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民间有句老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如何做人,老人有太多的教诲,尤其对那些鱼肉百姓的家伙早有告诫:有福莫 享尽,福尽是贫穷;有势莫倚尽,势尽冤相逢,人间势与福,有始多无终。曾仨是 条狗,他平日欺人过甚,坏事做绝。他上严家山三个目的,周静与这三件事毫无关 系。二保两次偷偷告诉曾仨:“这女人我从没见过,她不是圣老爷家要抓的新娘。” 可是,曾仨根本不听,他还恶狠狠地训斥二保:“不是新娘,老子就不能让她给我 当野婆娘吗?!”二保这才明白,曾仨是耍威风逼迫良家妇女成奸。周静跟小亮差 一点儿就死在曾仨的枪口下。窑货厂从来还没发生过开枪的事。交易的人连东西都 顾不得拿全跑了。 周静回了学校,小亮却尾随那个驼背老人,但先前跑开了的二保又回来了,他 不能走,他是曾仨他们上山的带路人。四个走狗中,一个小名叫石头的伤势较轻, 他没倒在红犁上,只是右手搭在红犁边边上烧焦了四个指头。最重的就数曾仨了, 他的脑袋已经像个煮烂了的大芋头,裂出几道大口子,那双手犹如在火中烧过的两 只大熊掌,一股臭肉味儿。他很可能是被土蜂蛰得受不住,一头栽进滚烫的油锅所 致!而且一定是呛进了一口滚烫的油,烧坏了呼吸道。否则,他不会马上就死。二 保心里直高兴!并暗暗地骂:“好! 活该!罪有应得!“但他仔细一见曾仨那个惨状,心里立马又感到了害怕,他 赶紧扶起石头,问:”石哥,你伤得怎么样?“ 石头的手下垂,甩不像甩,晃不像晃,半边身子斜着,说:“你赶紧回仙阳, 叫,叫圣步堂那个狗,狗日的,派人把兄弟们抬,抬下山!” 二保赶紧把一个个半死的家伙拖离红犁,转过身来问:“石哥,那你呢?” “我在这里守,守他们!”石头疼得歪着嘴说。 二保转身回仙阳。一边走心里还在暗自高兴——曾仨死了。但二保心里立马又 冒出一件事,他自己问自己:若文逃远了吗?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从没吃过苦, 她…… 对于若文来说,这次的确是遇到了天大的苦难,是灭顶之灾! 若文父母是渡水的头号地主,她长那么大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即使家里 有忙翻天的大事,孩子们也仍然若无其事,更何况若文是林家的宠儿,父母的掌上 明珠,任何时候都由专门的佣人侍候。在出嫁之前,若文的小脸儿恐怕连小风儿都 没直接吹过,而今。她一个人在山里东躲西藏,若是过去,借一百个胆儿她都不敢! 现在要逃命,害怕两个字她连想都来不及想了。若文从出门跑到山顶,就已经从头 到脚浑身是伤了,爬一步摔两跤,满脸的血弄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偏偏还把两只脚 上的鞋子爬丢了,衣服也撕破了,披头散发像个鬼。若文现在要是真的遇到鬼,鬼 也要被她这个样子吓跑了。 若文是天亮才爬到山顶的。她躲在一个岩壳里整整哭了半天,也想了半天。她 哭那是害怕,她想爹想妈,若文想到过死。但她觉得二保跟三太太都是好人,还有 那个托二保传话叫她只管朝山顶上跑的家丁。为了帮助她跑的这些人,她也要活着, 不能死。若文突然感觉肚子饿了。她一翻背篓,里面有四个煮熟的红薯。她心里一 热,感动得眼泪哗哗往下流。若文张嘴使劲咬一大口,她马上联想到了自己夜里咬 那个人后肩的事,若文没有马上嚼,也没马上往肚子里咽,她眼眶里却又一次充满 泪水,夜里的事,一下子在脑海里涌了出来,像皮影子戏一样清清楚楚地过。最后, 若文又想到那个人捆她的时候,凡是绳子捆的地方,他都先用床单给她垫上,他是 怕她的肉皮被绳子捆破?凭那个人的功夫,她咬他后,。他完全有能力掐死她!但 他没有。若文觉得这个人一定是跟圣家有仇,是报复!若文吃完红薯,太阳已经到 了头顶上。但若文还是不知道往哪儿走,因为这不是渡水,她对仙阳两眼一抹黑, 东南西北都搞不清。她知道,走才是一条生路,不走死路一条。若文站起来望了望, 决定下山。 若文在背篓里翻出一件旧衣服,这是二保为她准备的。若文换了衣服,来到半 坡一个洼地,突然,她发现旁边有个茅草棚,里边还在冒烟。若文心里一喜!她觉 得自己的生命有了一线希望! 茅草棚里住一位瘸子婆婆,她在屋里也拄一根棍。瘸子婆婆还有个妹妹,妹妹 出世的时候妈妈难产,保住了孩子,没保住大人。 瘸子婆婆十岁上又死了父亲,从小就跟妹妹相依为命。十三岁她在地主家当童 工,虽然吃的是猪狗饭,可是她的乳房和屁股却都长得很饱满。她随妈,是个招人 的美人儿。一天中午,五十多岁的老财主在柴火屋里要强奸她!她不从,反而把他 咬了一口,老东西恼羞成怒,使大狗咬断了她右腿上的脚筋,从此她残疾了。她妹 妹十六岁嫁人,十七岁生孩子。坐月子才三天,男人帮保长家修屋抬柱头压死了。 就那一次,她在月子里把眼睛哭瞎了。两个残疾女人,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到十岁, 不幸的事又找上门来了,瞎婆婆的儿子捉泥鳅,跟甲长的孩子发生口角,被甲长一 掌推到田埂下活活摔死了!仅有的三担谷旱田和两间要垮的破瓦屋,也被甲长占为 己有。 姐妹俩一个瘸,一个瞎,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跑进深山住在一个被看山人遗 弃的草棚里。从此,姐姐腿残在家,妹妹双目失明外出讨米。若文站在门口,见里 面有个面朝里,背朝外,坐在草墩上的老太太,喊:“老婆婆,我讨口水喝!” “你进来吧,我这炉锅里有热茶。”老婆婆像个木菩萨动都没动,说。 日头快落山了。这山里很少有人来,偶尔有赶山打猎的人。今天中午,老太太 坐在门口晒太阳,茅屋角上有几只喜鹊叫,她感觉会有人来,不是猎人就是妹妹回 来。老太太烧茶时打湿了脚,她正在烤裹脚布。在农村,女人是不可当着外人洗脚、 裹脚的。因此,她面朝里背朝外,即使有外人来,她也有足够的时间藏裹脚布。老 太太一听是个女的,便扭头过来一看,发现若文满脸是血,她马上艰难地站起来, 问:“这个大姐脸那么多血,快,进来呀!” “老婆婆,我……”老太太一问,若文的眼泪刷地就出来了,但她欲言又止。 老太太这才看出若文并不大,她不再叫她大姐了,可是见若文披头散发,满脸 的血,她想起当初的自己,说:“姑娘,什么人欺负你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老婆婆,我……”若文泣不成声,朝周围扫了一眼,仍然欲言又止。 老太太看出了若文的心思,她是怕屋里有外人。她递给若文一碗热茶,说: “姑娘,别怕!这里只住着两个孤老婆子,一个瘸子,一个是瞎子。瞎老婆子出去 讨米了,屋里就我一个人。” 若文喝完水,小声说:“有人要活埋我!身上的伤都是昨日夜里在山上挂的!”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活埋你?”老太太往一个破了半边的洗脸盆里倒热 水让若文洗脸。 对老太太的关心若文很感动,她把结婚,圣家被抢,圣家死人和圣步堂要活埋 她的事全告诉老婆婆,最后说:“要不是一个长工帮我跑,今天我早就被圣家活埋 了!” 老太太一听山那边圣家,她气得咬牙切齿,脸色都变了,说:“你爹娘也是没 长眼的人,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老婆婆,你也知道圣家?”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说:“圣家从老祖宗起就没出一个好东西!我这腿……” “老婆婆您先坐下。”若文见她太激动,说。 “我在圣家做过长工。我吃十六岁饭的那年,圣步堂爹那个老畜牲打我的主意, 我不从,他就使狗咬我。” 若文忍不住哭着说:“老婆婆,没想到你跟我一样,也是命苦啊!” “孩子,圣家吃人连骨头都不吐!” 老太太留若文住下,她急忙起身给她做饭吃。老太太家没油,更没有肉,做一 个菜炒萝卜,用汤罐煨一罐苞谷饭。真是粗茶淡饭格外香,若文连汤罐里的锅巴都 抠出来吃了,说:“老婆婆,我长这么大没吃过今日这么香的饭!” “姑娘,那就好,我还怕你吃不惯。” 夜里瘸婆婆讨米的妹妹回来了。 若文在老太太家住了三天。瘸婆婆让若文跟妹妹一同出门。下山前,老太太特 意帮若文化妆。她给若文的脸上和手腕上抹土抹灰,头发弄乱了还不算,她还给若 文头发上撒些草渣子,看上去,若文真是变了个人!像个八辈子没洗澡没洗脸没梳 头的脏婆娘。老太太怕若文不愿意,还说:“女人好看的脸就是祸!姑娘,往后你 千万要把自己弄得脏点,要装傻,要不那些打歪主意的坏男人不会放过你的!” 若文流着泪使劲点头,并给老太太两块光洋。老太太死活不要,若文死活要给。 说:“老婆婆,这我已经过意不去了!您以后急用的时候用吧。” “姑娘,你以后的路还长,揭不开锅的时候还在后头,还是你自己拿着有用。” 若文哭了,说:“婆婆,你莫嫌少。” 瘸婆婆一把把若文抱在怀里,老泪纵横,说:“姑娘,有难处还回来。” 分手时,若文抱住瘸婆婆再一次失声痛哭。像母女生死离别。 前些天,若文嫁到圣家来时,跟亲娘抱头痛哭也没有此时伤心。若文牵着瞎婆 婆下山,一步一回头,很远很远了,若文还回头看瘸婆婆,那边瘸婆婆拄着棍也站 在门口望着若文。 若文真不知道下山之后怎么办,往哪儿走,她牵着讨米的瞎婆婆在山里转了五 天,第六天,她们到杨家湾。杨家湾几十户人家没有杂姓。杨氏一族始发于西周文 王三子叔虞,传至东汉杨震“四世三公”以“四知”清白家声闻名天下。这里发源 于江西丰城县,明永乐年至湖南而今的临澧。杨家湾就是临澧发展出来的一支支脉。 几十户人家分居两个大院,名为上院下院。若文牵着瞎婆婆来到上院。只见院 子里围了好些人,中间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还在安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说: “小保,别害怕,时辰不是还没到吗?胆子放大些!他们不敢吃我们!” 老人的话刚说完,马上有一帮半大孩子围过来起哄,喊:“瞎老头,你睁大眼 睛看看,又来了一个瞎老婆子!你们俩是公的,来的是两个母的,两公两母正好配 对!” 一位五十岁的小脚妇女,冲那些孩子说:“你们这些孩子,笑话瞎子老人,就 不怕遭雷打?” 若文从小喜欢看热闹,那么多人,她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让瞎婆婆坐 在一个石头上,偷偷地小声说:“婆婆,你坐下歇一会儿,我到前边去看看就来。” “那么多人,你去好吗?”瞎婆婆听姐姐说若文是个好看的姑娘,她怕好色的 男人打她的主意惹出事来,便把嘴接到若文的耳朵上小声说。 若文并没忘记瘸婆婆的话,这几天她脸不洗,头不梳,一见有人,她马上开始 装嘴歪,眼睛眯成一条小缝儿像丝茅草划的,走路身子一歪一歪装瘸。外人一看,她 还真是个浑身毛病的残疾女人。 她小声对瞎婆婆说:“婆婆,没关系。” 那边的老人五十多岁,是个算命先生。今天在杨家湾算命惹了麻烦,扣作了人 质了!一开始有个女人就说:“算命的,好好算,算好了,给你五斗米,瞎说八道, 要你的瞎命!” 算命先生是个直性子,他从来都是实话实说,人家开口给五斗米,那是一般的 人吗?可是他算过之后告诉人家说活不过午时,当时人家就骂他胡说八道,还说: “现在你改口还不迟!” 可是,算命先生坚持自己的结果是对的,他还有些不高兴,说:“你只要生辰 八字没错,我算的就不会错!”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咬定被算命者定会午时死。 一个中年人蹲在算命先生对面骗他说:“都说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是瞎子,什 么时候讲的都算瞎话。赶紧改口吧!你知道今天是给哪个人算命吗?你是给我算的 命。现在我能杀死一头牛,中午马上就要到了,你说我像个马上就要死的人吗?瞎 子,只要你给我磕个头,说你是瞎说八道,我马上放你走!” 老先生心里一惊,但马上他就知道这个人是在骗他,先报的生辰是个八岁的孩 子,这个说话的是大人了。算命先生说:“我再问一遍,生辰八字到底是真是假? 人命关天,不可玩笑。要我死,你们也要让我死得心服口服!” 先报的生辰八字的确没错,他的确是在给一个八岁的孩子算命。孩子是当地保 长的儿子。就因保长的儿子与杨家湾地主杨雅斋的小儿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当 地把这称之为老庚。所以,两家往来十分频繁,关系不错。今天杨雅斋家杀年猪, 保长太太带儿子来吃杀年猪饭。小孩子好奇,非缠住妈妈要算命,他说他要知道长 大了是当连长还是当司令,他妈妈说:“不用算,我的儿子长大了一定当司令。” 可是孩子不答应,一定要妈妈给钱算命。杨雅斋的二太太出来解围,说:“嗨,孩 子要算就依他呗!又不是买田卖地的大事,能花几个钱?”二太太说着,拉着保长 的少爷就朝院子外走,还说:“妈妈给你钱算命。算不算我都晓得,我儿子将来一 定是个当大官的命。”二太太来到算命先生跟前报了孩子的八字。因为这孩子跟她 的儿子年月日和时辰分毫不差。最后,杨太太对算命先生说:“算命的,算准点, 不准瞎说八道。这是给两个孩子算命,算好了给你五斗米钱。” “请问怎么叫给两个孩子算命?”算命先生不明白地问。 “我们两个孩子八字一样。” 算命先生纳闷儿了,心里想:两个孩子八字一样,双胞胎也是有大有小的呀? 他说:“大姐,生双胞胎也应该是有先有后的。” 旁边有人说:“两个孩子不是一家的,就是生辰八字一样。” 算命先生为难了,他想:生在不同的家庭,命运肯定不会一样,他问:“你们 两家哪个的屋后有大山?” 杨太太说:“我们家屋后有大山,他们家在坪里住。” 算命先生又说:“两个孩子尽管生辰八字一样,那一次我也只能为一个人算, 那我就先给坪里孩子算吧。” “你先算的就是坪里孩子。” 但两家都不接受这个结果,院子所有人都不接受这个结果。活蹦乱跳的孩子怎 么可能过不了午时了?!简直是胡说八道!杨家,尤其是保长太太坚决不答应,抓 起一根竹棍就打算命先生,她要让瞎老头过不了午时!看热闹的人急忙将保长太太 拉住,说:“太太你莫急,我们不准这瞎子走,等吃中饭时吊死他!” 杨雅斋真的吩咐一个长工找来一根棕绳,往算命先生的面前一扔。老实巴脚的 长工偷偷对算命先生说:“你赶紧服个输吧,午时马上就要到了!” 算命先生仍不理睬,不过,他侧埋着头,左手大拇指仍然还在其他四个指头上 点来点去,嘴里也仍然在念念有词,但谁都听不清,只能看出他的嘴唇在动。突然, 他扬起头并侧向旁边,说:“小保,你站到有日头的地方去,看你的脚外边还有你 的影子没有?午时,你的影子应该全在你自己的脚板底下。” 小保是牵他的孩子。他一直在哭。他害怕,怕这些人吊死他公公,现在,他脸 上还有几行深深的泪痕。小保带着哭相跑过去站在太阳底下,仔细看过之后,喊: “公公,我的影子在我脚板外边还有半筷子长。” “好。那你先过来坐吧。”算命先生说完拉了几下二胡。 此时,杨雅斋的小少爷和保长的小少爷,在杀猪佬那里一人要了一块精肉,高 兴地躲着大人们在灶里烧肉吃。两个孩子争着先烧自己的那一块,可是灶里的火偏 偏不好,他们就拼命地往灶里加些刚抱进来的湿柴,灶里直往外冒烟,熏得小兄弟 俩眼泪直流,火就是点不着。杨家小少爷在湿柴里翻出一根吹火筒,小兄弟俩争着 吹火,但保长的少爷长得壮,他把吹火筒夺过去伸进灶堂里就吹,火没吹燃,烟更 大了。突然,只听保长的小少爷尖叫一声,扔下吹火筒就往外跑,杨家太太一把抱 住小少爷,问:“儿子,你怎么了?” 小少爷张着嘴,往外伸着半截小舌头,只哭,不说话。杨太太把他弄到明亮的 地方让他张嘴一看,舌头有点红肿,杨太太还以为他烧肉吃自己咬了舌头。杨太太 赶紧喊他妈妈,等他妈妈过来再看孩子的舌头时,孩子的舌头已经肿成一嘴的舌头 了。保长太太吓得抱住孩子哭,“宝贝,你怎么了?啊?快告诉娘!”小少爷已经 不能说话了,杨家的人全围过来,杨雅斋问他的少爷刚才都干什么了?他儿子说他 刚才吹火烧肉吃了的。杨雅斋赶紧找来吹火筒,将吹火筒倒过来在地上使劲一蹾! 蹾出来一条两寸多长的蜈蚣!孩子是吹火时被蜈蚣咬了舌头。杨雅斋一脚将蜈蚣碾 成几截!保长太太跪在地上求算命先生,哭泣着说:“老人家,你帮我们救救儿子!” 突然,只见他手一抖,二胡一下掉在地下,两根弦全断了!他说:“大姐,我 是一个瞎子,只会算命,没有救命的本事。”算命先生很难过,他坐立不安,那凹 陷很深的眼窝里渗出泪水。 杨雅斋也急得没主意了,保长不仅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一把保护伞。他的小 少爷在他家出了事,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不好交待,脱不了干系!此时此刻,杨雅 斋心里,如同他自己的儿子出事一样,心痛,着急。他的脸色如一张竹纸,说话都 是哭腔。他将孩子一把抱起来,让管家赶紧派人兵分三路找郎中,可是,找郎中的 人出去不到一杯茶的工夫,小少爷就因巨毒封喉,堵住了呼吸道。 保长的小少爷在杨雅斋的怀里死了。 若文牵着瞎婆婆进杨家湾,本来是想讨碗饭吃,但不料看到了这样的事,她怕 自找没趣,也怕在这人堆里遇到眼睛尖的男人,看出她什么毛病来。若文没开口, 抽身就走了。但她并没走远,而是在屋角拐弯处听动静。过了中午,院子里若是有 人哭,算命先生若是能出来,那就说明瞎子老头有几把刷子!他赢了!她也一定花 光洋请他算一命。老头若是出不来,那就说明瞎老头瞎说八道,自己把老命也搭进 去了。 结果,算命先生还真出来了,小保牵着他公公,背后虽然一片悲惨的哭声,但 也有不少人用敬佩的目光送他,而且议论他,说: “这瞎子胡说八道还真灵!” “这瞎子就是个活阎王!他说什么人死就死,他要你什么时候死不差分毫。” “我看老头该给恶霸地主土匪们算算命给保长乡长也算算命! 把那些当官的都给算死了才好了!“ 算命先生没要杨雅斋一粒米钱。人家死了人,他不便开口,在场看热闹的人鼓 动他找杨家要钱。他说:“钱不钱我不计较,反正我本来就是一个穷人。穷人虽没 田没地,人格是有的。” 说实话,算命先生刚听完生辰八字,他就推辞过,他说他不算,给多少钱他也 不算,他说他今天头晕。可是,保长太太一听杨家出钱。她非坚持算不可。还出口 伤人。说:“穷鬼就是贱骨头!你不怕是钱多了咬人吧?!” 杨雅斋的老婆也说:“瞎老头,今天你不算还不行!不算今天我就叫你出不了 杨家湾。你不是瞎子吗?我再叫人打断你两条腿,信不信?” 尽管两个女人出口不善,但老人还是想推辞,他不愿意算这种让人伤心的命。 他就想要高价来吓她们,说:“我算命的钱比别人的贵。” “你不会要一头牛吧?” “那倒不会,五斗米钱少一粒都不算。” “好,给你五斗米,斗斗冒尖!” 算命先生更为难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最后他问:“这两个大姐,是要我照 直讲了?还是……” “你还真的以为我花钱买个胡说八道了?” 算命先生拉了几下二胡,停下之后提醒说:“大姐,这命可不好哩!” 保长太太有点儿忍无可忍了,说:“你这个瞎子,那来那么多废话!” 但最终还是算命先生赢了! 算命先生叫覃正全。他年轻时在省会长沙求过学,由于他对现实不满,中途休 学回乡,在高家台教书并开始研究易经。由于性格过于耿直,覃正全常常是不得好 烟儿抽!最后教书的位子也丢了。 他又是个那种不肯务农的人,但一时又找不到事做,老婆得病无钱医治而死, 这年覃正全才三十二岁。生存越来越成了问题。他只好在沿公渡街上租间小屋为人 画像。可是画得起像的人又都是些当地的权势人物,常常因为被画者不满意而受尽 屈辱。一次,他为圣步堂的侄女儿圣小芳画像。小芳是个斜眼,覃正全给她画的画 像上也是斜眼。可是小芳一看又哭又闹,说:“你给我画的不像!” 其实不是画得不像,而是画得太像了,把她的斜眼也画上了。 但她说不出口。 ‘ 圣步堂指着画像说:“你是成心丑化人!”他还手指着画像上的眼睛,又说: “这里你就没画好!”圣步堂不仅不准给钱,而且当场把画像给撕了! 覃正全气不过,说:“这是给你画像,我是照着你本人画的! 如果我不给你把斜眼画出来,那才叫画得不像了!“ 圣步堂叫他的随从打了覃正全的耳光。从此,覃正全改当风水先生。他也真是 多灾多难,四十五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差一点儿丢了性命。不过,阎王爷最终还是 网开一面,手下留情,但覃正全却从此双目失明。以后,他改行成了算命先生。覃 正全算命惹事这不是头一回。两个月前,他给热水溪一个姓覃的本姓恶霸家算命, 但他并不晓得自己是在给恶霸家算命。覃家是给他在县城读书的小儿子算前程。覃 正全一听生辰八字,他就“啊呀”一声,恶霸老婆问:“怎么啦?” “小兄弟有凶兆!” 恶霸老婆拼命地追问,但覃正全只低头掐算,连续两次核实生辰八字,第三次 又问:“八字到底准不准?” 恶霸老婆跟他急了!说:“你到底会不会算?不会算赶紧滚!” 覃正全说:“几天前阴问派人在抓他,如果生辰八字没错,小兄弟应该不在人 世了。” 恶霸老婆一听暴跳如雷,吩咐人把覃正全吊在一棵枫树上,并将他打晕死过去 两次。最后,恶霸女人踢覃正全一脚,说:“瞎子,我们少爷在县城读书哩!以后 再胡说八道,小心我砍了你的狗脑壳!滚吧!给你留条瞎命!” 但覃正全仍然坚持说:“只要八字不错,我还是那句话!这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恶霸老婆见算命的那不怕死的劲儿,她心里打鼓了,马上派人骑马赶到县里去 看儿子,去县里的人还没到青鱼脑十里长滩,学校派来送信的人就到了。她的儿子真 的出事了!昨日中午下河洗澡,淹死在夏家廊! 覃正全刚才也反复想过,到底说不说直话?照直说,肯定有麻烦,不直说?人 家真的花钱听你瞎说吗!他最终还是决定讲实话。 讲实话才对得住良心。 若文心里一阵欢喜,高兴得差点把自己生死不保的处境都忘了。她说:“瞎婆 婆,他们赢了!” “什么赢了?”瞎婆婆根本不清楚那边算命的事。 “算命的赢了!” 瞎婆婆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拄着棍,歪着头仔细听旁边的动静,自言 自语地说:“算什么命?穷人没有一个命好的!” 若文迎上去摸摸小保的脸,讨好地说:“算命老公公,你算得真准!”接着她 又回过头去对讨米老太太说:“瞎婆婆,你自己先走吧!我现在要往上去了!” 老太太以往都是自己摸着走,有人牵当然方便。她有些舍不得让若文走,说: “姑娘,你打主意往哪边走哇?如果遇到难处,你还回来!” “婆婆,我记住了,你自个儿一定要慢点走。” 老太太要若文把背篓里讨来的红薯全拿走,但若文只要两个。 老太太非让若文全拿走不可!若文假装用手在老太太背篓里乱翻。 其实她一个也没拿,反正老太太看不见,只能听得出响动。若文哭了,说: “我全拿了,婆婆,我要走了,你一个人慢慢走!”若文一看周围没其他人,她转 身就跑。但她一直跟在小保的后边。 上了一个大坡,覃正全已经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问:“小保,坡上完了吗?” “公公,再走几步前边就是荫处,我们歇会儿?” “好,歇会儿吧。” 覃正全跟小保刚在一棵树下落座,若文也到了。她走近覃正全,说:“算命老 公公,我想求你算个命。” “公公不算命!”小保带着一肚子的气说。他说不算有两层意思:一是刚才算 命受了委屈;二是小保看若文那样子根本就没钱。 “小弟弟,是老公公算得准,又说实话,我才找老公公给我算的,有人要活埋 我!老公公,你给我算我给你一块光洋。” 覃正全一听她有难处,问:“姑娘,你讲的是实话?不可拿瞎子开玩笑。” “老公公,我要是有半句假话,真的就叫他们把我活埋了!” “姑娘,那你想算些什么了?” 若文一听有戏,说:“老公公,你能算得出来的我都想知道。” 老人要她说生辰八字。若文说了。覃正全反复问了若文三遍生辰八字。覃正全 粗粗在心里过了一遍,他深感这是个死里逃生的命。但从现在起,一直到死,她都 不会有出头之日。因此,最后他又说:“姑娘,我给你算命的依据,就是你自己的 生辰八字,你自己的生辰八字可千万说错不得。” “老公公,我的八字没说错。”若文说完递一块光洋到覃正全手里。 覃正全用手一推,说:“姑娘,你的命可不大好哇,这钱还是你自己拿着应急 用吧。” “老公公,是不是我的命不好,你就不给我算了?” 覃正全左手扶住放在大腿上的二胡,右手拿弓,始终是个随时都可以拉的姿势。 先在杨雅斋家算命时,若文不仅能看到他手指在掐算,而且口中始终是念念有词。 现在为她算命,他一切好像都在心底进行,连头也不埋着,而是朝西边侧仰着,似 乎他那完全失明了的眼睛有了光感。他拉了一曲二胡后说: “姑娘,我不要钱,白给你算。有一个人要把你带到悬崖上去,他要改变你一 生的命运。” 若文急着想听他往下说,可是,覃正全偏偏停止了,脸仍然侧仰着,看不出他有 任何表情,但若文等不及了,问:“老公公,那我会掉下悬崖去吗?” “姑娘,你有婆家吗?” “有。” “你拜堂了吗?”覃正全将侧仰的脸改成埋在胸前的姿势问。 “拜了。” “如果八字没有错,那你已经逃过了一死!” “老公公,差一点我就死了!” “是怎么一回事?新郎呢?” 若文泣不成声,说:“他死了!” 覃正全反复算了好几遍,最后,他侧仰起脸滔滔不绝。说若文应该出生在一个 大户人家,最近应该是大难不死。的确有人在追杀她……他劝若文赶快离开这里, 越远越好,最好去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他还说,若文身边总是有贵人,关键时刻总 有好人伸手帮她…… 若文对覃正全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事就像他亲眼看到的一样。若文跪在地下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一个劲儿不停地给覃正全磕头,过了好一阵她才停下说 :“算得准!算得准,算得太准了!老公公,我还想知道我爹娘他们怎么样?”因 为二保催她走的时候,再三叫她千万不要回渡水。 覃正全再次认真掐算,问:“姑娘,你是渡水人吗?” “是。我是渡水人。老公公,我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覃正全根本不用掐算,一天前,他跟小保刚从渡水那边过来,已经在那里听人 讲了,林家半夜起大火烧屋的事,大人孩子一个也没跑出来,整个院子只剩下一堆 灰了。他说:“姑娘,不要回去了,一天前我刚从渡水那边过来,听说林家烧光了, 一个人都没跑出来。你是不是姓林?” 跪地磕头的若文扑通就倒在地上了。覃正全赶紧伸出一只手去摸,问:“小保, 怎么了?” 小保说:“她晕倒了!” “快,把她扶起来!” 若文一个劲儿地只是抽泣,脸色苍白,终于一下哭出声来了! 骂道:“圣步堂,你不得好死!你太歹毒了!” “姑娘,三十六计,走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覃正全说完把二胡 装进一个布袋,斜背在身后,伸手摸拄路棍,说:“小保,我们走吧。” 若文又将一块光洋给小保,小保坚决不收。他说公公不准要。 若文泪流满面,视线完全模糊了,她用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的视线望着覃正全和 小保的背影,直到消失。