彭昆发生激战,那一次若不是顾虑向科武,彭昆早成孤魂野鬼 了,那么自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 海浪被北风卷起,一次一次地拍击着海边的礁石,维多利亚港水面上的大小船 只上挂的膏药旗在风中翻卷。 陈百威、莫启青夹在犯人里被推下车,一字型排在空地上。 陈百威,莫启青排在正中央,脚下是一滩滩血迹,一股人血的腥味扑鼻而来, 很显然,这里不久前才杀过人。 李志廷用日本话喊着,一队宪兵托起带刺刀的步枪瞄准。阳光下刺刀扎眼,陈 百威一阵晕眩,枪声响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